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画素描与中国画的白描及水墨法,摆脱了彩色的纷华灿烂、轻装简从,直接把握物的轮廓、物的动态、物的灵魂。画家的眼、手、心与造物面对面肉搏。物象在此启示它的真形,画家在此流露他的手法与个性。
抽象线纹,不存于物,不存于心,却能以它的匀整、流动、回环、屈折,表达万物的体积、形态与生命;更能凭借它的节奏、速度、刚柔、明暗,有如弦上的音、舞中的态,写出心情的灵境而探入物体的诗魂。
所以中国画自始至终以线为主。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上说:“无线者非画也。”这句话何其爽直而肯定!西洋画的素描则自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芬奇(L. da Vinci)、拉飞尔(Raffaello)、伦伯朗(Rembrandt)以来,不但是作为油画的基础工作,画家与物象第一次会晤交接的产儿,且以其亲切地表示画家“艺术心灵的探险史”与造物肉搏时的悲剧与光荣的胜利,使我们直接窥见艺人心物交融的灵感刹那,惊天动地的非常际会。其历史的价值与心理的趣味有时超过完成的油画(近代素描亦已成为独立的艺术)。
然而中、西线画之观照物象与表现物象的方式、技法,有着历史上传统的差别:西画线条是抚摩着肉体,显露着凹凸,体贴轮廓以把握坚固的实体感觉;中国画则以飘洒流畅的线纹,笔酣墨饱,自由组织,(仿佛音乐的制曲)暗示物象的骨格、气势与动向。顾恺之是中国线画的祖师(虽然他更渊源于古代铜器线纹及汉画),唐代吴道子是中国线画的创造天才与集大成者,他的画法有所谓“吴带当风”,可以想见其线纹的动荡、自由、超象而取势。其笔法不暇作形体实像的描摹,而以表现动力气韵为主。然而北齐时(公元五五〇—五七七年)曹国(属土耳其斯坦)画家曹仲达以西域作风画人物,号称“曹衣出水”,可以想见其衣纹垂直贴附肉体显露凹凸,有如希腊出浴女像。此为中国线画之受外域影响者。后来宋、元花鸟画以纯净优美的曲线,写花鸟的体态轮廓,高贵圆满,表示最深意味的立体感。以线示体,于此已见高峰。
但唐代王维以后,水墨渲淡一派兴起,以墨气表达骨气,以墨彩暗示色彩。虽同样以抽象笔墨追寻造化,在西洋亦属于素描之一种,然重墨轻笔之没骨画法,亦系间接接受印度传来晕染法之影响。故中国线描、水墨两大画系虽渊源不同,而其精神在以抽象的笔墨超象立形,依形造境,因境传神,达于心物交融、形神互映的境界,则为一致。西画里所谓素描,在中国画正是本色。
素描的价值在直接取相,眼、手、心相应以与造物肉搏,而其精神则又在以富于暗示力的线纹或墨彩表出具体的形神。故一切造型艺术的复兴,当以素描为起点;素描是返于“自然”,返于“自心”,返于“直接”,返于“真”,更是返于纯净无欺。法国大画家安格尔(Ingres)说:“素描者艺之贞也。”
中国的素描——线描与水墨——本为唐宋绘画的伟大创造,光彩灿烂,照耀百世,然宋元以后逐渐流为僵化的定型。绘艺衰落,自不待言。
孙多慈女士天资敏悟,好学不倦,是真能以艺术为生命为灵魂者。所以落笔有韵,取象不惑,好像前生与造化有约,一经睹面即能会心于体态意趣之间,不惟观察精确,更能表现有味。素描之造诣尤深。画狮数幅,据说是在南京马戏场生平第一次见狮的速写。线纹雄秀,表出狮的体积与气魄,真气逼人而有相外之味。最近又爱以中国纸笔写肖像,落墨不多,全以墨彩分凹凸明暗;以西画的立体感含咏于中画之水晕墨章中,质实而空灵,别开生面。引中画更近于自然,恢复踏实的形体感,未尝不是中画发展的一条新路。
此外各幅都能表示作者观察敏锐,笔法坚稳、清新之气,扑人眉宇,览者自知,兹不一一分析。写此短论,聊当介绍。
(《艺境》未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