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東晉孫恩之亂與濱海地域之關係,舊史紀之已詳,且爲世人所習知者也。若通計先後三百餘年間之史實,自後漢順帝之時,迄於北魏太武劉宋文帝之世,凡天師道與政治社會有關者,如漢末黄巾米賊之起原,西晉趙王倫之廢立,東晉孫恩之作亂,北魏太武之崇道,劉宋二凶之弑逆,以及東西晉、南北朝人士所以奉道之故等,悉用濱海地域一貫之觀念以爲解釋者,則尚未之見。故不自量,鈎索綜合,成此短篇。或能補前人之所未逮,而爲讀國史者别進一新解歟?
二、黄巾米賊之起原
自戰國騶衍傳大九州之説,至秦始皇、漢武帝時方士迂怪之論,據太史公書所載(始皇本紀封禪書孟子荀卿列傳等),皆出於燕、齊之域。蓋濱海之地應早有海上交通,受外來之影響。以其不易證明,姑置不論。但神仙學説之起原及其道術之傳授,必與此濱海地域有連,則無可疑者。故漢末黄巾之亂亦不能與此區域無關係。
後漢書陸拾下襄楷傳略云:
襄楷字公矩,平原隰陰人也。好學博古,善天文陰陽之術。延熹九年,楷自家詣闕,上疏曰:「臣前上琅邪宫崇受于吉神書,不合明德。」復上書曰:「前者宫崇所獻神書,專以奉天地順五行爲本,亦有興國廣嗣之術。其文易曉。而順帝不行,故國胤不興。」初,順帝時,琅邪(琅邪當今地詳見於下第七章)宫崇詣闕,上其師于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其言以陰陽五行爲家,而多巫覡雜語。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經,乃收藏之。後張角頗有其書焉。
章懷太子注以地名有三曲陽,而定此曲陽爲東海之曲陽。其説云:
海州有曲陽城,北有羽潭水。而于吉、宫崇并琅邪人,蓋東海曲陽(在今江蘇省東海縣西南)是也。(凡篇中古代郡邑之名其約略相當現今何地悉附注於本文之下,以便參考。但以在海濱地域,而又與本篇主旨之説明有關者爲限。)
三國志吴書壹孫策傳注引江表傳略云:
時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吴會,立精舍,燒香,讀道書,制作符水以治病。吴會人多事之。策嘗於郡城門樓上集會諸將賓客,吉趨度門下。諸將賓客三分之二下樓迎拜之,掌賓者禁呵不能止。
案,江表傳所言與時代不合,雖未可盡信,而天師道起自東方,傳於吴會,似爲史實,亦不盡誣妄。是于吉、宫崇皆海濱區域之人,而張角之道術亦傳自海濱,顯與之有關也。
又據三國志魏書捌張魯傳及後漢書壹佰伍劉焉傳等,張道陵順帝時始居蜀,本爲沛國豐(今江蘇省豐縣)人。其生與宫崇同時,(宋濂翰苑别集卷六漢天師世家敍云:「道陵建武十年生於吴之天目山。」殊不足信。故不依以爲説。)豐沛又距東海不遠,其道術淵源來自東,而不自西,亦可想見。此後漢之黄巾米賊之起原有關於海濱區域者也。
三、趙王倫之廢立
西晉八王之亂,其中心人物爲趙王倫。趙王倫之謀主爲孫秀,大將爲張林。林、秀二人晉書皆無專傳。其事蹟悉見於晉書伍玖趙王倫傳中。以予考之,秀固確爲天師道之信徒,林亦疑與之同教者也。三國志魏書捌張燕傳裴注引陸機晉惠帝起居注曰:
門下通事令史張林,飛燕之曾孫。林與趙王倫爲亂,未及周年,位至尚書令、衛將軍,封郡公。尋爲倫所殺。
據此,張林爲黄巾同類黑山之苗裔,其家世傳統信仰當與黄巾相近。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孫恩字靈秀,琅邪人,孫秀之族也。世奉五斗米道。
以「世奉五斗米道」之語推之,秀自當與恩同奉一教。匪獨孫秀、張林爲五斗米道中人,即趙王倫亦奉天師道者。兹迻寫晉書本傳及其他史料中有關事實,略附以説明。
晉書伍玖趙王倫傳云:
趙王倫,宣帝第九子也。武帝受禪,封琅邪郡王。及之國,行東中郎將、宣威將軍。咸寧中,改封於趙。
世説新語賢媛篇注引傅暢晉諸公贊曰:
孫秀字俊忠,琅邪人。初趙王倫封琅邪,秀給爲近職小吏。倫數使秀作書疏,文才稱倫意。倫封趙,秀徙户爲趙人,用爲侍郎,信任之。
又仇隙篇注引王隱晉書曰:
岳父文德爲琅邪太守。(晉書伍伍潘岳傳云:「父芘琅邪内史。」)孫秀爲小吏給使。岳數蹴蹋秀,而不以人遇之也。
案,琅邪爲于吉、宫崇之本土,實天師道之發源地。倫始封琅邪,而又曾之國。則感受環境風習之傳染,自不足異。孫秀爲琅邪土著,其信奉天師道由於地域關係,更不待言。
又晉書趙王倫傳云:
倫、秀並惑巫鬼,聽妖邪之説。秀使牙門趙奉詐爲宣帝神語,命倫早入西宫。又言宣帝於北芒爲趙王佐助,於是别立宣帝廟於芒山,謂逆謀可成。
又云:
使楊珍晝夜詣宣帝别廟祈請,輒言宣帝謝陛下(指趙王倫),某日當破賊。拜道士胡沃爲太平將軍,以招福祐。秀家日爲淫祀,作厭勝之文,使巫祝選擇戰日。又令近親於嵩山著羽衣,詐稱仙人王喬,作神仙書,述倫祚長久以惑衆。
案,陶弘景真誥壹陸闡幽微第二謂晉宣帝爲西明公賓友,則在天師道諸鬼官中位置頗高。其所以立别廟於北芒山者,殆以鬼道儀軌祀之,不同於太廟祖宗之常祭也。三國志吴書壹孫堅傳云:「中平元年黄巾賊帥張角起於魏郡,自稱黄天泰平。」魏書捌張魯傳注引典略言:「張角(後漢書陸伍劉焉傳注引典略作張脩)爲太平道。」而宫崇所上于吉神書又名「太平清領書」,今倫拜道士爲將軍,以太平爲稱號。戰陣則乞靈於巫鬼。其行事如此,非天師道之信徒而何?
又云:
許超、士猗、孫會等軍既並還,乃與秀謀,或欲收餘卒出戰,或欲焚燒宫室,誅殺不附己者,挾倫南就孫旂、孟觀等,或欲乘船東走入海。
考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諸賊皆燒倉廩,焚邑屋,刊木堙井,虜掠財貨,相率聚於會稽。其婦女有嬰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嬰兒投於水,而告之曰:賀汝先登仙堂,我尋後就汝。
又云:
劉裕與劉敬宣并軍躡之於郁洲,恩遂遠迸海中。及桓玄用事,恩復寇臨海,太守辛景討破之。恩窮蹙,乃赴海自沉,妖黨及妓妾謂之「水仙」,投水從死者百數。
晉書捌肆劉牢之傳云:
恩浮海奄至京口,戰士十萬,樓船千餘。聞牢之已還京口,乃走郁洲。
夫郁洲爲孫恩棲泊之所。抱朴子内篇肆金丹篇云:
海中大島嶼,若徐州之鬱洲。(即郁洲,在今江蘇省灌雲縣東北,昔爲島嶼,今已與大陸連接。)
又水經注叁拾淮水篇云:
東北海中有大洲謂之郁洲,山海經所謂郁山在海中者也。言是山自蒼梧徙此云,山上猶有南方草木。今郁州治。故崔季珪之敍述初賦言:「郁州者故蒼梧之山也。心悦而怪之。聞其上有僊士石室也,乃往觀焉。見一道人獨處休休然,不談不對。顧非己及也。」
據此,可知郁洲之地爲神仙居處,而適與于吉、宫崇之神書所出處至近。孫恩、盧循武力以水師爲主,所率徒黨必習於舟檝之海畔居民。其以投水爲登「仙堂」,自沉爲成「水仙」,皆海濱宗教之特徵。孫秀之「欲乘船東走入海」,即後來其族孫敗則入海,返其舊巢之慣技。若明乎此,則知孫、盧之所以爲海嶼妖賊者,蓋有環境之薰習,家世之遺傳,決非一朝一夕偶然遭際所致。自來讀史者惜俱不知綜貫會通而言之也。
四、孫恩之亂
晉代天師道之傳播於世胄高門,本爲隱伏之勢力,若漸染及於皇族,則政治上立即發生鉅變。西晉趙王倫之廢惠帝而自立,是其一例,前已證明。東晉孫恩之亂,其主因亦由於皇室中心人物早成天師教之信徒。兹略舉數證,並附以説明。
晉書叁貳孝武文李太后傳云:
始簡文帝爲會稽王,有三子,俱夭。自道生廢黜,獻王早世,其後諸姬絶孕將十年。帝令卜者扈謙筮之。曰:後房中有一女,當育二貴男,其一終盛晉室。時徐貴人生新安公主,以德美見寵。帝常冀之有娠,而彌年無子。會有道士許邁者,朝臣時望多稱其得道。帝從容問焉,答曰:當從扈謙之言,以存廣接之道。帝然之,更加採納。又數年無子。乃令善相者召諸愛妾而示之,皆云:非其人。又悉以諸婢媵示焉。時后爲宫人,在織坊中,形長而色黑,宫人皆謂之崑崙。既至,相者驚云:此其人也。帝以大計,召之侍寢,遂生孝武帝及會稽文孝王及鄱陽長公主。
真誥捌甄命授第四(涵芬樓重印道藏本)云:
我按九合内志文曰:竹者爲北機上精,受氣於玄軒之宿也。所以圓虚内鮮,重陰含素。亦皆植根敷實,結繁衆多矣。公(寅恪案,後注云「凡云公者,皆簡文帝爲相王時也」。)試可種竹於内北宇之外,使美者遊其下焉。爾乃天感機神,大致繼嗣,孕既保全,誕亦壽考。微著之興,常守利貞。此玄人之祕規,行之者甚驗。
六月二十三日中候夫人告公。(孝武壬戌生。此應是辛酉年。)
靈草廕玄方。仰感旋曜精。洗洗(詵詵)繁茂萌。重德必克昌。
紫薇夫人作。
福和者當有二子。盛德命世。(福和似是李夫人賤時小名也。今晉書名俊容。二子即孝武並弟道子也。寅恪案,俊容,晉書孝武文李太后傳作陵容,當據此改正。)
同夜中候告。
(右三條楊書。又掾寫。)
又太平御覽陸陸陸引太平經曰:
濮陽者不知何許人。事道專心,祈請皆驗。簡文帝廢世子無嗣時,使人祈請於陽。於是中夜有黄氣起自西南,遥墮室。爾時李皇后懷孝武。(劉敬叔異苑肆亦載此事。)
據簡文帝求嗣事,可知孝武帝及會稽王道子皆長育於天師道環境中。簡文帝字道萬,其子又名道生道子。俱足證其與天師道之關係。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王鳴盛因齊梁世系「道」「之」等字之名,而疑梁書南史所載梁室世系倒誤(見十七史商榷伍伍蕭氏世系條),殊不知此類代表宗教信仰之字,父子兄弟皆可取以命名,而不能據以定世次也。(參考燕京學報第四期陳垣史諱舉例第五十三南北朝父子不嫌同名例條。)
又鍾嶸詩品上宋臨川太守謝靈運條云:
錢唐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是夕即靈運生於會稽。旬日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於杜治養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原注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
按,仲偉所記此條,不獨可以解釋康樂所以名客兒之故,兼可以説明所以以「靈」字爲名之故。錢唐杜氏爲天師道世家(見後第七章),康樂寄養其靖室以求護佑,宜其即從其信仰以命名也。
又孝武帝名曜,字昌明,其名字皆見於紫薇夫人詩中。此詩爲後來附會追作,或竟實有此詩,簡文即取其中之語以名其子,皆可不必深論。但可注意者,天師道對於竹之爲物,極稱賞其功用。琅邪王氏世奉天師道。故世傳王子猷之好竹如是之甚。(見世説新語簡傲篇、御覽叁捌玖引語林及晉書捌拾王徽之傳等。)疑不僅高人逸致,或亦與宗教信仰有關。姑附識於此,以質博雅君子。
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恩叔父泰,字敬遠,師事錢唐(見下第七章)杜子恭。而子恭有祕術。子恭死,泰傳其術。然浮狡有小才,誑誘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財産,進子女,以求福慶。王珣言於會稽王道子,流之於廣州。廣州刺史王懷之以泰行鬱林太守,南越亦歸之。太子少傅王雅先與泰善,言於孝武帝,以泰知養性之方,因召還。道子以爲徐州主簿,猶以道術眩惑士庶。稍遷輔國將軍新安太守。會稽世子元顯亦數詣泰求其祕術。泰見天下兵起,以爲晉祚將終,乃扇動百姓,私集徒衆。三吴士庶多從之。於時朝士皆懼泰爲亂,以其與元顯交厚,咸莫敢言。
晉書捌肆王恭傳云:
淮陵内史虞珧子妻裴氏有服食之術,常衣黄衣,狀如天師。[會稽王]道子甚悦之,令與賓客談論,時人皆爲降節。恭抗言曰:未聞宰相之坐有失行婦人。坐賓莫不反側,道子甚愧之。
寅恪案,道子雖從王珣之言,暫流孫泰於廣州,但後仍召還任用,且喜裴氏服食之術,是終與天師道術有關。然則孝武帝、會稽王道子及會稽世子元顯等東晉當日皇室之中心人物皆爲天師道浸淫傳染,宜其有孫盧之亂也。
至盧循之家世及姻黨尚有可注意者。三國志魏書貳貳盧毓傳注引盧諶别傳云:
永和六年,卒於胡中,子孫過江。妖賊帥盧循,諶之曾孫。
晉書壹佰盧循傳略云:
[盧循],司空從事中郎諶之曾孫也。娶孫恩妹。及恩作亂,與循通謀。
案,盧諶爲范陽涿人,似與濱海地域無關。然晉書肆肆其伯祖盧欽傳云:
累遷琅邪太守。
同卷附盧諶傳云:
[劉]琨妻即諶之從母,既加親愛,又重其才地。
晉書陸貳劉琨傳云:
趙王倫執政,以琨爲記室督,轉從事中郎。倫子荂,即琨姊壻也,故琨父子兄弟並爲倫所委任。及篡,荂爲皇太子,琨爲荂詹事。三王之討倫也,以琨爲冠軍、假節,與孫秀子會率宿衛兵三萬距成都王穎,琨大敗而還,焚河橋以自固。及齊王冏輔政,以其父兄皆有當世之望,故特宥之。
案,劉琨爲趙王倫死黨,盧諶既與之爲姻戚,而伯祖欽又曾官琅邪,是其家世環境殊有奉天師道之可能。故因循妻爲孫恩之妹,而疑盧氏亦五斗米世家。否則南朝士族婚嫁最重門第,以范陽盧氏之奕世高華,而連姻於妖寒之孫氏,其理殊不可解也。
又魏書玖柒島夷劉裕傳云:
其(指盧循)黨琅邪人徐道覆爲始興相。
案,徐道覆爲循之死黨,又循之姊夫(詳見晉書壹佰盧循傳)。其世系雖不可考,然爲海濱地域之人,且以其命名及姻黨之關係言之,當亦五斗米世家無疑也。
又晉書捌廢帝海西公紀云:
咸安二年十一月,妖賊盧悚遣弟子殿中監許龍晨到其門,稱太后密詔,奉迎興復。帝初欲從之,納保母諫而止。因叱左右縛之,龍懼而走。
案,此事可參閲法苑珠林陸玖破邪篇妖亂惑衆第四彭城道士盧悚條。許龍或即許邁同族,盧悚或即循同族,彭城或爲僑居之地,而非郡望。此皆無可考,不能決定(魏書玖陸僭晉司馬叡傳稱徐州小吏盧悚),姑附記於此,以見東晉末年天師道與政治之關係焉。
五、劉劭之弑逆
宋元凶劭之弑逆,實由於信惑女巫嚴道育。宋書玖玖二凶傳(南史壹肆略同)云:
上(文帝)時務在本業,勸課耕桑,使宫内皆蠶,欲以諷勵天下。有女巫嚴道育,本吴興(今浙江省舊湖州府)人。自言通靈,能役使鬼物。夫爲劫,坐没於奚官。劭姊東陽公主應閣婢王鸚鵡白公主云:「道育通靈有異術。」主乃白上,託云善蠶,求召入,見許。道育既入,自言服食,主及劭並信惑之。始興王濬素佞事劭,與劭並多過失,慮上知,使道育祈請,欲令過不上聞。道育輒云:自上天陳請,必不泄露。劭等敬事,號曰「天師」。及劭將敗,[濬]勸劭入海,輦珍寶繒帛下船,與劭書曰:「船故未至,尼已入臺。願與之明日決也。」人情離散,故行計不果。濬書所云尼,即嚴道育也。當時不見傳國璽,問劭,云:在嚴道育處。
隋書叁伍經籍志道經部云:
[梁]武帝弱年好事,先受道法,及即位,猶自上章,朝士受道者衆。三吴及邊海之際,信之踰甚。陳武世居吴興,故亦奉焉。
寅恪案,嚴道育以道字命名,生地爲吴興,號爲「天師」。又唐法琳破邪論(見道宣廣弘明集壹壹及唐彦琮護法沙門法琳别傳)歷舉古來道士破家破國爲逆亂者,如張魯孫恩之類。其中有一條云「道育醮祭而禍宋。出宋書」。則法琳亦以嚴道育爲天師道也。凡此皆足以證其爲五斗米教中人。故南朝元嘉太初之際宫廷之慘變,實天師道傳入皇族中心所致,而其主動之人固與濱海地域有關係也。
六、魏太武之崇道
凡信仰天師道者,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與濱海地域有關。隋書經籍志道經部謂「三吴及邊海之際,信之踰甚」。晉書孫恩傳亦言「三吴士庶多從之(孫泰)」。蓋邊海之際本其教之發源地。三吴區域或以鄰接海濱,或以重要都會所在,居南朝政治之中心,爲北來信徒若琅邪王氏等所僑聚之地。但隋志僅就南朝言之,其實北朝亦何獨不然。兹節取舊史所載魏太武崇道事,條列於後,以證成吾説。魏書壹壹肆釋老志云:
世祖時,道士寇謙之,字輔真,南雍州刺史讚之弟,自云寇恂之十三世孫。早好仙道,有絶俗之心。少修張魯之術。
魏書肆貳寇讚傳云:
寇讚,字奉國,上谷人,因難徙馮翊萬年。父脩之,字延期,苻堅東萊太守。(東萊郡,今山東省舊登萊二府之地。)讚弟謙之有道術,世祖敬重之。
案,謙之自附於寇恂之後裔,故稱上谷人。魏收亦謂其「自云」,明不足信也。但其父既任東萊太守,即曾居濱海地域。父子俱又以「之」字命名,是其家世遺傳,環境薰習,皆與天師道有關,所以「少修張魯之術」也。
復次,元和姓纂玖去聲五十候條云:
寇,上谷昌平恂後,漢執金吾雍奴侯曾孫榮,榮孫孟,魏馮翊太守,徙家馮翊。
羅振玉雪堂金石文字寇臻誌跋云:
誌稱臻漢相威侯之裔,[寇]榮十世之允[胤],榮之子孫前魏因官遂寓馮翊。
寅恪案,寇氏實以前魏時徙居馮翊,所謂因難或因官,其真僞姑不深論,考三國魏志壹伍張既傳云:
[張]魯降,既説太祖拔漢中民數萬户以實長安及三輔。
故頗疑寇氏本爲米賊之黨,魏武帝平張魯,遂徙其族於馮翊,寇氏自謂徙家馮翊在前魏時,實即後漢建安時,特以其時漢祚已危,魏武已霸主專政,遂混稱爲前魏時耳。此謙之所以世修張魯道術之由來歟?(又高僧傳壹貳宋僞魏平城釋玄高傳云:「釋玄高姓魏,馮翊萬年人也,母寇氏本信外道。」是玄高之母亦謙之之族也,附記於此,以備參考。)
魏書叁伍崔浩傳略云:
崔浩,字伯淵,清河人也,白馬公玄伯之長子。初,浩父疾篤,浩乃剪爪截髮,夜在庭中仰禱斗極,爲父請命,求以身代,叩頭流血,歲餘不息。性不好老莊之書,每讀不過數十行,輒棄之。
又魏書釋老志云:
始光初[寇謙之]奉其書而獻之,時朝野聞之,若存若亡,未全信也。崔浩獨異其言,因師事之,受其法術。於是上疏,讚明其事。世祖欣然崇奉天師,顯揚新法。
又魏書貳肆崔玄伯傳云:
[苻]堅亡,避難於齊、魯之間,爲丁零翟釗及司馬昌明叛將張願所留縶。慕容垂以爲吏部郎、尚書左丞、高陽内史。太祖征慕容寶,次於常山。玄伯棄郡,東走海濱。
又魏書叁伍崔浩傳云:
浩母盧氏,諶孫女也。
案,玄伯妻爲盧諶孫女,即孫恩妹壻盧循之姑母,是崔浩、盧循兩人實中表兄弟,其家世相傳之信仰,自屬天師道無疑。觀浩剪爪截髮,夜禱斗極,爲父請命(參閲梁書肆柒及南史伍拾庾黔婁傳),正似後來道家北斗七星延命之術。(今道藏爲字號有北斗七星燈儀及北斗本命延壽燈儀等書,此等自爲後世撰述,而佛藏密教部亦有北斗七星延命經,及其他類似之經殊多。頗疑此種禳禱之方譯出雖晚,要是天竺早已有之,道家之術或仍間接傳自西方,特不肯顯言之耳。)至其不好老莊之書者,蓋天師道之道術與老莊之玄理本自不同,此與浩之信仰天師道,並無衝突也。故浩之所以與謙之之道獨有契合,助成其事者,最主要因實在少時所受於其母之家庭教育。況浩父玄伯既避亂於齊魯之間,後復東走海濱,是浩之父系與濱海地域亦有一段因緣,不僅受母氏外家信仰之漸染而已也。(又浩宗人頤與方士韋文秀詣王屋山造金丹。見魏書叁貳北史貳肆。或亦崔氏本來奉道之旁證。)此點爲北朝佛道廢興關鍵所繫,前人似尚無言及之者,特爲發其覆如此。
七、東西晉南北朝之天師道世家
凡東西晉南北朝奉天師道之世家,舊史記載可得而考者,大抵與濱海地域有關。故青徐數州,吴會諸郡,實爲天師道之傳教區。觀風俗通玖怪神篇城陽景王祠條三國志魏書壹武帝紀注引王沈魏書詳述琅邪及青州諸郡淫祀之俗。(兼可參考後漢書肆壹劉盆子傳所載赤眉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事。)又江表傳「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吴會」之語,最足以見東漢末年天師道分布地域之情況。兹除去前已論及者外,略詮次舊記條列於後。
琅邪(晉琅邪國約當今山東省舊兗青沂萊四府東南境及膠州之地。)王氏
晉書捌拾王羲之傳云:
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次[子]凝之亦工草隸。仕歷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内史。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寮佐請爲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爲孫恩所害。
案,真誥壹陸闡幽微第二云:「王廙爲部鬼將軍。」廙爲凝之之叔祖,既領鬼兵,更宜凝之請以相助。夫琅邪王氏爲五斗米世家,讀史者所習知。兹特上溯其先世,至於西漢之王吉,拈出地域環境與學説思想關係之公案以供學者參決,姑記其可疑者於此,非敢多所附會也。
新唐書柒貳中宰相世系表云:
王氏
元避秦亂,遷於琅邪,後徙臨沂(今山東省臨沂縣)。四世孫吉,字子陽,漢諫議大夫,始家臯虞。(漢侯國,今山東省即墨縣東北地。)後徙臨沂都鄉南仁里。生駿,字偉山,御史大夫。二子:崇、游。崇字德禮,大司空、扶平侯。生遵,字伯業,後漢中大夫、義鄉侯。生二子:旹、音。音字少玄,大將軍掾。四子:誼、叡、典、融。融字巨偉。二子:祥、覽。
晉書叁叁王祥傳云:
王祥字休徵,琅邪臨沂人,漢諫議大夫吉之後也。祖仁,青州刺史。父融,公府辟不就。
案,唐書表所載世系,其見於漢書王吉傳者,自屬可信。其後諸世當有脱誤,然爲王吉之後,要無可疑。今節録漢書柒貳王吉傳推論之。傳云:
王吉字子陽,琅邪皋虞人也。上疏言得失曰:陛下躬聖質,總萬方,帝王圖籍日陳於前,惟思世務,將興太平。公卿幸得遭遇其時,言聽諫從,然未有建萬世之長策,舉明主於三代之隆者也。其務在於期會簿書斷獄聽訟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臣願陛下承天心,發大業,與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舊禮,明王制,敺一世之民,躋之仁壽之域,則俗何以不若成康,壽何以不若高宗?竊見當世趨務不合於道者,謹條奏,唯陛下財擇焉。吉意以爲夫婦,人倫大綱,夭壽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爲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聘妻送女亡節,則貧人不及,故不舉子。又漢家列侯尚公主,諸侯則國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詘於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云云。自吉至崇,皆好車馬衣服,其自奉養極爲鮮明,而亡金銀錦繡之物。及遷徙去處,所載不過囊衣,不蓄積餘財。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傳王陽能作黄金。
案,後漢書陸拾下襄楷傳言:「順帝時,琅邪宫崇詣闕,上其師于吉於曲陽泉上水所得神書百七十卷,號太平清領書。」「專以奉天地順五行爲本,亦有興國廣嗣之術。」
章懷注引太平經典帝王篇略曰:
真人問神人曰:吾欲使帝王立致太平,豈可聞邪?神人言:但順天地之道,不失銖分,則立致太平延年不疑也。又問曰:今何故其生子少也?天師曰:今太平氣到。或有不生子者,反斷絶天地之統,使國少人。理國之道,多人則國富,少人則國貧。
案,漢書與王吉同傳者有貢禹。禹亦琅邪人。其所言調和陰陽,興致太平,減少宫女,令兒七歲乃出口錢,其旨趣與王吉相似。後來之于吉太平清領神書興國廣嗣之言,實不能外此。又漢書柒伍李尋傳載成帝時,齊人甘可忠詐造天官曆、包元太平經,其徒黨夏賀良等陳説哀帝,以爲成帝不應天命,故嗣絶,今宜急改元易號,則得延年益壽,皇子生,災異息矣。哀帝從其議,改元太初,易號曰陳聖劉太平皇帝。其言亦與後來太平清領書所記興國廣嗣之術約略相似。殆所謂齊學,即濱海地域之學説也。夫漢書既載「俗傳王陽能作黄金」,則王陽當時所處之環境中作黄金之觀念必已盛行,然後始能致兹傳説。故據此可以推見其時社會情況。而應仲遠不明斯義,轉以此譏孟堅(見風俗通過失篇),過矣。
又真誥壹陸闡幽微第二云:
(上略)夫至廉者不食非己之食,不衣非己之布帛。王陽有似也。(原注:此目應以夷齊爲摽。)高士中亦多此例。而今乃舉王陽。當年淳德自然,非故爲皎潔者也。王陽先漢人也(下略)。
(右五條皆積行獲仙,不學而得。)
天師道以王吉爲得仙,此實一確證,故吾人雖不敢謂琅邪王氏之祖宗在西漢時即與後來之天師道直接有關,但地域風習影響於思想信仰者至深且鉅。若王吉貢禹甘忠可等者,可謂上承齊學有淵源。下啓天師之道術,而後來琅邪王氏子孫之爲五斗米教徒,必其地域薰習,家世遺傳,由來已久。此蓋以前讀史之人所未曾注意者也。
高平郗氏
晉書陸柒郗鑒傳云:
郗鑒字道徽,高平金鄉人。(晉高平國治昌邑,在今山東省金鄉縣西北。)趙王倫辟爲掾,知倫有不臣之迹,稱疾去職。及倫篡,其黨皆至大官,而鑒閉門自守,不染逆節。二子:愔、曇。愔字方回。與姊夫王羲之、高士許恂(詢)竝有邁世之風,俱棲心絶穀,修黄老之術。子超,一字嘉賓。愔事天師道,而超奉佛。曇字重熙,子恢,字道胤。
又鑒叔父隆傳云:
隆字弘始,少爲趙王倫所善。及倫專擅,召爲散騎常侍。倫之篡也,以爲揚州刺史。齊王冏檄至,中州人在軍者皆欲赴義。隆以兄子鑒爲趙王掾,諸子悉在京洛,故猶豫未決。停檄六日,將士憤怒,扶[王]邃爲主而攻之,隆父子皆死。
又晉書柒柒何充傳云:
於時郗愔及弟曇奉天師道,而充與弟準崇信釋氏。謝萬譏之云:二郗諂於道,二何佞於佛(世説新語排調篇同)。
又世説新語術解篇云:
郗愔信道甚精勤,常患腹内惡,諸醫不可療。聞于法開有名,往迎之。既來,便脈云:君侯所患,正是精進太過所致耳。合一劑湯與之。一服即大下,去數段許紙如拳大,剖看,乃先所服符也。
又太平御覽陸陸陸引太平經云:
郗愔心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隸書,與右軍相埒。手自起寫道經,將盈百卷,於今多有在者。
案,晉書壹肆地理志金鄉爲兗州高平國之屬縣,距海濱雖略遠,然觀郗氏一門在西晉時與趙王倫關係之密切如此,則郗隆父子與孫秀等實皆倫之死黨,事敗俱以身殉,不過一處中樞,一居方鎮之别耳。故以東晉時愔、曇之篤信天師道,及愔字道徽,恢字道胤而推論之,疑其先代在西晉時即已崇奉此教,至嘉賓之奉佛,與其家風習特異者,猶之愔忠於王室,而超黨於桓氏,宗教信仰及政治趨向皆與其父背馳也。
吴郡杜氏
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恩叔父泰,字敬遠,師事錢唐(見下)杜子恭。而子恭有秘術,嘗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當即還耳。既而其刀主行至嘉興,有魚躍入船中,破魚得瓜刀。其爲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傳其術。
南齊書伍肆高逸傳云:
杜京産字景齊,吴郡錢唐人。(晉吴郡錢唐縣,今浙江省杭縣。)杜子恭玄孫也。祖運,爲劉毅衛軍參軍,父道鞠,州從事,善彈棊,世傳五斗米道,至京産及子栖(南史柒伍隱逸傳同)。
真誥壹玖翼真檢第一真誥敍録云:
[許]黄民乃奉經入剡(見下)。錢唐杜道鞠(即居士京産之父)道業富盛,數相招致。於時諸人並未知尋閲經法,止稟奉而已。
又鍾嶸詩品載謝靈運寄養於錢唐杜明師家,前已論及,兹不重出。
案,杜子恭爲孫泰之師,其歷代相傳至後裔杜栖,多有時名,爲南朝天師最著之世家,而錢唐又屬濱海地域也。
會稽孔氏
晉書壹佰孫恩傳略云:
黄門郎孔道、鄱陽太守桓放之、驃騎諮議周勰等皆敬事之(指孫泰)。中書郎孔道等皆遇害。
晉書柒捌孔愉傳云:
孔愉字敬康,會稽山陰(晉會稽郡治山陰,今浙江省紹興縣。)人也。其先世居梁國。曾祖潛,太子少傅,漢末避地會稽,因家焉。吴平,愉遷於洛。惠帝末,東還會稽,入新安山中,改姓孫氏。後忽捨去,皆謂爲神人,而爲之立祠。
世説新語棲逸篇云:
孔車騎少有嘉遁意,自稱孔郎。遊散名山。百姓謂有道術,爲生立廟。今猶有孔郎廟。
劉孝標注引孔愉别傳曰:
永嘉大亂,愉入臨海(晉臨海郡治章安,今浙江省臨海縣。)山中,不求聞達。
南齊書肆捌孔稚珪傳(南史肆玖孔珪傳同)云:
孔稚珪字德璋,會稽山陰人也。祖道隆,位侍中。父靈産。泰始中罷晉安太守。有隱遁之懷,於禹井山立館,事道精篤。吉日於静屋四向朝拜,涕泗滂沲,東出過錢唐北郭,輒於舟中遥拜杜子恭墓,自此至都,東向坐,不敢背側。
南史柒伍隱逸傳云:
孔道徽,守志業不仕,與[杜]京産友善。道徽父祐,至行通神,隱於四明山,(在今浙江省鄞縣西南一百五十里,餘姚縣南一百十里。)嘗見山谷中有數百斛錢,視之如瓦石不異。採樵者競取,入手即成砂礫。王僧虔與張緒書曰:孔祐,敬康曾孫也。古之遺德也。道徽少厲高行,能世其家風。
真誥壹玖翼真檢第一真誥敍録云:
元興三年京畿紛亂,[許]黄民乃奉經入剡(今浙江省嵊縣)。至義熙中,魯國孔默崇奉道教,爲晉安太守。(晉晉安郡故治在今福建省閩侯縣東北。)罷職,還至錢唐。聞有許郎先人得道經書俱存,乃往詣許。許不與相見,孔膝行稽顙,積有旬日,兼獻奉殷勤,用情甚至。許不獲已,始乃傳之。孔仍令晉安郡吏王興繕寫。(興善有心尚,又能書畫,故以委之。)孔還都,唯寶録而已,竟未修用。元嘉中,復爲廣州刺史。及亡後,其子熙先休先才學敏贍,竊取看覽,見大洞真經説云:誦之萬遍,則能得仙。大致譏誚,殊謂不然。以爲仙道必須丹藥鍊形,乃可超舉,豈可空積聲詠,以致羽服。兼有諸道人助毁其法。或謂不宜蓄此。因一時焚蕩,無復孑遺。
宋書陸捌彭城王義康傳(南史壹叁同)云:
上(太祖)疾嘗危殆,[祭酒魯郡孔]胤秀等輒就尚書儀曹索晉咸康末立康帝舊事。及太祖疾豫,微聞之。[元嘉]十七年十月,誅大將軍録事參軍劉敬文、賊曹參軍孔邵秀、主簿孔胤秀、丹陽丞孔文秀、司空從事中郎司馬亮等。胤秀始以書記見任,漸預機密。文秀、邵秀,皆其兄也。司馬亮,孔氏中表,並由胤秀而進。
又宋書陸玖范曄傳(南史叁叁同)略云: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有縱横才志,文史星算,無不兼善。初,熙先父默之爲廣州刺史,以贓貨得罪下廷尉,大將軍彭城王義康保持之,故得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極辭譬説,其意乃定。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駕,當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以爲義康當之。有法略道人,先爲義康所供養,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静尼,亦出入義康家内,皆感激舊恩,規相拯拔,并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爲臧質寧遠參軍。熙先善於治病,兼能診脈。法静尼妹夫許耀,領隊在臺,宿衛殿省。嘗有病,因法静尼就熙先乞治,爲合湯一劑,耀疾即損。耀自往酬謝,熙先深相待結,因告逆謀,耀許爲内應。熙先於獄中上書,所陳竝天文占候,讖(南史作誡)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深切。
真誥貳拾翼真檢第二云:
孔璪賤時,杜居士京産將諸經書往剡南墅大墟住,始與顧歡、戚景玄、朱僧標等數人共相料視,於是分别選書出,凡有經傳四五卷,真㖟七八篇,今猶在杜家。
案,孔璪事迹見宋書捌肆及南史貳柒孔覬傳。孔覬等起兵應晉安王子勛,實璪爲之謀主,亦天師道信徒也。
又會稽孔氏其居山陰之孔愉一門及孔道隆、靈産、稚珪三世,與居剡之孔默之、孔熙先父子及孔胤秀、文秀、邵秀兄弟,是否本爲一族?不能詳考。然孔愉自謂先世居梁國,孔默之父子孔胤秀兄弟自稱魯郡,皆託爲孔子後裔,來從北方。(見新唐書柒伍下宰相世系表孔氏及林寶元和姓纂陸山陰孔氏各條。)其事之真僞,且不置論,而其俱居濱海地域,俱有與天師道相關之跡象,則無疑義。故稱之爲奉天師道之世家,當無不可。至晉書孫恩傳中敬事孫泰之黄門郎孔道即同傳下文遇害之中書郎孔道,與山陰孔氏疑是一族。南齊書孔稚珪傳稚珪祖爲侍中道隆,以稚珪父靈産奉道如此之篤推之,孔道隆恐即孔道。以唐人傳寫避諱,略書名下一字,而侍中之官或者又因死難之故所追贈歟?姑記於此,以俟考。孔熙先之爲天師道信徒,不待論。而法略本孫氏,法静妹夫許耀又爲許氏,皆有天師道家世之嫌疑。宋文帝初不死於彭城王義康及孔熙先,而卒死於元凶劭及嚴道育。其被弑之人雖殊,而俱與天師道有關則一,故謂之死於天師道之手實無不可。至於范蔚宗以謀逆誅,王西莊(十七史商榷陸壹)陳蘭甫(東塾集附申范一卷)皆著論辨誣,而不知其死由於孔熙先,熙先爲天師道世家。然則謂蔚宗之死實由於天師道,固亦無不可也。
又蔚宗之著後漢書,體大思精,信稱良史,獨方術一傳附載不經之談,竟與搜神記列仙傳無别,故在全書中最爲不類。遂來劉子玄之譏評(見史通伍採撰篇及壹柒雜説篇中諸晉史條),亦有疑其非范氏原文,而爲後人附益者(見王先謙後漢集解捌貳下黄山校補)。其實讀史者苟明乎蔚宗與天師道之關係,則知此傳全文本出蔚宗之手,不必致疑也。
義興周氏
晉書孫恩傳言驃騎諮議周勰敬事孫泰。今晉書伍捌有周勰傳,勰爲義興陽羨人,周處之孫,終以臨淮太守,然其所生時代較早,當非一人。但義興周氏實有信奉天師道之嫌疑。據晉書伍捌周勰之叔父札傳云:
時有道士李脱者,妖術惑衆,自言八百歲,故號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鄴,以鬼道療病,又署人官位,時人多信事之。弟子李弘養徒灊山,云應讖當王。故[王]敦使廬江太守李恒告札及其諸兄子與脱謀圖不軌。時莚(札兄子)爲敦諮議參軍,即營中殺莚及脱、弘,又遣參軍賀鸞就沈充盡掩殺札兄弟子,既而進軍會稽,襲札。札出拒之,兵散見殺。(太平御覽陸佰柒拾引集仙録,太平廣記柒引神仙傳等,皆有李八百事。)
抱朴子内篇玖道意篇云:
諸妖道百餘種,皆煞生血食。獨有李家道無爲,爲小差。或問:李氏之道起於何時?余答曰:吴太帝時,蜀中有李阿者,穴居不食,傳世見之,號爲八百歲公。後一旦忽去,不知所在。後有一人,姓李名寬,到吴,而蜀語,能祝水,治病頗愈,於是遠近翕然,謂寬爲李阿,因共呼之爲李八百,而實非也。自公卿以下,莫不雲集其門。於是避役之吏民依寬爲弟子者,恒近千人。余親識多有及見寬者。寬弟子轉相教受,布滿江表,動有千許。
案,葛稚川之言與晉書雖有異同,今觀其所述,亦天師道之一派也。當時李氏妖黨之盛,可以想見。李恒告周札及其諸兄子與李脱同謀不軌,蓋當日李氏妖黨自吴迄晉布滿江表,義陽周氏爲吴地世族之最著者,疑本與李氏道術有連,故王敦等得藉爲口實。故曰敬事孫泰之周勰縱非義陽周氏,而義陽周氏之勰者,固曾陷於妖黨之嫌疑,則爲史實也。
陳郡殷氏
晉書捌肆殷仲堪傳云:
殷仲堪,陳郡人也。父師,驃騎諮議參軍、晉陵太守、沙陽男。父病積年,仲堪衣不解帶,躬學醫術,究其精妙。少奉天師道,又精心事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周急,及[桓]玄來攻,猶勤請禱。然善取人情,病者自爲診脈分藥。
世説新語文學篇羊孚弟娶王永言女條劉孝標注引殷氏譜曰:
仲堪娶琅邪王臨之女,字英彦。
又世説新語術解篇敍仲堪伯父浩精通醫術事云:
殷中軍妙解經脈,中年都廢。有常所給使忽叩頭流血,浩問其故,云:有死事,終不可説。詰問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歲,抱疾來久,若蒙官一脈,便有活理,訖就屠戮無恨。浩感其至性,遂令舁來,爲診脈處方。始服一劑湯便愈,於是悉焚經方。
真誥壹伍闡幽微第一云:
殷浩侍帝晨,與何晏對。
又云:
侍帝晨有八人:徐庶、龐德、爰愉、李廣、王嘉、何晏、解結、殷浩。如世之侍中。
案,殷仲堪爲陳郡長平人。陳郡非濱海地域。雖妻爲琅邪王氏,本天師道世家,然疑仲堪之奉道,必已家世相傳,由來甚久,而不可考矣。今所傳黄帝内經素問,雖出後人僞造,實爲中國醫術古籍,而與天師道有關。其天元紀大論殆即張機傷寒論序所稱陰陽大論。故其文中託爲黄帝與天師問答之語,是其明證。殷仲堪之伯父殷浩即已妙解經脈,然則仲堪之精於醫術,(隋書叁肆經籍志:子部醫方類殷荆州要方一卷,殷仲堪撰,亡。)亦當爲家門風習漸染所致,非偶因父病始從事學醫也。
故參以晉代神仙家葛洪之綜練醫術,(晉書柒貳葛洪傳。又隋書經籍志:肘後方六卷,葛洪撰。梁二卷。陶弘景補闕肘後百一方,九卷,亡。)宋代天師道世家孔熙先善療病,治愈許耀之故事(宋書陸玖范曄傳),梁代神仙家陶弘景祖孫父子之尤明醫術本草,(見梁書伍貳,南史柒陸陶弘景傳。)又雲笈七籤壹佰柒下陶翊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録云:「祖隆兼解藥性,常行拯救爲務。父貞寶深解藥術。」及北朝天師道世家清河崔氏一門若崔彧、崔景哲、崔景鸞、崔冏等累代皆精通醫術,爲尚藥典御(魏書玖壹術藝傳,北史貳肆。)等事實,推定陳郡殷氏爲天師道世家,明乎吾國醫術與道教之關係者,當不以此爲無稽之説也。
丹陽葛氏及東海鮑氏
抱朴子之學雖有異於黄巾米賊,然實亦與之同出一源,不過流派略别耳。抱朴子之著述及其師鮑靚之行事今皆不論,僅就其家世籍貫與海濱之關係,略綴數語,以闡明此篇主旨。
晉書柒貳葛洪傳云:
葛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句容今江蘇省句容縣。)尤好神仙導養之法。從祖玄,吴時學道得仙,號曰葛仙公。以其鍊丹秘術授弟子鄭隱。洪就隱學,悉得其法焉。後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玄見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傳玄業,並綜練醫術。
晉書玖伍藝術傳鮑靚傳云:
鮑靚,字太玄,東海人也。(晉東海郡在惠帝元康元年未分置蘭陵郡以前統縣十二,其境約當今山東省舊兗州府東南至江蘇省舊海州之地。)年五歲語父母云:本是曲陽李家兒,九歲墜井死。父母尋訪得李氏,推問皆符驗。靚學兼内外,明天文河洛書,爲南海太守。嘗見仙人陰君,受道訣,百餘歲卒。
案,神仙之説於此可不置論。以地域言,丹陽東海皆隋書經籍志所謂「三吴及濱海之際」者也(見上文)。然葛氏之居丹陽,亦由海濱遷來,其家世信仰蓋遠有所承受。據抱朴子自敍篇云:洪曩祖爲荆州刺史。王莽之篡,與翟義共起兵,爲莽所敗,遇赦免禍。莽乃徙君於琅邪。君之子盧佐光武,封下邳僮縣侯。託他行遂南渡江,家於句容。太平御覽陸陸叁引列仙傳作「葛洪,字稚川,琅邪人。」陶弘景吴太極左仙公葛公之碑云:「本屬琅邪,後漢驃騎僮侯盧,讓國於弟,來居此土。」(見陶弘景集及道藏虞字號譚嗣先太極葛仙翁傳。)是葛氏本琅邪人。琅邪固天師道發源之地,與史實尤相適合。又太平御覽陸陸肆引神仙傳云:「鮑靚,字太玄,琅邪人。一説上黨人。漢司徒鮑宣之後。」又太平御覽肆壹引袁宏羅浮山記云:「鮑靚,字子玄,上黨人。」考靚所以作上黨人者,蓋據漢書柒貳鮑宣傳中「宣既被刑,乃徙之上黨,遂家於長子」之語。既以靚爲宣之後裔,故宜云然。其實此類依託華胄之言,殊不足信,自無待論。而鮑靚之爲琅邪人,更不容疑也。至晉書靚傳中靚自稱「本是曲陽李家兒」之曲陽,即後漢書襄楷傳于吉「於曲陽泉水上得神書」之曲陽,章懷注所謂東海之曲陽是也。於此轉可證成靚實爲東海人,或琅邪人,皆屬濱海地域,所謂上黨人者,不過自託於子都之後裔而已。近人注晉書以鮑靚傳作東海爲誤。又以上黨與曲陽地相近,殆未詳考。(見吴士鑑晉書斠注柒伍鮑靚傳注。)雲笈七籤卷壹佰陸有鮑靚真人傳作陳留人。此較後之説,不如晉書等之足據也。
丹陽許氏
丹陽許氏爲南朝最著之天師道世家。據其自稱,爲漢順帝司徒汝南平輿許敬之後。敬子光始渡江,居丹陽句容。真誥卷末附有真胄世譜,詳載其世系,然細核之,殊有可疑。蓋真誥貳運象篇第二八月十七日夜保命仙君小茅口授與許長史之文云:
肇祖植德(即謂七世祖許肇也)。
又壹貳稽神樞第二云:
亦如子七世祖父許肇字子阿者有賑死之仁,拯饑之德。故令雲蔭流後,陰功垂澤,是以今得有好尚仙真之心者。亦有由而然也。此紫陽真人六月二十日受。
(右一條有掾寫。)
又壹陸闡幽微第二云:
許肇今爲東明公右帥晨。帥晨之任如世間中書監。(許肇字子阿,即長史七代祖司徒敬也。雖有賑救之功,而非陰德,故未蒙受化。既福流後葉,方使上拔,然後爲九宫之仙耳。)
又真胄世譜云:
真誥云:「長史七世祖肇字子阿有振惠之功。」今檢譜,七世祖名敬,字鴻卿,後漢安帝時爲光禄,順帝永建元年拜司徒。(寅恪案,范氏後漢書陸順帝紀云:永建二年七月光禄勳許敬爲司徒。通鑑伍壹亦同。袁宏後漢紀繫此事於永建元年。與此同。)名字與真誥不同。未詳所以舛異。
案,許氏家譜與真誥互相舛異。毋寧信真誥爲較近真。蓋真誥中託爲保命仙君及紫陽真人等對許氏言其祖宗名字,且託爲許氏親筆記録。其事雖不可信,而此點却不應譌誤也。至家譜則於六朝時往往爲寒門攀附華族以作婚宦之資者,尤多所改易。故丹陽許氏確否自汝南南徙,尚不可知。或如葛氏之比,原自琅邪遷來。或如鮑氏之比,本爲東海,而自附於上黨,今皆無考。要之,吴地居民本多天師道信徒,許氏既世居丹陽,想其宗教信仰之遺傳必已甚久。又後漢靈帝熹平元年有會稽妖賊許昌起於勾章,自稱陽明皇帝,扇動諸縣,衆以萬數。(見三國志吴書壹孫堅傳、貳孫策傳裴注東觀漢記、後漢書捌捌臧洪傳及續漢書天文志等。)許昌既稱妖賊,又以陽明爲號,必係天師道,此許氏雖不必與丹陽之許同出一源,要爲濱海地域天師道之黨,與三張之徒先後同起者,則無可疑也。
丹陽陶氏
周嘉猷南北史世系表叁丹陽陶氏表云:
陶隱居弘景,字通明,尤著名於梁代,蓋基之裔也。世系無可考。
案,雲笈七籤壹佰柒有陶弘景從子翊字木羽者所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録,詳載世系。周氏謂無可考者,非也。兹録取其有關者之語於下:
隱居先生諱弘景,字通明,丹陽人也。宅在白楊巷南岡之東。宋初土斷,仍割秣陵縣西鄉之桐下里,至今居之。十三世祖超,漢末渡江,始居丹陽。七世祖濬,交州刺史璜之弟,與孫皓俱降晉,拜議郎散騎常侍尚書。祖隆,好學,讀書善寫,兼解藥性,常行拯救爲務。父諱貞寶,善藁隸書,家貧,以寫經爲業,一紙值價四十。深解藥術。先生尤好五行陰陽,風角炁候,太一遁甲,星曆算數,山川地理,方國所産,及醫方香藥分劑,蟲鳥草木,考校名類,莫不該細。善隸書,不類常式,别作一家,骨體勁媚。
案,陶濬附見晉書伍柒陶璜傳。璜傳云:「自基至綏四世爲交州者五人。」是陶氏一門與南部濱海之地關係至切。匪獨陶氏如是,即鮑靚、葛洪,及孫泰、盧循諸人亦莫不然。豈交廣二州之區域不但丹沙靈藥可爲修鍊之資,且因鄰近海濱,爲道教徒衆所居之地。以有信仰之環境,故其道術之吸收與傳授,較易於距海遼遠之地域歟?觀陶翊之所述,則天師道世家皆通醫藥之術,尤有確證。中國儒家雖稱格物致知,然其所殫精致意者,實僅人與人之關係。而道家則研究人與物之關係。故吾國之醫藥學術之發達出於道教之貢獻爲多。其中固有怪誕不經之説,而尚能注意於人與物之關係,較之佛教,實爲近於常識人情之宗教。然則道教之所以爲中國自造之宗教,而與自印度所輸入之佛教終有區别者,或即在此等處也。
吴興沈氏
宋書壹佰自序(南史伍柒沈約傳同)云:
初,錢唐人杜子恭(南史作杜炅,字子恭。)通靈,有道術,東土豪家及京邑貴望,竝事之爲弟子,執在三之敬。[沈]警累世事道,亦敬事子恭。子恭死,門徒孫泰、泰弟子恩傳其業,警復事之。隆安三年,恩於會稽作亂,自稱征東將軍,三吴皆響應。[警子]穆夫時在會稽,恩以爲前部參軍、振武將軍、餘姚令。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恩爲劉牢之所破,輔國將軍高素於山陰回踵埭,執穆夫及僞吴郡太守陸瓌之、吴興太守丘尫,並見害,函首送京邑。先是宗人沈預素無士行,爲警所疾。至是警聞穆夫預亂,逃藏將免矣。預以告官,警及穆夫、弟仲夫、任夫、預夫、佩夫竝遇害,惟穆夫子淵子、雲子、田子、林子、虔子獲全。
梁書壹叁沈約傳(南史伍柒同)略云:
沈約,字休文,吴興武康(今浙江省武康縣)人也。祖林子,宋征虜將軍。因病,夢齊和帝以劍斷其舌,召巫視之,巫言如夢。乃呼道士奏赤章於天,稱禪代之事,不由己出。[梁]高祖聞赤章事,大怒,中使譴責者數焉,約懼,遂卒。
案,吴興爲濱海地域。沈約爲林子之孫,穆夫之曾孫,警之玄孫,累世奉天師道。警、穆夫皆孫恩妖黨。恩敗,幾舉族殉之。據此,則休文受其家傳統信仰之薰習,不言可知。赤章之事即其一例也。請以王獻之事證之。世説新語德行篇(參閲晉書捌拾王羲之傳附王獻之傳及太平御覽卷陸肆壹引語林)云: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同異得失?子敬云: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劉孝標注引王氏譜曰:獻之娶郗曇女,名道茂。寅恪案,以道茂之名觀之,亦郗氏奉道之旁證。)
案,沈隱侯雖歸命釋迦,平生著述如均聖論,答陶隱居難均聖論,内典序,佛記序,六道相續作佛義,形神論,神不滅論,難范縝神滅論,究竟慈悲論,千僧會願文,捨身願疏,及懺悔文等,(見廣弘明集伍、壹伍、壹玖、貳貳、貳陸、貳捌等。)皆闡明佛教之説。迨其臨終之際,仍用道家上章首過之法。然則家世信仰之至深且固,不易湔除,有如是者。明乎此義,始可與言吾國中古文化史也。
又南史叁柒沈慶之傳附僧昭傳云:
僧昭别名法朗,少事天師道士,常以甲子及甲午日夜,著黄巾,衣褐,醮於私室。時記人吉凶,頗有應驗。自云爲太山録事,幽司中有所收録,必僧昭署名。中年爲山陰縣。梁武陵王紀爲會稽太守,宴坐池亭,蛙鳴聒耳。王曰:殊廢絲竹之聽。僧昭呪厭十許口便息。及日晚,王又曰:欲其復鳴。僧昭曰:王歡已闌,今恣汝鳴。即便喧聒。又嘗校獵,中道而還。左右問其故,答曰:國家有邊事,須還處分。問何以知之,曰:向聞南山虎嘯知耳。俄而使至。復謂人曰:吾昔爲幽司所使,實爲煩碎,今已自解。乃開匣出黄紙書,上有一大字,字不可識。曰:教分判如此。及太清初,謂親知曰:明年海内喪亂,生靈十不一存,乃苦求東歸。既不獲許,及亂,百口皆殲。
寅恪案,此吴興沈氏世事天師道之又一確證也。
八、天師道與書法之關係
東西晉南北朝之天師道爲家世相傳之宗教,其書法亦往往爲家世相傳之藝術,如北魏之崔盧,東晉之王郗,是其最著之例。舊史所載奉道世家與善書世家二者之符會,雖或爲偶值之事,然藝術之發展多受宗教之影響。而宗教之傳播,亦多倚藝術爲資用。治吾國佛教美藝史者類能言佛陀之宗教與建築雕塑繪畫等藝術之關係,獨於天師道與書法二者互相利用之史實,似尚未有注意及之者。因論地域關係既竟,略舉舊籍中涉及二者相互關係之記載,以質正於治吾國宗教美術史者。
魏書貳肆(北史貳壹)崔玄伯傳云:
玄伯尤善草隸行押書,爲世摹楷。玄伯祖悦與范陽盧諶,竝以博藝著名。諶法鍾繇,悦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悦傳子潛,潛傳玄伯。世不替業。故魏初重崔盧之書。次子簡,字沖亮,一名覽,好學,少以善書知名。
又魏書叁伍(北史貳貳)崔浩傳云:
崔浩,玄伯之長子。既工書,人多託寫急就章。從少至老,初無憚勞,所書蓋以百數。浩書體勢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寶其迹,多裁割綴連,以爲模楷。
案,崔、盧皆天師道世家,前已證明。史云:「魏初重崔、盧之書。」然則北朝最著之能書世家即奉道之世家也。南朝能書者之家世事迹可考者較北朝爲多,兹不廣徵,僅摘録一最顯著簡單之例如下:
王羲之父子之書法,其地位不待論。兹但言亞於二王者。南齊書叁叁(南史貳壹)王僧虔傳載僧虔論書之語云:
郗愔章草亞於右軍。郗嘉賓草亞於二王。
可知即依王氏之言,郗氏父子之書亦止亞於二王。然則南朝書法自應以王、郗二氏父子爲冠,而王氏、郗氏皆天師道之世家,是南朝最著之能書世家即奉道之世家也。兹迻録天師道經典數則於下,以解釋天師道與書法之關係。
真誥壹玖敍録述寫經畫符事云:
三君(楊君羲許長史謐許掾翽)手跡,楊君書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細。大較雖祖效郗法,筆力規矩並於二王,而名不顯者,當以地微,兼爲二王所抑故也。掾書乃是學楊,而字體勁利,偏善寫經,畫符與楊相似,鬱勃鋒勢,殆非人功所逮。長史章草乃能,而正書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寫經也。
又真誥貳拾翼真檢第二孔璪賤時條注云:
樓[惠明家]鍾[義山家]間經亦互相通涉,雖各摹符,殊多麄略。唯加意潤色滑澤取好,了無復規矩鋒勢,寫經又多浮謬。至庚午歲(齊武帝永明八年)[陶]隱居入東陽道,諸晚學者漸效爲精。時人今知摹二王法書,而永不悟摹真經,經正起隱居手爾。亦不必皆須郭填,但一筆就畫,勢力殆不異真,至於符無大小,故宜皆應郭填也。
太平御覽陸陸陸引太平經云:
郗愔性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隸書,與右軍相埒。手自起寫道經,將盈百卷,於今多有在者(已見前)。
雲笈七籤壹佰柒陶翊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録云:
[隱居先生]祖隆,好學讀書,善寫。父貞寶善藳隸,家貧以寫經爲業,一紙值四十(已見前)。
唐張彦遠法書要録貳載梁中書侍郎虞龢論書表(亦見晉書捌拾王羲之傳及太平廣記貳佰柒書類引圖書會粹等)云:
[王]羲之性好鵝。山陰曇(一作釀)村有一道士,養好鵝十餘。王清旦乘小船故往。意大願樂。乃告求市易,道士不與。百方譬説,不能得。道士乃言性好道,久欲寫河上公老子,縑素早辦,而無人能書。府君若能自屈書道德經各兩章,便合羣以奉。羲之便住半日爲寫畢,籠鵝而歸。
法書要録叁褚遂良撰晉右軍王羲之書目(宣和書譜壹伍略同)載:
正書都五卷。共四十帖。
第二黄庭經六十行。與山陰道士。
據此,知道家學經及畫符必以能書者任之。故學道者必訪尋真跡,以供摹寫。適與學書者之訪尋碑帖無異。(可參閲道藏翔字號賈嵩撰華陽隱居先生内傳所紀。)是書法之藝術實供道教之利用。而寫經又爲一種功德。如太平經記「郗曇之性尚道法,多寫道經」。是其一例。畫符郭填之法或與後來之雙鈎有關,兹不詳論。至王右軍爲山陰道士寫經换鵝故事,無論右軍是否真有斯事,及其所書爲道德經或黄庭經?姑不深考。(參考容齋四筆伍黄庭换鵝條,程大昌考古編捌黄庭經條,演繁露壹貳换鵝是黄庭經條及袁文甕牖閒評伍等。)然此流傳後世之物語既見於梁虞龢論書表,則必爲六朝人所造作可知,昔人亦疑鵝與書法筆勢有關,故右軍好之。如陳師道後山談叢壹云:
蘇、黄兩公皆喜書,不能懸手。逸少非好鵝,效其腕頸耳。正謂懸手轉腕。而蘇公論書,以手抵案,使腕不動爲法,此其異也。(參考葉夢得石林避暑録話肆,晉史言王逸少性愛鵝條引張正素語。)
又包世臣藝舟雙楫伍述書上云:
其要在執筆,食指須高鈎,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間,使食指如鵝頭昂曲者。中指内鈎,小指貼[無]名指外距,如鵝之兩掌撥水者。故右軍愛鹅,玩其兩掌行水之勢也。
寅恪案,後山及安吴之説特善於附會耳。非能得其真解也。據陶隱居名醫引録,鵝列上品。唐孟詵食療本草則以鵝爲「與服丹石人相宜」。(悉見唐慎微重修政和經史證類本草壹玖及李時珍本草綱目肆柒禽部所引。)本草藥物之學出於道家。抱朴子内篇壹壹仙藥篇引神農經曰:「上藥令人身安命延,昇天神,遨遊上下,使役萬靈,體生毛羽,行廚立至。」又名醫别録(重修政和經史證類本草壹所引)云:「上藥一百二十種。爲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然則依醫家言,鵝之爲物,有解五臟丹毒之功用,既於本草列爲上品,則其重視可知。醫家與道家古代原不可分。故山陰道士之養鵝,與右軍之好鵝,其旨趣實相契合,非右軍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道士之請右軍書道經,及右軍之爲之寫者,亦非道士僅爲愛好書法,及右軍喜此鶃鶃之羣有合於執筆之姿勢也。實以道經非倩能書者寫之不可。寫經又爲宗教上之功德,故此段故事適足表示道士與右軍二人之行事皆有天師道信仰之關係存乎其間也。此雖末節,然涉及宗教與藝術相互之影響,世人每不能得其真諦,因並附論及之。(太平御覽壹壹玖引世説云:「會稽有孤居老姥養一鵝。王逸少爲太守,既求市之,未得。乃徑觀之。姥聞二千石當來,即烹以待之。逸少既至,殊喪生意,歎息彌日。」寅恪案,晉書捌拾王羲之傳竝載羲之爲山陰道士寫經换鵝,及會稽孤姥烹鵝餉羲之兩事。而烹鵝事御覽雖言出世説,然實不見於今傳本世説新語中,必非指康王之書。且此姥既不欲售其所愛之鵝於太守,何得又因太守來看,而烹鵝相餉,意義前後相矛盾至於此極,必後人依仿寫經换鵝故事,僞撰此説,而不悟其詞旨之不可通也。故據太平御覽此條殊不足以難吾所立之説。)又十六國中前蜀李氏之建國,與西晉之衰亂分裂,最有關係。而巴賨爲篤信天師道之民族,范長生本爲天師道之教主,故其拯李氏於幾亡之時,又勸其稱帝者,實有宗教之背景。否則范氏以漢族儒者,竟倒行逆施,助賨逐華。誠如夏曾佑所言,其用心殆不可解矣。(見夏氏中國歷史第三册第二章第十四節。)然此事不直接關涉濱海地域問題,若詳論之,將軼出本篇主旨之外,故不復旁及,僅附著其意於此,以供治中國宗教與政治關係史者之參究。
九、附論
東西晉南北朝時之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如嚴避家諱等),言論演老莊之自然。玄儒文史之學著於外表,傳於後世者,亦未嘗不使人想慕其高風盛況。然一詳考其内容,則多數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遺家訓子之傳,實爲惑世誣民之鬼道,良可嘅矣。凡前所舉此時期宫廷政治之劇變多出於天師道之陰謀,考史者自不可得而忽視。溯其信仰之流傳多起於濱海地域,頗疑接受外來之影響。蓋二種不同民族之接觸,其關於武事之方面者,則多在交通阻塞之點,即山嶺險要之地。其關於文化方面者,則多在交通便利之點,即海濱灣港之地。凡史籍所紀之大戰争,若考其殺人流血之舊墟,往往同在一地。吾國自來著述多侈言地形險要,非必盡由書生妄誕之習,喜言兵事,實亦因人類之行動如戰争者,常受地形天然之限制,故人事與地勢之關係遂往往爲讀史者議論之所及也。海濱爲不同文化接觸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頗多。斯篇之作,不過欲於此議復加一新證。并以見吾國政治革命,其興起之時往往雜有宗教神秘性質,雖至今日,尚未能盡脱此歷史之慣例。好學深思之士當能心知其意也。篇中間及逸少之换鵝,子猷之愛竹等故事,所附之新解,即謂近乎傅會,然俱有徵於舊文,倘藉此而得承教於通人,則誠著者之大幸也。兹請引世説新語言語篇王中郎令伏玄度習鑿齒論青楚人物條劉注所載彦威之言,以結此篇。其言曰:
尋其事,則未有赤眉黄巾之賊。此何如青州邪?
若更參之以後漢書劉盆子傳所記赤眉本末,應劭風俗通義玖怪神篇城陽景王祠條,及魏志壹武帝紀注引王沈魏書等,則知赤眉與天師道之祖先復有關係。故後漢之所以得興,及其所以致亡,莫不由於青徐濱海妖巫之賊黨。殆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者歟?因其事亦軼出本文範圍,不能詳論,遂並識此意於篇末,俟他日與李蜀范長生之事共推證焉。
(原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本第四分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