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史?史也者,记事者也。此人人所能作之语也。虽然,世界之事亦多矣,安能尽记?即记亦有何益?能答是问者,则较少矣。号为学问之士,则曰:史事者,前车之鉴也。古人如何而得,则我可从而仿效之;如何而失,则我可引为鉴戒。此说似是,而稍深思,即知其非。何者?史事之有记载,亦既数千年矣,岂尝有两事真相同者。世之以为相同,皆察之不精,误以不同者为同耳;世事既实不相同,安可执古方以药今病?欧人东来后,中国交涉之所以败坏,正坐此耳。此真不远之鉴也。不宁惟是,世运愈进,则变迁愈速。一切事物,转瞬即非其故,执古方以药今病,在往昔犹可勉强敷衍者,今则不旋踵而败矣。故以史事为前车,实最危险之道也。然则读史果何用哉?天资较高者,窥破此理,乃以学问为无用,以载籍为欺人,专恃私智,以应事物,究其极,亦未有不败者。古来不学无术之英雄,皆此曹也。然则史学果有用乎?抑无用乎?
史也者,事也;而史学之所求,则为理而非事。是何也?曰:佛家之理事无碍观门言之矣,事不违理,故明于理者必明于事。然则径求其理可矣,何必更求其事?曰:此则理事无碍观门又言之矣。事外无理,故理必因事而明。然则明于事者,亦必能知理。明于事理,则不待讲应付之术,而术自出焉。犹欲制一物者,必先知其物之性质;苟深知其物之性质,则制造之法,即可由之而定也。夫明于事,则能知理者,何也?请就眼前之事物思之。物之接于吾者亦多矣,习见焉则不以为异,不复深求其故;苟一思之,则此事之所以如此,彼事之所以如彼,无不有其所以然。偶然者,世事之所无,莫知其然而然,则人自不知之耳。一切事物如此,社会何独不然?中国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欧洲,欧洲之社会,何以不同于日本,习焉则不以为异;苟一思之,则知其原因之深远,虽穷年累世,犹未易明其所以然也。一切学问之所求,亦此所以然之故而已矣。两间之事物甚繁,而人类之知识有限,学问于是乎有分科。史之所求,以人类社会为对象,然则史也者,所以求明乎人类社会之所以然者也。
然则史也者,所以求知过去者也;其求知过去,则正其所以求知现在也。能知过去,即能知现在;不知过去,即必不知现在。其故何也?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过去、现在、未来,原不过强立之名目。其实世界进化,正如莽莽长流,滔滔不息,才说现在,已成过去,欲觅现在,惟有未来,何古何今,皆在进化之长流中耳。然则过去、现在、未来,实为一体,不知过去,又安知现在?真知现在,又安有不知将来者邪?
世事之所以然,究竟如何,不可知也。然既从事研求,则必有其见地,所见虽未必确,固不妨假定为确,使所假定者而果确焉,此即社会演进之真理也。事不违理,非徒可以知现在,抑亦可以测将来矣。吾曹今日,于此虽尚无所知,然其所研求,则正此物也。故史也者,所以求社会演进之遗迹,而因以推见其定则者也。
欲明进化之定则,必知事物之因果,然今古之界,既系强分,彼此之名,自然亦系强立。一事也,欲求其因,则全宇宙皆其因;欲求其果,则全宇宙皆其果耳。夫安能尽记,抑安能遍知,史学复何由成立哉?应之曰:史也者,非一成不变之物,而时时改作焉者也。吾侪自有知识,至于今日,所经历之事亦多矣,安能尽记?然吾之为何如人,未尝不自知也。我之知我为何如人,固恃记忆而得。然则史事岂待尽记哉?亦记其足以说明社会之所以然者可矣。惟何等事实,足以说明社会之所以然,别择甚难。此则世界之历史,所以时时在改作之中,而亦今日之治史学者,所为昕夕研求,孳孳不怠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