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美学的开始是笼罩在实验心理学的方法与观点下面,成为心理学的局部。美感过程的描述,艺术创造与艺术欣赏之心理的分析,成为美学的中心事务。而艺术品本身的价值的评判,艺术意义的探讨与发阐,艺术理想的设立,艺术对于人生与文化的地位与影响,这些问题向来是哲学家与批评家所注意的。现在仍是交给哲学家与批评家去发表意见。

但这一些问题可以集中于一个主体问题:这就是艺术这个“价值结构体”的分析与研究。艺术是人类文化创造生活之一部,是与学术道德工艺政治同为实现一种“人生价值”和“文化价值”。普通人说艺术之价值在“美”,就同学术道德之价值在“真”与“善”一样。然自然界现象也表现美,人格个性也表现美。艺术固然美,却不止于美。且有时正在所谓“丑”中表现深厚的意趣,在哀感沉痛中表现缠绵的顽艳。艺术不只是具有美的价值,且富有对人生的意义,深入心灵的影响。艺术至少是三种主要“价值”的结合体:

(一)形式的价值。就主观的感受言即“美的价值”。

(二)描象的价值。就客观言为“真的价值”,就主观感受言,为“生命的价值”(生命意趣之丰富与扩大)。

(三)启示的价值。启示宇宙人生之意义之最深的意义与境界,就主观感受言,为“心灵的价值”,心灵深度的感动,有异于生命的刺激。

“形”“景”“情”是艺术的三层结构,现在略略谈述如下:

形式的价值,关于艺术中所谓“形式”之意义与价值,我最近在另一篇文字里(《论中西画法之渊源与基础》,载中央大学《文艺丛刊》第二期)曾有以下的说明,兹引述于此,不再费词:

美术中所谓形式,如数量的比例,形线的排列(建筑),色彩的和谐(绘画),音律的节奏,都是抽象之点线面体或音色等的交织结构,以网罩万物形相及心情诸感,有如细纱面幕,垂佳人之面,使人在揺曳荡漾,似真似幻中窥探真理,引人无穷之思。

但形式的作用尚不止此,可以别为三项:

(一)美的形式的组织使一片自然或人生的景象自成一独立的有机体,自构一世界,从吾人实际生活之种种实用关系中超脱自在:“间隔化”是“形式”的重要的消极的功用。

美的对象之第一步需要间隔。图画的框,雕像的石座,堂宇的栏干台阶,剧台的帘幕,(新式的配光法及观众坐黑暗中)从窗眼窥青山一角,登高俯瞰黑夜幂罩的灯火街市。这些幻美的境界都是由各种间隔作用造成。

(二)美的形式之积极的作用是组织,集合,配置。一言蔽之,是构图。使片景孤境自织成一内在自足的境界,无求于外而自成一意义丰满的小宇宙。要能不待框框已能遗世独立,一顾倾城。

希腊大建筑家以极简单朴质的形体线条构造雅典庙堂,使人千载之下瞻赏之,尤有无穷高远圣美的意境,令人不能为怀。

(三)形式之最后与深深的作用,就是它不只是化实相为空灵,引人精神飞越,超入幻美。而尤在它能进一步引人“由幻即真”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世界上唯有最抽象的艺术形式……如建筑,音乐,舞蹈姿态,中国书法,中国戏面谱,钟鼎彝器的形态花纹……乃最能象征人类不可言不可状之心灵姿式与生命的律动。

每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文化,都欲在实用生活之余裕,或在宗教典礼、庙堂祭祀时,以庄严的建筑,崇高的音乐,闳丽的舞蹈,表达这生命的高潮、一代精神的最深节奏。建筑形体的抽象结构,音乐的节律和谐,舞蹈的线纹姿式,最能表现吾人深心的情调与律动。吾人藉及返于“失去了的和谐,埋没了的节奏,重新获得生命的核心,乃得真自由,真解脱,真生命。”

“形式”为美术之所以成为美术的基本条件,独立于科学哲学道德宗教等文化事业外,自成一文化的结构,生命的表现。它不只是实现了“美”的价值,且深深的表达了生命的情调与意味。

然人生仪态万方,宇宙也奇丽诡秘,生命的境界无穷尽,形象的姿式也无穷尽,于是描摹物象以达造化之情,也是艺术的主要事业。

兹一谈艺术中描象的价值。文学绘画雕刻都是描写人物情态形象以寄托遥深的意境。希腊的雕刻保存着希腊人生姿态,莎士比亚的剧本表现着文艺复兴时的人心悲剧。艺术的描摹不是机械的摄影,乃系以象征方式提示人生情景的普遍性。“一朵花中窥见天国,一粒沙片表象世界”,艺术家描写人生万物都是这种象征式的。我们在艺术的描象中可以体验着“人生的意义”。“人心的定律”,“自然物象最后最深的结构”,就同科学家发现物理的构造与力的定理一样。艺术的里面不只是美,且包含着“真”。

这种“真”的呈露,使我们鉴赏者周历多层的人生境界,扩大心襟,以至于与人类的心灵为一体,没有一丝的人生意味不反射自己心里。

在此已经触到艺术的启示价值。清代大国家恽南田曾对于一幅画景有如是的描写:

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邱,一壑,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

这几句话真说尽艺术所启示的最深境界。艺术的境相本是幻的,所谓“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但它同时却启示了高一级的真实,所谓“意象在六合之表”。古人说:“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借幻境以表现最深的真境,由幻以入真,这种“真”不是普遍的语言文字,也不是科学公式所能表达的真,这只是艺术的“象征力”所能启示的真实。

真实是超时间的,所以“荣落在四时之外”。艺术同哲学科学宗教一样,也启示着宇宙人生最深的真实,但却是借助于幻想的象征力以诉之于人类的直观的心灵与情绪意境。而“美”是它的附带的“赠品”。

(原载《创作与批评》第1卷第2期,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