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什么?人生的真相如何?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目的是何?这些人生最重大最中心的问题,不只是古来一切大宗教家哲学家所殚精竭虑以求解答的。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诗人凝神冥想,深入灵魂的幽邃,或纵身大化中,于一朵花中窥见天国,一滴露水参悟生命,然后用他们生花之笔,幻现层层世界,幕幕人生,归根也不外乎启示这生命的真相与意义。宗教家对这些问题的方法与态度是预言的说教的,哲学家是解释的说明的,诗人文豪是表现的启示的。荷马的长歌启示了希腊艺术文明幻美的人生与理想,但丁的神曲启示了中古基督教文化心灵的生活与信仰。莎士比亚的剧本表现了文艺复兴时人们的生活矛盾与权力意志。至于近代的,建筑于这三种文明精种之上而同时开展一个新时代,所谓近代人生,则由伟大的歌德以他的人格,生活,作品表现出它的特殊意义与内在的问题。

歌德对人生的启示有几层意义,几种方面。就人类全体讲,他的人格与生活可谓极尽了人类的可能性。他同时是诗人,科学家,政治家,思想家,他也是近代泛神论信仰的一个伟大的代表。他表现了西方文明自强不息的精神,又同时具有东方乐天知命宁静致远的智慧。德国哲学家息默尔(Simmel)说:“歌德的人生所以给我们以无穷兴奋与深沉的安慰的,就是他只是一个人,他只是极尽了人性,但却如此伟大,使我们对人类感到有希望,鼓动我们努力向前做一个人。”我们可以说歌德是世界一扇明窗,我们由他窥见了人生生命永恒幽邃奇丽广大的天空!

再狭小范围,就欧洲文化的观点说,歌德确是代表文艺复兴以后近代人的心灵生活及其内在的问题。近代人失去了希腊文化中人与宇宙的谐和,又失去了基督教对一超越上帝虔诚的信仰。人类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得着了自由;但也就同时失所依傍,彷徨摸索,苦闷,追求,欲在生活本身的努力中寻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歌德是这时代精神伟大的代表,他的主著《浮士德》是这人生全部的反映与其问题的解决(现代哲学家斯宾格勒Spengler在他名著《西方文化之衰落》中名近代文化为浮士德文化)。歌德与其替身浮士德一生生活的内容就是尽量体验这近代人生特殊的精神意义,了解其悲剧而努力以解决其问题,指出解救之道。所以有人称他的浮士德是近代人的圣经。

但歌德与但丁、莎士比亚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单是由作品里启示我们人生真相,尤其在他自己的人格与生活中表现了人生广大精微的义谛。所以我们也就从两方面去接受歌德对于人类的贡献:(一)从他的人格与生活了解人生之意义。(二)从他的文艺作品欣赏人生真相之表现。

一 歌德人格与生活之意义

比学斯基(Bielschowsky)在歌德传记导论中分析歌德人格的特性,描述他生活的丰富与矛盾,最为详尽(见拙译《歌德论》)。但这个矛盾丰富的人格终是一个谜。所谓谜,就是这些矛盾中似乎潜伏着一个道理,由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解释这个谜,而这个道理也就是构成这个谜的原因。我们获着这个道理解释了这谜,也就可说是懂了那谜的意义。歌德生活中之矛盾复杂最使人有无穷的兴趣去探索他人格与生活的意义,所以人们关于歌德生活的研究与描述异常丰富,超过世界任何文豪。近代德国哲学家努力于歌德人生意义的探索者尤多,如息默尔(Simmel)、黎卡特(Rickert)、龚多夫(Gundolf)、寇乃曼(Küehnemann)、可尔失(Korff)等等,尤以可尔夫的研究颇多新解。我们现在根据他们的发挥,略参个人的意见,叙述于后。

我们先再认清这歌德之谜的真面目:第一个印象就是歌德生活全体的无穷丰富。第二个印象是他一生生活中一种奇异的谐和。第三个印象是许多不可思议的矛盾。这三种相反的印象却是互相依赖,但也使我们表面看来,没有一个整个的歌德而呈现无数歌德的图画。首先有少年歌德与老年歌德之分。细看起来,可以说有一个莱布齐希大学学生的歌德,有一个少年维特的歌德,有一个魏玛朝廷的歌德,有一个意大利旅行中的歌德,与席勒交友时的歌德,艾克曼谈话中的哲人歌德。这就是说歌德的人生是永恒变迁的,他当时朋友都有此感,他与朋友爱人间的种种误会与负心皆由于此。人类的生活本都是变迁的,但歌德每一次生活上的变迁就启示一次人生生活上重大的意义,而留下了伟大的成绩,为人生永久的象征。这是什么缘故?因歌德在他每一种生活的新倾向中,无论是文艺政治科学或恋爱,他都是以全副精神整个人格浸沉其中;每一种生活的过程里都是一个整个的歌德在内。维特时代的歌德完全是一个多情善感热爱自然的青年,著《伊菲格尼》(Iphigenie)的歌德完全是个清明儒雅,徘徊于罗马古墟中希腊的人。他从人性之南极走到北极,从极端主观主义的少年维特走到极端客观主义的伊菲格尼,似乎完全两个人。然而每个人都是新鲜活泼原版的人。所以他的生平给予我们一种永久青春永远矛盾的感觉。歌德的一生并非真是从迷途错误走到真理,乃是继续地经历全人生各式的形态。他在《浮士德》中说:“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领略全人类所赋有的一切。最崇高的最深远的我都要了解。我要把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的胸心,我的小我,便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我愿和全人类一样,最后归于消灭。”这样伟大勇敢的生命肯定,使他穿历人生的各阶段,而每阶段都成为人生深远的象征。他不只是经过少年诗人时期,中年政治家时期,老年思想家科学家时期,就在文学上他也是从最初罗珂珂式的纤巧到少年维特的自然流露,再从意大利游后古典风格的写实到老年时浮士德第二部象征的描写。

他少年时反抗一切传统道德势力的缚束,他的口号“情感是一切!”老年时尊重社会的秩序与礼法,重视克制的道徳。他的口号“事业是一切!”在对人接物方面,少年歌德是开诚坦率热情倾倒的诗人。在老年时则严肃令人难以亲近。在政治方面,少年的大作中“瞿支”(Goetz)临死时口中喊着“自由”。而老年歌德对法国大革命中的残暴深为厌恶,赞美拿破仑重给欧洲以秩序。在恋爱方面,因各时期之心灵需要,舍弃最知心最有文化的十年女友石坦因夫人而娶一个无知识无教育纯朴自然的扎花女子。歌德生活是努力不息,但又似乎毫无预计,听机缘与命运之驱使。所以有些人悼借歌德荒废太多时间做许多不相干的事,像绘画,政治事务,研究科学,尤其是数十年不断的颜色学研究。但他知道这些“迷途”“错道”是他完成他伟大人性所必经的。人在“迷途中努力,终会寻着他的正道”。

歌德在生活中所经历的“迷途”与“正道”表现于一个最可令人注意的现象。这现象就是他生活中历次的“逃走”。他的逃走是他浸沉于一种生活方向将要失去了自己时,猛然的回头,突然的退却,再返于自己的中心。他从莱布齐希大学身心破产后逃回故乡,他历次逃开他的情人弗利德利克,绿蒂,丽莉等,他逃到魏玛,又逃脱魏玛政务的压迫走入意大利艺术之宫。他又从意大利逃回德国。他从文学逃入政治,从政治逃入科学。老年时且由西方文明逃往东方,借中国印度波斯的幻美热情以重振他的少年心。每一次逃走,他新生一次,他开辟了生活的新领域,他对人生有了新创造新启示。他重新发现了自己,而他在“迷途”中的经历已丰富了深化了自己。他说:“各种生活皆可以过,只要不失去了自己。”歌德之所以敢于全心倾注于任何一种人生方面,尽量发挥,以致有伟大的成就,就是因为他自知不会完全失去了自己,他能在紧要关头逃走退回他自己的中心。这是歌德一生生活的最大的秘密。但在这个秘密背后伏有更深的意义。我们再进一步研究之。

歌德在近代文化史上的意义可以说,他带给与近代人生一个新的生命情绪。他在少年时他已自觉是个新的人生宗教的预言者。他早期文艺的题目大都是人类的大教主如卜罗米陀斯(Prometheus),苏格拉底,基督与摩哈默德。

这新的人生情绪是什么呢?就是“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基督教以为人类的灵魂必须赖救主的恩惠始能得救,获得意义与价值。近代启蒙运动的理知主义则以为人生须服从理性的规范,理智的指导,始能达到高明的合理的生活。歌德少年时即反抗十八世纪一切人为的规范与法律。他的《瞿支》是反抗一切传统政治的缚束;他的维特是反抗一切社会人为的礼法,而热烈崇拜生命的自然流露。一言蔽之,一切真实的,新鲜的,如火如荼的生命,未受理知文明矫揉造作的原版生活,对于他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而这种天真活泼的生命他发见于许多绚漫而朴质如花的女性。他作品中所描写的绿蒂,玛甘泪,玛丽亚等,他自身所迷恋的弗利德丽克,丽莉,绿蒂等,都灿烂如鲜花而天真活泼,朴素温柔,如枝头的翠鸟。而他少年作品中这种新鲜活跃的描写,将妖媚生命的本体熠烁在读者眼前,真是在他以前的德国文学所未尝梦见的,而为世界文学中的粒粒晶珠。

这种崇拜真实生命的态度也表现于他对自然的顶礼。他一七八二年的《自然赞歌》可为代表。译其大意如下:

自然,我们被他包围,被他环抱;无法从他走出,也无法向他深入。他未得请求,又未加警告,就携带我们加入他跳舞的圈子,带着我们动,直待我们疲倦极了,从他臂中落下。他永远创造新的形体,去者不复返,来者永远新,一切都是新创,但一切也仍旧是老的。他的中间是永恒的生命,演进,活动。但他自己并未曾移走。他变化无穷,没有一刻的停止。他没有留恋的意思,停留是他的诅咒,生命是他最美的发明,死亡是他的手段,以多得生命。

歌德这时的生命情绪完全是浸沉于理性精神之下层的永恒活跃的生命本体。

但说到这里,在我们的心影上会涌现出另一个歌德来。而这歌德的特征是谐和的形式,是创造形式的意志。歌德生活中一切矛盾之最后的矛盾,就是他对流动不居的生命与圆满谐和的形式有同样强烈的情感。他在哲学上固然受斯宾挪沙泛神论的影响;但斯宾挪沙所给予他的仍是偏于生活上道徳上的受用,使他紊乱烦恼的心灵得以入于清明。以大宇宙中永恒谐和的秩序整理内心的秩序,化冲动的私欲为清明合理的意志。但歌德从自己的活跃生命所体验的,动的创造的宇宙人生,则与斯宾挪沙倾向机械论与几何学的宇宙观迥然不同。所以歌德自己的生活与人格却是实现了德国大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的宇宙论。宇宙是无数活跃的精神原子,每一个原子顺着内在的定律,向着前定的形式永恒不息的活动发展,以完成实现他内潜的可能性,而每一个精神原子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在他里面像一面镜子反映着大宇宙生命的全体。歌德的生活与人格不是这样一个精神原子么?

生命与形式,流动与定律,向外的扩张与向内的收缩,这是人生的两极,这是一切生活的原理。歌德曾名之宇宙生命的一呼一吸。而歌德自己的生活实在象征了这个原则。他的一生,他的矛盾,他的种种逃走,都可以用这个原理来了解。当他纵身于宇宙生命的大海时,他的小我扩张而为大我,他自己就是自然,就是世界,与万有为一体。他或者是柔软地像少年维特,一花一草一树一石都与他的心灵合而为一,森林里的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或者刚强地察觉着自己就是大自然创造生命之一体,他可以和地神唱道:

生潮中,业浪里,/淘上或淘下,/浮来又浮去!/生而死,死而葬,/一个永恒的大洋,/一个连续的波浪,/一个有光辉的生长,/我架起时辰的机杼,/替神性制造生动的衣裳。(郭译《浮士德》)

但这生活片面的扩张奔放是不能维持的,一个个体的小生命更是会紧张极度而超于毁灭的。所以浮士德见地神现形那样的庞大,觉得自己好像侏儒一般,他的狂妄完全消失:

我,自以为超过了火焰天使,/已把自由的力量使自然甦生,/满以为创造的生活可以俨然如神!/啊,我现在是受了个怎样的处分!/一声霹雳把我推堕了万丈深坑。/……

哦,我们努力自身,如同我们的烦闷,/一样地阻碍着我们生长的前程。(郭译《浮士德》)

生命片面的努力伸张反要使生命受阻碍,所以生命同时要求秩序,形式,定律,轨道。生命要谦虚,克制,收缩,遵循那支配万有主持一切的定律,然后才能完成,才能使生命有形式,而形式在生命之中

依着永恒的,正直的/伟大的定律,/完成着/我们生命的圈。(《神性的》诗中句)

一个有限的圈子/范围着我们的人生,/世世代代/排列在无尽的生命底链上。(《人类之界限》诗中句)

生命是要发扬,前进,但也要收缩,循轨。一部生命的历史就是生活形式的创造与破坏。生命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形式也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所以一切无常,一切无住,我们的心,我们的情,也息息生灭,逝同流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这是人生真正的悲剧,这悲剧的源泉就是这追求不已的自心。人生在各方面都要求着永久;但我们的自心的变迁使没有一景一物可以得暂时的停留,人生飘堕在滚滚流转的生命海中,大力推移,欲罢不能,欲留不许。这是一个何等的重负,何等的悲哀烦恼。所以浮士德情愿拿他的灵魂底毁灭与魔鬼打赌,他只希望能有一个瞬间的真正的满足,俾他可以对那瞬间说:“请你暂停,你是何等的美呀!”

由这话看来,一切无常的主因是在我们自心的无常,心的无休止的前进追求,不肯暂停留恋。人生的悲剧正是在我们恒变的心情中,歌德是人类的代表,他感到这人生的悲剧特别深刻,他的一生真是息息不停的追求前进,变向无穷。这心的变迁使他最感着苦痛负疚的就是他恋爱心情的变迁,他一生最热烈的恋爱都不能久住,他对每一个恋人都是负心,这种负心的忏悔自诉是他许多最大作品的动机与内容。剧本《瞿支》中,魏斯林根背弃玛利亚;剧本《浮士德》中,浮士德遗弃垂死的玛甘泪于狱中,是歌德最明显最沉痛的自诉。但他的生活情绪不停留的前进使他不能不负心,使他不能安于一范围,狭于一境界而不向前开辟生活的新领域。所以歌德无往而不负心,他弃掉法律投入文学,弃掉文学投入政治,又逃脱政治走入艺术科学,他若不负心,他不能尝遍全人生的各境地,完成一个最人性的人格。他说:

你想走向无尽么?/你要在有限里面往各方面走!

然而这个负心现象,这个生活矛盾,终是他生活里内在的悲剧与问题,使他不能不努力求解决的。这矛盾的调解,心灵负咎的解脱,是歌德一生生活之意义与努力。再总结一句,歌德的人生问题,就是如何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谐和的形式,但又不要让僵固的形式阻碍生命前进的发展。这个一切生命现象中内在的矛盾,在歌德的生活里表现得最为深刻。他的一切大作品也就是这个经历的供状。我们现在再从歌德的文艺创作中去寻歌德的人生启示与这问题最后的解答。

二 歌徳文艺作品中所表现的人生与人生问题

我们说过,歌德启示给我们的人生是扩张与收缩,流动与形式,变化与定律;是情感的奔放与秩序的严整,是纵身大化中与宇宙同流,但也是反抗一切的阻碍压迫以自成一个独立的人格形式。他能忘怀自己,倾心于自然,于事业,于恋爱;但他又能主张自己,贯彻自己,逃开一切的包围。歌德心中这两个方向表现于他生平一切的作品中。

他的剧本《瞿支》、《塔索》,他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是表现生命的奔放与倾注,破坏一切传统的秩序与形式。他的《伊菲格尼》与叙事诗《赫尔曼与多罗蒂》等,则内容外形都表现最高的谐和节制,以圆融高朗的优美的形式调解心灵的纠纷冲突。在抒情诗中他的《卜罗米陀斯》是主张人类由他自己的力量创造他的生活的领域,不需要神的援助,否认神的支配,是近代人生思想中最伟大的一首革命诗。但他在《人类之界限》及《神性的》等诗中则又承认宇宙间含有创造一切的定律与形式,人生当在永恒的定律与前定的形式中完成他自己;但人生不息的前进追求,所获得的形式终不能满足,生活的苦闷由此而生。这个与歌德生活中心相终始的问题则表现于他毕生的大作《浮士德》中。《浮士德》是歌德全部生活意义的反映,歌德生命中最深的问题于此表现,也于此解决。我们特别提出研究之。

浮士德是歌德人生情绪最纯粹的代表。《浮士德》戏剧最初本,所谓“原始浮士德”的基本意念是什么?在他下面的两句诗:

我有敢于入世的胆量,/下界的苦乐我要一概担当。

浮士德人格的中心是无尽的生活欲与无尽的知识欲。他欲呼召生命的本体,所以先用符咒呼召宇宙与行为的神。神出现后,被神呵斥其狂妄,他认识了个体生命在宇宙大生命面前的渺小。于是乃欲投身生命的海洋中体验人生的一切。他肯定这生命的本身,不管他是苦是乐,超越一切利害的计较,是有生活的价值的,是应当在他的中间努力寻得意义的。这是歌德的悲壮的人生观,也是他《浮士德》诗中的中心思想。浮士德因知识追求的无结果,投身于现实生活,而生活的顶点,表现于恋爱,但这恋爱生活成了悲剧。生活的前进不停,使恋爱离弃了浮士德,而浮士德离弃了玛甘泪,生活成了罪恶与苦痛。《浮士德》的剧本从原始本经过一七九〇年的残篇以至第一部完成,他的内容是肯定人生为最高的价值,最高的欲望,但同时也是最大的问题。初期的《浮士德》剧本之结局,窥歌德之意是倾向纯悲剧的。人生是将由他内在的矛盾,即欲望的无尽与能力的有限,自趋于毁灭,浮士德也将由生活的罪过趋于灭亡,生活并不是理想而为诅咒。但歌德自己生活的发展使问题大变,他在意大利获得了生命的新途径,而剧本中的浮士德也将得救。在一七九七年的《浮士德》中的天上序曲里,魔鬼糜非斯陀诅咒人生真如歌德自己原始的意思,但现在则上帝反对糜非斯陀的话,他指出那生活中问题最多最严重的浮士德将终于得救。这个歌德人生思想的大变化最值得注意,是我们了解浮士德与歌德自己的生活最重要的钥匙。

我们知道“原始浮士德”的生活悲剧,他的苦痛,他的罪过,就是他自己心的恒变,使他对一切不能满足,对一切都负心。人生是个不能息肩的重负,是个不能驻足的前奔。这个可诅咒的人生在歌德生活的进展中忽然得着价值的重新估定。人生最可诅咒的永恒流变一跃而为人生最高贵的意义与价值。人生之得以解救,浮士德之得以升天,正赖这永恒的努力与追求。浮士德将死前说出他生活的意义是永远的前进:

在前进中他获得苦痛与幸福,/他这没有一瞬间能满足的。

而拥着他升天的天使们也唱道:

惟有不断的努力者/我们可以解脱之!

原本是人生的诅咒,那不停息的追求,现在却变成了人生最高贵的印记。人生的矛盾苦痛罪过在其中,人生之得救也由于此。

我们看浮士德和魔鬼糜非斯陀订契约的时候,他是何等骄傲于他的苦闷与他的不满足。他说他愿毁灭自己,假使人生能使他有一瞬间的满足而愿意暂停留恋。糜非斯陀起初拿浅薄的人世享乐来诱惑他,徒然使他冷笑。

以前他愿意毁灭,因为人生无价值;现在他宁愿毁灭,假使人生能有价值。这是很大的一个差别,前者是消极的悲观,后者是积极的悲壮主义。前者是在心理方面认识,一切美境之必然消逝;后者是在伦理方面肯定,这不停息的追求正是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将心理的必然变迁改造成意义丰富的人生进化,将每一段的变化经历包含于后一段的演进里,生活愈益丰富深厚,愈益广大高超,像歌德从科学艺术政治文学以及各种人生经历以完成他最后博大的人格。歌德的象征浮士德也是如此,他经过知识追求的幻灭走进恋爱的罪过,又从真美的憧憬走回实际的事业。每一次的经历并不是消磨于无形,乃是人格演进完成必要的阶石:

你想走向无尽么?/你要在有限里面往各方面走!

有限里就含着无尽,每一段生活里潜伏着生命的整个与永久。每一刹那都须消逝,每一刹那即是无尽,即是永久。我们懂了这个意思,我们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过,因为我们可以由自己给予它深沉永久的意义。《浮士德》全书最后的智慧即是:

一切生灭者/皆是一象征。

在这些如梦如幻流变无常的象征背后潜伏着生命与宇宙永久深沉的意义。

现在我们更可以了解人生中的形式问题。形式是生活在流动进展中每一阶段的综合组织,他包含过去的一切,成一音乐的和谐。生活愈丰富,形式也愈重要。形式不但不阻碍生活,限制生活,乃是组织生活,集合生活的力量。老年的歌德因他生活内容过分的丰富,所以格外要求形式,定律,克制,宁静,以免生活的分崩而求谐和的保持。这谐和的人格是中年以后的歌德所兢兢努力惟恐或失的。他的诗句:

人类孩儿最高的幸福/就是他的人格!

流动的生活演进而为人格,还有一层意义,就是人生的清明与自觉的进展。人在世界经历中认识了世界,也认识了自己,世界与人生渐趋于最高的和谐;世界给予人生以丰富的内容,人生给予世界以深沉的意义。这不是人生问题可能的最高的解决么?这不是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失了上帝,失了宇宙,从自己的生活的努力所能寻到的人生意义么?

浮士德最初欲在书本中求智慧,终于在人生的航行中获得清明。他人生问题的解决我们可以说:

人当完成人格的形式而不失去生命的流动!生命是无尽的,形式也是无尽的,我们当从更丰富的生命去实现更高一层的生活形式。

这样的生活不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境地么?我们还能说人生无意义无目的么?歌德说:

人生,无论怎样,他是好的!

歌德的人生启示固然以《浮士德》为中心,但他的其他创作都是这种生活之无限肯定的表现。尤其是他的抒情诗,完全证实了我们前面所说的歌德生活的特点:

他一切诗歌的源泉,就是他那鲜艳活泼,如火如荼的生命本体。而他诗歌的效用与目的却是他那流动追求的生命中所产生的矛盾苦痛之解脱。他的诗,一方面是他生命的表白,自然的流露,灵魂的呼喊,苦闷的象征。他像鸟儿在叫,泉水在流。他说:“不是我做诗,是诗在我心中歌唱。”所以他诗句的节律里跳动着他自己的脉搏,活跃如波澜。他在生活憧憬中陷入苦闷纠缠,不能自拔时,他要求上帝给他一支歌,唱出他心灵的沉痛,在歌唱时他心里的冲突的情调,矛盾的意欲,都醇化而升入节奏、形式,组合成音乐的谐和。混乱浑沌的太空化为秩序井然的宇宙,迷途苦恼的人生获得清明的自觉。因为诗能将他纷扰的生活与刺激他生活的世界,描绘成一幅境界清朗,意义深沉的图画(《浮士德》就是这样一幅人生图画)。这图画纠正了他生活的错误,解脱了他心灵的迷茫,他重新得到宁静与清明。但若没有热烈的人生,何取乎这高明的形式。所以我们还是从动的方面去了解他诗的特色。歌德以外的诗人的写诗,大概是这样:一个景物,一个境界,一种人事的经历,触动了诗人的心。诗人用文字,音调,节奏,形式,写出这景物在心情里所引起的澜漪。他们很能描绘出历历如画的境界,也能表现极其强烈动人的情感。但他们一面写景,一面叙情,往往情景成了对称。且依人类心理的倾向,喜欢写景如画,这就是将意境景物描摹得线清条楚,轮廓宛然,恍如目睹的对象。人类之诉说内心,也喜欢缕缕细述,说出心情的动机原委。虽莎士比亚、但丁的抒情诗,尽管他们描绘的能力与情感的白热,有时超过歌德,但他们仍未能完全脱离这种态度。歌德在人类抒情诗上的特点,就是根本打破心与境的对待,取消歌咏者与被歌咏者中间的隔离。他不去描绘一个景,而景物历落飘摇,浮沉隐显在他的词句中间。他不愿直说他的情;而他的情意缠绵,宛转流露于音韵节奏的起落里面。他激昂时,文字境界节律音调无不激越兴起;他低徊留恋时,他的歌辞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令人一往情深,不能自已,忘怀于诗人与读者之分。王国维先生说诗有隔与不隔的差别,歌德的抒情诗真可谓最为不隔的。他的诗中的情绪与景物完全融合无间,他的情与景又同词句音节完全融合无间,所以他的诗也可以同我们读者的心情完全融合无间,极尽浑然不隔的能事。然而这个心灵与世界浑然合一的情绪是流动的,飘渺的,绚缦的,音乐的;因世界是动,人心也是动,诗是这动与动接触会合时的交响曲。所以歌德诗人的任务首先是努力改造社会传统的,用旧了的文字词句,以求能表现出这新的动的人生与世界。原来我们人类的名词概念文字,是我们把捉这流动世界万事万象的心之构造物;但流动不居者难以捉摸,我们人类的思想语言天然的倾向于静止的形态与轮廓的描绘,历时愈久,文字愈抽象,并这描绘轮廓的能力也将失去,遑论做心与景合一的直接表现。歌德是文艺复兴以来近代的流动追求的人生最伟大的代表(所谓浮士德精神)。他的生命,他的世界是激越的动,所以他格外感到传统文字不足以写这纯动的世界。于是他这位世界最伟大的语言创造的天才,在德国文字中创造了不可计数的新字眼,新句法,以写出他这新的动的人生情绪。歌德是马丁路德以后创新德国文字最重大的人物,他不仅是德国文学上最大诗人。现代继起努力创新与美化德国文字的大诗人是斯蒂芬盖阿格(Stefan George),他变化无数的名词为动词,又化此动词为形容词,以形容这流动不居的世界。例如“塔堆的巨人”(形容大树),“塔层的远”“影阴着的湾”“成熟中的果”等等,不胜枚挙,且不能译。他又融情入景,化景为情,融合不同的感官铸成新字以写难状之景,难摹之情。因为他是以一整个的心灵体验这整个的世界(新字如“领袖的步”,“云路”,“星眼”,“梦的幸福”,“花梦”等等也是不能有确切的中译,虽然诗意发达极高的中国文词颇富于这类字眼)。所以他的每一首小诗都滉漾在一种浩灏流动的气氛中,像宋元画中的山水。不过西方的心灵更倾向于活动而已。我们举他一首《湖上》诗为例。歌德的诗是不能译的,但又不能不勉强译出,力求忠于原诗,供未能读原文者参考。

湖上

(一七七五年瑞士湖上作,时方逃出丽莉姑娘的情网。)

并且新鲜的粮食,新鲜的血

我吸取自自由的世界:

自然,何等温柔,何等的好,

将我拥在怀抱。

波澜摇荡着小船

在击桨声中上前,

山峰,高插云霄,

迎着我们的水道。

眼睛,我的眼睛,你为何沉下了?

金黄色的梦,你又来了?

去罢,你这梦,虽然是黄金,

此地也有生命与爱情。

在波上辉映着

千万飘浮的星,

柔软的雾吸饮着

四围塔层的远。

晓风翼覆了

影阴着的湾,

湖中影映着

成熟中的果。

开头一句“并且新鲜的粮食,新鲜的血,我吸取自自由的世界。……”就突然地拖着我们走进一个碧草绿烟柔波如语的瑞士湖上。开头一字用“并且”德文Uud即英文And将我们读者一下子就放在一个整个的自然与人生的全景中间。“自然何等温柔,何等的好,将我拥在怀抱。”写大自然生命的柔静而自由,反观人在社会生活中受种种人事的缚束与苦闷,歌德自己在丽莉小姐家庭中礼仪的拘束与恋爱的包围,但“自然”是人类原来的故乡,我们离开了自然,关闭在城市文明中烦闷的人生,常常怀着“乡愁”,想逃回自然慈母的怀抱,恢复心灵的自由。“波澜摇荡着小船,在击桨声中上前……”两句进一步写我们的状況。动荡的湖光中动荡的波澜,摇动着我们的小船,使我们身内身外的一切都成动象,而击桨的声音给予这流动以谐和的节奏。“上前”遥指那“山峰,高插云霄,迎着我们的水道……”自然景物的柔媚,勾引心头温馨旖旎的回忆。眼睛低低沉下,金黄色的情梦又浮在眼帘。但过去的情景,转眼成空,不堪回首,且享受新获着的自由罢!自然的丽景展布在我们的面前:“在波上辉映着千万飘浮的星……”短短的几句写尽了归舟近岸时的烟树风光。全篇滉漾着波澜的闪耀,烟景的飘渺,心情的旖旎,自然与人生谐和的节奏。但歌德的生活仍是以动为主体,个体生命的动热烈地要求着与自然造物主的动相接触,相融合。这种向上追求的激动及与宇宙创造力相拥抱的情绪表现在《格丽曼》(Ganymed)—诗中(希腊神话中,格丽曼为一绝美的少年王子。天父爱惜之,遣神鹰攫去天空,送至阿林比亚神人之居)。

格丽曼

你在晓光灿烂中,

怎么这样向我闪烁,

亲爱的春天!

你永恒的温暖中,

神圣的情绪,

以一千倍的热爱

压向我的心,

你这无尽的美!

我想用我的臂,

拥抱着你!

啊,我睡在你的胸脯,

我焦渴欲燃,

你的花,你的草,

压在我的心前。

亲爱的晓风,

吹凉我胸中的热,

夜茑从雾谷里,

向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到哪里?到哪里?

向上,向上去,

云彩飘流下来,

飘流下来,

俯向我热烈相思的爱!

向我,向我,

我在你的怀中上升!

拥抱着被拥抱着!

升上你的胸脯!

爱护一切的天父!

这首诗充分表现了歌德热情主义唯动主义的泛神思想。但因动感的激越,放弃了谐和的形式而流露为生命表现的自由诗句,为近代自由诗句的先驱。然而这狂热活动的人生,虽然灿烂,虽然壮阔,但激动久了,则和平宁静的要求油然而生。这个在生活中倥偬不停的“游行者”也曾急迫地渴求着休息与和平:

游行者之夜歌二首

(一)

你这从天上来的

宁息一切烦恼与苦痛的;

给予这双倍的受难者

以双倍的新鲜的,

啊,我已倦于人事之倥偬!

一切的苦乐皆何为?

甜蜜的和平!

来,啊,来到我的胸里!

(二)

一切山峰上

是寂静,

一切树杪中

感不到

些微的风;

森林中众鸟无音。

等着罢,你不久

也将得着安宁。

歌德是个诗人,他的诗是给予他自己心灵的烦扰以和平以宁静的。但他这位近代人生与宇宙动象的代表,虽在极端的静中仍潜示着何等的鸢飞鱼跃!大自然的山川在屹然峙立里周流着不舍昼夜的消息。

海上的寂静

深沉的寂静停在水上。

大海微波不兴。

船夫瞅着眼,

愁视着四面的平镜。

空气里没有微风!

可怕的死的寂静!

在无边寥廓里,

不摇一个波影。

这是歌德所写意境最静寂的一首诗。但在这天空海阔晴波无际的境界里绝不真是死,不是真寂灭。他是大自然创造生命里“一刹那倾静的假相。”一切宇宙万象里有秩序,有轨道,所以也启示着我们静的假相。

歌德生平最好的诗,都含蕴着这大宇宙潜在的音乐。宇宙的气息,宇宙的神韵,往往包含在他一首小小的诗里。但他也有几首人生的悲歌,如《威廉传》中弦琴师与迷孃(Mignon)的歌曲,也深深启示着人生的沉痛,永久相思的哀感:

弦琴师歌曲

谁居寂寞中?

嗟彼将孤独。

生人皆欢笑,

留彼独自苦。

嗟乎,请君让我独自苦!

我果能孤独,

我将非无侣。

情人偷来听,

所欢是否孤无侣?

日夜偷来寻我者,

只是我之忧,

只是我之苦。

一旦我在坟墓中,

彼始让我真无侣!

迷孃歌曲

谁人识相思?

乃解侬心苦,

寂寞而无欢,

望彼天一方,

爱我知我人。

呜呼在远方,

我头昏欲眩,

五脏焦欲燃,

谁解相思苦,

乃识侬心煎。

歌德的诗歌真如长虹在天,表现了人生沉痛而美丽的永久生命,他们也要求着永久的生存:

你知道,诗人的词句/飘摇在天堂的门前,/轻轻的叩着/请求永久的生存。

而歌德自己一生的猛勇精进,周历人生的全景,实现人生最高的形式,也自知他“生活的遗迹不致消磨于无形”。而他永恒前进的灵魂将走进天堂最高的境域,他想象他死后将对天门的守者说:

请你不必多言,/尽管让我进去!/因为我做了一个人,/这就说曾是一个战士!

(一九三二年三月为歌德百年忌日写)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220至222期,1932年3月21日、3月28日、4月4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