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我们从唐碑中得知了楷法十分成熟的书家。我已经说过楷书在魏晋时就大体上成熟,但其字形一般尚多隶体,如世传钟繇小楷可以为例。其中王羲之的书法最算新体,虽用隶法,却少隶形。到唐朝才是十分成熟的时期,那一种新面貌,确乎望而知其由六朝来,但又与六朝不同。
此一时期,几乎可以说是虞欧褚薛的楷书统治时期。与此同时乃至稍后,以行草特出,影响广大的书家,我们举李孙张素为代表。这不是说虞欧褚薛的行草书不好,也不是说李孙张素之外别无超越的行草书家。如早期的唐太宗,及后来的贺知章、李白、郑虔等都是行草绝伦的。甚至那个专门假造古人笔迹的李怀琳也是卓越的行草书家。但对这些位只好略而不提。
李邕字泰和,扬州江都人。(曾经担任北海太守,因此世称“李北海”。)他就是为《文选》作注、以博学著名的李善的儿子。他从小就擅长文章,增补改进了父亲的《文选注》。二十岁时,自求到秘阁读书,不久又辞去。当时李峤在他临去时加以考问,果然淹通。这把著名的才子李峤惊倒了。他初为左拾遗,官位尚卑,遇到御史中丞宋璟奏劾张昌宗兄弟。这二人是武则天的幸臣,势焰熏天。他在下面进到则天前来说,宋璟所言事关社稷,要则天答应。这一突然的行动,居然使得武则天答应了。到中宗时,他又直谏妖人郑普思的事。这证明了他是一个聪明正直、不拘细节的人。但也因此,仕宦颠沛,几次升沉。到了玄宗开元三年,升了户部郎中,不久却又被贬为括州司马。后来又升为陈州刺史,却又被人家告他“贪污”判了死罪。
唐·李邕《李思训碑》
这时有个许州男子孔璋,和他一面不识,上奏愿以自己的生命换他不死。果然他被免死,贬钦州遵化县尉。孔璋也配流岭南竟死。后来他因从杨思勗作战有功,累转括、淄、滑三州刺史,述职到京。当时京师人民震于他的大名,来看他的人,如潮而至。但他又被人阴害吃了亏。天宝初年为汲郡、北海二太守。五载又被告“奸赃”,恰好宰相李林甫恨他,于是他被打死在狱中。那时,他大约七十岁。
他是这样一个才调纵横、命途坎坷的人。尽管贬官在外,由于他文章书法的大名,当时四海官吏僧道要树碑版,都挤到他门上。读杜甫的《八哀诗》,可以知道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卖文卖字收入最富的作家。
孙虔礼字过庭。唐张怀瓘所著《书断》说他名虔礼字过庭。他的事迹很罕传。唐窦蒙所注的窦臮《述书赋》说他是“富阳人,右卫胄曹参军”;而《书断》则说“陈留人,官至率府录事参军”。这可见他官位不高。根据他自己所写的《书谱序》,自书“吴郡孙过庭撰”,好像他又应该名过庭。但他究竟是哪里人呢?生卒年纪如何呢?
考之郑樵所著《通志》的《氏族略》,这孙姓是“以字为氏”的。“孙氏姬姓,卫武公之后也。武公和生公子惠孙。惠孙生耳……(耳)生武仲,亦曰孙仲,以王父字为氏。……至孙嘉世居汲郡。……又有孙氏妫姓。齐陈敬仲四世孙桓子无字之后也。或言:‘桓子之子书戍莒有功,齐景赐姓孙氏。’非也。以字为氏,何用赐为?此当是桓子祖父字也。桓子曾孙武,以齐之田鲍四族,一谋为乱,奔吴为将。武之子明,食邑于富春。自是世为富春人。”三国时,吴孙权的父亲孙坚便是孙武的后人,至今富春的孙姓仍是人口众多的大族,孙过庭所自书的吴郡,也不是当时的地名而是自写郡望。这样,说他是富春人,总算很有根据。至于陈留,地滨黄河,孙氏虽有孙嘉一系世居汲郡,但汲郡在河北,陈留在河南,拉为一处总嫌牵强。也许张怀瓘别有所据,也许实有一支住在陈留的孙氏为过庭之祖,我们寻不出证据来。又查《元和姓纂》,关于孙氏的记载,也没有陈留之说。此书为唐林宝所著,总比郑樵的书更近而可靠,它都提不出证据来,只好暂时承认他是富春人了。
《书断》记载他“与王秘监相善”。这王秘监名知敬,事迹只见于其子王友贞传中:“善书隶,武后时仕为麟台少监。”王友贞是唐中宗初一个隐退之士。友贞在玄宗开元四年卒,年九十余。因此,推知知敬定然德行甚高,过庭品德与知敬相亚。《述书赋》将知敬名字列在过庭稍前,也可知过庭年纪应该少于知敬,再晚一些可能与友贞不相上下。而过庭在《书谱序》中已一再说:“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如若“通会”二句,是指他自己而言,这序尾写明“垂拱三年写记”,可见在武后初作皇帝时(武后第一年废中宗为庐陵王改元“光宅”,次年改元“垂拱”)他应该年纪不小了。根据这些线索,大概推知他最早可能生于武德年间,而最迟不会死在开元四年以后。
今《四部丛刊》中有明弘治本的《陈伯玉文集》,其中有两篇关于孙虔礼的文章:一为《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一为《祭率府孙录事文》。陈子昂为武后时一个最著名的文学家。可惜这两篇文章太简略,对于孙虔礼事迹补益不大。根据这两篇,仅可确定他是名虔礼字过庭。四十岁时“遭谗慝之议”,其后“堙厄贫病”,“遂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时年若干”。两文皆着重叹息他“有志不遂”。此外只知他死后尚有“嗣子孤藐”而已。据姜亮夫《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子昂卒于武后天册万岁元年,时年四十。但据《唐书本传》卒年四十三。据大历时赵儋所撰碑文,及《陈氏别传》皆言卒年四十二。无论怎样,孙虔礼卒年总可推定在此以前的。
张旭和僧怀素的事迹流传也少。《新唐书》虽有《张旭传》,但却附见于《李白传》中。我们仅知他字伯高,苏州吴人。他才情奔放,好饮酒,和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琎(汝阳王)、崔宗之、苏晋、焦遂等七人结为酒友。杜甫为此作了一首《饮中八仙歌》。
他是一个专心写字的人。韩愈说“旭善草书,不治他伎”。他写字,“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但,他这种狂走的颠笔,是技法极为成熟以后的“神境”。他的苦心学习,并非自始就“狂”起来的。他写过一篇《郎官石柱记》是最规矩的楷书,历来论字的人都予以极高的评价。他初仕为常熟尉,有老人常来告状。他一次一次批得发烦,骂起老人来了。“老人曰,‘观公笔奇妙,欲以藏家耳。’旭因问所藏,尽出其父书。旭视之,天下奇笔也,自是尽其法。”“张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得其神。”由此可知他的学写字无往而不用心。无怪唐文宗下诏,以李白的歌诗、裴旻的剑舞、张旭的草书称为“三绝”了;也无怪“后人论书,欧虞褚陆皆有异论,至旭无非短者”了。他的笔法传给了大书法家颜真卿;而僧怀素的书法,也是直接受他影响的。
唐·张旭《肚痛帖》
僧怀素字藏真,长沙人。有人说他俗姓钱氏,他是一个饮酒吃肉不守清规的和尚。他写字非常用功,由于“贫无纸可书,乃种芭蕉万余株,以蕉叶供挥洒,名其庵曰‘绿天’。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至再三,盘板皆穿”!
僧怀素实际上是一个自由职业的书家。原来唐朝由于太宗爱书法,政府里特设了造就书家的机构。唐朝的“国学”分了六科。第五科叫作“书学”,并且在其中立了“书学博士”的职位。政府铨用人才,其法有四,第三曰“书”。虽然在中国历史上周朝就“以书为教”,汉朝也以书取士,晋朝也立过“书博士”,但专立书学,规模宏大,实始于唐朝。在这样的风尚之中,于是游方和尚及道士,便可以专习一门长技,收取名誉,过得好生活了。像怀素这样负有草书绝技的,当时也不仅他一人。如僧湛然、僧文楚,乃至流传名震日本的康居国僧贤首,以及僧高闲、僧光、僧亚栖等,几乎不胜枚举。不过终以他的声名最大,笔法最高。此外,相传他是僧玄奘的学生。但近已有人考出玄奘的学生确有一个怀素,不过那是叫作怀素宾列的,并非这个怀素藏真,别据友人杨士则君考定玄奘应生于隋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卒于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年六十五。是则玄奘不能教藏真很为显明。
他的草书与张旭的草书,不仅以“颠张醉素”的特别作风而齐名;即以师法而论,他二家都是从张芝的大草得法的。这和二王的草法渊源有些不同。这二家的笔法,以欣赏的眼目看来,是更近于篆书的。刘熙载说“张长史得之古钟鼎铭、科斗篆”;而怀素的草书《自叙帖》(故宫有影印本),其用笔圆转相通,尤具有篆书的意味。这样看来,他们二家似乎不能列入二王以下的系统了。但是,以南唐李后主那样一位精于鉴赏的人,已经批评“张旭得右军之法而失于狂”。前辈称赞张旭也善于写小楷,“盖虞褚之流”(见《书小史》)。董其昌说“张长史宛陵帖郁屈瑰伟,气踏欧虞”。而就今犹及见的怀素《苦笋帖》真迹(在上海博物馆),及三希堂所刻《为其山不高》一帖,合观字形笔法却又完全是二王的规矩。由此可知,他二家的笔法确是渊源于张芝大草的,但由于时代关系,他们无论如何仍不能不受二王的影响,而在大草之外别传其法。
宋米芾评张旭的《贺八清鉴帖》“字法劲古”,又评怀素的字“古澹”。这是非常重要的批评。这二家的又一相同之点即是他们书法的意境和趣味都在“古澹”上。他们何以能到此地步呢?这由于他们尽管狂草,但仔细找寻他们的用笔规矩,仍是丝毫不苟的。譬如精于芭蕾舞的人,可以舞出极其神出鬼没的舞姿来,但其根源仍归之于辛苦练习的几个基础步伐。
唐·怀素《苦笋帖》
至于孙过庭的草书,在《述书赋》中曾批评他的短处是“千纸一类,一字万同”。我们在传世的《书谱序》中,多少也看出一些来。但这个“短”处,实在要悬了很高的标准才可以如此说的。我们很佩服宋米芾的公平批评。他说:“过庭草书《书谱》甚有右军法,作字落脚差近前而直,此乃过庭法。凡世称右军书有此等字,皆孙笔也。凡唐草得二王法,无出其右。”他传下的草书很多,尤以《书谱》为最有名。有志学草书的人,若从《书谱》入手总是正路。这有几样好处:一是字多容易取法;二是通体前后不同,前半比较规矩,后来越写越精彩,忘了规矩而点画狼藉了;三是论字的议论极为切实精微。我们不但学了字,同时也学了怎样欣赏。
唐·孙过庭《书谱》
唐·李邕《岳麓寺碑》
李北海的字传世很多,都为墨拓,如《岳麓寺碑》《云麾李秀碑》《云麾李思训碑》已为人人所知。他自己曾下评语“似我者俗,学我者死”。这是极能说出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的。由于他的才气天资特别高,所以他的笔法有一种凌厉无前的气势。他虽然学右军,但又不完全守其法。从他自己的挥运之中,出了一种新的格局。李后主评他“得右军之气,而失于体格”。米芾评他“如乍富小民,举动强倔,礼节生疏”。又评“摆脱子敬,体乏纤秾”。这都是就他自己所说“俗”与“死”两方面着眼的。但他的确是了不起的大家。我以为他的最大特点有二:一是用笔的雄强,二是结字每字皆中心紧密而四面开张。所以卢藏用评他“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王文治评他“以荒率为沉厚,以欹侧为端凝,北海所独”。这都是极其精到的评语。宋欧阳修,最初不甚喜他的字,后来越看越爱。元赵孟頫的楷行书完全从他得法。明董其昌也好学他的字,说“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大抵我们须要从 一种倜傥奇伟的风概中去领会他的书法神态。王世贞说得好:“李北海翩翩自肆,乍见不使人敬,而久乃爱之,如蒋子文侥健好酒,骨青竟为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