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承秦火之後,周文久墜,楚豔方蘦。立國之初,王伯並用。大抵政承秦制,文尚楚風。故辭賦之士,蔚然雲起。彦和所謂循流而作,勢固宜矣。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漢初詞人,循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繁積於宣時,校閲於成世。進御之賦,千有餘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

雖然,探其本源,厥有二故:一者裁抑游説之習,使縱横之士折入辭賦也。觀高祖之論侯公,慢酈生,駡陸賈,固猶韓非、李斯之志也;

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漢遣陸賈説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復使侯公往説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爲漢,鴻溝而東者爲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中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爲平國君,匿弗肯復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爲平國君。’”

又《酈生傳》:“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游。莫爲我先之!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駡,未可以儒生説也。酈生曰:第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牀,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

又《陸賈傳》:“陸生時時前説稱詩書。高帝駡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

而武帝之詔嚴助,

班固《漢書·嚴助傳》:“上問所欲。對曰:願爲會稽太守。於是拜爲會稽太守。數年不聞問。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爲郡吏。會稽東接於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横。助恐,上書謝。”

按嚴助曾南説南越王,又與淮南相結。而會稽與淮南近,助獨求其地,故詔書詰責之,而助亦恐懼,其後卒以交私諸侯棄市。蓋統一之朝,自不容長短馳説也。

衛綰之論賢良,

班固《漢書·武帝本紀》:“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奏可。”

尤爲深切著明。蓋修短之説,自不容於一統之朝也。然西京辭人,自陸賈以降,大多襲戰國之餘習,學百家之雜言,固縱横馳説之士也。

按史稱陸賈名爲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賈誼頗通百家之書,其欲試屬國,施五弭三表以繫單于,亦縱横之意也。東方朔上書陳農戰彊國之計,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指意放蕩,頗復詼諧。司馬相如從游説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吴嚴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於此可見漢初辭人之學術風尚矣。

漢志賦區四種,實齋未詳其義例。

章學誠《校讎通義》:“詩賦一略,區爲五種。而每種之後,更無叙論。不知劉、班之所遺邪?抑流傳之脱簡邪?今觀屈原賦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爲一種;陸賈賦三篇以下,共二十一家爲一種;孫卿賦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爲一種。名稱相同,而區種有别,當日必有其義例。今諸家之賦,十逸八九,而叙論之説,闕焉無聞。非著録之遺憾歟?”

近世太炎章氏嘗求其故,以爲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以下,蓋縱横之變也。然《漢志》儒家首冠陸賈,後列莊助,則又何説?而嚴忌、鄒陽,《漢》《史》同稱説士。志列鄒書於縱横,綴嚴賦於屈後,亦非可解。大抵縱横入賦,乃漢世之風會,固源於詩教之流變,亦本於六義之附庸。四家區分,未必在此。

章炳麟《國故論衡·辨詩》:“七略次賦爲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賦不可見,其屬有朱建、嚴助、朱買臣諸家,蓋縱横之變也。”

按章氏《辨詩篇》又曰:“雖然,縱横者,賦之本。古者誦詩三百,足以專對。七國之際,行人胥附,折衝於尊俎間。其説恢張譎宇,紬繹無窮,解散賦體,易人心志。魚豢稱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誠文辯之隽也。武帝以後,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横既黜,然後退爲賦家。”則亦覺前之區分,未必允當,故又爲此通貫之論也。

又按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序》,謂屈賦出於風雅,荀賦源於禮經。於賦家流别,論之至精。屈、荀分家,或即因此。然屈子本人,即合從一派,未可專以縱横屬陸賈諸家。大抵漢人效騷之賦,七略即繫之屈原後,亦猶集楚辭之意歟?且漢賦出於楚騷,而益加恢宏,豈非以賦之爲體,本分形於風雅,同氣於六藝。楚人已大啟塗軌,後世遵循較易耶?

二者帝王好尚之篤,故侍從之臣皆長文學也。高祖以武定亂,未遑修文;文景崇尚虚無,不喜辭賦。是以雖陸賈奏書,

班固《漢書·陸賈傳》:“高帝謂賈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賈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稱其書曰《新語》。”

賈誼進策。

按賈誼有《陳政事疏》、《論積貯》、《請封建子弟》、《諫封淮南四子》等疏。班固《賈誼傳·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

晁錯陳事。

按晁錯有《言兵事》、《論守邊備塞》、《論募民徙塞下》、《論貴粟》等疏。史稱其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生所。班固《晁錯傳·贊》,謂晁錯鋭於爲國,遠慮而不見身害。

賈山上言。

班固《漢書·賈山傳》:“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爲諭。名曰《至言》。”

采壯辭高,名聲籍甚,大抵皆指切時事之言,不以辭賦見重也。

按《漢志》陸賈有賦三篇,今亡;賈誼有賦七篇,今存者,王應麟考證曰:《惜誓》、《弔屈原》、《鵩賦》。《古文苑》有《旱雲賦》。朱建有賦二篇,今亡。三子生於漢初,皆因沿楚風而作,兼有戰代縱横之意,非關時主好尚也。

論漢代辭賦之盛,侯國則有吴、梁、淮南,先後媲美;

班固《漢書·鄒陽傳》:“鄒陽,齊人也。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陽與吴嚴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辯著名。”

又《梁孝王武傳》:“梁最親,有大功,又爲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餘城,多大縣。孝王太后少子,愛之,賞賜不可勝道,於是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宫室,爲複道,自宫連屬於平臺,三十餘里,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蹕,擬於天子,招延四方豪傑,自山東游士,莫不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

又《司馬相如傳》:“相如以訾爲郎,事孝景帝,爲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説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吴嚴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説之,因病免。客游梁,得與諸侯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虚之賦。”

按漢初諸侯王皆好養士,蓋猶承戰代之餘風。梁以平吴之功,得封大國,寵貴尤甚。文學侍從之盛,遂極一時。《西京雜記》載孝王游於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爲賦,枚乘爲《柳賦》,路喬如爲《鶴賦》,公孫詭爲《文鹿賦》,鄒陽爲《酒賦》,公孫乘爲《月賦》,羊勝爲《屏賦》,韓安國爲《几賦》,不成,鄒陽代作,各罰酒三升,賜枚乘、路喬如絹人五疋。此雖出於小説家言,當時文酒縱横之盛況,亦可想見矣。

按《漢志》有枚乘賦九篇,莊夫子賦二十四篇。班固自注,名忌,吴人。沈欽韓《疏證》曰,《楚辭章句》王逸云:《哀時命》者,嚴夫子之所作也。

又《淮南王安傳》:“淮南王安,爲人好書古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爲《内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時武帝好藝文,以安屬爲諸父,辯博善爲文辭,甚尊重之。每爲報書及賜,帝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内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爲《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又獻《頌德》及《長安都國頌》。”

又《伍被傳》:“伍被,楚人也。以材能稱,爲淮南中郎。是時淮南王安好術學,折節下士。招致英雋以百數,被爲冠首。”

高誘《淮南子·叙》:“初安爲人辨達,善屬文。皇帝爲從父,數上書招見。孝武皇帝甚重之,詔使爲《離騷賦》。自初受詔,日早食已,上愛而秘之。天下方術之士,多往歸焉。於是遂與蘇飛、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冒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講論道德,總統仁義,而著此書。”

按《漢志》有淮南王賦八十二篇,周壽昌《補注》曰:《北堂書鈔》一百三十五,《御覽》七百十二,引劉向《别録》云淮南王有《熏籠賦》,《古文苑》有《屏風賦》,又有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

王應麟《考證》曰:“楚詞《招隱士》,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安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如詩之有大小雅。”

王朝則自建元以後,彬彬始盛;

班固《漢書·嚴助傳》:“嚴助,會稽吴人,嚴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郡舉賢良,對策百餘人,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爲中大夫。後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葱奇,並在左右。”又曰:“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

又《司馬相如傳》:“蜀人楊得意爲狗監,侍上。上讀《子虚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爲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爲天子游獵之賦。上令尚書給筆札。”

按《漢志》有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吾丘壽王賦十五篇,枚皋賦百二十篇,常侍莊葱奇賦十一篇、嚴助賦三十五篇、朱買臣賦三篇,又有上所自造賦二篇。撰作之富,甲於一代,即此可見風會之美矣。

降及成世,奏御之賦,千有餘篇,今雖不盡存,而繁積極矣。

班固《兩都賦序》:“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内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致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絶,潤色鴻業。是以衆庶悦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於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黄龍之瑞,以爲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邱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於後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録之。蓋奏御者,千有餘篇,而後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

按《漢志》賦共七十八家,一千零四篇。去屈原、唐勒、宋玉、孫卿、秦時雜賦五家,六十四篇。西漢賦共七十三家,九百四十篇。知志所遺者尚多:如東方朔、董仲舒之作,志皆不載,是也。

嘗試求其所由,固帝王夸侈之心,有以感召;而於時天下殷實,人物豐阜,中於人心,自然閎肆而侈麗。而賦之爲物,以鋪張揚厲爲體,適足以發舒其精神,於是内外相應,心文交需,而此體之昌,遂乃籠罩千古。是知文體之興,作家之盛,其間關係,至繁且鉅,非偶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