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略传

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余姚人也。父华,字德辉,成化辛丑进士,仕至南京吏部尚书。母郑氏,孕十四月而生先生,时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三十日也。先是,祖母岑夫人梦神人自云中至,因命名为云。五岁不能言,有异僧过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焉。自少寓京师,性豪迈不羁。十五岁纵观塞外,经月,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十七岁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明年将还余姚,过广信,谒娄一斋,讲宋儒格物之学,以为“圣人可学而至”。后以沉思得疾,乃绝意圣贤,随世为词章之学。二十六岁复至京师,又博观兵家秘书,卒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欲求师友于天下,又不可数遇。心持惶惑,郁郁久之,旧疾更作。偶从道士谈养生,思遗世入山。二十八岁,举进士,赐观政工部。当时边虏猖獗,上《边务八事》,言极剀切。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录囚江北。事竣复命,与京中旧游,以才名相驰骋。治诗古文,既而叹曰:“吾安能以有限之精神,骛于无用之虚文乎?”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之术。未几,忽悔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亟屏去,欲离世远去。惟祖母与父在念,因循未决。又忽悟曰:“此念自孩提生。若去此念,是断灭种性也。”明年遂移疾西湖,不复思用世,深觉释、老二氏之非。三十三岁,主考山东乡试,试录皆出阳明之手,世人始知阳明经世之学。明年至京师,得人益进。于是与湛甘泉定交,共以昌明圣学为任。及阳明殁,甘泉志其墓曰:“先生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先是阳明三十五岁,刘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阳明上疏救之。诏下狱,廷杖四十,绝而复苏,谪为贵州龙场驿驿丞,时武宗正德元年丙寅也。三十七岁,至龙场,备历艰苦。因见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当专求事物之理。于是有契于“心即理”之说,默记五经》之言以证之,无不吻合,乃著《五经臆说》。三十八岁,为提学副使席元山,说“知行合一”之旨。明年刘瑾诛,去谪所,知庐陵县,门人渐集。历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阳明年四十五矣,时处闽不靖,兵部尚书王琼,特举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未几遂平漳南、横水、桶冈、大帽、浰头诸寇。虽在征途,不废讲学。宸濠反,阳明方奉敕勘处福建叛军,遂自登城反吉安,起兵讨之。三战俘濠,以功封新建伯,升南京兵部尚书。盖阳明年五十而始揭“致良知”之教,至是而其为学之纲领具矣。五十六岁,奉命征思、田,思、田平。道中有疾,门人周积侍病,问遗言,阳明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而逝,时嘉靖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享年五十有七。

明儒学案》曰: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人。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阳明所著有《诗文集》《五经臆说》《古本大学旁释》《朱子晚年定论》及其门人所记之《传习录》等。

阳明与陆象山之关系

学者皆以“陆王”并称,盖自宋以来之理学,程、朱为一派,陆、王为一派。阳明之学,实出于象山,而益扩充之。读象山之书,可以知阳明学之渊源;读阳明之书,可以知象山学之发展。故陆、王二家之关系,最为密切。今先述阳明博观众学,而率以象山为归者于此。以后凡述阳明学说,皆兼附论象山平日之旨趣焉。

欲知阳明与象山之关系,必先考阳明平时直接所师承讲论之人,既乃明归依一宗,而致其推崇之意者。案:阳明于宪宗十八年,年十一岁,始至京师。《年谱》曰:“以明年就塾师,然又在家与其叔父共学。”正德丙子,阳明《送德声叔父归余姚诗序》曰:“守仁与德声叔父,共学于家君龙山先生。故诗中有‘犹记垂髫共学年,于今鬓发两苍然’之句。”(《全书》卷二十)是阳明幼年侨居京师,自就塾师外,在家庭之中,又别有所学也。

弘治元年,阳明十七岁,已慕神仙之道。《年谱》记之曰:“是年亲迎夫人诸氏。合卺之日,偶间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盖先生是时已好道矣。”

次年见娄一斋,又契心于儒业。《年谱》曰:“弘治二年,谒娄一斋谈,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按一斋为吴康斋入室弟子。康斋治程朱之学。阳明既契康斋,遂为宋儒格物之学,自此始矣。《年谱》于“弘治五年,阳明二十一岁”记其事曰:“是岁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侍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宦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然阳明年三十六,“谪居龙场途次,尚再访一斋”云。

又《答储柴墟书》曰:“往时仆与王寅之、刘景素,同游大学。”是阳明在京师尝游大学,其详不可考矣。

当是之时,阳明之于学,或探诸佛老,或求诸宋学,或志于文辞,或讲论经世,殆无有定向。故《年谱》于“弘治十一年,阳明二十七岁”记之曰:“是岁先生谈养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未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至阳明三十一以后,乃愈悟仙、释二氏之非,以圣学为己任。《年谱》“弘治十五年,阳明三十一岁”记之曰:“是岁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复命,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诗文。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悟曰:‘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盖自是阳明始断然弃仙、释二氏,不复再溺于中,后且极诋二氏。然后人或疑陆、王之学有杂于禅,岂其渐渍既久,犹间有所取而不自觉耶?要之阳明专意圣学,在三十四岁(弘治十八年)与湛甘泉定交之时。《年谱》曰:“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觉兴起。有愿执贽及门者,至是专志授徒讲学。然师友之道久废,咸目以为立异好名。惟甘泉先生若水,时为翰林庶吉士,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按湛甘泉为陈白沙门人,自此以后二十余年,为阳明之讲友。二人性质及学说,非无差异,然能矫当时之弊,以振兴理学为志,是则所同也。

又阳明《赠阳伯诗》曰:“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全书》卷十九)又正德九年,阳明年四十三,门人萧惠好儒释。尝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思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全书》卷一)此语为悟仙释之非以后九年所发,盖湛甘泉为阳明墓志,称其“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其“丙寅”即正德元年,阳明方三十五岁也。

以上述阳明早年、中年思想之变迁,乃其平日与师友讲贯而致力圣学之大略。今且述阳明与象山之关系于后。

阳明去陆象山殆四百年。象山之学,罕为当时学者所道,阳明独起而推尊之。盖明初以来,程、朱学派盛行。阳明不顾世人诽谤,昌言陆学。正德六年,阳明年四十矣,尝与门人等比论朱晦庵与陆象山之学曰:“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以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辩论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晦庵之学,既已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犹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此可见阳明将尊陆学以与朱学抗之微旨矣。

正德十五年,阳明四十九岁,又刻《象山文集》,其序有曰:

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氏(周、程),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辟,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子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迷诋以禅。(《全书》卷七)

盖陆子之学,简易直截,以明心为主眼,故论者往往诋其类禅。阳明序《象山集》,乃辨陆学与禅之异,而深慨世人之雷同附和而不考也。其于学说上之回护象山者如此。《年谱》于“正德十六年,阳明五十岁”下记曰:

先生以象山得孔、孟正传,其学术久抑而未彰。文庙尚缺配享之典,子孙未沾褒崇之泽。牌行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此又为阳明表章象山学之余事矣。

阳明推崇象山,断之为孟子之学。盖北宋理学,程明道与程伊川,皆受学周茂叔。而明道之学,主于直觉;伊川之学,主于经验。故象山亟称明道,而朱子称伊川。象山尝评二程曰:“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象山全集》卷三十四)又曰:“元晦似伊川,钦夫似明道。伊川蔽锢深,明道却疏通。”(《象山全集》卷三十四)然则象山之于二程,有独重明道之意,阳明承之。故称明道处多,称伊川处极少。亦犹朱子数称伊川,而罕称明道也。朱子取伊川《颜子所好何学论》之意,阳明取明道《识仁篇》之意。伊川为朱子所宗,明道为“陆王”所宗。阳明论“知行合一”,虽偶有类于伊川,然阳明书中,固希有赞述伊川之说者,惟时时美明道耳。明道已屡称良知、良能。如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二程全书》卷三十)又曰:“学在知其所有,又在养其所有。”(《二程全书》卷三十)明道亦以“简易直截”为为学之工夫。然则阳明之学出于象山,而又与象山同服膺明道之绪论也。

阳明少时自学于塾师外,则禀龙山公过庭之训。又尝游大学,谒娄一斋,出入于释老。及与湛甘泉友善,而后归正圣学,及潜心于陆象山之传,而后其学大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