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的书法,大体上是沿袭前人的作风,还未能显著形成独有的面貌。因为初唐开国未久,流行的书法,主要还是方整严谨的隋代风格,其后由于太宗酷爱王右军书,锐意临摹,于是士大夫也纷纷宗法山阴,有些原是守隋法的书家如欧阳询、褚遂良等,亦兼习右军笔法。于是书法日趋妍妙,古朴之风渐少。何子贞说:“守山阴棐几者,止能作小字,不能为大字。”他的话可能武断些,但初唐大字的法书,实际确比较少见。一直到了中唐,颜真卿如异军突起,以其雄健之笔,写了很多大字的碑碣,古厚磅礴,括众长而自成一格。如文之有昌黎,词之有苏辛。他以篆隶之笔来写真、行、草,故能势雄力厚,步骤深稳。人称他兼南北之长。东坡诗云:“颜公变法出新意。”《书概》认为应该是“变法得古意”才对,其实只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就是承继与创造发展罢了。但是一种新风格的出现,往往是会引起怀疑和争论的。米芾评颜、柳说:“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又云:“颜行书可观,真便入俗品。”姜白石说:“颜、柳结体,既异古人,用笔复溺一偏。予评二家为书法之一变。数百年间,人争效之。字画刚劲高明,固不无为书法之助,而晋魏之风规则扫地矣。”姜、米二人都极崇尚晋法,他们这些评论只是从个人崇尚和爱好出发的。大致爱好潇洒妍妙一路的人,对颜书不会感到很大兴趣。其实颜书未尝无晋法,说“晋魏风规扫地”是过分,但至于像某些人硬说颜书是属于晋法,亦无必要。其实颜书正如苏轼所说“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而后另出新意,自成一家的。

颜书特点是折钗股,屋漏痕,蚕头燕尾(蚕头是篆法,燕尾是隶法),一波三折(据说钟繇作磔笔,是三过折的),点如坠石,钩似屈金,横画细而直画粗,折处提笔暗过,结体宽舒圆满,因为宽舒,故能圆满。这正和俗语“大花面抹眼泪,离行离罅”的道理是一样,大花面的离行离罅动作,就是要从宽疏处来达到形象和气派的饱满宏大。又折钗股及屋漏痕,是颜真卿论书之语。折钗股是指屈折圆而有力,屋漏痕是指自然。颜为人耿直,当官时屡忤权贵,以致数遭迁谪。至于不屈于李希烈而被杀害,更显出他性格刚烈。他的深厚遒峻之书法,正是他这种个性人格之表现。

颜早岁受笔法于张旭,曾著《张长史十二意笔法》一文,详细记载了他受笔法的经过。旭学褚遂良,故前人如米芾等有颜出于褚的说法。今从颜笔画较瘦的作品如《宋广平碑》《大字麻姑仙坛记》等来看,可以发现出褚的成分来。又有人认为颜最初出于殷令名、殷仲容父子,后来学褚遂良(按:颜真卿自高祖以来凡五世六人娶于殷氏,他母亲也是殷氏,他十三岁曾随母到外祖殷子敬处住过一个时期)。其实颜所师法的,并不限于褚、殷数家,而是广泛地吸收古人及前辈书家的长处的。

颜对后世书法影响很大,后世习大字的,大都从他入手。他传笔法于柳公权、僧怀素、杨凝式。宋四大家都间接或直接受到颜的影响,蔡君谟正书全学颜,苏轼中岁学颜及少师,黄山谷学颜及柳,米芾有些行草,具深厚的颜味。元赵松雪主要得力于李北海,但他的趯笔及一波三折,正是颜法。

唐·颜真卿《麻姑仙坛记》

学颜常发现如下的种种毛病:像过于方板粗笨,遂成恶劣狰狞;或折处不提笔暗过,却相反显著地露出肩来。谭延闿之流就往往犯有以上的毛病。又有些人欲求气势圆满,将“同”“冈”等字之努笔写得过分弯,其实颜这笔只是略呈弯状,中段还提笔稍曲,是很富变化和向背有态的。或用藏锋,反变为模糊圆钝。又一波三折与屋漏痕,是于机到神来之际,自然呈现于笔端的。如果有意为之,便会成为迟滞不自然的了,颜的书法,并不是一定有一波三折与屋漏痕的。我们师法古人,应以笔法为主,形貌为次。若钱南园、谭延闿之学颜,舍笔法精神而袭取形貌,故不能跻于第一流。其实颜作书并不拘于一格,每件作品都有不同的面貌。伊秉绶、何子贞之写颜,虽然形貌略异,但他们兼用篆隶笔法,故深得颜意。翁同龢用笔略逊伊、何二家,亦颇得颜之雍容温厚气味。

正面举出一些颜的作品,略加说明,这些作品都是今日尚可找到的:

《多宝塔碑》——正书。颜传世之碑,以此碑为最早,但书时已四十四岁。书法颇近徐浩,方整严谨,力足锋中。

《麻姑仙坛记》——正书,大字。书于六十三岁。何子贞评之为:“神光炳峙,朴逸厚远,实为颜书各碑之冠。”康有为亦推为颜书第一。笔法瘦劲,多蚕头燕尾之处。原石在元朝毁于火,复印本以戴熙藏本为最佳。另有蝇头小字本。章法非常茂密,字小而有寻丈之势。明人祝枝山及王宠都有临本,极古雅可爱。

《茅山李元靖碑》——正书。书于六十五岁。结体宽舒,笔势纵横。颜所写正书中,此碑最具篆隶法。虽然刻工未算精妙,但从其笔画间,仍可想见古人用笔蘸饱墨来作书的情形。对于初学者,此碑并不十分适合。

《竹山联句》——正书。书于六十五岁。绢本墨迹,原属大幅,后改装为册子。另有秋碧堂刻本。此诗不见载于《全唐诗》中。《宣和书谱》有著录其名,未知是否即此本。从书法来看,瑕瑜互见,不能辨其真伪。笔意颇近《李元靖碑》,可以用来和《李元靖碑》作比较。

唐·颜真卿《竹山联句》

唐·颜真卿《颜勤礼碑》

《颜勤礼碑》——正书。勤礼字敬,是真卿的曾祖。此碑书法谨严秀润,笔意从容。学颜从此碑入手,似较稳当。元祐间,有守长安者,后圃建亭榭,多搬取境内古石刻作基址。此碑几被毁而幸存,但铭文已被磨去。后来被埋于土中,到了一九二二年,重被发掘出来。碑尚完整,新拓本书法神采具足,容易买到。有些拓本后面有铭文,是后来被人加在石上的。

《郭家庙碑》——正书,笔法颇近《颜勤礼碑》,可惜残泐。

《自书告身》——正书。纸本墨迹。书于七十二岁。笔法丰厚古劲,结体上密下疏。由于是墨迹,可以看出是用健毫写的。但有人认为颜用软毫作书,那是全无根据。帖后蔡君谟的跋,刻意仿颜。单独来看,还觉不错。但用《告身》来一比,便立刻显出蔡书的松散和薄弱。

《东方画赞》《离堆记》《八关齐会报德记》——以上都是正书,惜原拓已难看到,今本的书法,恶劣臃肿,大概是翻本或石被剜改过的。

《中兴颂》——正书。字大约四寸许,书于石崖上,有人推之为颜书第一。但此石在宋朝时候,已经是“模打既多,石亦残缺”(《集古录》)。现在自然更难求善本了。唯稍旧拓本及复印本,尚可用作临摹。

《颜氏家庙碑》——正书。书于七十二岁。大概由于是颜的暮年老笔,故甚受推重。但今日所见到的,大都是重刻本,已经看不到原来的神采了。

唐·颜真卿《颜氏家庙碑》

《逍遥楼刻石》——正书。写颜体最大榜书,可用作参考。

《宋广平碑》《元次山碑》《殷君夫人颜君碑》——都是正书。书法很好。可惜石已部分残泐及被后人剜改过。

《虎邱寺诗》《双鹤铭》——正书。这两种是市上最流行但又最粗劣的颜书。误人不浅,可能是后人所伪托的。

《争座位帖》《祭侄稿》——行草书。《争座》是刻本,《祭侄》是墨迹,都是随意写成的草稿。天真自然,无意于佳而自佳。米芾认为《争座》是颜书第一,阮元更推之为行书之极。《祭侄》除了用笔稍纵外,其他地方都很近《争座》。两帖以篆隶入草,笔笔中锋圆劲,正是东坡所说的“细筋入骨如秋鹰”了。证明姜白石所谓颜以真为草的说法,未免武断。两帖笔势旋转外拓处,颇近大令,伊秉绶是深得颜此种笔法的。但两帖都不是初学行草的好范本。

唐·颜真卿《逍遥楼刻石》

唐·颜真卿《元次山碑》

《裴将军诗》——行草书,墨迹。闻尚有数本,笔画都有歧异之处。此诗不见载于鲁公集中,此帖没有书者姓名,但历来被认为是颜的作品。前人如王世贞、康有为等都极为赞赏。此迹字形奇奇怪怪,初看为之眼花缭乱,细看便发觉出很多毛病来,如“猛”“腾”“望”“骄”等字,写法矫强生硬。“登”“麟”等字,笔画甚为累赘。“若”“迥”“来”等字,行笔无端中断,不相连接。这些都足以证明此帖不是颜真卿的作品。

《蔡明远帖》——行书。据说是鲁公晚年所书。山谷自称:“极力追之,不能得其仿佛。”流行的大都是翻刻本,根据翻本仍可想象到原迹超逸绝伦之处。另有墨迹一种,笔法与刻本全异,未见好处。

唐·颜真卿《蔡明远帖》

《三表》——行草书。道光四年丹徒包氏得之汉阳,以为奇迹而刻之石。三篇文都见于鲁公集中。书法没有什么好处,是后人伪托的。

《忠义堂帖》——宋人集颜鲁公书,刻石于鲁公祠,另有清河子贞摹刻本。

《默庵记》——正书。元赵良弼集颜字刻为此记。字大小写法都不统一,笔法钝滞,不足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