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国画集》将刊行于柏林巴黎,为写此文以介绍西人。

当西历纪元第五世纪,中国绘画已经历汉魏六朝发展臻于高点。人物画大盛;山水画亦已入佳境。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大放光芒,照耀百世。于是谢赫综合画学理论辑成绘画之六法:曰气韵生动;曰骨法用笔;曰应物象形,曰随类赋彩;曰经营位置;曰传移模写。此六法中之应物象形与随类赋彩,即是临摹自然,刻画造化中之真形态。经营位置,是布置万象于尺幅之中,使自然之境界成艺术之境界。骨法用笔则是中国绘画工具之特点。笔与墨之运用,神妙无穷:可以写轮廓,可以供渲染,有干笔湿笔轻重虚实巧拙繁简之分,而宇宙间万种形象,山水云烟,人物花鸟,皆幻现于笔底。且笔之运用,存于一心,通于腕指,为人格个性直接表现之枢纽。故书法为中国特有之高级艺术:以抽象之笔墨表现极具体之人格风度及个性情感,而其美有如音乐。且中国文字原本象形,即缩写物象中抽象之轮廓要点,而遗弃其无关于物之精粹结构的部分。故与文字同源之中国绘画,自始即不重视物之“阴影”。非不能绘,不欲绘,不必绘也(西画以阴影为目睹之实境而描画之,乃有凸凹。中画以阴影为虚幻而不欲画之,乃超脱凸凹,自成妙境)。

中国古代画家多为耽嗜老庄思想之高人逸土。彼等忘情世俗,于静中观万物之理趣。其心追手摹表现于笔墨者,亦此物象中之理趣而已(理者物之定形,趣者物之生机)。苏东坡云:“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东坡之所谓常理,实造化生命中之内部结构,亦不能离生命而存者也。山水人物花鸟中,无往而不寓有浑沦宇宙之常理。宋人尺幅花鸟,于寥寥数笔中,写出一无尽之自然,物理具足,生趣盎然。故笔法之妙用为中国画之特色,传神写形,流露个性,皆系于此。清代画家邹一桂尝讥西洋画为无笔法,其实西洋画家亦未尝不重视用笔:尤以炭笔素描于笔致起落中表现物体之生命。惟中国画笔法之异于西洋油画者,即在简之一字。清画家恽格(南田)云:“画以简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恽本初云:“画家以简洁为上。简者简于象,非简于意。简之至者,缛之至也。”故徐悲鸿君称艺有两德为最难诣者:曰华贵,曰静穆;而造诣之道则在练与简。其言曰:“中国画以黑墨写于白纸或絹,其精神在抽象。杰作中最现性格处在练。练则简。简则几乎华贵,为艺之极则矣。”此实中国画法所到之最高境界。华贵而简,乃宇宙生命之表象。造化中形态万千,其生命之原理则一。故气象最华贵之午夜星天,亦最为清空高洁,以其灿烂中有秩序也。此宇宙生命中一以贯之之道,周流万汇,无往不在;而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老子名之为虚无;此虚无非真虚无,乃宇宙中浑沦创化之原理;亦即画图中所谓生动之气韵。画家抒写自然,即是欲表现此生动之气韵;故谢赫列为六法第一,实绘画最后之对象与结果也。

生动之气韵笼罩万物,而空灵无迹;故在画中为空虚与流动。中国画最重空白处。空白处并非真空,乃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且空而后能简,简而练,则理趣横溢,而脱略形迹。然此境不易到也,必画家人格高尚,秉性坚贞,不以世俗利害营于胸中,不以时代好尚惑其心志:乃能沉潜深入万物核心,得其理趣,胸怀洒落,庄子所谓能与天地精神往来者,乃能随手拈来都成妙谛。中国绘画能完全达此境界者,首推宋元大家。惟后来亦代不乏人,未尝中绝。近代则任伯年为徐悲鸿君所最推重;而徐君自己亦以中国美术之承继者自任。徐君幼年历遭困厄;而坚苦卓绝,不因困难而挫志,不以荣誉而自满。且认定一切艺术当以造化为师;故观照万物,临摹自然,求目与手之准确精练(在柏林动物园中追摹狮之生活形态,素描以千数计)。有时或太求形似;但自谓“因心惊造化之奇,终不愿牺牲自然形貌,而强之就吾体式,宁屈吾体式而曲全造化之妙。”斯真中国绘画传统之真旨。盖中国古代绘画,实先由形似之极致而超入神奇之妙境者也。花鸟虫鱼之为写实不论矣;即号称理想境界之山水画,实亦画家登高远眺之云山烟景。郭熙云:“山水大物也,鉴者须远观,方见一障山水之形势气象。”其实真山水中之云烟变幻,景物空灵,乃有过于画中山水者。且画家所欲画者自然界之气韵生动。刘熙载云:“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于此可以窥见中国画家写实而能空灵之秘密矣。

徐君以二十年素描写生之努力,于西画写实之艺术已深入堂奥;今乃纵横其笔意以写国画,由巧而返于拙,乃能流露个性之真趣,表现自然之理趣。昔画家徐鼎尝自跋其画云:“有法归于无法;无法归于有法;乃为大成。”徐君现已趋向此大成之道。中国文艺不欲复兴则已;若欲复兴,则舍此道无他途矣。

文后附言;中国画以笔墨写出物之神态意境,恍如目睹。但画境内虽有深有空,有明暗阴阳,有远近,却无显明之立体凹凸与阴影如西洋画。虽六朝时张僧繇画凹凸花,远望眼晕凹凸如真。但后来中国画始终不肯画阴影,不肯用透视法刻画手可捉摸之立体。画面中处处灵虚,多有空白,若一刻画便有匠气。而西画不然,此为中西画根本不同之点,殊堪注意,曾于《图书评论》第二期(按:即《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一文)从宇宙观及技术工具之观点比较略论及之,读者可参阅。

(原载《国风》193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