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毫制笔,历代都有记载,吴旦生辑《历代诗话》记:“白乐天鸡距笔赋,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健兮有兔毛……象彼足距,曲尽其妙。”又:“苏子瞻答文与可诗,为爱鹅溪白茧光,扫残鸡距紫毫芒。”南宋陈樽撰《负暄野录》说:“韩昌黎为毛颖传,是知笔以兔颖为正,南兔毫短而软,北兔毫长而劲,生背领者白如霜毫,作笔绝有力,然纯用北兔毫,虽健而耐久,其失也不婉,南毫虽入手易熟,其失也弱而易乏,善为笔者,北毫束心,南毫为副,斯能兼尽其美。”北兔毫长,劲锐富弹性,具有制笔的优越性能,姜白石《续书谱》说:“笔欲锋长劲而圆,按之则曲,舍之则劲,世俗谓之回性。”陈和姜是南宋同时人,迄南宋还是重兔毫,可见兔毫劲健,为历代书法家的传统,现在一般喜用硬性笔,就由于硬笔利于操纵吧。

法书要录》记锋齐腰健的白兔大管丰毛,却又记写《兰亭序》用茧纸鼠须,《笔经》《笔论》记蔡张钟韦精制鼠须笔,这两篇文是伪托,真实性使人怀疑。到宋代欧阳修蔡襄写《集古录序》,用鼠须笔做润笔;送元甫诗,赠之以宣城鼠须之管;又苏轼写《宝月塔铭》用鼠须笔,称为一代之选;黄鲁直诗:“宣城变样尊鸡距,诸葛名家捋鼠须。”可见鼠须为书家所重。这鼠须究是什么兽类的毛?据宋人陆佃著《埤雅》说:“鼬鼠,俗谓之鼠狼,一名鼪,今粟鼠似之,苍黑而小,取其毫于尾,可以制笔,世所谓鼠须粟尾者也,其锋乃健于兔。”这鼠狼一类的尾毫,比兔脊毛还要刚劲,毫劲的弹性特强,制笔就更利于控制,历代书家推崇宣扬是有一定的理由的。现在你买鼠须笔,可能不知道,如问狼毫笔,就无人不知了。笔名有狼毫、粟尾、冬狼毫等,都是鼠狼的毫毛。只在制笔的形式、精粗有所不同,和没有鼠须笔的名称而已。清初王阮亭误认鼠须笔是貂鼠毛制的,经人仿制成笔,全不能如人意而成字。

书法艺术具有各时代的特色,表现出的字形,就在运笔渡墨入纸,关键问题是运笔,笔是重要枢纽,笔的精粗美恶,影响到运的工作。心手相应指运笔的技术成熟。书家极喜谈论笔法,却易忽略甚至忘记运用的笔,笔的好坏,实际能影响这笔所表现的法,两者关系,至为密切。

晋和南北朝是书法完备的时期,也是兔毫鼠须并用的阶段,束心二毫、鸡距短锋,只笔型不同。笔的制作形式确能影响笔的运用,即是影响笔法的表现,硬笔弹性强,按笔稍顿,笔毫容易曲而散,拔笔轻提,笔毫容易直而聚,由这提顿,运笔回旋转折,字体显露。软笔缺乏弹性,顿笔易曲不散,提笔不直也不聚,笔画只能粗细浑圆,变化不多。硬笔容易控制,又易现笔姿。软笔不利操纵,且多臃肿。但过于刚硬,又产生干枯的弊病。

记得有两句话,晋人写字用理,唐人写字用法。字理不能臆造,创法须由传统做基础,唐代承袭前代书体,又能自出机杼,创制新意,楷书为一代之冠,行草开宋代之源,显出导源晋人自立法度的特色。《负暄野录》中有段记载:“褚遂良尝问虞世南,吾书孰与欧阳询?虞曰,询书不择笔纸,皆得如志,君岂得此。又裴行俭曰,褚遂良非精笔佳墨,未尝辄书,不择笔墨而妍捷者,余与虞世南耳。”欧阳询善制狸心笔,兔毫为副,刚劲耐书,父子都守着这个秘传。欧氏不择笔说,已不相符。虞书不择笔,还未见其他的记载。虞是精通右军笔法的,只从《庙堂碑》的拓本看,秀润圆劲,神采雍容,极得右军的笔意,所以书成刻石,唐太宗给他右军会稽内史印的宠荣。翁方纲评为唐楷上品第一,体会不出他用的不是精笔,所谓不择笔,也许指次笔可以写字。褚氏非散卓笔不书,散卓即笔毫不分心副、内外一致的笔。这比束心笔运用起来更自如些。

唐时制笔中心宣城诸葛氏,几代人都擅制散卓笔。还有白乐天和元稹同去应试,用短毫锐锋笔,名毫锥,也许是鸡距笔的别名。唐时士子考试,应制的书法,力求工整合度,毫锥鸡距正是利器。孙过庭李邕、张旭、怀素的行草书,笔势奔放,颜真卿笔势雄奇,徐浩用笔畅达,拿这几位的字形看,笔墨恣肆放纵,决不是拘谨像束心、鸡距笔能见功夫的。至陆柬之、彦远叔侄学虞书,薛稷兄弟和王敬客等传褚法,用笔当是相同。柳诚悬时代较晚,用笔劲健,明白提出鸡距笔锋短促,过于刚硬,专用宣城诸葛制长锋笔,锋长而润,含墨又多,运用便利。

综计唐代书家,明白提出用笔意见的,有褚氏散卓笔、欧式狸心兔副笔、柳氏长锋笔,其他诸人虽不见记载用笔,但从书法表现的墨迹和在拓本上的笔姿,很可理解所用的笔,如颜真卿的《告身帖》《祭侄稿》墨迹,极容易看出用笔锋健劲、笔毫饱满的笔型。至怀素《苦笋帖》《自叙帖》墨迹,更能看出柱齐锋刚的笔型,即是书论家常常提说的腰齐锋锐笔。这两种笔型不同,和散卓狸心有区别是同样的。欧书险劲,褚书遒丽多带隶意,笔法来源固然多,褚的笔意是敛劲气于秀润,两家笔姿完全可以体会。狸心刚劲,散卓刚柔互济,从笔型看字形,是完全可能的。草书必定要用长毫,才有利于纵舍。这见于《法书要录》,实际上自己也可以体会。散卓长毫,褚、柳二公似不能专美;只宣城诸葛父子擅长的,是极为精细的作品。由唐代书法楷体行草,很可理会唐时制笔,是沿两晋南北代向前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