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写字时,只注意到笔画的起落、转换与字形的结构,至于墨色是无暇顾及的。渐渐学得有些程度了,认识也深起来,要求也高起来。这时方有精神注意到墨色,方知墨色之中大有奥秘。它不仅能助长书法的美,并且它自身几乎也是一种美。这就叫作墨趣。
古代写字用石墨。石墨中没有胶。后来才发明掺胶法,于是墨的光彩因胶而显,开了崭新的奇丽境界。这恐怕要从韦仲将说起,相传“仲将之墨一点如漆”。《文房四谱》中载仲将墨法云:“烟一斤,好胶五两,浸梣皮汁中,下铁臼捣三万杵,多尤善。”关于这些技术上的记载,另有专书,此处不谈。总而言之,墨采由胶而发,用胶的轻重之间有伸缩。
写字的人不一定造墨。他们只用已成之墨而评定其优劣,其关键仍看写出来的笔画中所呈现的色彩为衡。因之在这中间,由于趣味不同,亦有喜浓墨与喜淡墨的分别。这两者各有其角度,很难说浓淡两种,究竟何者为最优。
从历史追溯,古代是喜浓墨的。前文所谓“一点如漆”已是绝好证据。再看相传的墨迹,如写经,如陈隋以来钩摹的两晋及六朝人书迹,乃至唐人墨迹,几乎都是墨光黝然而深的。北宋苏轼尤喜用浓墨。他曾写自己的诗赠给他的夫人留存,后面即跋明因有好纸佳墨才高兴写了的。他曾论墨色应“如小儿眼睛”,可谓精微之至。我们试想小儿眼睛又黑又亮又空灵是怎样的一种可爱颜色!后来元朝赵孟頫,清朝刘墉,都是笃学古法的书家,也都喜用浓墨。
然而浓墨用得太过了也出毛病。即如苏轼好用浓墨,笔画又肥,所以董其昌笑他“不免墨猪之诮”。因之相反的一派便喜欢淡墨。北宋黄庭坚用墨有时随意,常常用淡墨。那是因为他家中替他和了“一池淡墨”也将就写了。米芾有时也用淡墨,甚至墨干了,还用笔在纸上擦出字来。用淡墨最显著的要算明朝的董其昌了。他喜欢用“宣德纸”或“泥金纸”或“高丽镜面笺”。他的笔画写在这些纸上,墨色清疏淡远。笔画中显出笔毫转折平行丝丝可数。那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明·董其昌《草书七绝扇面》
但这里却透出一段消息来。这三种纸都是非常滑不留墨的。非很浓很细的超级好墨不易显出墨色。因而可知虽然看去是淡的,实际上并不淡,毋宁说是很浓的!这样“拆穿西洋镜”,董其昌还是一个“浓派”。不过除董以外,真是用淡墨的人也还不少。
为何要拆穿这西洋镜呢?因为墨的浓淡趣味是要配合的。某一种纸适合于某一浓度的墨,是要具体解决的。解决得好,能使字迹增色,意味悠长;不好,则当然减色,甚至失败。说来说去,最后的关键还是一个“用功”的问题。只要用功日久,经验宏富,自会控制自如,甚至因难见巧,化险为夷。俗话说“熟能生巧”,写字又何尝例外呢?
磨墨自身,也是一种趣味,苏轼诗云:“小窗虚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赵孟頫诗云:“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都写出磨墨的趣味。我们试想坐在书斋,静静磨墨,看着墨花如薄油、如轻云似地在砚石上展开,重玄之中,一若深远不测;若更得晴天日光相映,则其中更现出紫或蓝的各种色彩,变化无方,真是一幅幻丽的童话境界!
世上有许多藏墨家,他们保存文物很有功。但写字的人与他们不同,或正好相反。因为写的人要“磨”墨的。这是“藏”墨家所最忌的。不过写字的人却不一定要“古”得很的墨,这又似乎与藏者不大冲突。我们已知墨之功能系于胶,所以只要胶轻细的墨就可用。太旧的墨,胶性已退,反而不好用。一般说来清代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墨尽有佳品,实在好用。并且现在求之不难。墨磨后四边仍平整齐硬,无弯曲翘起者,证明此墨甚坚,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