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开端的句子多半是采取自然景物。民歌里的“月子湾湾照九州”早已被古人注意到了。这就是所谓起兴。见景生情,因物起兴,这本是写诗时很自然的过程。《诗经》三百篇里有些被古人称做“兴”体的,多半是开端两句或一句描写自然景物:山水、鸟兽、草木等,以便引起下面的思想情感。主观里被引起的这种思想情感和客观的形象结合着,使形象成了思想情感的象征,歌唱出来,便成了诗。民歌里的“船夫号子”的领唱者在摇桨前进中四面瞻望,看见天际乌云卷起,风来浪涌,便用歌词唱了出来,指挥众人注意加劲划桨,勇猛向前,抵抗风暴。众人边唱边划,紧张地度过风险,天晴浪静后歌声徐缓,悠然远逝。如《灃水船夫号子》就是一首很好的壮丽紧张的歌曲,不亚于《伏尔加船夫曲》。《诗经》三百篇里本来大部分是民歌,保存了不少这种从劳动中来的“兴”体的诗。这“兴”体诗是以形容自然景物开端的。山水风物的描写在这里建立了它的根基。《诗经》里这类的景物描写是优秀而有力的。刘勰在他著名的《文心雕龙》里说:“原夫登高之皆,盖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辞必巧丽。”(《诠赋》)又说:“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物色》)明末爱国思想家王船山在他的《夕堂永日绪论内编》里说:“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古人绝唱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独喻之微轻安拈出。”好一个“身心独喻之微轻安拈出。”明末遗民石涛在国破家亡之后所画的山水画里,就寄托了他的悲愤、抑郁。他的朋友张鹤野题他的山水画说:“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鹤野又题一幅《渔翁垂钓图》说:“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独钓翁。”这里写出了满人入关后,人民所遭的惨劫。宋朝遗民郑所南画兰草不画兰根及泥土,表示大宋已失去了国土,这幅画和他所写的《心史》出于同一沉痛的心情。

山水、花鸟和草木不也是能寄托深刻的政治意识吗?歌德的《浮士德》末尾总结性的两句诗说:“一切的消逝者,都是一象征。”屈原拿美人、香草寄托他的爱国热情,不是成了千古的名作吗?所以主要的问题是看你怎样处理这些题材。题材是画家、诗人寄托思想感情的客体形象,在艺术境界里主要的还是它所寄托和表达出来的思想情感。所以,题材可以取之于世界上的万千形象。没有什么形象是消极的。山水是大物,对于我们思想感情的启发是非常广泛而深厚的。人类所接触的山水环境本是人类加工的结果,是“人化的自然”。喜爱山水就是喜爱人类自己的成就。陶渊明歌颂“良苗亦怀新”,是因为这良苗的怀新有他自己的劳动在里面。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因为南山给予了他劳动时的安慰和精神上的休息。陶渊明正是在自己辛勤的劳动里体会到大自然山水给予他的慈惠和精神的养育。谢灵运的政治野心也在他的泛海诗句“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里透露了出来,招致统治阶层的疑忌。

中国社会主义的建设,使我国的山河大地改变了容貌,我们更加感到“江山如此多娇”。革命领袖赞美了这新的手创的江山,傅抱石、关山月又把这诗句画了出来,这就是我们新的山水诗画的代表作。我们有《黄河大合唱》,我们有《春到西藏》,还有许许多多赞颂我们新江山的山水画、山水诗。自有人类历史以来,这山水就和人类血肉相连,人类世世代代的情感、思想、希望和劳动都在这山水里刻下了深刻的烙印。中国的山水已具有着中国人民的精神面貌,假使有人从海外归来,脚踏上我们的国土时,就会亲切地感受到中国山水的特殊意味和境界,而这些意味也早已反映在我国千余年来的山水诗画里。这些山水诗画达到极高的艺术成就,并为各国艺术界所早已赞扬和研究。宋元的山水花鸟画在清朝末年不被本国反动统治阶级重视,无价的珍品流落海外的也极多。解放以后,我国政府珍贵文化遗产,才彻底地禁止出国,好让我们来继承它和向前推进。我们要描写劳动人民,我们也要歌唱和描绘伟大的中国劳动人民所“人化的自然”。

这有什么不好呢?

问题是我们要拿新的、积极的眼光和情绪欣赏山水,要用新的手法和风格创作出新的山水诗画,赶上和超过我们的优秀遗产。只有我们在自己的辛勤缔造中才会亲切地体会到我们祖宗遗产的优秀和丰富。我们要赶上它,超越它,不是说说就可以做到的。谦虚学习是进步的起点。

(原载《文学评论》196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