南嶽大師立誓願文跋
天台宗創造者慧思作誓願文,取本人一生事蹟,依年歲編列。其書不獨研求中古思想史者,應視爲重要資料,實亦古人自著年譜最早者之一。故與吾國史學之發展,殊有關係。但今日所傳南嶽大師著述中,頗有後人僞託之作。然則此誓願文之真僞究何如者,是否可依據爲正確史料,自爲一問題。考慧思所生時代,南北朝竝立,其君主年號及州郡名稱,皆交錯重複,最爲糾紛,不易明悉。今即取誓願文中關於此二事者,證諸史籍,以驗其真僞。真僞判定之後,就其所表現思想之特徵,略加解釋,或亦可供治南北朝末年思想史者之參考乎?
唐道宣續高僧傳貳壹(金陵刻經處本)慧思傳云:
[慧思]以齊武平之初,背此嵩陽,領徒南逝,高騖前賢,以希棲隱。初至光州,值梁孝元傾覆國亂,前路梗塞,權止大蘇山。數年之間,歸從如市。
寅恪案,北齊君主以武平紀年者有二。一爲後主緯,即温國公。一爲范陽王紹義。後主之武平在范陽王之前,且爲中原統治之朝。僧傳所言,係指後主之年號,自不待言。北朝齊後主武平元年當南朝陳宣帝太建二年庚寅,即西曆五七〇年。南朝梁孝元帝之傾覆,在其承聖三年,當北朝齊文宣帝天保五年甲戌,即西曆五五四年。二者相距已逾十五年之久,實與當時情事不符。故道宣所紀必有譌誤。今慧思立誓願文略云:
我慧思是末法八十二年,太歲在乙未十一月十一日於大魏國南豫州汝陽郡武津縣生。年至四十,是末法一百二十一年,在光州開岳寺。至年四十一,是末法一百二十二年,在光州境大蘇山中。
寅恪案,慧思生於北朝魏宣武帝延昌四年乙未,當南朝梁武帝天監十四年,即西曆五一五年。其四十歲適值南朝梁元帝承聖三年,即西曆五五四年。江陵之陷即在是歲,實與史籍符會。可知南北朝竝立,其年號歲月後先交互之間,雖以道宣之博學,猶不能無誤,而此誓願文之記載,其正確如是,則非後世僧徒所能僞造,固無容疑也。
又立誓願文略云:
至年四十四,是末法一百二十五年,太歲戊寅,還於大蘇山光州境内。唱告四方,我欲奉造金字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從正月十五日教化,至十一月十一日,於南光州光城都光城縣齊光寺方得就手,報先心願,奉造金字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一部,並造瑠璃寶函盛之。
寅恪案,魏書壹佰陸中地形志云:
光州。(原注:「治掖城。皇興四年分青州置。延興五年改爲鎮。景明元年復。」)領郡三。縣十四。
又同卷云:
光州。(原注:「蕭衍置。魏因之。治光城。」)領郡五。縣十。
北光城郡。領縣二。光城。(原注:「州治。」)樂安。
南光城郡。領縣二。光城。(原注:「郡治。」)南樂安。
寅恪案,誓願文中「南光州光城都光城縣」之「都」字,自當爲「郡」字傳寫之誤。而「南」字則直貫下文之「光城郡光城縣」言。蓋言「南光州」者,以别於治掖城之「[北]光州」。[南]光城郡光城縣者,以别於北光城郡之光城縣。所以知者,以此時慧思適在大蘇山中。以地望準之,南光城郡之光城縣,與大蘇山較近故也。夫此類行政區域,其名稱至爲重疊混雜。若作者非當時親歷之人,恐難有如是之正確。然則誓願文非後世所能僞託,此又一證矣。
今據誓願文中關於年曆地理二事觀之,已足證明其非僞作。此文之真僞既經判定,而文中所述志願,即求長生治丹藥一事,最爲殊特。似與普通佛教宗旨矛盾。寅恪以爲此類思想確爲當時産物,而非後來所可僞託。請略考當日社會文化狀况及天台宗學説之根據,以説明之於下。
誓願文中如
又復發願,我今入山懺悔一切障道重罪,經行修禪,若得成就五通神仙及六神通。
及
是故先作長壽仙人,藉五通力,學菩薩道。自非神仙,不得久住。爲法學仙,不貪壽命。
及
誓於此生得大仙報。
及
爲護法故求長命,不願生天及餘趣。願諸賢聖佐助我,得好芝草及神丹。療治衆病除饑渴,常得經行修諸禪。願得深山寂静處,足神丹藥修此願,藉外丹力修内丹。
及
以此求道誓願力,作長壽仙見彌勒。
及
誓願入山學神仙,得長命力求佛道。
等語,皆表現求長生治丹藥之思想。考印度佛教末流,襲取婆羅門長生養性之術,託之龍樹菩薩。如今日藏文丹珠爾第壹壹捌函中龍樹所造諸論,皆是其例。
慈恩大師傳貳略云:
明日到磔迦國東境,至一大城。城西道北有大菴羅林。林中有一七百歲婆羅門。及至觀之,可三十許。形質魁梧,神理淹審。明中百諸論,善吠陀等書。有二侍者,各百餘歲。仍就停一月,學經百論廣百論。其人是龍猛弟子,親得師承,説甚明浄。
又唐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柒云:
又案,西域記唐三藏初遇龍樹宗師,欲從學法。師令服藥,求得長生,方能窮究。三藏自思,本欲求經,恐仙術不成,辜我夙願。遂不學此宗,乃學法相之宗。
寅恪案,此二説皆相似,而皆不可信。然有一事可注意者,即欲學龍樹之宗,必先求長生之法是也。據隋書叁肆經籍志子部醫方類著録西域諸仙藥方中有:
龍樹菩薩藥方四卷。
龍樹菩薩養性方一卷。
及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壹壹載:
北周時,攘那跋陀羅譯五明論合一卷。(寅恪案,此論雖未言何人所造,然日本石山寺有寫本龍樹五明論一卷,今刊入大正大藏經第貳壹卷。以隋書經籍志及丹珠爾載龍樹所造論性質推之,攘那跋陀羅之譯本,疑亦託名龍樹所造也。)
可知南北朝末年,此類依託龍樹之學説,已自天竺輸入中土。慧思生值其時,自不能不受其影響。况天台創義立宗,悉依大智度論,而大智度論乃龍樹之所造。龍樹實爲天台宗始祖。宜乎誓願文中盛談求長生治丹藥之事也。又天台禪學其中堅之一部分,本爲南北朝之小乘禪學,而此部分實與當時道家所憑藉之印度禪學原是一事。故天台宗内由本體之性質,外受環境之薰習,其思想之推演變遷,遂不期而與道家神仙之學説符會。明乎此,則天台祖師棲止之名山,如武當南嶽天台等,皆道家所謂神仙洞府,富於靈藥,可以治丹之地,固不足爲異也。總而言之,天台原始之思想,雖不以神仙爲極詣,但視爲學佛必經之歷程。有似上引澄觀華嚴疏鈔所記龍樹宗師告玄奘之語意,即先須服藥,求得長生之後,方能窮究龍樹之學是也。後如唐之梁肅,其學本出於天台宗之湛然所作「神仙傳論」(見全唐文伍壹玖。)亦有:
予嘗覽葛洪所記,以爲神仙之道,昭昭足徵也
之言。蓋梁氏宗佛陀而信神仙,尚是原始天台思想。可見南北朝末年思想界中此重公案,迄於唐之中葉猶復存在。兹因徵考所及,並附論之於此。
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
海寧王先生自沈後二年,清華研究院同人咸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僉曰,宜銘之貞珉,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詞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脱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兹石於講舍,繫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説,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王静安先生遺書序
王静安先生既殁,羅雪堂先生刊其遺書四集。後五年,先生之門人趙斐雲教授,復采輯編校其前後已刊未刊之作,共爲若干卷,刊行於世。先生之弟哲安教授,命寅恪爲之序。寅恪雖不足以知先生之學,亦嘗讀先生之書,故受命不辭。謹以所見質正於天下後世之同讀先生之書者。自昔大師巨子,其關係於民族盛衰學術興廢者,不僅在能承續先哲將墜之業,爲其託命之人,而尤在能開拓學術之區宇,補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也。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然詳繹遺書,其學術内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凡屬於考古學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是也。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凡屬於遼金元史事及邊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兒堅考等是也。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凡屬於文藝批評及小説戲曲之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類之著作,其學術性質固有異同,所用方法亦不盡符會,要皆足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吾國他日文史考據之學,範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之外。此先生之書所以爲吾國近代學術界最重要之産物也。今先生之書,流布於世,世之人大抵能稱道其學,獨於其平生之志事,頗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論。寅恪以謂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於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别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地域之衆人所能共喻。然則先生之志事,多爲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論者,又何足怪耶?嘗綜攬吾國三十年來,人世之劇變至異,等量而齊觀之,誠莊生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者。若就彼此所是非者言之,則彼此終古末由共喻,以其互局於一時間一地域故也。嗚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後,更有來世。其間儻亦有能讀先生之書者乎?如果有之,則其人於先生之書,鑽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見先生之人,想見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遺恨於一時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歟?一千九百三十四年歲次甲戌六月三日陳寅恪謹序。
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
叔雅先生講席,承命代擬今夏入學考試國文題目,寅恪連歲校閲清華大學入學國文試卷,感觸至多。據積年經驗所得,以爲今後國文試題,應與前此異其旨趣,即求一方法,其形式簡單而涵義豐富,又與華夏民族語言文學之特性有密切關係者,以之測驗程度,始能於閲卷定分之時,有所依據,庶幾可使應試者,無甚僥倖,或甚寃屈之事。閲卷者良心上不致受特别痛苦,而時間精力俱可節省。若就此義言之,在今日學術界,藏緬語系比較研究之學未發展,真正中國語文文法未成立之前,似無過於對對子之一方法。此方法去吾輩理想中之完善方法,固甚遼遠,但尚是誠意不欺,實事求是之一種辦法,不妨於今夏入學考試時,試一用之,以測驗應試者之國文程度。略陳鄙意,敬祈垂教。幸甚!幸甚!凡考試國文,必考其文理之通與否,必以文法爲標準,此不待論者。但此事言之甚易,行之則難。最先須問吾輩今日依據何種文法以考試國文。今日印歐語系化之文法,即馬氏文通「格義」式之文法,既不宜施之於不同語系之中國語文,而與漢語同系之語言比較研究,又在草昧時期,中國語文真正文法,尚未能成立,此其所以甚難也。夫所謂某種語言之文法者,其中一小部分,符於世界語言之公律,除此之外,其大部分皆由研究此種語言之特殊現相,歸納爲若干通則,成立一有獨立個性之統系學説,定爲此特種語言之規律,並非根據某一特種語言之規律,即能推之以概括萬族,放諸四海而準者也。假使能之,亦已變爲普通語言學音韻學,名學,或文法哲學等等,而不復成爲某特種語言之文法矣。昔希臘民族武力文化俱盛之後,地跨三洲,始有訓釋標點希臘文學之著作,以教其所謂「野蠻人」者。當日固無比較語言學之知識,且其所擬定之規律,亦非通籌全局及有統系之學説。羅馬又全部因襲翻譯之,其立義定名,以傳統承用之故,頗有譌誤可笑者。如西歐近世語言之文法,其動詞完全時間式,而有不完全之義。不完全時間式,轉有完全之義,是其一例也。今評其價值,尚在天竺文法之下。但因其爲用於隸屬同語系之語言,故其弊害尚不甚顯著。今吾國人所習見之外國語文法,僅近世英文文法耳。其代名詞有男女中三性,遂造他她牠三字以區别之,矜爲巧便。然若依此理論,充類至盡,則阿剌伯希伯來等語言,動詞亦有性别與數别,其文法變化皆有特殊之表現。例如一男子獨睡,爲男性單數。二男子同睡,爲男性複數。一女子獨睡,爲女性單數。二女子同睡,爲女性複數。至若一男子與一女子而同睡,則爲共性複數。此種文法變化,如依新法譯造漢字,其字當爲「」。天竺古語,其名詞有二十四囀,動詞有十八囀。吾中國之文法,何不一一倣效,以臻美備乎?世界人類語言中,甲種語言,有甲種特殊現相,故有甲種文法。乙種語言,有乙種特殊現相,故有乙種文法。即同一系之西歐近世語,如英文名詞有三格,德文名詞則有四格。法文名詞有男女二性,德文名詞則有男女中三性。因此種語言,今日尚有此種特殊現相。故此種語言之文法,亦不得不特設此種規律。苟違犯之者,則爲不通。並非德人作德文文法喜繁瑣,英人作英文文法尚簡單也。歐洲受基督教之影響至深,昔日歐人往往以希伯來語言爲世界語言之始祖,而自附其語言於希伯來語之支流末裔。迄乎近世,比較語言之學興,舊日謬誤之觀念得以革除。因其能取同系語言,如梵語波斯語等,互相比較研究,於是系内各個語言之特性逐漸發見。印歐系語言學,遂有今日之發達。故欲詳知確證一種語言之特殊現相及其性質如何,非綜合分析,互相比較,以研究之,不能爲功。而所與互相比較者,又必須屬於同系中大同而小異之語言。蓋不如此,則不獨不能確定,且常錯認其特性之所在,而成一非驢非馬,穿鑿附會之混沌怪物。因同系之語言,必先假定其同出一源,以演繹遞變隔離分化之關係,乃各自成爲大同而小異之言語。故分析之,綜合之,於縱貫之方面,剖别其源流,於横通之方面,比較其差異。由是言之,從事比較語言之學,必具一歷史觀念,而具有歷史觀念者,必不能認賊作父,自亂其宗統也。往日法人取吾國語文約略摹仿印歐系語之規律,編爲漢文典,以便歐人習讀。馬眉叔效之,遂有文通之作,於是中國號稱始有文法。夫印歐系語文之規律,未嘗不間有可供中國之文法作參考及採用者。如梵語文典中,語根之説是也。今於印歐系之語言中,將其規則之屬於世界語言公律者,除去不論。其他屬於某種語言之特性者,若亦同視爲天經地義,金科玉律,按條逐句,一一施諸不同系之漢文,有不合者,即指爲不通。嗚呼!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西晉之世,僧徒有竺法雅者,取内典外書以相擬配,名曰「格義」(「格義」之義詳見拙著「支愍度學説考」),實爲赤縣神州附會中西學説之初祖。即以今日中國文學系之中外文學比較一類之課程言,亦祇能就白樂天等在中國及日本之文學上,或佛教故事在印度及中國文學上之影響及演變等問題,互相比較研究,方符合比較研究之真諦。蓋此種比較研究方法,必須具有歷史演變及系統異同之觀念。否則古今中外,人天龍鬼,無一不可取以相與比較。荷馬可比屈原,孔子可比歌德,穿鑿附會,怪誕百出,莫可追詰,更無所謂研究之可言矣。比較研究方法之義既如此,故今日中國必先將國文文法之「格義」觀念,摧陷廓清,然後遵循藏緬等與漢語同系語言,比較研究之途徑進行,將來自可達到真正中國文法成立之日。但今日之吾輩,既非甚不學之人,故羞以「格義」式之文法自欺欺人,用之爲考試之工具。又非甚有學之人,故又不能即時創造一真正中國文法,以爲測驗之標準。無可奈何,不得已而求一過渡時代救濟之方法,以爲真正中國文法未成立前之暫時代用品,此方法即爲對對子。所對不逾十字,已能表現中國語文特性之多方面。其中有與高中卒業應備之國文常識相關者,亦有漢語漢文特殊優點之所在,可藉以測驗高材及專攻吾國文學之人,即投考國文學系者。兹略分四條,説明於下。
(甲)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知分别虚實字及其應用。
此理易解,不待多言。所不解者,清華考試英文,有不能分别動詞名詞者,必不録取,而國文則可不論。因特拈出此重公案,請公爲我一參究之。
(乙)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别平仄聲。
此點最關重要,乃數年閲卷所得之結論。今日中學國文教學,必須注意者也。吾人今日當然不依文鏡祕府論之學説,以苛試高中卒業生。但平仄聲之分别,確爲高中卒業生應具之常識。吾國語言之平仄聲與古代印度希臘拉丁文同,而與近世西歐語言異。然其關於語言文學之重要則一。今日學校教學英文,亦須講究其聲調之高下,獨國文則不然,此乃殖民地之表徵也。聲調高下與語言遷變,文法應用之關係,學者早有定論。今日大學本科學生,有欲窺本國音韻訓詁之學者,豈待在講堂始調平仄乎?抑在高中畢業以前,即須知「天子聖哲」「燈盞柄曲」耶?又凡中國之韻文詩賦詞曲無論矣,即美術性之散文,亦必有適當之聲調。若讀者不能分平仄,則不能完全欣賞與瞭解,竟與不讀相去無幾,遑論仿作與轉譯。又中國古文之句讀,多依聲調而决定。印歐語系之標點法,不盡能施用於中國古文。若讀者不通平仄聲調,則不知其文句起迄。故讀古書,往往誤解。大正一切藏經句讀之多譌,即由於此。又漢語既演爲單音語,其文法之表現,即依託於語詞之次序。昔人下筆偶有違反之者,上古之文姑不論,中古以後之作,多因聲調關係,如「聽猿實下三聲淚」之例。此種句法,雖不必仿效,然讀者必須知此句若作「聽猿三聲實下淚」,則平仄聲調不諧和。故不惜違反習慣之語詞次序,以遷就聲調。此種破例辦法之是非利弊,别爲一問題,不必於此討論。但讀此詩句之人,若不能分别平仄,則此問題,於彼絶不成問題。蓋其人讀「聽猿實下三聲淚」與「聽猿三聲實下涙」,皆諧和亦皆不諧和,二者俱無分别。講授文學,而遇此類情形,真有思惟路絶,言語道斷之感。此雖末節,無關本題宏旨,所以附論及之者,欲使學校教室中講授中國文學史及詞曲目録學之諸公得知今日大學高中學生,其本國語言文學之普通程度如此。諸公之殫精竭力,高談博引,豈不徒勞耶?據此,則知平仄聲之測驗,應列爲大學入學國文考試及格之條件,可以利用對子之方法,以實行之。
(丙)對子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
今日學生所讀中國書中,今人之著作太多,古人之著作太少。非謂今人之著作,學生不可多讀。但就其所讀數量言,二者之比例相差過甚,必非合理之教育,亟須矯正。若出一對子,中有專名或成語,而對者能以專名或成語對之,則此人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可以測知。
(丁)對子可以測驗思想條理。
凡上等之對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階段。(平生不解黑智兒[一譯「黑格爾」]之哲學,今論此事,不覺與其説暗合,殊可笑也。)對一對子,其詞類聲調皆不適當,則爲不對,是爲下等,不及格。即使詞類聲調皆合,而思想重複,如燕山外史中之「斯爲美矣,豈不妙哉」之句,舊日稱爲合掌對者,亦爲下等,不及格。因其有正,而無反也。若詞類聲調皆適當,即有正,又有反,是爲中等,可及格。此類之對子至多,不須舉例。若正及反前後二階段之詞類聲調,不但能相當對,而且所表現之意義,復能互相貫通,因得綜合組織,别産生一新意義。此新意義,雖不似前之正及反二階段之意義,顯著於字句之上,但確可以想像而得之,所謂言外之意是也。此類對子,既能備具第三階段之合,即對子中最上等者。趙甌北詩話盛稱吴梅村歌行中對句之妙。其所舉之例,如「南内方看起桂宫,北兵早報臨瓜步」等,皆合上等對子之條件,實則不獨吴詩爲然,古來佳句莫不皆然。豈但詩歌,即六朝文之佳者,其篇中警策之儷句,亦莫不如是。惜陽湖當日能略窺其意,而不能暢言其理耳。凡能對上等對子者,其人之思想必通貫而有條理,決非僅知配擬字句者所能企及。故可藉之以選拔高才之士也。
昔羅馬西塞羅Cicero辯論之文,爲拉丁文中之冠。西土文士自古迄今,讀之者何限,最近時德人始發見其文含有對偶。拉丁非單音語言,文有對偶,不易察知。故時歷千載,猶有待發之覆。今言及此者,非欲助駢驪之文,增高其地位。不過藉以説明對偶確爲中國語文特性之所在,而欲研究此種特性者,不得不研究由此特性所産生之對子。此義當質證於他年中國語言文學特性之研究發展以後。今日言之,徒遭流俗之譏笑。然彼等既昧於世界學術之現狀,復不識漢族語文之特性,挾其十九世紀下半世紀「格義」之學,以相非難,正可譬諸白髮盈顛之上陽宫女,自矜其天寶末年之時世裝束,而不知天地間别有元和新樣者在。亦祇得任彼等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吾輩固不必,且無從與之校量也。尊意以爲何如?
(一九三三年七月,原載學衡第柒玖期轉録自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
附記
三十餘年前,叔雅先生任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一日過寅恪曰,大學入學考期甚近,請代擬試題。時寅恪已定次日赴北戴河休養,遂匆匆草就普通國文試題,題爲「夢遊清華園記」。蓋曾遊清華園者,可以寫實。未遊清華園者,可以想像。此即趙彦衛雲麓漫鈔玖所謂,行卷可以觀史才詩筆議論之意。若應試者不被録取,則成一遊園驚夢也。一笑!其對子之題爲「孫行者」,因蘇東坡詩有「前生恐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一聯(見東坡後集柒贈虔州術士謝[晉臣]君七律)。「韓盧」爲犬名(見戰國策拾齊策叁齊欲伐魏條及史記柒玖范睢傳),「行」與「退」皆步履進退之動詞,「者」與「之」俱爲虚字。東坡此聯可稱極中國對仗文學之能事。馮應榴蘇文忠詩注肆伍未知「韓盧」爲犬名,豈偶失檢耶?抑更有可言者,寅恪所以以「孫行者」爲對子之題者,實欲應試者以「胡適之」對「孫行者」。蓋猢猻乃猿猴,而「行者」與「適之」意義音韻皆可相對,此不過一時故作狡猾耳。又正反合之説,當時惟馮友蘭君一人能通解者。蓋馮君熟研西洋哲學,復新遊蘇聯返國故也。今日馮君尚健在,而劉胡並登鬼録,思之不禁惘然!是更一遊園驚夢矣。一九六五年歲次乙巳五月七十六叟陳寅恪識。
劉叔雅莊子補正序
含肥劉叔雅先生文典以所著莊子補正示寅恪,曰,姑强爲我讀之。寅恪承命讀之竟,歎曰,先生之作,可謂天下之至慎矣。其著書之例,雖能確證其有所脱,然無書本可依者,則不之補。雖能確證其有所誤,然不詳其所以致誤之由者,亦不之正。故先生於莊子一書,所持勝義猶多藴而未出,此書殊不足以盡之也。或問曰,先生此書,謹嚴若是,將無矯枉過正乎?寅恪應之曰,先生之爲是,非得已也。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著書名世者甚衆。偶聞人言,其間頗有改訂舊文,多任己意,而與先生之所爲大異者。寅恪平生不能讀先秦之書,二者之是非,初亦未敢遽判。繼而思之,嘗亦能讀金聖歎之書矣。其注水滸傳,凡所删易,輒曰:「古本作某,今依古本改正。」夫彼之所謂古本者,非神州歷世共傳之古本,而蘇州金人瑞胸中獨具之古本也。由是言之,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與先生所爲大異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談商周邃古之樸學。其所著書,幾何不爲金聖歎胸中獨具之古本,轉欲以之留贈後人,焉得不爲古人痛哭耶?然則先生此書之刊布,蓋將一匡當世之學風,示人以準則,豈僅供治莊子者之所必讀而已哉?己卯十一月十四日修水陳寅恪書於昆明靛花巷北京大學研究所宿舍。
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序
長沙楊遇夫先生自辰谿湖南大學寄示近著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若干卷,命寅恪序之,媵以感事詩一首,有「祇有青山來好夢,可憐白髮换浮名」之歎。寅恪嘗聞當世學者稱先生爲今日赤縣神州訓詁小學之第一人。今讀是篇,益信其言之不誣也。自昔長於金石之學者,必爲深研經史之人,非通經無以釋金文,非治史無以證石刻。羣經諸史,乃古史資料多數之所匯集。金文石刻則其少數脱離之片段,未有不瞭解多數匯集之資料,而能考釋少數脱離之片段不誤者。先生平日熟讀三代兩漢之書,融會貫通,打成一片。故其解釋古代佶屈聱牙晦澀艱深之詞句,無不文從字順,犂然有當於人心。此則讀先生之書者,自能知之,不待寅恪贅言也。雖然,寅恪於此别有感焉,百年以來,洞庭衡嶽之區,其才智之士多以功名著聞於世。先生少日即已肄業於時務學堂,後復游學外國,其同時輩流,頗有遭際世變,以功名顯者,獨先生講授於南北諸學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間輟。持短筆,照孤燈,先後著書高數尺,傳誦於海内外學術之林,始終未嘗一藉時會毫末之助,自致於立言不朽之域。與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見者,肥瘠榮悴,固不相同,而孰難孰易,孰得孰失,天下後世當有能辨之者。嗚呼!自剖判以來,生民之禍亂,至今日而極矣。物極必反,自然之理也。一旦忽易陰森慘酷之世界,而爲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喪斯文也,則國家必將尊禮先生,以爲國老儒宗,使弘宣我華夏民族之文化於京師太學。其時縱有入夢之青山,寧復容先生高隱耶?然則白髮者,國老之象徵。浮名者,亦儒宗所應具,斯誠可喜之兆也。又何歎哉?又何歎哉?寅恪未嘗學問,豈敢於先生之書多所論列,因先生之命,故别陳所感者如此,不識世之讀先生書者,以爲何如也。壬午十二月二十五日陳寅恪謹書於桂林雁山别墅。
楊樹達論語疏證序
孔子之生,距今歲將二千五百載,神州士衆方謀所以紀念盛事,顯揚聖文之道,而長沙楊遇夫先生著論語疏證適成,寄書寅恪,命爲之序。寅恪平生頗讀中華乙部之作,間亦披覽天竺釋典,然不敢治經。及讀先生是書,喜曰,先生治經之法,殆與宋賢治史之法冥會,而與天竺詁經之法,形似而實不同也。夫聖人之言,必有爲而發,若不取事實以證之,則成無的之矢矣。聖言簡奥,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語以參之,則爲不解之謎矣。既廣搜羣籍,以參證聖言,其言之矛盾疑滯者,若不考訂解釋,折衷一是,則聖人之言行,終不可明矣。今先生匯集古籍中事實語言之與論語有關者,并間下己意,考訂是非,解釋疑滯。此司馬君實李仁甫長編考異之法,乃自來詁釋論語者所未有,誠可爲治經者闢一新塗徑,樹一新模楷也。天竺佛藏,其論藏别爲一類外,如譬喻之經,諸宗之律,雖廣引聖凡行事,以證釋佛説,然其文大抵爲神話物語,與此土詁經之法大異。出三藏記集中,述出賢愚因緣經始末云:「釋曇學威德等八僧,西行求經,於于闐大寺,遇般遮于瑟之會。三藏諸學各弘法寶,説經講律,依業而教,學等八僧,隨緣分聽,精思通譯,各書所聞。還至高昌,乃集爲一部。」然則,賢愚經實當時曇學等聽講經律之筆記。今此經具存,所載悉爲神話物語。世之考高昌之壁畫,釋敦煌之變文者,往往取之以爲證釋,而天竺詁經之法,與此土大異,於此亦可見一例也。南北朝佛教大行於中國,士大夫治學之法,亦有受其薰習者。寅恪嘗謂裴松之三國志注,劉孝標世説新書注,酈道元水經注,楊衒之洛陽伽藍記等,頗似當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然此諸書皆屬乙部,至經部之著作,其體例則未見有受釋氏之影響者。惟皇侃論語義疏引論釋以解公冶長章,殊類天竺譬喻經之體。殆六朝儒學之士,漸染於佛教者至深,亦嘗襲用其法,以詁孔氏之書耶?但此爲舊注中所僅見,可知古人不取此法以詁經也。蓋孔子説世間法,故儒家經典,必用史學考據,即實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教譬喻諸經之體例,則形雖似,而實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釋儒家經典也。寅恪治史無成,幸見先生是書之出,妄欲攀引先生爲同類以自重,不識先生亦笑許之乎?戊子十月七日陳寅恪書於北平清華園不見爲浄之室。
陳述遼史補注序
裴世期之注三國志,深受當時内典合本子注之薰習。此蓋吾國學術史之一大事,而後代評史者,局於所見,不知古今學術系統之有别流,著述體裁之有變例,以喜聚異同,坐長煩蕪爲言,其實非也。趙宋史家著述,如續資治通鑑長編,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録,最能得昔人合本子注之遺意。誠乙部之傑作,豈庸妄子之書,矜詡筆削,自比夏五郭公斷爛朝報者所可企及乎?寅恪僑寓香港,值太平洋之戰,扶疾入國,歸正首丘。途中得陳玉書先生述寄示所撰遼史補注序例,急取讀之,見其所論寧詳毋略之旨,甚與鄙見符合。若使全書告成,殊可稱契丹史事之總集,近日吾國史學不可多得之作也。回憶前在絶島,蒼黄逃死之際,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來繫年要録,抱持誦讀。其汴京圍困屈降諸卷,所述人事利害之迴環,國論是非之紛錯,殆極世態詭變之至奇。然其中頗復有不甚可解者,乃取當日身歷目覩之事,以相印證,則忽豁然心通意會。平生讀史凡四十年,從無似此親切有味之快感,而死亡飢餓之苦,遂亦置諸度量之外矣。由今思之,儻非其書喜聚異同,取材詳備,曷足以臻是耶?况近日營州舊壤,遼陵玉册,已出人間。葬地陶瓶,猶摹革橐。不有如釋教信徒迦葉阿難之總持結集,何以免契丹一族千年之往事及其與華夏關係之痛史,不隨劫波之火以灰燼。故遼史補注之作,尤爲今日所不可或緩者。寅恪頻歲衰病,於塞外之史,殊族之文,久不敢有所論述。惟尚冀未至此身蓋棺之日,獲逢是書出版之期,而補注之於遼史,亦將如裴注之附陳志,並重於學術之林,斯則今日發聲唱導之時,不勝深願誠禱者也。壬午十一月十九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别墅。
陳垣燉煌劫餘録序
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爲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於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燉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也。自發見以來,二十餘年間,東起日本,西迄法英,諸國學人,各就其治學範圍,先後咸有所貢獻。吾國學者,其撰述得列於世界燉煌學著作之林者,僅三數人而已。夫燉煌在吾國境内,所出經典,又以中文爲多,吾國燉煌學著作,較之他國轉獨少者,固因國人治學,罕具通識,然亦未始非以燉煌所出經典,涵括至廣,散佚至衆,迄無詳備之目録,不易檢校其内容,學者縱欲有所致力,而憑藉末由也。新會陳援庵先生垣,往歲嘗取燉煌所出摩尼教經,以考證宗教史。其書精博,世皆讀而知之矣。今復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之請,就北平圖書館所藏燉煌寫本八千餘軸,分别部居,稽覈同異,編爲目録,號曰燉煌劫餘録。誠治燉煌學者,不可缺之工具也。書既成,命寅恪序之。或曰,燉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其發見之佳品,不流入於異國,即秘藏於私家。兹國有之八千餘軸,蓋當時唾棄之賸餘,精華已去,糟粕空存,則此殘篇故紙,未必實有繫於學術之輕重者在。今日之編斯録也,不過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是説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請舉數例以明之。摩尼教經之外,如八婆羅夷經所載吐蕃乞里提足贊普之詔書,姓氏録所載貞觀時諸郡著姓等,有關於唐代史事者也。佛説禪門經,馬鳴菩薩圓明論等,有關於佛教教義者也。佛本行集經演義,維摩詰經菩薩品演義,八相成道變,地獄變等,有關於小説文學史者也。佛説孝順子修行成佛經,首羅比丘見月光童子經等,有關於佛教故事者也。維摩詰經頌,唐睿宗玄宗讚文等,有關於唐代詩歌之佚文者也。其他如佛説諸經雜緣喻因由記中彌勒之對音,可與中亞發見之古文互證。六朝舊譯之原名,藉此推知。破昏怠法所引龍樹論,不見於日本石山寺寫本龍樹五明論中,當是舊譯别本之佚文。唐蕃翻經大德法成辛酉年(當是唐武宗會昌元年)出麥與人抄録經典,及周廣順八年道宗往西天取經,諸紙背題記等,皆有關於學術之考證者也。但此僅就寅恪所曾讀者而言,其爲數尚不及全部寫本百分之一,而世所未見之奇書佚籍已若是之衆,儻綜合並世所存燉煌寫本,取質量二者相與互較,而平均通計之,則吾國有之八千餘軸,比於異國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讓焉。今後斯録既出,國人獲兹憑藉,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問題,勉作燉煌學之預流。庶幾内可以不負此歷劫僅存之國寶,外有以襄進世界之學術於將來,斯則寅恪受命綴詞所不勝大願者也。
(原載一九三〇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壹本第貳分)
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
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而史學則遠不逮宋人。論者輒謂愛新覺羅氏以外族入主中國,屢起文字之獄,株連慘酷,學者有所畏避,因而不敢致力於史,是固然矣。然清室所最忌諱者,不過東北一隅之地,晚明初清數十年間之載記耳。其他歷代數千歲之史事,即有所忌諱,亦非甚違礙者。何以三百年間,史學之不振如是?是必别有其故,未可以爲悉由當世人主摧毁壓抑之所致也。夫義理詞章之學及八股之文,與史學本不同物,而治其業者,又别爲一類之人,可不取與共論。獨清代之經學與史學,俱爲考據之學,故治其學者,亦並號爲樸學之徒。所差異者,史學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較備具,其解釋亦有所限制,非可人執一説,無從判決其當否也。經學則不然,其材料往往殘闕而又寡少,其解釋尤不確定,以謹愿之人,而治經學,則但能依據文句各别解釋,而不能綜合貫通,成一有系統之論述。以誇誕之人,而治經學,則不甘以片段之論述爲滿足。因其材料殘闕寡少及解釋無定之故,轉可利用一二細微疑似之單證,以附會其廣汎難徵之結論。其論既出之後,固不能犂然有當於人心,而人亦不易標舉反證以相詰難。譬諸圖畫鬼物,苟形態略具,則能事已畢,其真狀之果肖似與否,畫者與觀者兩皆不知也。往昔經學盛時,爲其學者,可不讀唐以後書,以求速效。聲譽既易致,而利禄亦隨之。於是一世才智之士,能爲考據之學者,羣舍史學而趨於經學之一途。其謹愿者,既止於解釋文句,而不能討論問題。其誇誕者,又流於奇詭悠謬,而不可究詰。雖有研治史學之人,大抵於宦成以後休退之時,始以餘力肄及,殆視爲文儒老病銷愁送日之具。當時史學地位之卑下若此,由今思之,誠可哀矣。此清代經學發展過甚,所以轉致史學之不振也。近二十年來,國人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頽,外受世界思潮之激盪,其論史之作,漸能脱除清代經師之舊染,有以合於今日史學之真諦,而新會陳援庵先生之書,尤爲中外學人所推服。蓋先生之精思博識,吾國學者,自錢曉徵以來,未之有也。今復取前所著元西域人華化考,刻木印行,命寅恪序之。寅恪不敢觀三代兩漢之書,而喜談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故承命不辭。欲藉是略言清代史學所以不振之由,以質正於先生及當世之學者。至於先生是書之材料豐實,條理明辨,分析與綜合二者俱極其工力,庶幾宋賢著述之規模,則讀者自能知之,更無待於寅恪之贅言者也。摯仲洽謂杜元凱春秋釋例本爲左傳設,而所發明,何但左傳。今日吾國治學之士,競言古史,察其持論,間有類乎清季誇誕經學家之所爲者。先生是書之所發明,必可示以準繩,匡其趨向。然則是書之重刊流布,關係吾國學術風氣之轉移者至大,豈僅局於元代西域人華化一事而已哉?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歲次乙亥二月陳寅恪謹序。
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
中國史學莫盛於宋,而宋代史家之著述,於宗教往往疏略,此不獨由於意執之偏蔽,亦其知見之狹陋有以致之。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學識更不逮宋,故嚴格言之,中國乙部之中,幾無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實自近歲新會陳援菴先生之著述始。先生先後考釋摩尼佛教諸文,海内外學者咸已誦讀而仰慕之矣。今復以所著明季滇黔佛教考遠寄寅恪讀之,並命綴以一言。寅恪頗喜讀内典,又旅居滇地,而於先生是書徵引之資料,所未見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羅之勤,聞見之博若是。至識斷之精,體制之善,亦同先生前此考釋宗教諸文,是又讀是書者所共知,無待贅言者也。抑寅恪讀是書竟,别有感焉。世人或謂宗教與政治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參互合論。然自來史實所昭示,宗教與政治終不能無所關涉。即就先生是書所述者言之,明末永曆之世,滇黔實當日之畿輔,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艱危擾攘之際,以邊徼一隅之地,猶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蓋由於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學人端士,相率遁逃於禪,以全其志節。今日追述當時政治之變遷,以考其人之出處本末,雖曰宗教史,未嘗不可作政治史讀也。嗚呼!昔晉永嘉之亂,支愍度始欲過江,與一傖道人爲侣。謀曰,用舊義往江東,恐不辦得食,便共立心無義。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講義積年。後此道人寄語愍度云,心無義那可立,治此計,權救飢耳。無爲遂負如來也。憶丁丑之秋,寅恪别先生於燕京,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馳蒼梧瘴海,轉徙於滇池洱海之區,亦將三歲矣。此三歲中,天下之變無窮。先生講學著書於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於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今先生是書刊印將畢,寅恪不獲躬執校讎之役於景山北海之旁,僅遠自萬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並世之喜讀是書者。誰實爲之,孰令致之,豈非宗教與政治雖不同物,而終不能無所關涉之一例證歟?庚辰七月陳寅恪謹序。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
姚君薇元著一論文,題曰北朝胡姓考,近欲刊行,遺書來徵序引。寅恪以爲姚君之學,固已與時俱進,然其當日所言,迄今猶有他人未能言者。此讀者自知之,無待寅恪贅論。惟不能不於此附著一言者,即吾國史乘,不止胡姓須考,胡名亦急待研討是也。凡入居中國之胡人及漢人之染胡化者,兼有本來之胡名及雅譯之漢名。如北朝之宇文泰,周書北史俱稱其字爲黑獺,而梁書蘭欽王僧辯侯景諸傳,均目爲黑泰,可知「泰」即胡語「獺」之對音,亦即「黑獺」之雅譯漢名,而「黑獺」則本其胡名,並非其字也。由此推之,胡化漢人高歡,史稱其字爲賀六渾。其實「歡」乃胡語「渾」之對音,亦即「賀六渾」之雅譯漢名,而「賀六渾」則本其胡名,並非其字也。此類之名,胡漢雅俗,雖似兩歧,實出一源,於史事之考證尚無疑滯,可不深論。又如元代統治中國之君主及諸王之名,其中頗有藏文轉譯梵名之蒙古對音者,於此雖足以推證其時西番佛教漸染宫廷皇族之勢力,然其事顯明易見,故亦可不詳究也。至於清代史事,則滿文名字之考證,殊與推求事實有關,治史者不得置而不究。如清室君主之名,世祖福臨之前,本爲滿洲語之漢文對音,故清世亦不以之避諱。但自聖祖玄燁以降,漢化益深,諸帝之名傳於世者,固皆漢文雅名,實則仍别有滿文之名,如穆宗漢名載淳,翁同龢謂其滿文名爲福齡阿,即是其例。(翁文恭公日記同治六年丁卯二月廿三日條云:「上讀滿字至福齡阿,顧謂諳達曰,此余在熱河時,先皇帝以是呼余者也。諳達等退而識之。」又此條「福齡阿」下原注云:「漢文天生有福人。」)又傳聞翁氏姊婿,即注樊南文集補編之清代學者錢振倫,其中式道光十八年戊戌科二甲十七名進士時,原名福元,後所以改名振倫之故,實出孝欽后意旨。蓋清代翰苑簡放學政主考等差,由君主朱筆圜出。孝欽垂簾聽政,語軍機大臣曰,錢福元之名,我何能圜出?錢公遂易今名。寅恪頗疑此事與穆宗之滿名「福齡阿」有關,未知確否?此等滿文名,僅用於家庭宫禁之中,外間固不得而知也。寅恪曩於北平故宫博物院發一秘篋,外附「敢不在御前開拆者,即行正法!」之封紙,内藏康熙朝重要史料。如已刊布之汪景祺西征隨筆,即其中年羹堯案附件之一。其漢文文件之外,尚有滿蒙文檔案,如康熙朝先以貪婪罪罷斥,後坐忤逆罪自盡之兩江總督噶禮所上滿文奏摺多本,中夾一紙片,上書漢文「勿使汗阿媽知及我弟鄂爾弼云云」等語。案「汗」字源出「可汗」,在滿洲語,通常以之當漢文「皇」字,「阿媽」爲滿洲「父」字之音譯,既稱「皇父」,兼據其上下語氣,此紙疑出廢太子胤礽之手,而鄂爾弼當是聖祖諸子之一,如胤禩胤禟之流。此點實關噶禮之死及皇储之争,惜已不能考知鄂爾弼果爲何人。以後來清代諸皇子之名,今所知者,亦止其漢文雅名,而不傳其滿文之名故也。又胤禩胤禟之改名阿其那,塞思黑,世俗相傳以爲滿洲語猪狗之義。其説至爲不根。無論阿其那塞思黑非滿文猪狗之音譯,且世宗亦決無以猪狗名其同父之人之理。其究爲何義,殊難考知。嘗聞光緒朝盛伯熙祭酒昱語文芸閣學士廷式,以「塞思黑」之義爲「提桶柄」,然「提桶柄」之義亦難索解。寅恪偶檢清文鑑器具門,見有滿洲語「腰子筐」一詞,若綴以繫屬語尾「衣」字,(如「包衣」之「衣」。滿洲語「包」爲「家」,「衣」爲「的」。)則適與「塞思黑」之音符合。證以東華録所載世宗斥塞思黑「癡肥臃腫,弟兄輩亦將伊戲笑輕賤」之語(見東華録雍正四年五月十七日戊申條)。豈其改名本取像於形狀之陋劣,而「提桶柄」之説,乃傳祭酒之語者,記憶有所未確耶?寅恪懷此疑問,久未能決,因姚君徵序,遂附陳考證胡名之説,以求教於世之博通君子。壬午三月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别墅。
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
吾國近年之學術,如考古歷史文藝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盪及外緣薰習之故,咸有顯著之變遷。將來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斷論。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已。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譬諸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由是言之,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應致力者。此爲世人所共知,然亦談何容易耶?蓋天水一朝之史料,曾匯集於元修之宋史。自來所謂正史者,皆不能無所闕誤,而宋史尤甚。若欲補其闕遺,正其譌誤,必先精研本書,然後始有增訂工事之可言。宋史一書,於諸正史中,卷帙最爲繁多。數百年來,真能熟讀之者,實無幾人。更何論探索其根據,比較其同異,藉爲改創之資乎?鄧恭三先生廣銘,夙治宋史,欲著宋史校正一書,先以宋史職官志考證一篇,刊布於世。其用力之勤,持論之慎,竝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寅恪前居舊京時,獲讀先生考辨辛稼軒事跡之文,深服其精博,願得一見爲幸。及南來後,同寓昆明青園學舍,而寅恪病榻呻吟,救死不暇,固難與之論學論史,但當時亦見先生甚爲塵俗瑣雜所困,疑其必尠餘力,可以從事著述。殊不意其撥冗偷閒,竟成此篇。是其神思之縝密,志願之果毅,踰越等倫。他日新宋學之建立,先生當爲最有功之一人,可以無疑也。噫!先生與稼軒生同鄉土,遭際國難,間關南渡,尤復似之。然稼軒本功名之士,仕宦頗顯達矣,仍鬱鬱不得志,遂有斜陽煙柳之句。先生則始終殫力竭智,以建立新宋學爲務,不屑同於假手功名之士,而能自致於不朽之域。其鄉土蹤跡,雖不異前賢,獨傭書養親,自甘寂寞,乃迥不相同。故身歷目覩,有所不樂者,輒以達觀遣之。然則今日即有稼軒所感之事,豈必遽興稼軒當日之歎哉?寅恪承先生之命,爲是篇弁言,懼其覉泊西南,胸次或如稼軒之鬱鬱,因并論古今世變及功名學術之同異,以慰釋之。庶幾益得專一於校史之工事,而全書遂可早日寫定歟?癸未一月二十七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别墅。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册審查報告
竊查此書,取材謹嚴,持論精確,允宜列入清華叢書,以貢獻於學界。兹將其優點概括言之,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於古人之學説,應具瞭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説,皆有所爲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説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爲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餘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後古人立説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遊冥想,與立説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説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説,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但此種同情之態度,最易流於穿鑿傅會之惡習。因今日所得見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僅存,或晦澀而難解,非經過解釋及排比之程序,絶無哲學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聯貫綜合之搜集及統系條理之整理,則著者有意無意之間,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境,所薰染之學説,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説之真相愈遠。此弊至今日之談墨學而極矣。今日之墨學者,任何古書古字,絶無依據,亦可隨其一時偶然興會,而爲之改移,幾若善博者能呼盧成盧,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國號稱整理國故之普通狀况,誠可爲長嘆息者也。今欲求一中國古代哲學史,能矯傅會之惡習,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則馮君此作庶幾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揚,爲之流布者,其理由實在於是。至於馮君之書,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識,請略言之。以中國今日之考據學,已足辨别古書之真僞。然真僞者,不過相對問題,而最要在能審定僞材料之時代及作者,而利用之。蓋僞材料亦有時與真材料同一可貴。如某種僞材料,若逕認爲其所依託之時代及作者之真産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僞時代及作者,即據以説明此時代及作者之思想,則變爲一真材料矣。中國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諸子等經典,皆非一時代一作者之産物。昔人籠統認爲一人一時之作,其誤固不俟論。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時之所作,而不知以縱貫之眼光,視爲一種學術之叢書,或一宗傳燈之語録,而齗齗致辯於其横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學之通識所致。而馮君之書,獨能於此别具特識,利用材料,此亦應爲表章者也。若推此意而及於中國之史學,則史論者,治史者皆認爲無關史學,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論之作者,或有意,或無意,其發爲言論之時,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時代之環境背景,實無異於今日新聞紙之社論時評。若善用之,皆有助於考史。故蘇子瞻之史論,北宋之政論也。胡致堂之史論,南宋之政論也。王船山之史論,明末之政論也。今日取諸人論史之文,與舊史互證,當日政治社會情勢,益可藉此增加了解,此所謂廢物利用,蓋不僅能供習文者之摹擬練習而已也。若更推論及於文藝批評,如紀曉嵐之批評古人詩集,輒加塗抹,詆爲不通。初怪其何以狂妄至是,後讀清高宗御製詩集,頗疑其有所爲而發。此事固難證明,或亦間接與時代性有關,斯又利用材料之别一例也。寅恪承命審查馮君之作,謹具報告書,并附著推論之餘義於後,以求教正焉。
(原載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册一九三〇年本)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册審查報告
此書上册寅恪曾任審查,認爲取材精審,持論正碻。自刊布以來,評論贊許,以爲實近年吾國思想史之有數著作,而信寅恪前言之非阿私所好。今此書繼續完成,體例宗旨,仍復與前册一貫。允宜速行刊布,以滿足已讀前册者之希望,而使清華叢書中得一美備之著作。是否有當,尚乞鑒定是幸!寅恪於審查此書之餘,并略述所感,以求教正。
佛教經典言:「佛爲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中國自秦以後,迄於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歷程,至繁至久。要之,祇爲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産生,及其傳衍而已。此書於朱子之學,多所發明。昔閻百詩在清初以辨僞觀念,陳蘭甫在清季以考據觀念,而治朱子之學,皆有所創獲。今此書作者,取西洋哲學觀念,以闡明紫陽之學,宜其成系統而多新解。然新儒家之産生,關於道教之方面,如新安之學説,其所受影響甚深且遠,自來述之者,皆無愜意之作。近日常盤大定推論儒道之關係,所説甚繁(東洋文庫本),仍多未能解決之問題。蓋道藏之秘籍,迄今無專治之人,而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數百年間,道教變遷傳衍之始末及其與儒佛二家互相關係之事實,尚有待於研究。此則吾國思想史上前修所遺之缺憾,更有俟於後賢之追補者也。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北周衛元嵩撰齊三教論七卷。見舊唐書肆柒經籍志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集三教之學士,講論於殿廷,是其一例。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説,要爲不易之論。儒者在古代本爲典章學術所寄託之專家。李斯受荀卿之學,佐成秦治。秦之法制實儒家一派學説之所附繫。中庸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即太史公所謂「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之「倫」。)爲儒家理想之制度,而於秦始皇之身,而得以實現之也。漢承秦業,其官制法律亦襲用前朝。遺傳至晉以後,法律與禮經並稱,儒家周官之學説悉采入法典。夫政治社會一切公私行動,莫不與法典相關,而法典爲儒家學説具體之實現。故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説之影響,最深最鉅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於學説思想之方面,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如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訓,固無預於佛老之玄風者也。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説,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衝突。輸入之後,若久不變易,則決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説,能於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於消沈歇絶。近雖有人焉,欲然其死灰,疑終不能復振。其故匪他,以性質與環境互相方圓鑿枘,勢不得不然也。六朝以後之道教,包羅至廣,演變至繁,不似儒教之偏重政治社會制度,故思想上尤易融貫吸收。凡新儒家之學説,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之佛教爲之先導。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其創造者慧思所作誓願文,最足表現其思想。至於北宋真宗時,日本傳來之大乘止觀法門一書,乃依據大乘起信論者,恐係華嚴宗盛後,天台宗僞託南嶽而作。故此書祇可認爲天台宗後來受華嚴宗影響之史料,而不能據以論南嶽之思想也。)其宗徒梁敬之與李習之之關係,實啓新儒家開創之動機。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號中庸子,并自爲傳以述其義(孤山閑居編)。其年代猶在司馬君實作中庸廣義之前,(孤山卒於宋真宗乾興元年,年四十七。)似亦於宋代新儒家爲先覺。二者之間,其關係如何,且不詳論。然舉此一例,已足見新儒家産生之問題,猶有未發之覆在也。至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説以後,則堅持夷夏之論,以排斥外來之教義。此種思想上之態度,自六朝時亦已如此。雖似相反,而實足以相成。從來新儒家即繼承此種遺業而能大成者。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於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於歇絶者。其真能於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説,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寅恪平生爲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曾湘鄉張南皮之間,承審查此書,草此報告,陳述所見,殆所謂「以新瓶而裝舊酒」者。誠知舊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於新瓶之底,以求一嘗,可乎?
(原載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册一九三三年本)
先君致鄧子竹丈手札二通書後
右先君致鄧子竹丈手書二通。光緒九年先祖以張幼樵副憲追論河南王樹汶案,解浙江提刑任。旋奉廷旨,交湖南巡撫龐際雲差遣。先祖不樂居湘,遂出遊粤豫,數年後,始返潭州。其間先君侍先祖母寄寓長沙,二札即此數年間所作也。書中雲秋指湘鄉杜丈俞。石帥指閩浙總督楊昌濬。叔輿指袁丈樹欽,長沙人,清末官户部主事。彌之即武崗鄧輔綸先生,其子爲湘潭王闓運先生壻。湘綺手札中引聊齋誌異嘉平公子篇鬼妓之語,所謂「有壻如此,不如爲娼」者也。彌之葆之兄弟與先祖有科舉同年之誼。先祖任河北道時,創設致用精舍,聘葆之先生爲主講。子竹即葆之子。杜丈在河北道幕中二人相識,故語及之。鄧氏既爲世好,兩家子弟頗相往還。近四十餘載,久不通聞問,疑有不可究詰者。嗚呼!八十年間,天下之變多矣。元禮文舉之通家,隨五銖白水之舊朝,同其蜕革,又奚足異哉!又奚足道哉!寅恪過嶺倏踰十稔,乞仙令之殘砂,守傖僧之舊義,頽齡癈疾,將何所成!玉清教授出示此二札,海桑屢改,紙墨猶存,受而讀之,益不勝死生今昔之感已。一九六五年歲次乙巳四月廿八日寅恪謹書。
大乘稻芊經隨聽疏跋
法成大乘稻芊經隨聽疏一卷,江杜君校集京師圖書館及傅增湘君所藏敦煌石室佛經各殘卷而成。案法成之名不見於支那佛教載記,其譯經始末無可考。敦煌石室寫本大乘四法經論及廣釋開決記有法成癸丑年八月沙州永康寺集畢記,諸星母陀羅尼經有法成甘州修多寺譯題字,瑜珈師地論卷三十九,五十二,有法成弟子智慧山手書大中年月;又法蘭西伯希和君曾見法成著述中自稱大蕃國人(Journal Asiatique,Série 11,Tome 4,P. 143),據此四事,綜合推計,知其人爲吐蕃沙門,生當唐文宗太和之世,譯經於沙州、甘州。其譯著之書,今所知者,中文則有敦煌石室發見之大乘稻芊經隨聽疏、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諸星母陀羅尼經、瑜珈論附分門記、薩婆多宗五事論、釋迦如來像法滅盡之記、歎如來無染着功德讚等。藏文則有西藏文正藏中之善惡因果經、義浄譯金光明最勝王經重譯本及關於觀世音菩薩神咒三種(柏林圖書館所藏西藏文正藏目録第一百二十三頁第五號、第一百二十四頁第一號及第五號)等,(詳見Journal Asiatique Série 11,Tome 4,史林第八卷第一號、支那學第三卷第五號、伯希和及日本羽田亨石濱純太郎諸君考證文中。)予又檢閲北京本西藏文續藏滿蒙漢藏四體目録,見第四十一函契經解中,有經部深微宗旨確釋廣大疏一種,震旦律師温崱个撰,答哩麻悉諦譯。「答哩麻悉諦」之名本自蒙古文音譯而來,蓋蒙文目録,此疏譯主之名,依據梵文作Dharma-Siddhi即藏文Chos-grub,中文「法成」之意譯。「温崱个」者,「圓測」二字之訛譯。是書實奘弟子圓測解深密經疏之藏文譯本。西明疏爲法相宗寶笈,中文原本今已殘闕,若自藏文譯補,俾千年古籍,復成完書,亦快事也。稻芊經隨聽疏博大而精審,非此土尋常經疏可及。頗疑其别有依據。西藏文續藏第三十三函菩提路燈品有龍樹菩薩聖稻經章句,第三十四函隨念三寶義旨中,有龍樹菩薩稻芊喻經廣大演一百十二品。法成當日爲稻芊經作疏,或已見此二書。又第三十七函十地論釋中,有佮麻剌尸剌(Kamalaçīla)稻芊喻經廣大疏,其書與隨聽疏第五解釋門釋本文文中所分五門,七門,章句次第,文字詮釋,適相符合。佮麻剌尸剌不知爲印度何時人,廣大疏譯爲藏文年代亦未能確定。即使後於法成作隨聽疏時,然隨聽疏解釋門釋本文一節,亦必本諸法成以前吐蕃所譯天竺舊注,而與廣大疏同出一源,否則中藏兩疏,不能如是闇合也。予因此并疑今日所見中文經論注疏凡號爲法成所撰集者,實皆譯自藏文,但以當時所據原書,今多亡逸,故不易詳究其所從出耳。昔玄奘爲西土諸僧譯中文大乘起信論爲梵文。道宣記述其事,贊之曰:「法化之緣,東西互舉。」夫成公之於吐蕃,亦猶慈恩之於震旦;今天下莫不知有玄奘,法成則名字湮没者且千載,迄至今日,鉤索故籍,僅乃得之。同爲溝通東西學術,一代文化所託命之人,而其後世聲聞之顯晦,殊異若此,殆有幸有不幸歟!讀法成隨聽疏竟,爲考其著述概略,並舉南山律師之語,持較慈恩,以見其不幸焉。
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冥報傳跋
合肥張氏藏敦煌寫本金光明經殘卷卷首有冥報傳,載温州治中張居道入冥事。日本人所藏敦煌寫經亦有之。(日文原報告未見,僅見一千九百十一年安南遠東法蘭西學校報告第十一卷第一百七十八及一百八十六頁所引。)予雖未見其原文,以意揣之,當與此無異。案此傳今無足本。明僧受汰金光明經科注卷四之末附金光明經感應記中有「寃家自擇」及「寃化爲人」二條,皆略記張居道事。又宋僧非濁三寶感應要略中卷第二十九温州治中張居道冥路中發願造金光明經四卷願感應,亦略記此事,題下注:「出滅罪傳」,其末又注:「更有安固縣丞妻脱苦緣繁故不述之」等語。然則明代受汰金光明經感應記所載,雖不知采自何書,而宋時非濁三寶感應要略所集明言出自滅罪傳,是此傳足本宋代猶存之證也。近年俄羅斯人C. E. Malov君肅州得一金光明經之突厥系文本,(俄國科學院佛教叢書第十七種一千九百十三年出版。)張居道入冥及安固縣丞妻二事均譯載卷首,其體制與敦煌寫經之冠以滅罪傳者適相符合。予又見德意志人近年於土魯番所獲之吐蕃文斷簡,其中有類似滅罪冥報傳之殘本。(見A. H. Francke,Sitzungsberichte der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Mai,1924)内容述及金剛經,殆冠於金剛經之首者,惜太殘闕,無由確證。是佛經之首冠以感應冥報傳記,實爲西北昔年一時風尚。今則世代遷移,當時舊俗,渺不可稽,而其跡象,仍留於外族重翻之本。徵攷佛典編纂之體裁者,猶賴之以爲旁證,豈不異哉。金光明經諸本,予所知者,梵文本之外,(梵文本已刊者有Sarat Chandra本及A. F. Rudolf Hoernle,Manuscript Remains of Buddhist Literature found in Eastern Turkestan所載之本,餘詳見宗教研究第五卷第三號泉芳璟君讀梵文金光明經論文。)其餘他種文字譯本,尚存於今日者,中文則有北涼曇無讖譯之四卷本,隋寶貴之合部八卷本,唐義浄之十卷本。西藏文則有三本(見支那學第四卷第四號櫻部文鏡蒙文金光明經斷篇攷補箋),其一爲法成重譯之中文義浄本。蒙古文及Kalmuk文(予曾鈔一本)均有譯本。滿文大藏經譯自中文當有金光明經,但予未得見。突厥系文則有德意志土魯番攷察團所獲之殘本(F. W. K. Müller,Uigurica,1908)及俄國科學院佛教叢書本。(見前)東伊蘭文亦有殘闕之本,(見P. Pelliot,Etudes Linguistiques sur les Documents de la Mission Pelliot,1913及E. Leumann,Abh andlun gen für die Kunde des Morgenlandes XV,2,1920)據此諸種文字譯本之數,即知此經於佛教大乘經典中流通爲獨廣,以其義主懺悔,最易動人故也。至滅罪冥報傳之作,意在顯揚感應,勸獎流通,遠託法句譬喻經之體裁,近啓太上感應篇之注釋,本爲佛教經典之附庸,漸成小説文學之大國。蓋中國小説雖號稱富於長篇鉅製,然一察其内容結構,往往爲數種感應冥報傳記雜糅而成。若能取此類果報文學詳稽而廣證之,或亦可爲治中國小説史者之一助歟。因攷張居道事,併附論之於此。戊辰四月義甯陳寅恪。
敦煌本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跋
日本西本龍山君影印敦煌本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并附以解説,廣徵詳證,至爲精審。蓋毘奈耶比較學之佳著也。往歲德意志林冶君Ernst Waldschmidt校譯説一切有部梵文比丘尼波羅提木叉殘本Bruchstücke des,予適遊柏林,偶與之討論。今讀西本君書,心服之餘,略綴數語,儻亦佛教之所謂因緣者歟?
此本不著譯主姓名,西本君考定爲鳩摩羅什所譯。鳩摩羅什之譯有十誦比丘尼戒本,歷代佛典目録開元釋教録而外,(武周刊定衆經目録有鳩摩羅什譯十誦律比丘尼戒本乃十誦比丘戒本之誤,西本君已言之。)皆無明文,然西本君頗能言之成理,但仍有不可解者。兹就高僧傳所載什公翻譯十誦律始末爲根據,而推論之。
高僧傳貳鳩摩羅什傳略云:「[什臨終]與衆僧告别,曰:凡所出經論三百餘卷,唯十誦一部,未及删煩,存其本旨,必無差失。」又同卷曇摩流支傳云:「[流支]與什共譯十誦都畢,研詳考覆,條制審定,而什猶恨文煩未善,既而什化,不獲删治。」據此可推知什公所譯經論,十誦大本外,皆已删煩。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若爲什公所譯,必與其他經論同經删治。此可以推知者一。
高僧傳壹壹僧業傳云:「昔什公在關,未出十誦[大部],乃先譯戒本,及流支入秦,方傳大部。故戒心之與大本,其意正同,在言或異,業乃改正,一依大本。今之傳誦,二本雙行。」予取十誦大本以校今所傳什譯十誦比丘戒本,其文句仍有異同。據此可推知今所傳什譯十誦比丘戒本,乃什公原譯,而非僧業依大本改易之本,此可以推知者二。
高僧傳貳弗若多羅傳云:「弘始六年十月十七日,集義學僧數百餘人於長安中寺,延請多羅誦出十誦梵本,羅什譯爲晉文。」又同卷曇摩流支傳略云:「流支以弘始七年秋,達自關中。初弗若多羅誦出十誦,未竟而亡。廬山釋慧遠聞支既善毘尼,希得究竟律部,乃遣書通好。曰:頃有西域道士弗若多羅,是罽賓人。其諷十誦梵本,有羅什法師通才博見,爲之傳譯。十誦之中,文始過半。多羅早喪,中途而寢,不得究竟大業,慨恨良深。傳聞仁者齎此經自隨,若能爲律學之徒畢此經本,則惠深德厚,人神同感矣。」據此可推知什公與多羅共譯之大本,乃多羅口自誦出者。其與流支共譯之大本,乃流支齎以自隨者。什公之不獨譯大本,雖有他故,而未齎大本自隨,又不能口自誦出,亦必一主因。以此例之,則其所譯之十誦比丘戒本,及假定爲其所譯之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當爲俱齎以自隨,或皆能口自誦出,或一自隨而一誦出之本。夫此二戒本皆爲十誦律部中單行之一種,復同經一人之手攜或口誦,必爲共出一源之梵本,其體裁結構,理應相同。此可以推知者三。
此三事既已推定,然後述不可解之二點:
今取敦煌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與法穎自十誦律大本撰出之十誦比丘尼戒本,較其繁簡,雖彼此詳略各有不同;然敦煌本有而法穎本缺者,計波逸提法八條,衆學法二十二條,共爲三十條。夫法穎所據者爲未經什公删治之繁本,敦煌本若果爲什公所譯,乃與其他經論同經删治之簡本,故必敦煌本簡而法穎本繁,始合於事理,今適得其反。此不可解者一也。
又取敦煌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與十誦比丘戒本,較其異同,則敦煌十誦比丘尼波羅提木叉之末「七佛偈」闕七佛名及所化衆數,其不同之點,最爲顯著。若敦煌本果爲什公所譯,則與十誦比丘戒本皆爲同一律部中單行之一種,實共出於一源之梵本,復經同一人之所翻譯及删治;而今日流傳之十誦比丘戒本,又爲未經改易之原書,何以二本體裁結構,彼此互異?此不可解者二也。
總而言之,考據之學,本爲材料所制限。敦煌本是否爲鳩摩羅什所譯,尚待他日新材料之證明。今日固不能爲絶對否定之論,亦不敢爲絶對肯定之論,似爲學術上應持之審慎態度也。
又西本君校刊此書,附以原寫本之音寫寫誤及異體文字表,雖其中頗有習見之體,不煩標列者,然此爲考古學文字學重要事業,前人鮮注意及之者。若能搜集敦煌寫本中六朝唐代之異文俗字,編爲一書,於吾國古籍之校訂,必有裨益。予久蓄是念,今讀西本君之書,因附著其意,以質世之治考古學文字學者。
薊丘之植植於汶篁之最簡易解釋
樂毅報燕惠王書「薊丘之植,植於汶篁」句不甚易解。自來解之者不一。而以俞曲園先生樾及楊遇夫先生樹達之説爲最精確。俞先生以此爲倒句成文之例。其所著古書疑義舉例倒句例引此句云:
索隱曰薊丘,燕所都之地也。言燕之薊丘所植,皆植齊王汶上之竹也。按,此亦倒句。若順言之,當云:汶篁之植,植於薊丘耳。宋人言宣和事云:「夷門之植,植於燕雲。」便不及古人語妙矣。
楊先生所著詞詮玖「於」與「以」同義條引韓非子解老篇「慈,於戰則勝,以守則固」,而老子作「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及此句爲證。其意蓋釋爲「薊丘之植,植以汶篁」也。
寅恪按,若依小司馬之説及普通文義言,亦可釋爲「薊丘之所植乃曾植於汶篁者」。似不必以爲倒句妙語。嘗見敦煌寫本「於」字往往作「相」。如上虞羅氏鳴沙石室佚書中太公家教「是以人相知於道行。魚□(相)望於江湖」句之第一「於」字,及敦煌零拾中佛曲第三種之「有相夫人」多譌作「有於夫人」,皆是其例。故古寫本「於」字若遭磨損失其左半,則與「」字形極近似。不知詞詮「於」「以」同義條所舉證例,其中是否亦有原爲字形之誤?或即就「於」字本義可通,而不必改訓爲「以」者?寅恪於訓詁之學,無所通解,不敢妄説。惟讀齊民要術肆種棗第叁拾叁云:
青州有樂氏棗,曹(?)肌細核,多膏肥美,爲天下第一。父老相傳云:樂毅破齊時,從燕齎來所種也。
戰勝者收取戰敗者之珠玉財寶車甲珍器,送於戰勝者之本土。或又以兵卒屯駐於戰敗者之土地。戰勝者本土之蔬菓,則以其爲出征遠戍之兵卒夙所習用嗜好之故,輒相隨而移植於戰敗者之土地。以曾目睹者言之,太平天國金陵之敗,洪楊庫藏多輦致於衡湘諸將之家。而南京菜市冬莧紫菜等蔬,皆出自湘人之移植。清室圓明園之珍藏,陳列於歐西名都之博物館。而舊京西郊静明園玉泉中所生水菜,據稱爲外國聯軍破北京時所播種。此爲古今中外戰勝者與戰敗者,其所有物産互相交换之通例。燕齊之勝敗,何獨不如是乎?考史記捌拾樂毅傳云:
樂毅留徇齊五歲,下齊七十餘城,皆爲郡縣,以屬燕。
據此,五年之久,薊丘之植,自可隨留徇齊地之燕軍,而移植於汶篁。青州父老所傳樂氏種棗之由來,未嘗不可徵信,而據之以類推也。然則「薊丘之植,植於汶篁」,既非倒句之妙語,亦不必釋「於」與「以」同義。惟「篁」字應依説文訓爲「竹田」耳。可參考段懋堂説文解字注及曾滌生經史百家雜鈔卷拾肆解釋此句之説。夫解釋古書,其謹嚴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習見之義。故解釋之愈簡易者,亦愈近真諦。並須旁采史實人情,以爲參證。不可僅於文句之間,反覆研求,遂謂已盡其涵義也。又自來讀樂毅此書者,似皆泥於上文「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於燕」之語,謂此句僅與「齊器設於寧臺」「大吕陳於元英」等句同例,而曲爲之解。殊不知植物非財寶重器,可以「收入於燕」之語概括之。其實此句專爲「故鼎反乎磨室」句之對文。故「故鼎」句及此句之次序當依史記捌拾樂毅傳之文,先後聯接。而不應依戰國策叁拾燕策貳及新序叁雜事叁之所載,二句之間隔以「齊器設於寧臺」之句,以致文氣語意微有不貫。蓋昌國君意謂前日之鼎,由齊而返乎燕,後日之植,由燕而移於齊。故鼎新植一往一返之間,而家國之興亡勝敗,其變幻有如是之甚者。並列前後異同之跡象,所以光昭先王之偉烈。而己身之與有勳勞,亦因以附見焉。此二句情深而詞美,最易感人。若依曲園先生之説,古人果有妙語不可及者,或轉在此等處。而不在其所謂倒句成文者歟?
(原載一九三一年清華中國文學會月刊第壹卷第叁期)
昔人論杜子美重經昭陵詩之「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出於庾子山周祀宗廟歌皇夏之「終封三尺劍,長卷一戎衣」。若此類者,可謂之以庾解杜。予今反之,以杜解庾。請舉一例,以求教於讀庾賦杜詩者。至庾賦中有關之史事,皆載在舊籍,人所習知。故兹篇僅就大意爲之説明,不復多所徵引。
庾子山哀江南賦末一節凡八句云: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用無賴之子弟,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爲而此醉。
庾子山集倪璠注以此八句指蕭詧而言,略謂「天地大德」,「聖人大寶」二語爲下文「江東全棄」,「鶉首賜秦」張本。「無賴子弟」謂陳霸先,「江東全棄」謂丹陽諸郡皆爲陳有也。蕭詧既傷好生之心,又失大寶之位,使雍州西去,建業東亡。
案,蕭詧既終天年,復保尊位,而丹陽諸郡本非其所能有,何得謂用無賴之陳霸先悉舉而棄之乎?徵諸史實,魯玉之説近於曲解,殊不可通。
又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詞賦類上叁哀江南賦此八句下注云:
以上追咎武帝不能豫教子弟而亂生。
案,梁武帝身死國亡,由於納侯景之降,而不在其不能豫教子弟。亂生之因既不在不教子弟,則何所用其追咎?且梁武帝子弟之中,其所最重視者,宜無過於簡文及元帝。一則選爲儲貳,而棄昭明太子統之諸子不立。一則授以大鎮,使之雄據上游。兹二人者,又皆子山所曾北面親事之君也。豈有暮年作賦,追紀宗邦之淪覆,於舊國舊君,極致其哀慕不忘之情,而忍以無賴之語加諸故主之身乎?故知湘鄉之説,非但於當日情事更不可通,兼亦昧於立言之體矣。然則此八句之真解如何?
案,杜工部詠懷古跡第一首第五句云:「羯胡事主終無賴。」羯胡指安禄山,亦即以之比侯景也。杜公此詩實一哀江南賦之縮本。其中以己身比庾信,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今以無賴之語屬之羯胡,則知杜公之意,庾賦中「無賴子弟」一語乃指侯景而言。證以當日情事,實爲切當不移。請引申其旨意而解釋之。
此賦八句乃總論蕭梁一代之興亡。前四句指武帝,後四句指元帝。蓋有梁一代實僅武帝元帝二主。簡文敬帝則徒擁虚位,可以不計。後梁則北朝附庸,而又子山故主之仇讎,自不視爲繼承蘭陵之正統者。故止舉武元二世,即足以概括蕭梁一朝也。此八句之大旨既明,兹復逐句略詮其意於下:
「天地之大德曰生」謂武帝享八十六歲之高年也。「聖人之大寶曰位」謂武帝居南朝天子之尊位也。「用無賴之子弟」謂用侯景也。考孟子告子篇上:「富歲子弟多賴。」趙注:「子弟,凡人之子弟也。賴,善。」史記吴王濞傳:「吴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姦人,故相率以反。」可知子弟亦泛稱,不必以爲專指武帝之子弟,如曾滌生之所説也。「舉江東而全棄」謂武帝失國也。此前四句之意綜合言之,則謂武帝以享國最久之帝王,而用無賴之侯景,卒致喪生失位,盡棄其江東之王業也。
「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二句指河東王譽事也。漢吴王濞爲高祖兄仲之子。河東王譽亦爲元帝兄昭明太子統之子。譽反於湘州,其地適在江陵之東南。以親族關係及郡邑方向言,可稱切當。庾公之意,蓋謂元帝能平侯景。可以爲中興之主。何期天下同姓一家,而遭湘州之反,遂致滅亡之禍,此誠堪深惜者也。「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爲而此醉」二句,謂以河東王譽之故,岳陽王詧乃乞援於西魏,于謹遂陷江陵,而滅梁室也。據隋書地理志,荆州之分野爲鶉首之次。故鶉首即指江陵。此用鶉首賜秦故事,以譬西魏之取江陵,準之地望,至爲適合。倪氏以爲指襄陽爲魏有而言,所解已嫌迂遠不切。至又以「鶉首賜秦」,謂指周太祖資蕭詧以江陵空城,置兵防守,是詧亦失鶉首之次之南郡。信如其後説,則非「以鶉首賜秦」乃「秦賜以鶉首也」,較之前説,尤爲費解,其不可通明矣。此後四句之意綜合言之,則謂可惜元帝以天下一家之局,遭河東王譽反於湘州,卒致江陵爲西魏所陷没,天何爲此夢夢耶?
據上所述,知哀江南賦必用詠懷古跡詩之解,始可通。是之謂以杜解庾。
(原載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五日清華中國文學會月刊第壹卷第壹期)
東晉南朝之吴語
近日友人多研究東晉南北朝音韻問題,甚可喜也。寅恪頗欲參加討論,而苦於音韻之學絶無通解,不敢妄説。兹僅就讀史所及,關涉東晉南朝之吴語者,擇録數事,略附詮釋,以供研究此問題者之參證。雖吴語吴音二名詞涵義不盡相同,史籍所載又頗混用,不易辨析,但與東晉南朝古音之考證有關則一也。
宋書捌壹顧琛傳(南史叁伍顧琛傳同)云:
先是宋世江東貴達者會稽孔季恭,季恭子靈符,吴興丘淵之及琛,吴音不變。
寅恪案,史言江東貴達者,唯此數人吴音不變,則其餘士族,雖本吴人,亦不操吴音,斷可知矣。
南齊書肆壹張融傳(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同)略云:
張融,吴郡吴人也。出爲封溪令。廣越嶂嶮,獠賊執融,將殺食之,融神色不動,方作洛生詠,賊異之而不害也。
寅恪案,世説新語雅量篇略云: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謝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
劉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
安能作洛下書生詠,而少有鼻疾,語音濁。後名流多斅其詠,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晉書柒玖謝安傳同。)
據此,則江東士族不獨操中原之音,且亦斅洛下之詠。張融本吴人,而臨危難仍能作洛生詠,雖由於其心神鎮定,異乎常人,要必平日北音習熟,否則決難致此無疑也。
顔氏家訓音辭篇云:
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辨。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
寅恪案,南北所以有如此不同者,蓋江左士族操北語,而庶人操吴語;河北則社會階級雖殊,而語音無别故也。
南史肆伍王敬則傳略云:
王敬則,臨淮射陽人也。僑居晉陵南沙縣。母爲女巫。後與王儉俱即本號開府儀同三司。時徐孝嗣於崇禮門候儉,因嘲之曰:「今日可謂連璧。」儉曰:「不意老子遂與韓非同傳。」人以告敬則,敬則欣然曰:「我南沙縣吏,徼倖得細鎧左右,逮風雲以至於此。遂與王衛軍同日拜三公,王敬則復何恨。」了無恨色,朝士以此多之。
南齊書貳陸王敬則傳略云:
敬則名位雖達,不以富貴自遇,危拱傍遑,略不衿裾,接士庶皆吴語,而殷勤周悉。世祖御座賦詩,敬則執紙曰:「臣幾落此奴度内。」世祖問:「此何言?」敬則曰:「臣若知書,不過作尚書都令史耳,那得今日。」
寅恪案,敬則原籍臨淮,後徙晉陵,其先世本來是否北人?姑不必考。但其居晉陵既久,口操吴語,則不容疑。據敬則傳,有二事可注意者:東晉南朝官吏接士人則用北語,庶人則用吴語,是士人皆北語階級,而庶人皆吴語階級,得以推知,此點可與顔氏家訓音辭篇所言者參證,此其一也。敬則屬於庶人階級,故交接士庶概用吴語,故亦不能作詩。若張融者,雖爲吴人,但屬於士族階級,故將死猶作北詠。至於王儉,則本爲北人,又爲士族,縱屢世僑居江左,諒亦能以吴語接待庶族,而其賦詩,不依吴音押韻,斷然可知,此其二也。
魏書伍玖劉昶傳(北史貳玖劉昶傳同)略云:
訶詈童僕,音雜夷夏。
史臣曰:昶諸子尫疎,喪其家業。(蕭)寶夤背恩忘義,梟獍其心。此亦戎夷彯狡輕薄之常事也。
南史壹肆晉熙王昶傳略云:
昶知事不捷,乃夜開門奔魏。在道慷慨爲斷句曰:「白雲滿障來,黄塵半天起。關山四面絶,故鄉幾千里。」
寅恪案,劉昶蕭寶夤皆南朝宋齊皇子,同爲北人之後裔,而世居於江左,俱以家難奔北者。昶之「音雜夷夏」之「夷」,據魏收所作傳論「戎夷彯狡輕薄」之語,知是指江左而言,蓋以夏目北魏爲對文也。然則所謂「音雜夷夏」即是音雜吴北。魏收欲極意形容劉昶之鄙俚無文,而不知其童僕之中必有庶族吴人,昶之用吴語訶詈童僕,正是江東以吴語接庶族之通例。至其作詩押韻,自附風雅,諒必仍用北音,如道中所作斷句用起里二韻與西晉北人如齊國左思之吴都賦及東晉北人如河東郭璞之巫咸山賦山海經圖大澤贊吉良贊用韻正復相同(俱見于海晏先生漢魏六朝韻譜第貳册第陸捌頁下),可資參證,且僅二韻,故尤難據以論證昶之作詩用吴音押韻也。
世説新語排調篇云: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棊局曰:「何乃渹!」劉既出,人問:「見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吴語耳!」
寅恪案,琅邪王導本北人,沛國劉惔亦是北人,而又皆士族。然則導何故用吴語接之?蓋東晉之初,基業未固,導欲籠絡江東之人心,作吴語者,乃其開濟政策之一端也,觀世説新語政事篇所載: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並加霑接,人人有説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及數胡人爲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任大喜説。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闍!蘭闍!」(寅恪疑「蘭闍」與庾信之小字「蘭成」同是一語,參考陳思小字録引陸龜蒙小名録。)羣胡同笑,四坐並懽。
之條,則知導接胡人尚操胡語。臨海任客當是吴人,雖其屬於何等社會階級,不可考知,但值東晉創業之初,王導用事之際,即使任是士流,當亦用吴語接待。然此不過一時之權略,自不可執以爲江左三百載之常規明矣。今傳世有王導麈尾銘一篇,載於北堂書鈔壹叁肆、藝文類聚陸玖、太平御覽柒佰肆等卷,以理子俟爲韻,與西晉北人如齊國左思之白髮賦,譙國曹攄之思友人詩其用韻正同,(俱見于海晏先生漢魏六朝韻譜第貳册第陸捌頁下。)至其文之是否真出於王導,及爲導渡江以前或以後所作?皆不可考知,然足徵導雖極力提倡吴語,以身作則,但終未發見其作韻語時,以吴音押韻之特徵也。
據上引史籍之所記載,除民間謡諺之未經文人删改潤色者以外,凡東晉南朝之士大夫以及寒人之能作韻者,依其籍貫,縱屬吴人,而所作之韻語則通常不用吴音,蓋東晉南朝吴人之屬於士族階級語者,其在朝廷論議社會交際之時尚且不操吴語,豈得於其摹擬古昔典雅麗則之韻語轉用土音乎?至於吴之寒人既作典雅之韻語,亦必依仿勝流,同用北音,以冒充士族,則更宜力避吴音而不敢用。故今日東晉南朝士大夫以及寒人所遺傳之詩文雖篇什頗衆,却不能據以研究東晉南朝吴音與北音異同及韻部分合諸問題也。
或問曰:信如子言,東晉南朝詩文其用韻無吴北籍貫之别,則何以同一時代,而詩文用韻間或不同?(見清華學報第壹卷第叁期王力先生南北朝詩人用韻考第柒捌玖頁。)其中豈亦有因吴北籍貫之異,而致參差不齊者耶?
應之曰:永嘉南渡之士族其北方原籍雖各有不同,然大抵操洛陽近傍之方言,似無疑義。故吴人之仿效北語亦當同是洛陽近傍之方言,如洛生詠即其一證也。由此推論,東晉南朝疆域之内其士大夫無論屬於北籍,抑屬於吴籍,大抵操西晉末年洛陽近傍之方言,其生值同時,而用韻寬嚴互異者,既非吴音與北音之問題,亦非東晉南朝疆域内北方方言之問題,乃是作者個人審音之標準有寬有嚴,及關於當時流行之審音學説或從或違之問題也,故執此不足以難鄙説。
李唐武周先世事蹟雜考
壹
寅恪前數年曾據宋書柒柒柳元景傳及新唐書柒拾上宗室此系表,推證李唐爲李初古拔之後裔(刊載本集刊第叁本第壹分),自信或不致甚遠於事實。然竊疑昔人應有論及之者,但以寅恪之孤陋寡聞,迄今尚未發見。夫昔人讀史,其精審百倍於寅恪,縱爲時代所限,不敢議及李唐先世問題,而柳元景傳疑竇甚多,豈能一無所覺。若得知前賢偶然隨筆,間接涉及此點者,亦可引以相助,爲淺學臆説之旁證,不亦善乎?今歲偶繙盧文弨讀史札記(劉世珩檵盦叢刊)南史柳元景傳條云:
南史柳元景傳殊不成文。如以爲後人轉寫譌落,則可。若出延壽所删,此手何可作史?書北侵事删削過多,節次全不明曉,書龐法起軍「去弘農城五里」,便詘然而止。若得弘農可不書,則此「去弘農」之語亦屬孤贅。又云:「魏城臨河爲固,恃險自守,季明安都方平各列陣於城東南以待之。」云云,中間脱去魏洛州刺史張是提率衆二萬度崤來救一段,則所云待者,不知何指,豈以延壽而如此憒憒乎?
寅恪案,全部南史何以獨柳元景一傳「殊不成文」?何以柳元景全傳獨書北侵一事「删削過多,節次全不明曉」?李延壽作史必不如此憒憒,盧氏於此致疑,誠有特識。但若以爲由於「後人轉寫譌落」,則後人轉寫之時,於全部南史何以獨於柳元景一傳,而於柳元景全傳何以獨於北侵一事,譌落若是之多且甚乎?是真事理之不可通,而别有其故,斷可知矣。蓋李氏作南史時,其柳元景傳本據宋書柳元景傳。其書北侵事必與宋書相同,悉載李初古拔父子被擒殺之始末。(宋書柒柒柳元景傳云:「生擒李初古拔父子二人。」又云:「共攻金門隖,屠之,殺戍主李買得,古拔子也。」南史叁捌柳元景傳適將此節删去。)逮書成以後,奏聞之際,或行世之時,忽發覺李初古拔即當代皇室之祖先,故急遽抽削,以避忌諱,而事出倉卒,自不及重修,復無暇詳改,遂留此罅穴疵病,如抱經先生所擿發者也。至於抽削南史柳元景傳者是否即延壽本身,抑出於其子孫或他人之手?其事既難確知,亦無關宏旨,姑不深考。僅著李初古拔父子事蹟所以不見於南北史之故(魏書陸壹薛安都傳記李拔即李初古拔事而南史肆拾北史叁玖薛安都傳亦俱不載),並足以證鄙説雖甚創,而實不誣也。世有謂新唐書宗室世系表中「復爲宋將薛安都所陷」之語乃宋人臆增者,請以此質之。
貳
周書肆明帝紀(北史玖周本紀同)云:
[二年三月]庚申詔曰:三十六國九十九姓自魏氏南徙,皆稱河南之民。今周室既都關中,宜改稱京兆人!
隋書叁叁經籍志史部譜系類序云:
後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爲部落大人者。並爲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及周太祖入關,諸姓子孫有功者,並令爲其宗長。仍撰譜録,紀其所承。又以關内諸州爲其本望。
寅恪案,李唐之稱西涼嫡裔,即所謂「爲其宗長,仍撰譜録,紀其所承。」其由趙郡改稱隴西,即所謂「以關内諸州爲其本望」,鄙説於此似皆一一證實矣!考據之業,其舊文新説若是之符合無間者,或不多見,兹特標出,敬求疑難鄙説者教正。總之,寅恪之設此假説,意不僅在解決李唐氏族問題,凡北朝隋唐史事與此有關者,俱欲依之以爲推證,以其所繫者至廣且鉅,故時歷數載,文成萬言,有誤必改,無證不從,庶幾因此得以漸近事理之真相,儻更承博識通人之訓誨,尤所欣幸也。
叁
武曌爲吾國歷史之怪傑,其先世事跡實無可考,其母系則寅恪曾於武曌與佛教一文中略言之矣。(載本集刊第伍本第壹叁柒至壹肆柒頁。)至其父武士彠舊唐書伍捌、新唐書貳佰陸外戚傳皆有其傳,而其起家之始末皆不能詳。僅載其「家富於財,頗好交結,高祖初行軍於汾晉,休止其家,因蒙顧接」而已。(此舊傳之文,新傳亦同。)
又舊傳論曰:
武士彠首參起義,例封功臣,無戡難之勞,有因人之跡,載窺他傳,過爲褒詞,慮當武后之朝,佞出敬宗之筆,凡涉虚美,削而不書。
據此,足證史臣當日作士彠傳時雖知許敬宗所作之原本不可徵信,但亦無他書可據,以資補充。即宋子京重修唐書,於士彠傳悉同舊書,僅文詞有删易,而事跡則無所增補。然則史跡久晦,殆真不可考矣。惟太平廣記壹叁柒徵應門武士彠條,引太原事跡云:
唐武士彠太原文水縣人。微時與邑人許文寶以鬻材爲事。常聚材木數萬莖,一旦化爲叢林森茂,因致大富。士彠與文寶讀書林下,自稱爲厚材,文寶自稱枯木,私言必當大貴。及高祖起義兵,以鎧冑從入關,故鄉人云:「士彠以鬻材之故,果逢構夏之秋。」及士彠貴達,文寶依之,位終刺史(據談愷本)。
又分門古今類事壹伍士彠叢林條(據十萬卷樓叢書本)亦引太原事跡,語句與太平廣記微有不同。如廣記之「讀書林下」,則作「會林下」,及廣記之「自稱爲厚材,文寶自稱枯木」,則作「自言枯木成林」,似較今本廣記爲明瞭易解也。考新唐書伍捌藝文志乙部史録地理類載有李璋太原事跡記十四卷,當即太平廣記及分門古今類事之所從出。其書所載枯木成林事固妄誕不足置信,然必出於當日地方鄉土之傳述,而士彠之初本以鬻材致富,因是交結權貴,則似非全無根據。隋書叁煬帝紀(北史壹貳同)云:
[大業元年]三月丁未詔尚書令楊素,納言楊達,將作大匠宇文愷營建東京。
又同書肆叁觀德王雄傳附弟達傳(北史陸捌楊紹傳附子達傳同)云:
獻皇后及高祖山陵制度,達並參豫焉。煬帝嗣位,轉納言,仍領營東都副監。
寅恪案,隋室文煬二帝之世皆有鉅大工程,而煬帝尤好興土木,士彠值此時勢,故能以鬻材致鉅富。其爲投機善賈之流,蓋可知也。武曌之母即達之女(見拙著武曌與佛教所引史料)。士彠之娶曌母疑在唐武德時,但其所以與楊氏通婚,殆由達屢次參豫隋世營建工事,士彠以鬻材之故,特相習近,迨達死隋亡,而士彠變爲新貴,遂娶其家女歟?此雖揣測之説,未得確證,然於武曌父系先世之事蹟即士彠所以起家之由,實可藉此殘闕之史料窺見一二,以前人尚未有言及者,遂爲申論之如此。
肆
拙著三論李唐氏族問題一文其論李虎追封唐國公之時,謂在周初受魏禪之際(見本集刊第伍本第壹柒柒頁)。蓋據册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所載:
[太祖景皇帝虎]封趙郡公,徙封隴西公,周受魏禪,録佐命功,居第一,追封唐國公。
之語。其實誤會史文也。考周書伍武帝紀上略云:
[保定]四年九月丁巳,封開府李昞爲唐國公,若干鳳爲徐國公。
又同書壹柒若干惠傳(北史陸伍若干惠傳略同)略云:
子鳳嗣。保定四年追録佐命之功,封鳳徐國公。
又通鑑壹陸玖陳紀略云:
[天嘉]五年九月丁巳追録佐命元功,封開府儀同三司隴西公李昞爲唐公,大馭中大夫長樂公若干鳳爲徐公。昞,虎之子,鳳,惠之子也。
據此,則李虎之追封唐國公實在保定四年,上距周初受魏禪之時,已八年矣。故拙著前文所推論者,皆應依此改計。特著於此,以正其誤,兼識疏忽之過云爾。
論李懷光之叛
唐代朱泚之亂,李懷光以赴難之功臣,忽變爲通賊之叛將,自來論者多歸咎於盧杞阻懷光之入覲,遂啓其疑怨,有以致之,是固然矣。而於神策軍與朔方軍糧賜之不均一事,則未甚注意,特爲節録史傳,草此短篇,以表出之。至唐代兵餉問題非兹篇範圍及其主旨之所在,故置不論。
舊唐書壹叁叁李晟傳(新唐書壹伍肆李晟傳及資治通鑑貳叁拾興元元年二月條同)云:
晟兵(寅恪案,即神策軍。)軍於朔方軍(寅恪案,即朔方節度使李懷光軍。)北,每晟與[李]懷光同至城下,懷光軍輒虜驅牛馬,百姓苦之。晟軍無所犯。懷光軍惡其獨善,乃分所獲與之,晟軍不敢受。久之,懷光將謀沮晟軍,計未有所出。時神策軍以舊例給賜厚於諸軍,懷光奏曰:「賊寇未平,軍中給賜,咸宜均一,今神策獨厚,諸軍皆以爲言,臣無以止之,惟陛下裁處。」懷光計欲因是令晟自署侵削己軍,以撓破之。德宗憂之,欲以諸軍同神策,則財賦不給,無可奈何,乃遣翰林學士陸贄往懷光軍宣諭,仍令懷光與晟參議所宜以聞。贄晟俱會於懷光軍,懷光言曰:「軍士禀賜不均,何以令戰?」贄未有言,數顧晟,晟曰:「公爲元帥,弛張號令皆得專之,晟當將一軍,唯公所指,以效死命,至於增損衣食,公當裁之!」懷光默然,無以難晟,又不欲侵刻神策軍發於自己,乃止。
寅恪案,新唐書伍拾兵志述貞元時事云:
時邊兵衣饟多不贍,而戍卒屯防,藥茗蔬醬之給最厚,諸軍務爲詭辭,請遥隸神策軍,禀賜遂贏舊三倍,繇是塞上往往稱「神策行營」皆内統於中人矣!其軍乃至十五萬。
夫李晟所統之神策軍者,當時中央政府直轄之禁軍也,李懷光所統之朔方軍者,别一系統之軍隊也,兩者禀賜之額既相差若此,復同駐咸陽一隅之地,同戰朱泚一黨之人,而望别一系統之軍隊其士卒不以是而不平,其將領不因之而變叛,豈不難哉!豈不難哉!觀懷光軍特取其所虜驅之牛馬分與晟軍者,蓋可藉是庽其「賊寇未平,軍中給賜咸宜均一」之意,欲持此「不患寡而患不均」之主義,以啓發神策軍兵士之情志也,史言懷光軍之紀律不及晟軍,惡晟軍獨善,故分與所獲,使之同惡,果如所言,則朔方軍之心計甚爲迂曲,與其軍主「麤厲疏愎之性」(見舊唐書壹貳壹、新唐書貳貳肆上李懷光傳及通鑑貳貳玖建中四年十一月條。)尤不相似,頗疑史氏之説,於當日朔方軍士共同之心理,尚有所未能通解也。
又胡三省論此事(通鑑貳叁拾興元元年二月條胡注)云:
李晟之答懷光,氣和而辭正,故能伐其謀。
則殊不知晟之得爲正辭者,以懷光適兼擁元帥之虚號故耳。假使禀賜獨厚之神策軍其主將復真任元帥者,又將何辭以對耶?然則懷光之所以能激變軍心,與之同叛者,必别有一涉及全軍共同利害之事實,足以供其發動,不止其個人與盧之關係而已。故神策軍與朔方軍禀賜之不均要爲此大事變之一主因,讀史者不可盡信舊記之文,謂兩軍禀賜不均僅爲懷光「謀沮晟軍」所藉口之細事而忽視之也。
李唐氏族之推測
(甲)引言
李唐氏族問題,近人頗有討論。寅恪講授清華,適課唐史,亦詮次舊籍,寫成短篇。其所徵引,不出習見之書。凡關係疏遠之證據,事實引申之議論,雖多可喜可觀者,以限於體裁,不能詳及。極知淺陋簡略,無當於著述之旨。然此文本意,僅在備講堂之遺忘,資同學之商榷。間有臆測之説,固未可信爲定論,尤不敢自矜有所創獲。儻承博洽君子,不以爲不可教誨而教誨之,實所深幸焉!
(乙)李唐自稱西涼後裔之可疑
李唐自稱爲西涼李暠後裔。然詳檢載記,頗多反對之證據。兹擇其最强有力,及足以解人頤者,各一事,迻録於下:
魏書壹捌廣陽王深傳(北史壹陸廣陽王深傳同)論六鎮疏云:
昔皇始以移防爲重,盛簡親賢,擁麾作鎮,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廢仕宦,至乃偏得復除。當時人物,忻慕爲之。及太和在曆,僕射李沖當官任事,涼州土人悉免廝役,豐沛舊門,仍防邊戍。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爲伍。征鎮驅使,但爲虞候白直,一生推遷,不過軍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鎮者便爲清途所隔。或投彼有北,以禦魑魅,多復逃胡鄉。乃峻邊兵之格,鎮人浮遊在外,皆聽流兵捉之。於是少年不得從師,長者不得遊宦,獨爲匪人,言者流涕。
按,舊唐書壹高祖本紀(新唐書壹高祖本紀略同)云:
重耳生熙,爲金門鎮將,領豪傑鎮武川,因家焉。
今依李沖世系(魏書叁玖李寶傳、伍叁李沖傳、北史壹佰序傳。)及唐室自稱之世系(兩唐書壹高祖本紀及新唐書柒拾上宗室世系表等),綜合推計,列爲一表。以見其親族關係:
據此,則重耳與寶爲共祖兄弟,熙與沖爲共曾祖兄弟,血統甚近。魏太和之世,沖宗族貴顯,一時無比。(新唐書玖伍高儉傳云:「後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隴西李]寶等爲冠。」)熙既與沖爲共曾祖兄弟,所生時代,前後相差,必不能甚遠。當太和之世,六鎮邊戍乃「莫肯與之爲伍」之人。李熙一族,留家武川,則非「涼州土人」,而爲「豐沛舊門」可知。是李沖即隴西李氏,不認之爲同宗,自無疑義。李唐自稱爲西涼後裔之反對證據中,此其最强有力者也。
竊以拓拔元魏,北代神君。達闍(即大野)達系,陰山貴種。經云:以金易鍮石,以絹易縷褐,如捨寶女與婢交通,陛下即其人也。棄北代而認隴西,陛下即其事也。(此條女師大學術季刊第一卷第四期劉盼遂先生李唐爲蕃姓考所引較詳,可參閲。)
據此,可知唐初人固知其皇室氏族冒認隴西,此李唐自稱爲西涼後裔之别一反對證據,而又可以解人頤者也。
(丙)李唐疑是李初古拔之後裔
李唐世系之紀述,其見於新舊唐書壹高祖本紀,北史壹佰序傳,晉書捌柒涼武昭王傳,林寶元和姓纂等書者,皆不及新唐書柒拾上宗室世系表所載之詳備。今即依據此表與其他史料比較討論之。表云:
歆字士業,西涼後主。八子:勗,紹,重耳,弘之,崇明,崇産,崇庸,崇祐。重耳字景順,以國亡奔宋,爲汝南太守。後魏克豫州,以地歸之,拜恒農太守。復爲宋將薛安都所陷。後魏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生獻祖宣皇帝熙,字孟良,後魏金門鎮將。生懿祖光皇帝,諱天賜,字德真。三子:長曰起頭,長安侯,生達摩,後周羽林監太子洗馬,長安縣伯。次曰太祖。次乞豆。
此表所載必爲唐室自述其宗系之舊文。兹就其所紀李重耳李熙父子事實,分析其内容,除去其爲西涼後裔一事以外,尚有七事。條列於下:
(一)其氏爲李。
(二)父爲宋汝南太守。
(三)後魏克豫州。父以地歸之。
(四)父爲後魏恒農太守。
(五)父爲宋將薛安都所陷。
(六)父爲後魏安南將軍豫州刺史。
(七)子爲後魏金門鎮將。
考宋書伍文帝紀云:
[元嘉二十七年二月]辛丑,索虜寇汝南諸郡,陳頓二郡太守鄭琨汝陽潁川二郡太守郭道隱委守走。索虜攻懸瓠城,行汝南郡事陳憲拒之。
又宋書柒貳南平穆王鑠傳云:
索虜大帥拓跋燾南侵陳潁,遂圍汝南懸瓠城。行汝南太守陳憲保城自固。
又宋書柒柒柳元景傳云:
[元嘉]二十七年八月,[隨王]誕遣振威將軍尹顯祖出貲谷,奮武將軍魯方平建武將軍薛安都略陽太守龐法起入盧氏。(中略)閏[十]月法起安都方平諸軍入盧氏。(中略)法起諸軍進次方伯,去弘農城五里。(中略)諸軍造攻具,進兵城下。僞弘農太守李初古拔嬰城自固。法起安都方平諸軍鼓譟以陵城。(中略)安都軍副譚金薛係孝率衆先登,生禽李初古拔父子二人。(中略)殿中將軍鄧盛幢主劉驂亂使人入荒田,招宜陽人劉寬糾,率合義徒二千餘人,共攻金門隖,屠之。殺戍主李買得,古拔子也,爲虜永昌王長史,勇冠戎類。永昌聞其死,若失左右手。
又宋書玖伍索虜傳云:
[元嘉]二十七年,燾自率步騎十萬寇汝南。(中略)宣威將軍陳南頓二郡太守鄭緄(文帝紀作琨)、綏遠將軍汝南潁川二郡太守郭道隱竝棄城奔走。虜掠抄淮西六郡,殺戮甚多。攻圍懸瓠城,城内戰士不滿千人。先是汝南新蔡二郡太守徐遵之去郡,南平王鑠時鎮壽陽,遣左軍行參軍陳憲行郡事。憲嬰城固守。(中略)燾遣從弟永昌王庫仁真步騎萬餘,將所略六郡口,北屯汝陽。(中略)太祖嘉憲固守,詔曰:「右軍行參軍、行汝南新蔡二郡軍事陳憲,盡力捍衛,全城摧寇。忠敢之效,宜加顯擢。可龍驤將軍、汝南新蔡二郡太守!」
又魏書陸壹薛安都傳云:
後自盧氏入寇弘農,執太守李拔等,遂逼陝城。時秦州刺史杜道生討安都。仍執拔等南遁,及世祖臨江,拔乃得還。
據上引史實,則父稱李初古拔,子稱李買得。名雖類胡名,姓則爲漢姓。但其氏爲李,則不待言,是與第一條適合。李初古拔爲後魏弘農太守,弘農即恒農,以避諱改字,是與第四條適合。李初古拔爲宋將薛安都所禽,是與第五條適合。宋書柳元景傳言:「生禽李初古拔父子」,魏書薛安都傳言:安都禽李拔等,仍執拔等南遁。世祖臨江,拔乃得還。則李初古拔必不止一子。或買得死難以弟代領其職,或唐書高祖紀稱李熙領豪傑鎮武川,因而留居之記載,經後人修改,今不能懸决。但李熙爲金門鎮將,李買得亦爲金門隖戍主,地理專名,如是巧同,亦可謂與第七條適合。至第二條李重耳爲宋汝南太守一事,徵諸上引史實,絶不可能。蓋既言爲宋將薛安都所陷,其時必在元嘉二十七年。當時前後宋之汝南太守,其姓名皆可考知。郭道隱則棄城走,徐遵之則去郡,陳憲則先行郡事,後以功擢補實官,故依據時日先後,排比推計,實無李重耳可爲宋汝南太守之餘地。據宋書柳元景傳言李買得爲永昌王長史,永昌聞其死,若失左右手。則李氏父子與永昌王關係密切可知。宋書索虜傳又言「永昌王北屯汝陽」。考資治通鑑繫永昌王屯汝陽事於元嘉二十七年三月,繫李初古拔被禽事於元嘉二十七年閏十月,而汝陽縣本屬汝南郡,後分爲汝陽郡者,故以時日先後,地域接近,及人事之關係論,李初古拔殆於未被禽以前,曾隨永昌王屯兵豫州之境,故因有汝南太守之授。然則此汝南太守非宋之汝南太守,乃魏之汝南太守也。第六條之安南將軍,豫州刺史,當即與第二條汝南太守有關之職銜。第三條所謂後魏克豫州,以其地歸之者,亦與第二條爲宋汝南太守相關,同與上引史文衝突,實爲不可能之事,無待詳辯。魏書薛安都傳言安都執李拔等南遁,及世祖臨江,拔乃得還。是李初古拔原有由北遁南,復由南歸北一段因緣。李唐自述先世故實,或因此加以修改傅會,幸賴其與他種記載矛盾,留此罅隙,千載而後,遂得以發其覆耳。又魏書薛安都傳之李拔即宋書柳元景傳李初古拔之渻稱。梁書伍陸侯景傳景祖名周,南史捌拾侯景傳作乙羽周,與此同例。蓋邊荒雜類,其名字每多繁複,殊異乎華夏之雅稱,後人於屬文時因施删略。昔侯景稱帝,七世廟諱,父祖之外,皆王偉追造,(事見梁書南史侯景傳。)天下後世傳爲笑談。豈知李唐自述先世之名字亦與此相類乎?夫侯漢李唐俱出自六鎮,(侯氏懷朔鎮人。李氏武川鎮人。)雖其後榮辱懸絶,不可並言,但祖宗名字皆經改造,則正復相同。考史者應具有通識,不可局於成敗之見,以論事論人也。
總而言之,前所列七條,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條中,李重耳父子事實,皆與李初古拔父子事實適合。第六條乃第二條之附屬,無獨立性質,可不别論。第二條第三條實爲互相關聯之一條。第五條既言「爲宋將薛安都所陷」,則元嘉二十七年南北交兵之際,李氏父子必屬於北,而不屬於南。否則何能爲宋將所禽?故易劉宋爲後魏,則第二條第三條之事實,不獨不與其他諸條事實相反,而且適與之相成。况此其他諸條中涵有「元嘉二十七年」一定之時日,「李氏」「薛安都」之人名專名,「弘農」「金門」之地域專名,而竟能兩相符應,天地間似無如此偶然巧值之事。故疑李唐爲李初古拔之後裔,或不至甚穿鑿武斷也。
(丁)李唐先世與大野部之關係
李唐先世與大野部之關係,以今日史料之缺乏,甚不易知。姑就其可以間接推測者言之:
李虎曾賜姓大野氏,或疑所謂賜姓者,實即復姓之意。(見女師大學術季刊第二卷第二期王桐齡先生楊隋李唐先世系統考第四頁。)寅恪請舉一事,以明其不然。隋書伍伍(北史柒叁)周摇傳云:
其先與後魏同源。初爲普乃氏。及居洛陽,改爲周氏。(中略)周閔帝受禪,賜姓車非氏。
據此,若賜姓果即復姓,則周摇應賜姓普乃氏,而非車非氏矣。故知賜姓即復姓之説非也。然則李虎何以賜姓大野氏?李氏與大野氏之關係究何如乎?今考李虎之外,李氏而有賜姓者,如李弼之賜姓徒何氏。(周書拾伍、北史陸拾李弼傳。)李穆則賜姓拓拔氏,(北史卷伍玖李賢傳。又見容齋三筆卷三元魏改功臣姓氏條。洪氏謂「[宇文]泰方以時俗文敝,命蘇綽倣周書作大誥。又悉改官名,復周六卿之制。顧乃如是。殆不可曉。」是亦不解賜姓爲興滅國繼絶世之大典,正所以摹倣成周封建制度之意者也。)是同一李氏,而賜以不同之姓矣。又曾賜姓大野氏者,李虎以外,尚有閻慶(見周書貳拾、北史陸壹閻慶傳、新唐書柒叁下宰相世系表、通志貳玖氏族略五、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叁壹等。又鄭氏鄧氏書皆言:「後魏龍驤將軍謝懿賜姓大野氏」,王氏金石粹編貳柒載魏孝文弔比干文碑陰題名有「䮾驤將軍臣河南郡大野(?)」。錢氏潛研堂金石文跋尾貳作「大野□」。寅恪見繆氏藝風堂所藏拓本,亦不清晰,以字形推之,及證以龍驤將軍官名,當是「懿」字。即此謝懿也。然魏孝文乃改代姓爲漢姓者,豈有轉賜漢姓之人以代姓之理?頗疑實大野氏改爲謝氏,以野謝音近之故。魏書官氏志中此例甚多。後人誤於西魏末年賜姓之事,因謂謝懿賜姓大野氏矣。待考。)是不同漢姓之人,亦賜以同一之大野氏矣。其間關係複雜糾紛,殊不易簡單説明。考魏書壹序紀(北史壹魏本紀略同)云:
積六十七世至成皇帝,諱毛立。聰明武略,遠近所推。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
又魏書壹壹叁官氏志云:
初,安帝統國,諸部有九十九姓。至獻帝時,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
又周書壹柒北史陸伍若干惠傳云:
若干惠字惠保,代郡武川人也。其先與魏氏俱起,以國爲姓。
據此則代北之姓,代表其國名。所謂國者,質言之,即部落也。周書貳文帝紀下西魏恭帝元年紀賜姓事。其文云:
魏氏之初,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後多絶滅。至是以諸將功高者爲三十六國後,次功者爲九十九姓後。所統軍人,亦改從其姓。
宇文黑獺鋭意復古,信用蘇綽盧辯之流,摹擬成周封建之制,賜姓功臣之舉,乃其所謂興滅國繼絶世之盛典也。資治通鑑載此事於壹陸伍梁紀元帝承聖三年正月,而删去「爲三十六國後」及「爲九十九姓後」之文,使賜姓大典之原意不能明顯,遂啓後人諸種臆測之説。今依「爲後」之文解釋,則賜李虎以大野氏者,其意即以李虎爲人野氏之後。又依「所統軍人亦改從其姓」之文解釋,則其意部主與部屬必應同一姓氏。當時既以大野之姓賜與李虎,則李虎先世或爲大野部之部曲亦未可知。若李虎果爲李初古拔之後裔,則南朝元嘉北朝太平真君之時已姓李氏,似本漢人。譬諸後來清室之制,遼東漢人包衣有以外戚擡旗故,而升爲滿洲本旗,並改爲滿姓之例。李虎之賜姓大野氏,或亦與之有相似者歟?李唐先世與大野部之關係所能推測者,僅止於此,實非决定之結論也。
(戊)李重耳南奔之説似後人所僞造
前於(丙)章已言當元嘉二十七年南北交兵之際,李重耳無爲宋汝南太守之可能。假使果有其事,而其爲李唐先世與否,又爲一問題,尚須别論。寅恪則並疑凡李重耳南奔之事,載在唐修晉書涼武昭王傳、北史序傳、兩唐書高祖紀、新唐書宗室世系表等者,皆依據唐室自述宗系之言,原非真實史蹟。乃由後人修改傅會李初古拔被禽入宋後復歸魏之事而成。兼以李重耳之奔宋,與李寶之歸魏,互相對映也。何以知其然?因世説新語言語篇云:
張天錫爲涼州刺史,稱制西隅。既爲苻堅所禽,用爲侍中,後於壽陽俱敗。至都,爲孝武所器。每入言論,無不竟日。
又晉書捌陸張軌傳載張天錫歸晉後事云:
又詔曰:故太尉西平公張軌著德遐域,(中略)拔迹登朝。先祀淪替,用增矜慨。可復天錫西平郡公爵!俄拜金紫光禄大夫。天錫少有文才,流譽遠近。及歸朝,甚被恩遇。
又僧祐出三藏記集壹肆沮渠安陽侯傳(慧皎高僧傳卷二曇無讖傳略同)云:
沮渠安陽侯者,河西王蒙遜之從弟也。魏虜托拔燾伐涼州,安陽宗國殄滅,遂南奔於宋。從容法侣,宣通經典,是以京邑白黑咸敬而嘉焉。
夫前西二涼,俱系出漢族,遥奉江東。沮渠雖爲戎類,而宰制西隅,事侔張李。故國亡之後,其宗胤南奔者,咸見欽崇。即使李重耳聲望不及張公純嘏,學行不及沮渠京聲,然既已致位郡守,禦敵邊疆,而南朝當日公私記載,一字無徵,揆諸情事,寧有斯理?故舉張氏沮渠同類之例,以相比喻,足知李重耳南奔之説實出後人所僞造。魏書玖玖私署涼王李暠傳本不載重耳南奔事,湯球十六國春秋輯補所録重耳南奔事,亦取之唐修晉書,而不知其不可信也。(湯氏書敍例云:「此書於十六國春秋纂録所删節處,以晉書張軌李暠等傳及劉淵諸載記補足。」寅恪案,今十六國春秋纂録陸西涼録無重耳南奔事,故湯氏從唐修晉書李暠傳補足之。至若僞本十六國春秋之載重耳南奔事,必録自唐修晉書,更無足論矣。)
(己)唐太宗重修晉書及勅撰氏族志之推論
李唐先世疑出邊荒雜類,必非華夏世家,已於前(丙)(丁)二章言之矣。知此,而後李唐一代三百年,其政治社會制度風氣變遷興革所以然之故,始可得而推論。以其範圍非本篇所及,兹僅就太宗重修晉書及勅撰氏族志二事,簡略言之:
唐以前諸家晉書,可稱美備。而太宗復重修之者,其故安在?昔漢世古文經學者於左氏春秋中竄入漢承堯後之文(見左傳魯文公十三年孔氏正義及後漢書叁陸賈逵傳),唐代重修晉書特取張軌爲同類陪賓,不以前涼西涼列於載記,而於捌柒涼武昭王傳中亦竄入
士業子重耳脱身奔於江左,仕於宋,後歸魏爲恒農太守
一節,皆藉此以欺天下後世。夫劉漢經師,李唐帝室,人殊代隔,迥不相關。而其擇術用心,遥遥符應,有如是者,豈不異哉!李延壽於北史壹佰序傳中,雖亦載李重耳奔宋歸魏之事,然於南史叁捌柳元景傳、肆拾薛安都傳、北史叁玖薛安都傳關於宋書魏書所載李初古拔父子事,皆删棄不録,或者唐初史家猶能灼知皇室先世真實淵源,因有所忌諱,不敢直書耶?其有與重修晉書相似者,則爲勅撰氏族志一事。蓋重修晉書所以尊揚皇室,證明先世之淵源。勅撰氏族志,雖言以此矯正當時之弊俗,實則專爲摧抑中原甲姓之工具。故此二事皆同一用心,誠可謂具有一貫之政策者也。新唐書玖伍高儉傳(參觀舊唐書陸伍高士廉傳、唐會要叁陸氏族門、捌叁嫁娶門、貞觀政要柒論禮樂篇貞觀六年太宗謂房玄齡條、資治通鑑壹玖伍貞觀十二年條。)云:
初,太宗嘗以山東士人尚閥閲,後雖衰,子孫猶負世望,嫁娶必多取貲,故人謂之賣昏。由是詔士廉與韋挺岑文本令狐德棻責天下譜諜,參考史傳,檢正真僞,進忠賢,退悖惡,先宗室,後外戚,退新門,進舊望,右膏粱,左寒畯,合二百九十三姓,千六百五十一家,爲九等,號曰氏族志,而崔幹仍居第一。帝曰:「我於崔盧李鄭無嫌,顧其世衰,不復冠冕,猶恃舊地以取貲,不肖子偃然自高,販鬻松檟,不解人間何爲貴之?齊據河北,梁陳在江南,雖有人物,偏方下國,無可貴者,故以崔盧王謝爲重。今謀士勞臣,以忠孝學藝從我定天下者,何容納貨舊門,向聲背實,買昏爲榮耶?(中略)朕以今日冠冕爲等級高下。」遂以崔幹爲第三姓,班其書天下。高宗時許敬宗以不敍武后世,又李義府恥其家無名,更以孔志約楊仁卿史玄道吕才等十二人刊定之,裁廣類例,合二百三十五姓,二千二百八十七家。帝自敍所以然。以四后姓,酅公介公及三公太子三師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僕射爲第一姓,文武二品及知政事三品爲第二姓,各以品位高下敍之,凡九等,取身及昆弟子孫,餘屬不入,改爲姓氏録。當時軍功入五品者皆昇譜限,紳恥焉,目爲「勳格」。義府奏悉索氏族志燒之。又詔後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温、范陽盧子遷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爲昏。三品以上納幣不得過三百匹,四品五品二百,六品七品百,悉爲歸裝夫氏,禁受陪門財。先是後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寶等爲冠。其後矜尚門地,故氏族志一切降之。王妃主壻皆取當世勳貴名臣家,未嘗尚山東舊族。後房玄齡魏徵李勣復與昏,故望不減。然每姓第其房望,雖一姓中,高下懸隔。李義府爲子求昏,不得,始奏禁焉。其後天下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昏家,益自貴,凡男女皆潛相聘娶,天子不能禁。世以爲敝云。
又舊唐書柒捌張行成傳(新唐書壹佰肆張行成傳、資治通鑑壹玖貳唐紀貞觀元年條同。)云:
太宗嘗言及山東關中人,意有同異。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聞天子以四海爲家,不當以東西爲限。若如是,則示人以隘陿。
觀此,可知對於中原甲姓,壓抑摧毁,其事創始於太宗,而高宗繼述之,(詳見舊唐書捌貳、新唐書貳貳叁上李義府傳、太平廣記壹捌肆氏族類七姓條等。)遂成李唐帝室傳統之政略。魏晉以來門第之政治社會制度風氣,以是而漸次頽壞毁滅,實古今世局轉移昇降樞機之所在,其事之影響於當時及後世者至深且久。兹考李唐氏族所出,因略推論其因果關係,附於篇末,以爲治唐史者之一助。至其他演繹之説,多軼出本文範圍之外,故不旁及焉。
李唐氏族之推測後記
三年前寅恪曾作李唐氏族之推測一文,刊載本集刊第叁本第壹分中,尚有賸義,兹補論之於此。其關於李唐疑是李初古拔後裔,及其自稱西涼李暠嫡裔,必非史實二點,前篇已詳言之,兹不重述。故此篇復就其自稱源出隴西及家於武川二事,取資旁證,别爲辯釋,然後唐室僞造先世宗系,其先後變遷所經歷之軌迹略能推尋,「天可汗」氏族之信史或者亦可因是而考定也。
唐會要壹帝號上云:
獻祖宣皇帝諱熙,(涼武昭王暠曾孫,嗣涼王歆孫,弘農太守重耳之子也。)武德元年六月二十二日追尊爲宣簡公,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追尊宣皇帝,廟號獻祖,葬建初陵。(在趙州昭陵[慶]縣界,儀鳳二年五[?]月一日追封爲建昌陵,開元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詔改爲建初陵。)
懿祖光皇帝諱天錫(宣皇帝長子),武德元年六月二十二日追尊懿王,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追尊光皇帝,廟號懿祖,葬啓運陵。(在趙州昭慶縣界,儀鳳二年三[?]月一日追封爲延光陵,開元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詔改爲啓運陵。)
元和郡縣圖志壹柒(岱南閣叢書本。又參閲舊唐書叁玖地理志及新唐書叁玖地理志趙州昭慶縣條。)略云:
趙州。
昭慶縣。本漢廣阿縣,屬鉅鹿郡。
皇十三代祖宣皇帝建六[初]陵,高四丈,周迴八十丈。
皇十二代祖光皇帝啓運陵,高四丈,周迴六十步。二陵共塋,周迴一百五十六步,在縣西南二十里。
册府元龜壹帝王部帝系門略云:
唐高祖神堯帝,姓李氏,隴西狄道人。其先出自李暠,是爲涼武昭王,薨,子歆嗣位,爲沮渠蒙遜所滅。歆子重耳奔於江南,仕宋爲汝南郡守,復歸於魏,拜弘農太守,贈豫州刺史。生熙,起家金門鎮將,後以良家子鎮於武川,都督軍戎百姓之務,終於位,因遂家焉。生天錫,仕魏爲幢主,大統時追贈司空公。生太祖景皇帝虎,封趙郡公,徙封隴西公,周受魏禪,録佐命功,居第一,追封唐國公。生世祖元皇帝昞,在位十七年,封汝陽縣伯,襲封隴西公,周受禪,襲封唐國公。高祖即元皇帝之世子,母曰元貞皇后,七歲襲封唐國公,義寧二年受隋禪。
今河北省隆平縣尚存唐光業寺碑。碑文爲開元十三年宣義郎前行象城縣尉楊晉所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有拓本,頗殘闕不可讀。兹取與黄彭年等修畿輔通志壹柒肆古蹟略所載碑文相參校,而節録其最有關之數語於下:
(上略)皇祖瀛州刺史宣簡公謹追上尊號,謚宣皇帝。皇祖妣夫人張氏謹追上尊號,謚宣莊皇后。皇祖懿王謹追上尊號,謚光皇帝。皇祖妣妃賈氏謹追上尊號,謚光懿皇后。(中略)詞曰:
維王桑梓。本際城池。(下略)
案,李熙天錫父子共塋而葬,光業寺碑頌詞有「維王桑梓」之語,則李氏累代所葬之地,即其家世居住之地,絶無疑義。據魏書壹佰陸上地形志南趙郡廣阿縣條、隋書叁拾地理志趙郡大陸縣條及元和郡縣圖志壹柒趙州昭慶縣條等,是李氏父子葬地舊屬鉅鹿郡,與山東著姓趙郡李氏居住之舊常山郡,壤地鄰接,李虎之封趙郡公,即由於此。又漢書貳捌地理志載中山國唐縣有堯山,魏書地形志載南趙郡廣阿縣即李氏父子葬地又有堯臺,李虎死後追封唐國公,其唐國之名蓋止取義於中山鉅鹿等地所流傳之放勳遺蹟,並非如通常廣義,兼該太原而言也。
至大唐創業起居注上略云:
初帝奉詔爲太原道安撫大使,帝以太原黎庶陶唐舊民,奉使安撫,不踰本封,因私喜此行,以爲天授。
則爲後來依附通常廣義之解釋,殊與周初追封李虎爲唐國公時,暗示其與趙郡李氏關係之本旨不同也。
據上所言,李唐豈真出於趙郡李氏耶?若果爲趙郡李氏,是亦華夏名家也。又何必自稱出於隴西耶?考元和郡縣圖志壹伍略云:
邢州。
堯山縣。本曰柏人,春秋時晉邑,戰國時屬趙,秦滅趙,屬鉅鹿郡,後魏改「人」爲「仁」,天寶元年改爲堯山縣。
又同書壹柒略云:
趙州。
平棘縣。本春秋時晉棘蒲邑,漢初爲棘蒲,後改爲平棘也,屬常山郡。
李左車墓,縣西南七里。
趙郡李氏舊宅,在縣西南二十里,即後漢魏以來山東舊族也,亦謂之三巷李家云。東祖居巷之東,南祖居巷之南,西祖居巷之西,亦曰三祖宅巷也。三祖李氏亦有地屬高邑縣。元氏縣。本趙公子元之封邑,漢於此置元氏縣,屬常山郡,兩漢常山太守皆理於元氏。開業寺,在縣西北十五里,即後魏車騎大將軍陝定二州刺史尚書令司徒公趙郡李徽伯之舊宅也。
柏鄉縣。本春秋時晉鄗邑之地,漢以爲縣,屬常山郡,後漢改曰高邑,屬常山國,高齊天保七年,移高邑縣於漢房子縣東北界,今高邑縣是也。
高邑故城,在縣北二十一里,本漢鄗縣也。
高邑縣。本六國時趙房子之地,漢以爲縣,屬常山郡。
贊皇縣。本漢鄗邑縣之地,屬常山郡。
百陵崗,在縣東十里,即趙郡李氏之别業於此崗下也。崗上亦有李氏塋冢甚多。
昭慶縣。本漢廣阿縣,屬鉅鹿郡。
皇十三代祖宣皇帝建初陵。
皇十二代祖光皇帝啓運陵。二陵共塋,在縣西南二十里。(昭慶縣條前已引及,因便於解説,特重出其概略於此。)
元和郡縣圖志著者李吉甫出於趙郡李氏,故關於其宗族之先塋舊宅皆詳記之。若取其分布之地域核之,則趙郡李氏其顯著支派所遺留之故蹟,俱不出舊常山郡之範圍。據此,則趙郡李氏顯著支派當時居地可以推知也。但其衰微支派則亦有居舊鉅鹿郡故疆者。考新唐書柒貳上宰相世系表趙郡李氏條(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貳壹同),略云:
[楷]避趙王倫之難,徙居常山。[楷]子輯。輯子慎敦,居柏仁,子孫甚微。
案,柏仁廣阿二縣後魏時俱屬南趙郡,土壤鄰接,原是同一地域。趙郡李氏子孫甚微之一支,其徙居柏仁之時代雖未能確定,然李楷避西晉趙王倫之難,下數至其孫慎敦,僅有二代,則李慎敦徙居柏仁約在南朝東晉之時,李熙父子俱葬於廣阿,計其生時,亦約當南朝宋齊之世。故以地域鄰接及年代先後二者之關係綜合推論,頗疑李唐先世本爲趙郡李氏柏仁一支之子孫。或者雖不與趙郡李氏之居柏仁者同族,而以同居一地,同姓一姓之故,遂因緣攀附,自託於趙郡之高門,衡以南北朝庶姓冒託士族之慣例,亦爲可能之事。總而言之,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李唐先世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至於有唐一代之官書,其記述皇室淵源,間亦保存原來真實之事蹟,但其大半盡屬後人諱飾誇誕之語,治史者自不應漫無辨别,遽爾全部信從也。
又魏書玖柒島夷劉裕傳略云:
島夷劉裕,晉陵丹徒人也。其先不知所出,自云:本彭城彭城人,故其與叢亭安上諸劉了無宗次。
宋書柒捌劉延孫傳云:
延孫與帝室雖同是彭城人,别屬吕縣。劉氏居彭城縣者,又分爲三里:帝室居綏輿里,左將軍劉懷肅居安上里,豫州刺史劉懷武居叢亭里。及吕縣,凡四劉。雖同出楚元王,由來不序昭穆,延孫於帝室本非同宗。
南齊書叁柒劉悛傳略云:
劉悛彭城安上里人也。彭城劉同出楚元王,分爲三里,以别宋氏帝族。
據此,則附會同姓之顯望,南北朝之皇室莫不如此。若取劉宋故事以與李唐相比,則京口之於彭城,亦猶廣阿之於趙郡歟?所不同者,唐李後來忽否認趙郡,改託隴西耳。至其所以否認改託之故,亦可藉一類似之例以爲解釋,請引李弼之成事言之:李弼與李虎同爲周室佐命元勛。周書壹伍李弼傳及新唐書柒貳上宰相世系表俱以弼爲遼東襄平人,唐書表又載弼封隴西公,與周書及北史陸拾李弼傳之僅言弼封趙國公者不同。唐書表多歧誤,姑不深考。但北史以弼爲隴西成紀人,則必依據弼家當日所自稱無疑。蓋賀拔岳宇文泰初入關之時,其徒黨姓望猶繫山東舊郡之名,迨其後東西分立之局既成,内外輕重之見轉甚,遂使昔日之遠附山東舊望者,皆一變而改稱關右名家矣。此李唐所以先稱趙郡,後改隴西之故也。又考北史壹佰序傳載李抗(即李暠曾孫韶之從祖。)自涼州渡江,仕宋歷任三郡太守,其子思穆於魏太和十七年北歸,位至營州刺史。然則西涼同族固有支孫由北奔南,又由南返北之一段故實。李唐既改稱隴西之後,或見李抗思穆父子之遭際與其先世李初古拔買得父子之事蹟適相類似,因而塗附,自託於西涼李暠之嫡裔耶?(參閲前篇。)又據册府元龜之所引,知李重耳之豫州刺史乃追贈之銜,則光業寺碑所載李熙瀛州刺史之號,疑亦後來所追贈者也。至若册府元龜壹帝系門所載李天錫起家金門鎮將一節,必是附會李買得曾爲金門戍主之事,作成誇大之詞。考魏書地形志有兩金門:一爲金門郡,興和中置,一爲宜陽郡屬之金門縣,亦興和中置。宋書柳元景傳載李買得爲金門戍主(詳見前篇),依當日南北戰争所經由之路線推之,自是宜陽郡屬之金門縣。但當北朝太平真君之世,其地尚未置縣,何從而有鎮?後魏鎮將位極尊崇,李天錫更何從起家而得爲此高官乎?前篇疑李買得既已戰死,何能復鎮武川,又家於其地?今知李氏父子皆葬廣阿,實無家於武川之事,然則李唐之自稱來自武川者,或是覩賀拔岳宇文泰皆家世武川,因亦詭託於關西霸主鄉邑之舊耶?以李唐世系改易僞託之多端,則此來自武川一事之非史實,亦不足爲異矣。
據以上所推證,則李唐氏族或出於趙郡李氏衰微之支派,或出於鄰居同姓之攀援,雖皆不能確知,而其本爲漢族,似不容疑。李熙天錫父子二世所娶張氏及賈氏又俱爲漢姓,則其血統於娶獨孤竇氏等胡姓之前,恐亦未嘗與胡族相混雜也。假使李唐先世本爲純粹之漢族,其與大野部之關係果何如乎?前篇已言宇文泰之賜胡姓,實爲斷絶之義,而非復姓之旨。考周故開府儀同賀屯公墓志(即侯植之墓志,周書貳玖、北史陸陸皆有侯植傳,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貳叁亦載此志。又承趙萬里先生以李宗蓮懷珉精舍金石跋尾中此誌跋文及此志拓印本見示。)云:
[後]魏前二年十月中太祖文皇帝以公忠效累彰,宜加旌異,爰命史官,賜姓賀屯氏,時推姓首,[寔]主宗祀。
此志文中「時推姓首,實主宗祀」之語最關重要,蓋宇文泰之賜姓,原欲恢復鮮卑部落之舊制,故命軍人從其所統主將之姓,夫一軍之中,既同姓一姓,則同姓之人數必衆,不可無一姓首,而姓首即主宗祀之統將也。但姓首不必盡爲塞外異族,如庾子山集壹叁周太子太保步陸逞神道碑(參考同集壹陸周譙國夫人步陸孤氏墓志銘)略云:
公諱逞,本姓陸,吴郡吴人也。曾祖載,爲宋王司馬,留鎮關中,赫連之亂,仗劔魏室,今爲河南洛陽人也。高祖(疑誤倒)冠軍將軍營州刺史,吴人有降附者,悉領爲别軍,自是擁鐸,更爲吴越之兵,君子習流,别有樓船之陣。
又周書叁貳陸通附弟逞傳(北史陸玖同)略云:
父政,其母吴人,好食魚,北土魚少,政求之,常苦難。後宅側忽有泉出,而有魚,遂得以供膳,時人以爲孝感所致,因謂其泉爲孝魚泉。通賜姓步六孤氏。
案,陸通陸逞兄弟之爲漢人,確無疑義,且其祖母又爲吴人,則亦未與胡族血統混雜。其祖統領降附吴人别爲水軍,蓋清初黄梧施琅一流人物。然宇文泰賜通以胡姓,專統一軍,是以通爲降附吴人之姓首,而主塞外鮮卑步陸孤部之宗祀也。據此可以推知,即漢人與塞外鮮卑部落絶無關涉者,亦得賜胡姓,且爲主宗祀之姓首。然則李虎雖賜姓大野氏,亦可以與塞外大野部落絶無關涉。近人往往因李唐曾賜姓大野,遂據以推論,疑其本爲塞外異族,今既證明其先世不家於武川,而家於南趙郡,則李熙父子(即李初古拔父子)與陸通兄弟又何以相異乎?故關於李唐氏族問題,綜合前後二篇之主旨,假設一結論於下:
李唐先世本爲漢族,或爲趙郡李氏徙居柏仁之「破落户」,或爲鄰邑廣阿庶姓李氏之「假冒牌」,既非華盛之宗門,故漸染胡俗,名不雅馴。於北朝太平真君、南朝元嘉之世,曾參與弘農之戰,其後並無移鎮及家於武川之事。迨李虎入關,東西分立之局既定,始改趙郡之姓望而爲隴西,因李抗父子事蹟與其先世類似之故,遂由改託隴西更進一步,而僞稱西涼嫡裔。又因宇文氏之故,復詭言家於武川,其初之血統亦未與外族混雜。總而言之,李唐氏族若僅就其男系論,固一純粹之漢人也。
若上所假設者大體不謬,則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頽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啓,擴大恢張,遂能别創空前之世局。故欲通解李唐一代三百年之全史,其氏族問題實爲最要之關鍵。吾國昔時學者固未嘗留意於此,近人雖有撰著,亦與鄙見多所異同,因據與此問題有關之史籍及石刻,約略推論其僞造世系先後演變之歷程如此。
三論李唐氏族問題
寅恪於本集刊第叁本第壹分李唐氏族之推測及第肆分李唐氏族之推測後記兩文中先後討論李唐氏族問題,仍有未盡之意,本欲復有所申論,以求教於治唐史之學者。近又見日本東北帝國大學文科會編輯之文化第二卷第六號載有金井之忠氏李唐源流出於夷狄考一文,其中涉及拙作,有所辨難,故作此篇,略述鄙見,條列於後。夫考證之業,譬諸積薪,後來者居上,自無膠守所見,一成不變之理。寅恪數年以來關於此問題先後所見亦有不同,按之前作二文,即已可知。但必發見確實之證據,然後始能改易其主張,不敢固執,亦不敢輕改,惟偏蔽之務去,真理之是從。或者李唐氏族問題之研討因此辨論,得有更進一程之發展乎?此則寅恪之所甚希望者也。
(甲)李唐之李必非代北叱李部所改
金井氏據鄭樵通志叁拾氏族略變夷篇記代北之人隨後魏遷河南改胡姓爲漢姓事,其中有
叱李之爲李。
一語,及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貳壹:
河南李氏後魏官氏志有叱李氏改爲李氏。
之文,作一結論,謂李唐源出於叱李氏。寅恪案,無論今魏書壹壹叁官氏志無「叱李氏改爲李氏」之語,鄭鄧之書未詳其何所依據。但此點無關宏旨,可置不論。
魏書柒下高祖紀(參閲北史叁魏本紀、資治通鑑壹肆拾齊紀建武二年六月條。)云:
[太和十九年]丙辰,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
又北史壹玖廣川王諧傳(今魏書貳拾即取北史此卷所補者。並參閲通鑑壹肆拾齊紀建武二年六月條。)云:
詔曰:遷洛之人,自兹厥後,悉可歸骸邙嶺,皆不得就塋恒代。
據此,李虎之祖熙及其父天賜死於何年,固不能定,但如金井氏之説,既是代人遷洛之改姓者,則其所葬之地實爲解決此問題之關鍵。假使熙及天賜父子二人俱死於太和十九年六月丙辰以前,則應俱葬於恒代。假使父子二人俱死於太和十九年六月丙辰以後,則父子二人俱應葬於邙嶺。假使父子二人一死於太和十九年六月丙辰以前,一死於太和十九年六月丙辰以後,則應一葬於恒代,一葬於邙嶺。今則其所葬之地北不在恒代,南不在邙嶺,乃在後魏南趙郡之廣阿,唐代趙州之昭慶,而又父子共塋,顯是族葬之遺蹟。然則李唐先世果如金井氏之説,出於代北叱李部遷洛後改爲李氏者歟?抑如寅恪之説,其初本爲趙郡李氏之「破落户」或「假冒牌」者歟?孰非孰是,何去何從,治史者自能别擇,不待詳辨也。
(乙)李唐在李淵以前其血統似未與胡族混雜
開元十三年象城縣尉楊晉撰光業寺碑(碑文詳見前篇)云:
皇祖瀛州刺史宣簡公謹追上尊號,謚宣皇帝。皇祖妣夫人張氏謹追上尊號,謚宣莊皇后。
皇祖懿王謹追上尊號,謚光皇帝。皇祖妣妃賈氏謹追上尊號,謚光懿皇后。
又巴黎國民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第貳仟伍拾肆唐代祖宗忌日表云:
皇六代祖景皇帝。
皇后梁氏。 五月九日忌。
今唐會要壹帝號門上及貳叁忌日門俱缺載張氏賈氏梁氏三代女系。據此,張賈皆是漢姓,其爲漢族,當無可疑。梁氏如梁禦之例,雖亦有出自胡族之嫌疑,(見周書壹柒及北史伍玖梁禦傳。又魏書壹壹叁官氏志云:「拔列氏後改爲梁氏。」)但梁氏本爲漢姓,大部分皆是漢族,未可以其中間有少數例外出自胡族之故,遽概括推定凡以梁爲氏者皆屬胡族也。故李虎妻梁氏在未能確切證明其氏族所出以前,仍目之爲漢族,似較妥慎。然則李唐血統其初本是華夏,其與胡夷混雜,乃一較晚之事實歟?兹取今日新獲得之資料,補作一李唐血統世系表,起自李熙,迄於世民,以供研究李唐氏族問題者之參考。至李重耳則疑本無其人,或是李初古拔之化身,已詳前篇,兹不贅論。故兹表只就今日能確切考知及有實物能證明者爲限。其女統確知爲漢族者,標以符號。確知爲胡族者,標以符號。雖有胡族嫌疑,似在未能確切證明前,姑仍認爲漢族者,則標以……符號。
(丙)推測李虎所以追封唐國公之故
前篇謂周初追封李虎爲唐國公暗示其與趙郡之關係者,實指當時擬此封號者聯想李氏與趙郡之關係而言。蓋李虎生前初封之趙郡公及徙封之隴西公,皆郡公也。郡公進一等則爲國公。(參考周書肆拾、北史陸貳尉遲運傳,隋書貳捌百官志下等。)凡依等進封,以能保留元封之名爲原則,故其取名多從元封地名所隸屬之較大區域中求之。若不得已,則於元封地名相近之較大區域中求之。若猶無適當之名,則盡棄與元封有關之名,别擇一新號。考李虎之追封唐國公,當在周初受魏禪,大封佐命功臣之時,即與孝閔帝元年春正月乙卯進封趙郡公李弼中山[郡]公宇文護等爲趙國公晉國公等同時。(見周書叁孝閔帝紀、壹壹晉蕩公護傳、壹伍李弼傳及北史伍柒邵惠公顥傳附子護傳、陸拾李弼傳等。)趙爲郡名,亦古國名。故李弼即由趙郡公進封趙國公,同時自不得以趙國公追封李虎。隴西只是郡名,而非國名,不可作國公之封號。於是當日之擬封號者不得不聯想及於與趙郡及隴西郡有關之古代國名。通典壹柒肆州郡典略云:
天水郡。秦州,古西戎之地,秦國始封之邑,領縣五。成紀。
隴西郡。渭州,春秋爲羌戎之居。秦置隴西郡。
同書壹柒捌州郡典云:
趙郡。趙州,春秋時晉地,戰國時屬趙,領縣九。昭慶。(寅恪案,魏書壹佰陸上地形志南趙郡廣阿縣即昭慶,有堯臺。)
博陵郡。定州,帝堯始封唐國之地,戰國初爲中山國,後爲魏所併,後又屬趙,秦爲上谷鉅鹿二郡之地,漢高帝置中山郡,景帝改爲中山國,後漢因之,晉亦不改,後燕慕容垂移都於此,(都中山,置中山郡。至慕容寶爲後魏所陷。)後魏爲中山郡,領縣十一。望都。(堯始封於此,堯山在北,堯母慶都山在南。)
據此,與隴西郡有關之古代國名爲秦。與趙郡有關之古代國名爲趙,魏,中山,晉,及唐。魏爲拓拔氏之國號,自不可以封。中山之名在後魏爲郡王爵封號,亦爲郡公封號。但通稱則省郡字,如中山王、中山公之例。北周在明帝武成元年八月改天王稱皇帝以前,國公爲人臣最高之封爵。故宇文護由中山郡公進封國公時,不以爲中山國公者,雖因晉國較中山爲大名,實亦受魏制習慣影響,蓋欲以表示區别。是中山復不可爲進封國公之號。(見魏書壹壹叁官氏志、魏書壹伍、北史壹伍秦王翰傳附中山王纂傳、魏書壹玖下、北史壹捌南安王楨傳附中山王英傳、周書叁孝閔帝紀、肆明帝紀、叁伍崔猷傳、北史玖周本紀、叁貳崔挺傳附猷傳、通鑑壹陸陸及壹陸柒等。)當追封李虎之時,西魏恭帝僅於數月前即恭帝之三年秋七月封宇文直爲秦郡公。(見周書貳文帝紀下、壹叁衛剌王直傳及北史伍捌衛剌王直傳等。)故爲宇文直地,亦不能以秦爲追封李虎之國號。而晉國則又已封宇文護矣。夫趙國之號,既以李弼之故不可取用,秦國晉國復以宇文直宇文護之故不能進封,魏及中山又皆不可用爲封號,然則當時司勳擬號之官,若不别擇一新號,而尚欲於舊時封地之名有所保存聯繫者,則舍唐國莫屬。此李虎所以追封唐國公之故也。
又李德裕會昌一品集壹捌請改封衛國公狀云:
臣今日蒙恩進封趙國公,承命哀惶,不任感涕。臣亡父先臣憲宗寵封趙國,先臣與嫡孫寬中小名三趙,意在傳嫡嗣,不及支庶。臣前年恩例進封,合是趙郡,臣以寬中之故,改就中山。亡祖先臣曾居衛州汲縣,解進士及第。儻蒙聖恩,改封衛國,遂臣私誠,庶代受殊榮,免違先志。
據此,李德裕合封趙郡,而改就中山,則趙郡之與中山爲互相平等及互相關聯之封號,可以確實證明。中山相傳爲帝堯始封唐國之地,唐朝之宰輔李德裕自不能由中山進封唐國,只能進封趙國。周代之元勳李虎曾封趙郡,以李弼之故不能進封趙國,遂得進封唐國。故取此二事,以相比證,李虎所以追封唐國公之故,更可豁然通解矣。至德裕之請免封趙國,改封衛國,即前文所謂盡棄與元封有關之名,别擇一新號者,而猶以其祖曾居衛州汲縣之故,請改封衛國,則唐人心目中封號與居地之關係,亦可想見也。兹以李德裕由中山進封趙國之例,時代雖晚,然足資比證,因併附記之,以供參考。(附識:李虎熙天賜妻姓氏俱見唐會要叁皇后門。前文失檢,特此補正。)
敦煌本維摩詰經問疾品演義書後
予讀此品演義,至
獅子骨崙前後引。
之句,初不得其解。後檢義浄南海寄歸内法傳卷肆西方學法章自注云:
然而骨崙速利尚能總讀梵經。
及義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下貞固傳附載其弟子孟懷業事云:
至佛逝國,解骨崙語。
據此,則骨崙即崑崙之異譯,自無待言。考太平廣記叁肆拾引通幽録云:
[盧頊]夜夢一老人騎大獅子,獅子如文殊所乘。毛彩奮迅,不可視。旁有二崑崙奴操轡。
然則文殊之騎獅子固有崑崙奴二人,以爲侍從。與所謂
獅子骨崙前後引
之事情略同,而骨崙二字之確詁於此可推得也。予前數年已爲此演義作長跋,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貳本第壹分中。尚有賸義,久未寫出。師仲公老而健忘,於講授時尤甚。因併附書於後,以備教室之用云。
(原載清華周刊第叁柒卷第玖、拾期)
與妹書(節録)
我前見中國報紙告白,商務印書館重印日本刻大藏經出售,其預約券價約四五百圓。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價亦更貴。不知何處能代我籌借一筆款,爲購此書。因我現必需之書甚多,總價約萬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續藏兩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續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類書百種而已。若不得之,則不能求學,我之久在外國,一半因外國圖書館藏有此項書籍,一歸中國,非但不能再研究,并將初着手之學亦棄之矣。我現甚欲籌得一宗巨款購書,購就即歸國。此款此時何能得,只可空想,豈不可憐。我前年在美洲寫一信與甘肅寧夏道尹,託其購藏文大藏一部,此信不知能達否。即能達,所費太多,渠知我窮,不付現錢,亦不肯代墊也。西藏文藏經,多龍樹馬鳴著作而中國未譯者。即已譯者,亦可對勘異同。我今學藏文甚有興趣,因藏文與中文,係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屬一系。以此之故,音韻訓詁上,大有發明。因藏文數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寫,其變遷源流,較中文爲明顯。如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爲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歷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關係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經典,印度極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類,與佛教史有關者多。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對勘一過,其注解自晉唐起至俞曲園止,其間數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我以爲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餘多是望文生義,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師天台宗之祖師。其解悉檀二字,錯得可笑。(見法華玄義。)好在台宗乃儒家五經正義二疏之體。説佛經,與禪宗之自成一派。與印度無關者相同。亦不要緊也。(禪宗自謂由迦葉傳心,係據護法因緣傳。現此書已證明爲僞造。達磨之説我甚疑之。)舊藏文既一時不能得,中國大藏,吾頗不欲失此機會,惟無可如何耳。又蒙古滿洲回文書,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滿蒙回藏文書,價廉者,請大哥五哥代我收購,久後恐益難得矣。
(原載一九二三年八月學衡貳拾期文録)
與董彦堂論年曆譜書
大著病中匆匆拜讀一過,不朽之盛業,惟有合掌贊嘆而已。改正朔一端,爲前在昆明承教時所未及,尤覺精確新穎。冬至爲太陽至南回歸線之點,故後一月,即建丑月爲歲首,最與自然界相符合。其次爲包含冬至之建子月,周繼殷以子月代丑月爲正月,亦與事理適合。若如傳統之説,夏在商前何以轉取寅月爲正月似難解釋。故周代文獻中,雖有以寅月爲正之實證,但是否果爲夏代所遺,猶有問題也。豳風七月詩中曆法不一致,極可注意,其「一之日」,「二之日」,是「一月之日」,「二月之日」之舊稱否?又與左傳孔子「火猶西流,司曆過也」參校,則疑以寅月爲正,乃民間歷久而誤失閏之通行曆法。遂以「託古」而屬之夏歟?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讀通志柳元景沈攸之傳書後
鄭漁仲通志列傳類其南北朝諸列傳即取之南北史,世所習知者也。丁丑之冬時居北平,將南渡江左,臨發之前夕陳援庵先生垣見過,謂寅恪曰:通志柳元景傳中紀元景北征事,亦載李初古拔始末,與宋書柳元景傳相同,惟僅及首段而止。又李初古拔作李初古爲異耳。豈舊本南史柳元景傳其紀李初古拔事,元與宋書柳元景傳同,而今本南史有脱文,漁仲所見尚是未甚殘闕者耶?寅恪當時行色匆匆,未敢遽對,及抵長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馳蒼梧瘴海,轉徙至於蒙自,憂患疾苦之中,無書可讀,偶訪鄰舍,得見坊本通志,因一披閲之,其卷壹叁拾列傳肆玖沈攸之傳云:
沈攸之字仲達,司空慶之從父兄子也。
歸檢南史叁柒沈慶之傳附攸之傳云:
攸之字仲達,慶之從父兄子也。
又檢宋書柒肆沈攸之傳云:
沈攸之字仲達,吴興武康人,司空慶之從父兄子也。
夫漁仲之作通志,其南北朝諸列傳雖逕取南北史之本文,但南北史以家世爲主,不以朝代爲斷限。漁仲著書時,於李書稍有移割,其沈攸之傳文雖取之南史,而於攸之名上冠之以姓,此著述之體應爾自不待言。然南史比傳本文元無「司空」二字,通志忽於南史元文「慶之」二字之上增「司空」二字,其爲從宋書沈攸之傳之元文採入,而非漁仲所見之南史多此司空二字無疑也。據此推論,通志中南北朝諸列傳雖取之南北史,其間亦旁採斷代之史如宋書以補苴之,其沈攸之傳既雜糅,則其柳元景傳亦何嘗不可如是乎?惟漁仲元文是否即已如是?抑或後來寫刻遂致雜糅?初以無從獲校舊本通志,未敢遽斷,後得見友人鈔示之至治本通志沈攸之傳「慶之」之下多一「之」字外,餘皆與坊本不異,據此頗疑雜糅沈李二書即出於鄭氏之手,殆以李書多所删削故略取沈書以補之歟?
論許地山先生宗教史之學
寅恪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學,然於道教僅取以供史事之補證,於佛教亦止比較原文與諸譯本字句之異同,至其微言大義之所在,則未能言之也。後讀許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論文,闕於教義本體俱有精深之評述,心服之餘,彌用自愧,遂捐棄故技,不敢復談此事矣。今馬季明先生屬寅恪爲地山先生紀念刊綴一言。因念地山先生學問通博,非淺識所得備論,特就所能知者言之如此,藉應季明先生之命,並舉以告世之學者。
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
二十年以前之清華,不待予言。請略陳吾國之現狀,及清華今後之責任。吾國大學之職責,在求本國學術之獨立,此今日之公論也。若持此意以觀全國學術現狀,則自然科學,凡近年新發明之學理,新出版之圖籍,吾國學人能知其概要,舉其名目,已復不易。雖地質生物氣象等學,可稱尚有相當貢獻,實乃地域材料關係所使然。古人所謂「慰情聊勝無」者,要不可遽以此而自足。西洋文學哲學藝術歷史等,苟輸入傳達,不失其真,即爲難能可貴,遑問其有所創獲。社會科學則本國政治社會財政經濟之情况,非乞靈於外人之調查統計,幾無以爲研求討論之資。教育學則與政治相通,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今日中國多數教育學者庶幾近之。至於本國史學文學思想藝術史等,疑若可以幾於獨立者,察其實際,亦復不然。近年中國古代及近代史料發見雖多,而具有統系與不涉傅會之整理,猶待今後之努力。今日全國大學未必有人焉,能授本國通史,或一代專史,而勝任愉快者。東洲鄰國以三十年來學術鋭進之故,其關於吾國歷史之著作,非復國人所能追步。昔元裕之、危太樸、錢受之,萬季野諸人,其品格之隆汙,學術之歧異,不可以一概論;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觀念,即國可亡,而史不可滅。今日國雖倖存,而國史已失其正統,若起先民於地下,其感慨如何?今日與支那語同系諸語言,猶無精密之調查研究,故難以測定國語之地位,及辨别其源流,治國語學者又多無暇爲歷史之探討,及方言之調查,論其現狀,似尚注重宣傳方面。國文則全國大學所研究者,皆不求通解及剖析吾民族所承受文化之内容,爲一種人文主義之教育,雖有賢者,勢不能不以創造文學爲旨歸。殊不知外國大學之治其國文者,趨向固有異於是也。近年國内本國思想史之著作,幾盡爲先秦及兩漢諸子之論文,殆皆師法昔賢「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者。」何國人之好古,一至於斯也。關於本國藝術史材料,其佳者多遭毁損,或流散於東西諸國,或秘藏於權豪之家,國人聞見尚且不能,更何從得而研究?其僅存於公家博物館者,則高其入覽券之價,實等於半公開,又因經費不充,展列匪易,以致藝術珍品不分時代,不别宗派,紛然雜陳,恍惚置身於廠甸之商肆,安能供研究者之參考?但此缺點,經費稍裕,猶易改良。獨至通國無一精善之印刷工廠,則難保有國寶,而乏傳真之工具,何以普及國人,資其研究?故本國藝術史學若俟其發達,猶邈不可期。最後則圖書館事業,雖歷年會議,建議之案至多,而所收之書仍少,今日國中幾無論爲何種專門研究,皆苦圖書館所藏之材料不足;蓋今世治學以世界爲範圍,重在知彼,絶非閉户造車之比。况中西目録版本之學問,既不易講求,購置搜羅之經費精神復多所制限。近年以來,奇書珍本雖多發見,其入於外國人手者固非國人之得所窺,其幸而見收於本國私家者,類皆視爲奇貨,秘不示人,或且待善價而沽之異國,彼輩既不能利用,或無暇利用,不唯孤負此種新材料,直爲中國學術獨立之罪人而已。夫吾國學術之現狀如此,全國大學皆有責焉,而清華爲全國所最屬望,以謂大可有爲之大學,故其職責尤獨重,因於其二十周紀念時,直質不諱,拈出此重公案,實繫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與清華及全國學術有關諸君試一參究之。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