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第一流作家的文学或艺术,多半是所谓“雅俗共赏”的。像荷马、莎士比亚及歌德的文艺,拉飞尔的绘画,莫扎特(Mozart)的音乐,李白、杜甫的诗歌,施耐庵、曹雪芹的小说;不但是在文艺价值方面是属于第一流,就在读者及鉴赏者的数量方面也是数一数二的,为其它文艺作品所莫能及。这也就是说,它们具有相当的“通俗性”。不过它们的通俗性并不妨碍它们本身价值的伟大和风格的高尚,境界的深邃和思想的精微。所奇特的就是它们并不拒绝通俗,它们的普遍性,人间性造成它们作为人类的“典型的文艺”(Classical Arts)。
一切所谓典型的文艺都下意识地有几分适合于一般人,所谓“俗人”或“常人”的文艺欣赏的形式和要求。我们研究常人欣赏文艺的心理形态绝不含有看轻它的意味。反过来说,我们还正想从这里去了解世界第一流典型文艺的特点和构造。
但这人间第一流的文艺纵然是同时通俗,构成它们的普遍性和人间性,然而光是这个绝不能使它们成为第一流;它们必同时含藏着一层最深的意义与境界,以待千古的真正的知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每个伟大文人和艺术都不免这孤寂的感觉。
德国现代艺术学者刘友纳尔氏(Lützler)近著《艺术认识之形式》一书,内容描述“常人欣赏艺术的形式”,“艺术考古学对艺术的态度”,“形式主义的艺术观”及“形而上学的艺术观”等。分析精深,富有新思想。“常人欣赏艺术的形式”一部分尤为重要。这本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我现在抽暇把他的主要思想介绍一下。
所谓“常人”,是指那天真朴素,没有受过艺术教育与理论,却也没有文艺上任何主义及学说的成见的普通人。他们是古今一切文艺的最广大的读者和观众。文艺创作家往往虽看不起他们,但他自己的作品之能传布与保存还靠这无名的大众。
常人的朴素的宇宙观是一切宇宙观的基础,常人的艺术观也是一切艺术观的基本形式。常人的艺术观并不就等于儿童的艺术观。因为儿童中有所谓“神童”,他的艺术禀赋却在一般常人之上,像莫扎特(Mozart)之于音乐。而常人则不限于任何年龄。常人的艺术观也并不就等于所谓“平民的”。因为在社会的及教育的各阶级中都有艺术鉴赏上的“常人”。但常人的立场又不就等于“外行”,它只是一种天真的,自然的,朴质的,健康的,并不一定浅薄的对于文艺鉴赏的口味与态度。
常人在艺术欣赏的“形式”和“对象”方面都表示一种特殊的立场与范围,这是值得注意而且是很有兴趣的。
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常人在形式方面是“不反省地”“无批评地”,这就是说他在欣赏时不了解不注意一件艺术品之为艺术的特殊性。他偏向于艺术所表现的内容,境界与故事,生命的事迹,而不甚了解那创造的表现的“形式”。歌德说过:
内容人人看得见,涵义只有有心人得之,形式对于大多数人是一秘密。
至于常人所欣赏的对象的范围,则爱好那文艺中表现他们切身体验的生活范围以内的事物,或是他生活所迫切感到的缺陷与希求追想的幻境。对于常人“艺术真是人生的表现和人生的”。
所以常人真能了解及爱好的艺术,是那接触到他生活体验范围以内的生命表现,倒不在乎时代的今和古。古人的小说只要它所描写的生活情调与我们相近,就不嫌其古。今人的小说如果所描写的太新太奇而没有抓住我们生活的体验内容,就会不为一般人所了解与欢迎。至于艺术“形式”方面、技术方面的艺术价值则根本不为常人所注意与了解。他们的兴趣与感动都在活泼强烈的生命表现,尤其是切近自己生命内容的。常人对于他的现实世界以及他的艺术世界的关系表现以下三特点:
(一)常人眼中的一切都是具有生命的,一切是动,是变化,是同我们一样的生命。
(二)常人相信艺术中所表现的物象也是具有同样的生命。不惟宗教信徒相信神像是代表神灵,一般人也相信大艺术家能创造生命。各国古代都有关于画家、雕塑家的神话,相信他们的作品能代表真生命。(顾恺之尝悦邻女,挑之弗从,图其形于壁,以针钉其心,女遂患心痛,告恺之拔去钉即愈)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往往成为民众信仰中真实的人格。
(三)常人尤爱以“人性”附与万物。诗人,小孩,初民,这些十足的常人,(人称歌德为人中的至人,也就是十足的常人)都相信“花能解语”,“西风是在树林间叹息”。
一言以蔽之,对于常人,艺术是“真实的摹写”,是“生命的表现”。而着重点尤在“真实”,在“生命”,并不在摹写与表现。技术在他是门外汉,“形式”在他更是微妙不可把握的神秘,至多也是心知其美而口不能言。他所能把握、所能感受刺激引起兴奋的是那活泼的真实的丰富的生命的表现。他们虚心地期待着接受着这“感动”,以安慰自己的生命,充实自己的生命。至于这“生命的表现”是如何地经过艺术家的匠心而完成的,借着如何微妙的形式而表现出来,这不是他所注意,也不是他所能了解的。他是笔直地穿过那艺术的形式,……艺术家的匠心,……而虚怀地接受那里面的生命表现。这生命的表现动摇他,刺激他,使他悲,使他喜,使他共鸣,使他陶醉。这是对于他的生命有关,这是他的真实,他的真理。能满足这要求的艺术是好的艺术。不符合他这真理的艺术,就引起他的惊异而认为不满。常人在艺术的理想上是天生的“自然主义者”,“写实主义者”。但是人生是矛盾的,常人的艺术心理也是矛盾的。他要求现实,但同时也要求“奇迹”,憧憬于幻景。他不仅是要求一幅山水,可以供他的卧游。他更幻想着诡奇的神话的境界。中国通俗文学如《水浒》、《红楼梦》、《三国演义》都在写实的故事中掺杂些神话与奇迹在里面。这正符合常人的文艺欣赏的形式。歌德也曾说过平凡的要和那不可能的很美丽地交织着。”
说到这里的是述常人对于艺术的内容方面的天然的倾向。现在再谈一谈常人对于艺术的形式方面潜伏的要求。(在此可了解古典的艺术形式是很迎合这心理形式的。)
(一)常人要求一件艺术品,无论是绘画,雕刻,建筑,在形式结构上要条理清楚,章法井然,俾人一目了然,易于接受,符合心理经济的原则。
(二)然而艺术的内容……那生命的表现……却须在这“形式”里面渲染得鲜艳动人,热闹紧张,富有刺激性,为悲剧,为喜剧,引人入胜。
所以通俗的文艺作品都喜欢描述情节丰富,动作紧张,渲染刺激的内容。荷马的史诗,日耳曼的尼伯龙根歌(Nibelungen Lied),中国最好的小说《水浒》、《红楼梦》等都是未能免俗,其内容都是最丰富的最热闹最紧张的人生描写。
根本上通俗文艺的主体是神话故事,英雄史诗与小说。在绘画雕刻方面也趋向历史的宗教的社会的人生描写。山水画与抒情诗是知识阶级的创造与享受。
总而言之,常人要求的文学艺术是写实的,是反映生活的体验与憧憬的。然而这个“现实”却须笼罩在一幻想的诡奇的神光中。
(《艺境》未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