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的中国,是近代中国的全盛时代。这时代包含康熙的后半,至嘉庆的前半。外则平西藏,平准噶尔,平金川,内则开博学鸿词科,开四库全书馆;圣祖(
玄烨)与高宗(弘历)又数次南巡。百数十年来,宇内未经丧乱,民间富力有余。在这个全盛时代,天然的,文艺界的情况是十分地灿烂。虽然在这时代曾发生过好几次极残酷的文字狱,但对于重要的文人,还没有什么大打击。有人说,清代的文化,是以前中国旧文化的总结束,以前所有的种种的东西,在那时无不一一地重现。这句话用来形容18世纪的中国,却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这里不必提起别的,即以文学而论。所谓“汉赋”“六朝骈文”“唐宋古文”“唐诗”“五代宋词”“元曲”“明传奇小说”,在这个时代,莫不一一地重现于文坛。且不仅仅模拟而已,作者的个性与时代的精神且深深地印在那些作品里。这实与明人之模拟的作品,有明显的差异。
戏曲作家在这个时代站的地位很高。无论杂剧,无论传奇,都有很好的、不朽的成绩。而孔尚任、洪昇、舒位、杨潮观、万树、蒋士铨、桂馥诸人之作品,特别地表现出一种新鲜的趣味,以整炼秀丽的曲白、浓挚真切的叙述,及婉曲特创的风格动人,如孔尚任的凄丽激昂的悲剧《桃花扇》,与杨潮观、蒋士铨之或以锋利的讥刺,或以沉痛的诉告,或以隽永的情趣著的短剧,皆为元、明人所未尝有的名作。
孔尚任
孔尚任字季重,号东塘,又号云亭山人,曲阜人,孔子之后,官户部郎中,作《小忽雷》及《桃花扇》二剧,《桃花扇》使他得了不朽的荣名。他与洪昇齐名于康熙的末叶,有“南洪北孔”之称。
《桃花扇》的主角为侯方域与李香君,所述诸事皆有确据。他虽自云:“独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此则龙友小史,言于方训公者,虽不见诸别籍,其事则新奇可传,《桃花扇》一剧,感此而作也。”(《桃花扇本末》)然实则剧中随处沁染着亡国的余痛。读至诸镇之争、权奸之误国、史可法之死,都要使读者悲而涕零,怒而奋拳击案,到了《余韵》一出,则无不废书而叹,而深长思者。它虽然以侯、李为贯珠的串绳,然全剧直是一部明亡之痛史,与以前及以后诸传奇之以生、旦的离合悲欢为主眼者截然不同。《守楼》《寄扇》《题画》诸出,虽足以动人,而远不如《移防》《誓师》《沉江》《余韵》诸出之慷慨激昂,蕴含着一腔悲愤之气,足以使人低回忧叹,不能自已。我少时尝读之,一再读之,至鄙夷《西厢》《拜月》,不欲再看,至于《燕子笺》,则直抛掷之庭下而已。这些书的气氛与《桃花扇》完全不同,任怎样好,所引起的读者的情绪,总远不如《桃花扇》之崇高,之伟大,之能博得热情少年的狂爱!
《桃花扇》凡40出,又加之以“闰二十出”及“续四十出”,共42出。开场即介绍侯方域、吴应箕及陈贞慧诸公子于听众。以阮大铖之欲结交诸公子,致方域得与名妓李香君相见。美人才士,一见倾心。然诸公子鄙薄大铖,两方之仇恨愈酿愈深。那时左良玉欲移兵就食,赖方域遣柳敬亭修书止之。恰好北京陷落,崇祯帝死之,于是南都迎立福王为主,阮大铖乘机握了权。逮捕贞慧、应箕入狱,方域幸得脱。同时抚臣田仰欲以300金买李香君为妾,香君不屈,倒地撞头,血溅一把扇上。杨龙友取了此扇,就血渍缀点起来,画成一枝桃花于扇上,寄给方域。这是全剧的顶点。这时,明之国事益不堪问。清兵将次南下,而诸镇还常以小故相争杀。即使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史阁部(可法)也挽回不了这崩颓的大势。终于史阁部沉江自杀,清兵统一了江南,方域、香君俱避难于山,做了修道的僧尼。柳敬亭诸人也都以隐遁终。这与一般传奇之以生、旦团圆为结束者完全不同。
《桃花扇》在作者的时代即奏演极盛。作者在附于《桃花扇》卷首的《本末》上已详记之。某一次,有故臣遗老见演此剧,掩袂独坐,“灯灺酒阑,唏嘘而散”。
《桃花扇》之描写人物,个个都有他或她的个性,乃至柳敬亭、蔡益所、阮大铖、马士英、苏昆山等等,都真切地活泼地在纸上现出。而写阮大铖之老羞成怒、甘于下流的心境的变换,尤为曲肖。但作者并不酷责阮大铖。他对于自己的一切人物,只有照实地描写,毫不加以批评或以爱憎的色彩烘染上去。他的文字,自始至终毫没有草率之处。“其艳处似临风桃蕊,其哀处似著雨梨花。”(梁廷枬《藤花亭曲话》)其激昂悲壮处,如燕士之歌“风萧萧兮易水寒”。他的《余韵》中的《哀江南》一曲,尤为数百年来无比的美文:
(净)那时疾忙回首,一路伤心,编成一套北曲,名为《哀江南》。待我唱来:
(敲板,唱弋阳腔介)俺樵夫呵,【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著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沉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谿,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拍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同时有顾彩者,字天石,无锡人,为孔尚任之友,曾将《桃花扇》改作为《南桃花扇》,使生、旦当场团圆。这把全剧的新隽可爱的风度,一变而为陈腐,真可谓点金成铁。但《南桃花扇》今未见,似已佚。即在当时,亦未能与云亭之伟作争席。真的,读者之好恶,有时未始不足为定评。
孔尚任尚有《小忽雷》一剧,凡40出,叙一件以名琴“小忽雷”为线串的生、旦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远不如《桃花扇》之著名。
洪昇
洪昇字昉思,号稗畦,钱塘人。著杂剧《四婵娟》,又作《回文锦》《回龙院》《锦绣图》《闹高唐》《节孝坊》《舞霓裳》《沉香亭》及《长生殿》传奇8种。
《四婵娟》凡4折,每折叙一事,效《四声猿》体。第一折《咏雪》,叙谢道韫咏雪诗事;第二折《簪花》,叙王右军学书于卫夫人事;第三折《斗茗》,叙李清照与赵明诚烹茶检书事;第四折《画竹》,叙赵子昂与管夫人泛舟同游,见溪上修竹万个,便于舟中作画事。
《回文锦》叙苏若兰织《璇玑图》,凡题诗200余首,计800余言,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寄以感动其夫窦滔事。
《回龙院》叙山阳韩原容及其妻以智勇避难平贼事。
《闹高唐》则叙“水浒”故事之一则。
在这些作品中,以《长生殿》为最著名。
《长生殿》凡50折,系依据于唐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及陈鸿的名作《长恨歌传》而写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凡后来《太真外传》诸书之过于写太真之秽事者,皆不录。在这里,绝代的美人太真妃被写成只是一个痴情的、可怜的少妇,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亡国败家的妖孽,这是作者的大成功处。如果有什么人为妲己、妹喜诸名妇人作剧者,恐怕也只能写成如太真似的、娇妒的、可怜可爱的绝世美女子而已。如此的,一雪数千年被压抑于冷酷的历史家以亡国归罪于她们的不平的论调,倒是一件快事。(吴伟业的《秣陵春》里所写的张丽华,也可使她由史家的酷论底下释出。)
自元以来,写明皇太真故事的戏剧作家殊不少,白朴有《梧桐雨》,明人有《惊鸿记》;屠隆的《采毫记》里也有附带的叙及,然俱不如《长生殿》之感人。作者在这部剧里,写二人之绸缪惓恋,以及遭变后,生者之睹物伤怀,死者之魂灵依恋,无不运以深刻的、真挚的笔调。全剧的顶点,则为《密誓》一出,即所谓:“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剧名即取于此。有了此出,后半的生死不解的悲情,乃能凑接得上。
全剧中最感人的文字的例子,可举《闻铃》里的一段:
(生)呀,这铃声好不做美也!
【武陵花】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进。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顾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峻增,似我回肠恨怎平!
【尾声】迢迢前路愁难罄,招魂去国两关情。望不尽雨后尖山万点青。(第二十九出《闻铃》)
当然,《絮阁》《窥浴》《密誓》诸折,是多么腻丽,然而讲到真挚的、深切的情感,却要以后半部的《闻铃》《见月》诸折为较胜。可惜作者为了求结构的完整与抱有大团圆的结束的信念,遂生生地把隆基、玉环二人在天上扭合作一处,被上帝“命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妻”,致后半所努力布造的悲剧的空气完全地重复消失了。
《长生殿》在当时演奏之盛,不下于《桃花扇》。某一次,诸伶人演此剧为作者寿,都下名士毕集。适有忌者告发,谓那一天是国忌,设宴张乐,乃大不敬。于是作者被编管山西,诗人赵执信、查嗣琏被削职。时人有诗道:“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便是咏此事。但这个文字狱,虽然断送了他们的功名,却使《长生殿》流传得更广远些。
万树字花农,一字红友,宜兴人。吴兴祚总督两广时,尝延其入幕。每树脱稿传奇一种,兴祚即令家伶捧笙璈按拍高歌以侑觞。前后所作有杂剧《珊瑚珠》《舞霓裳》《藐姑仙》《青钱赚》《焚书闹》《骂东风》《三茅宴》《玉山宴》之8种,传奇《风流棒》《空青石》《念八翻》《锦尘帆》《十串珠》《万金瓮》《金神凤》《资齐鉴》之8种,以《风流棒》《空青石》《念八翻》3种为最著。又编《词律》20卷,亦有名于时。他是吴炳的外甥,于韵律殊有精密的研求。
传奇作家
在他们的同时,有周稚廉与卢见曾亦以作传奇甚有声于世。周稚廉字冰持,华亭人,别号可笑人。(《曲录》著录既有可笑人,又有周稚廉,误。)所作传奇数十种,今多不传,最著者为《珊瑚玦》及《双忠庙》。
《珊瑚玦》凡28出,叙卜青与妻祁氏,遭遇兵乱,碎珊瑚玦为两半,各怀半枚而分离。后祁氏生子成名,二人复得相见。
《双忠庙》亦为28出,叙舒真与廉国宝以忤刘瑾被杀,赖义仆抚孤,使忠臣有后。当义仆王保救孤时,在祀公孙杵臼与程婴的双忠庙中拜祷,忽然生乳,变为女子,以逃搜者之眼目。太监骆善亦生了长须。后来刘瑾处死,舒真之子与国宝之女成为婚姻,王保复改为男装。
卢见曾字抱孙,号雅雨山人,德州人,官两淮盐运使,著《旗亭记》及《玉尺楼》两种。
《旗亭记》所叙为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集饮于旗亭。诸伶递唱昌龄、适之诗。之涣指诸伎中最佳者道:“此子所唱必为吾诗。”果然那个双鬟发声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凉州词》)恰是之涣的诗,因大谐笑。此事见《集异记》,见曾演之为传奇,凡37出,以之涣所遇之伎为谢双鬟。自旗亭相遇后,遂订盟为夫妇。经安禄山之乱失散。后双鬟杀了安庆绪,之涣成了状元,二人终复合。以天子赐宴于旗亭为结束。这件故事本是富有诗趣的,但硬把双鬟与之涣团圆在一处,未免灭杀原来故事的趣味不少。
剧作家
杨潮观是当时最好的短剧作家。杨潮观,字宏度,号笠湖,无锡人,乾隆元年举人,曾为四川邛州的知州,与袁枚为友,著《吟风阁》。凡4卷,包含短剧32种。卷首附小序,自叙作剧的意旨。焦循《剧说》谓:“《吟风阁杂剧》中,有《寇莱公罢宴》一折,淋漓慷慨,音能感人。阮大中丞巡抚浙江,偶演此剧。中丞痛哭,时亦为之罢宴。”实则《吟风阁》中感人的作品不止这一折。《快活山樵歌九转》《穷阮籍醉骂财神》《鲁仲连单鞭蹈海》《偷桃捉住东方朔》诸剧亦极可注意。
《偷桃》一剧尤满含着极冷隽的讽刺。当王母讯问被捉的偷桃的东方朔时那一段对话,是全剧最漂亮的,是我们在许多的传奇杂剧中所很难遇得到的:
(旦)你怎敢到我仙园偷果!
(丑)从来说,偷花不为贼。花果事同一例。
(旦)这厮是个惯贼,快拿下去鞭杀了罢!
(丑)原来王母娘娘这般小器,倒像个富家婆。人家吃你个果儿也舍不得,直甚生气!且问这桃儿有甚好处?
(旦)我这蟠桃非同小可,吃了是发白还黑,返老还童,长生不死。
(丑)果然如此,我已吃了二次,我就尽着你打,也打我不死。若打得死时,这桃又要吃他做甚!不知打我为甚来?
(旦)打你偷盗!
(丑)若讲偷盗,就是你做神仙的,惯会偷。世界上人那一个没有职事,偏你神仙避世偷闲,避事偷懒,图快活偷安,要性命偷生。不好说得,还有仙女们在人间偷情养汉。就是得道的,也是盗日月之精华,窃乾坤之秘奥。你神仙那一样不是偷来的,还嘴巴巴说打我的偷盗!我倒劝娘娘不要小器。你们神仙吃了蟠桃也长生,不吃蟠桃也长生,只管吃他做甚!不如将这一园的桃儿,尽行施舍凡间,教大千世界的人,都得长生不老,岂不是个大慈悲、大方便哩!
【锁南枝】笑仙真太无厌,果然餐来便永年,何得伊家独享!不如谢却群仙,罢了蟠桃宴,暂时破悭结世缘,与我广开园,做个大方便!
(旦)你倒说得大方。
(丑)只是我还不信哩。你说吃了发白变黑,返老还童。只看八洞神仙,在瑶池会上,不知吃了几遍,为何李岳仍然拐腿,寿星依旧白头?可不是捣鬼哩,哄人哩!
(旦)既如此,你为何又要来偷它?
(丑)我是口渴得很,随手摘二个来解解渴,说甚么偷不偷!
桂馥也是一个很好的短剧作家。桂馥(1736—1805),字未谷,曲阜人,官永平知县。杨潮观所作,半是以嬉笑怒骂的态度,来抒写自己的郁愤,桂馥所作则多为缠绵悱恻之恋情,轻喟着无可奈何。
他所作《后四声猿》,凡包含短剧4种。
《放杨枝》叙白香山年老病风,乃欲遣去素所爱马及10年相随之名妓樊素。那样的别离、那样的暮年衰颓之感,在此剧里写得很动人。后来,旧情难舍,新愁满怀,骆马卖不成,杨枝放不去,这位乐天的诗人遂又叫马夫牵马还槽,又只好与素娘共醉低歌了。
《谒府帅》叙苏东坡为凤翔判官时,屈沉下僚,上谒府帅不见事。
《题园壁》叙陆放翁娶妻唐氏,伉俪甚笃,因唐与母不相得,遂出之。唐改适赵士程。某一日,相遇于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于陆。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调,题园壁。唐见而和之,未几怏怏而卒。这件故事殊是一幕悲剧的好题材,此剧也把它写得很悲楚。
《投溷中》叙有名的锦囊诗人李长吉死时,遗稿俱在他的中表黄生处,不料他却因宿恨把这些诗稿都投在溷中了。
夏纶为诸剧作家中最晚年才开始作剧者,当他做第一剧时年已六十余。到了73岁时,戏剧全集才出版。夏纶字惺斋,号臞叟,钱塘人,作曲凡6种,都是有目的之教训主义的作品:
《无瑕璧》题“褒忠传奇”,叙明成祖杀铁铉事。
《杏花村》题“阐孝传奇”,叙王孝子舍身杀父仇于杏花村事。
《瑞筠图》题“表节传奇”,叙章贞母未婚守节,教子成名事。
《广寒梯》题“劝义传奇”,叙王生倾囊助人,终获高第事。
《花萼吟》题“式好传奇”,叙姚居仁与弟利仁同居友爱,利仁被陷狱,赖居仁力救出之,二人俱得显名事。
《南阳乐》则题“补恨传奇”,叙诸葛亮与司马懿战,并未死于五丈原,以其努力,终得灭了魏、吴,使蜀汉统一了天下。
这些有目的之教训传奇,不容易做得好是当然的。《南阳乐》强使死者复生,违背了最显明的史实且不说,而这种强盗式的大团圆结局,即使表演得好也是很无深味的。
在这时左右者有蒋士铨(1725—1784),字清容,一字心余,号苕生,又号藏园,铅山人,乾隆二十三年进士,官编修。诗文在当时并享盛名,有《忠雅堂集》。与袁枚、赵翼并称为“乾隆三大诗人”。卒时,年61岁。他的戏剧较诗文尤为著名,其《红雪楼九种曲》之流行于民间,与《笠翁十种曲》之流行的盛况正相同,不过笠翁的曲近于粗率,有时且邻于卑鄙,藏园的曲则细腻而秀雅,雍容而慷慨,高出于笠翁不止数倍。《九种曲》中,《香祖楼》《空谷香》《冬青树》《临川梦》《桂林霜》《雪中人》6种为长剧,《四弦秋》《一片石》《第二碑》3种为短剧。尚有《忉利天》1种,亦为短剧,今传本少见。
《香祖楼》凡32出,叙仲约礼与他的妾李若兰离合事。
《空谷香》凡30出,叙顾瓒园之妾事。这二剧都是写真挚的恋情的,以绮腻悲惋之笔出之,殊为动人。他自己说,曾在舟中,击唾壶而歌他所谱之《空谷香》,回视同舟之客,皆唏嘘,泣数行下。又说,他在剧中之刻画小人,摹写世态,乃二十载飘零阅历所助。所以一切都写得很自然、很深刻。
《冬青树》凡38出,据宋末之史实,写文天祥、谢枋得、赵子昂、汪水云诸人事。在诸传奇中,这一剧是他的最后作,于落叶打窗,风雨萧寂中,以三日之力而写成。题材是遗民的悲痛,孤臣的失意,以及帝陵植树,西台恸哭,文辞是凄丽而怒,悲愤而浩莽,所以激动了不少人的眼泪与壮气。
《雪中人》凡16出,叙吴六奇对查继佐之报恩事。
《临川梦》凡20出,叙《四梦》的作者汤显祖事,他追慕玉茗的名作,因作此以写这个大戏剧家的生平,把《四梦》中的人物,一一都搬出来与那位大作家相见。
《桂林霜》凡24出,叙清初马文毅阖家死广西之难事;这是在疟中以二十日之力成之的。他自己曾言,有人对他说:“读君《空谷香》,如饮吾越酝,虽极清冽,犹醇醴也,此文则北地烧春,其辣逾甚。”
《一片石》凡4出,《第二碑》,一名《后一片石》,凡6出,皆叙明宁王朱宸濠妃娄氏事;娄妃以谏王谋叛,投水死。当时墓地荒废,作者与诸人乃为修茔立碑。
《四弦秋》,凡4出,演白居易之名作《琵琶行》。元之马致远与明之顾大典尝前后谱此故事为《青衫泪》(马作)及《青衫记》(顾作),俱以弹琵琶之商人妇为居易旧识,因事离散,至此不意相遇,后乃终得团圆。这样的说法,真是“画蛇添足”之类,直把乐天的原文完全污损了。士铨之《四弦秋》则完全洗涤这种生旦团圆的恶习,以乐天听商妇弹琵琶,致引起自己之伤心为全剧的骨架,很可使不满于《青衫泪》诸作的读者高兴。
舒位也是本期后半叶的作家,与蒋士铨同以诗人著称于时。舒位,字立人,号铁云,大兴人。他的诗集名《瓶水斋集》,很流行于当时。他的剧本凡5种:《卓女当垆》《樊姬拥髻》《酉阳修月》及《博望访星》4种,总名《瓶笙斋修箫谱》,尚有《人面桃花》1种,我未见。舒位能吹笛、鼓琴、度曲,不失分刌,所作曲脱稿,老伶皆可按简而歌,不烦点窜。
《卓女当垆》叙卓文君奔司马相如,开张酒店,男亲涤器,女自当垆。赖县令王吉令文君父分家财之半给他们,二人始闭了酒肆,向成都去。
《樊姬拥髻》叙伶元与樊姬同话汉宫故事,因写《飞燕外传》。
《酉阳修月》叙吴刚聘请诸仙修月事。
《博望访星》叙张骞探河源,逆流而上,乃至天河,见牛、女二星事。
唐英字隽公,号蜗寄居士,官九江关监督,作剧14种:《双钉案》《梅龙镇》《女弹词》《面缸笑》《英雄报》等12种,总名为《古柏堂传奇》。而上举数种尤为舞台上所极欢迎的剧本,也有改为皮黄剧本的。
《双钉案》,又名《钓金龟》,叙张仁别母,仕于他乡。母念之,命第二子义去看望他。义钓到了一个宝物——金龟。仁妻见而欲夺之,以钉乘义睡时,贯入其顶而死之。母久候义不归,欲自到仁衙去。一夜梦义归来诉告。这个梦境写得极阴惨。后母至衙,知义冤死,赴上级官府控告。卒以仁妻抵命。问官初检验不出义致死之伤痕何在,迫仵作说出。仵作忧闷地回家,其妻告以恐怕系钉贯顶。因此,问官又连带地讯明了仵作妻杀死前夫之罪。故谓之《双钉案》。
《梅龙镇》系叙明武宗微行遇李凤姐,纳之为妃事。此剧写市井的琐事与酒女的情态很有趣,且充满了诙谐的气氛,是一出很好的喜剧。
《女弹词》写天宝宫人以弹琵琶、卖唱糊口,某一日,便把太真故事弹唱出来。听客中恰有前在御桥上偷闻《霓裳谱》的李暮,便把老宫人收留了,要她传授《霓裳》全谱。在这剧里,作者使在那衰年的老宫人的琵琶里,弹唱出最动听的开天遗事,颇有以少许胜人多许的效力。
《英雄报》叙韩信兴刘灭楚后,以千金报漂母一饭之恩,又授在淮阴市上辱他的少年以官职。项王乌江自刎的悲壮的故事,作者又把它放在信的口里唱出。
《面缸笑》也是一篇很通俗、很可发笑的喜剧。两个客人在阌乡县妓女周蜡梅处吵闹,为巡夜者捉去。蜡梅不堪其扰。她的义母劝她从良。第二天,她便到县衙要求从良。县官把她嫁给差役张才。当夜,张才即被差出县勾当。于是几个差役,及王书办、典史、县官等俱到张才处,求蜡梅续旧好,但却互相躲避,书史躲于灶中,典史躲于面缸中,到了张才忽然而回,县官却又躲到床下去。曲白都极通俗,一般人都可懂得。英之剧本,半是自己的创作,半是改作旧本,这一本便是把梆子腔改为昆调的。
张坚字漱石,江宁人,老于秀才,尝入唐英之幕,相得甚欢。作剧4种,名《玉燕堂四种曲》。
《梦中缘》叙钟心与文媚兰、阴丽娟的遇合事。
《梅花簪》叙徐苞幼与杜女以梅花簪订婚。后苞游学于外,杜氏受了无数的苦,终得团圆,御命成婚。
《怀沙记》叙屈原沉江事。
《玉狮坠》叙黄损与裴玉娥之遇合事。或把这4种曲合称为《梦梅怀玉》。
小说
在这一世纪里,著名的小说出现了不少,最著者如《红楼梦》,如《儒林外史》,如《绿野仙踪》,皆为前无古人之作。所谓短篇的笔记小说,也有袁枚与纪昀之名盛一时的两部作品——《子不语》与《阅微草堂笔记》。
《红楼梦》
《红楼梦》凡120回,与《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并称为“中国小说中的四大杰作”;《西游记》写仙佛鬼怪,写英雄历险,事迹烦多,易于写得长,《水浒传》写108个好汉陆续地聚于梁山,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可写,故也易于写得长,唯《金瓶梅》与《红楼梦》则写一家一门之事,既无足惊听闻之奇迹与历险,又无战争与艰苦之遭遇,乃能细细地写到了那么长,那么动人,真是不容易。而《红楼梦》只写十几个世事不知的富于情感的女郎,环境又复多相同,较之《金瓶梅》之写市井无赖,与十余处境各各不同、阅历各各不同之下中级妇人,其难易又不可同日而言。《红楼梦》描写之细腻,如以最小之画笔,写数十百美人于一纸,毛发衣襞,纤毫毕现,而姿态风韵一无雷同,实为诸作中之最有描写力者。
《红楼梦》之作者为曹霑,字雪芹,一字芹圃,镶黄旗汉军。祖寅、父頫俱为江宁织造。寅曾作《楝亭诗钞》,著传奇2种,并刻书10余种。清圣祖(康熙)5次南巡,曾有4次以寅之织造署为行宫。故霑幼年乃生长于豪华之环境中。后頫卸任,霑随父归北京,时约10岁。后曹氏忽衰落。中年时之霑,乃至贫居西郊,啜粥。作《红楼梦》大约即在此时。乾隆二十九年,霑卒,年四十余(1719?—1764)。
《红楼梦》之别名至多,或名《石头记》,或名《情僧录》,或名《风月宝鉴》,或名《金陵十二钗》。初为80回,当乾隆中出现于北京,立即风行一时,博得了极盛的赞声。然80回之《红楼梦》本为未完之书,于是续之者纷起,唯高鹗所补120回本最流行。高本出现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用木版排印。其他续书多泯灭。其后又有续高鹗增补之120回本的《红楼梦》者,如《后红楼梦》《红楼梦补》《续红楼梦》《红楼圆梦》《红楼再梦》《绮楼重梦》等凡十余种,大都皆欲将《红楼梦》的结束改造为大团圆的局面者,故都不足注意。
今就120回本的《红楼梦》,述其故事之大略如下。
在石头城,有一座贵族的大宅第,是为贾府,乃功臣宁国、荣国二公后人所居。袭宁公爵者为其孙敬;敬弃家学道,其子珍袭爵,殊纵欲恣横。又有一女,名惜春。珍生一子,名蓉,娶秦可卿。荣公有二孙、一孙女,长孙名赦,次名政,女名敏。赦生一子一女,子名琏,娶王熙凤,家政都由熙凤主持。女名迎春。政妻王夫人,即熙凤之姑,生二子一女,长子珠早卒,曾娶妻李纨,次子宝玉,即本书之主人翁,长女元春,选入王宫为妃,次女名探春。敏嫁给林海,中年卒,遗一女,黛玉,即本书中最重要的女主人翁。贾府中之最尊者为史太君(贾母)即赦、政之母。本书开场,即叙林黛玉到了贾府寄住,与她的表兄弟宝玉相见。又有王夫人之戚薛母及其女宝钗亦来寄住。远亲史湘云亦时来。尼妙玉,则住于后园中。
宝玉生时有奇迹,口衔玉,玉上有字。贾母极钟爱之。他殊聪慧,性格亦缠绵而多情,喜在女郎的丛伴中生活。当黛玉来贾府时,她与宝玉俱为11岁,宝钗则较长一年。宝钗性格浑厚而深沉,黛玉则为肺病患者,性殊偏急而多愁。宝玉依昵于二人之间,而视黛玉为尤厚。当元妃回家省亲,贾府特辟大观园以款宴之。大观园结构之曲折弘幽是后人所希慕不已的。宝玉及诸姊妹后俱迁入园中居住。他日与黛玉、宝钗、李纨、王熙凤、史湘云、探春、惜春乃至妙玉,赋诗宴乐,生活于轻纱红帐之中,极富荣豪华之概。许多侍儿如袭人、晴雯、紫鹃等,亦为他所昵爱。这样一个多情的美少年,这样的消耗青春于美景与女郎、舒逸与情恋之中,使他益益地增长了温润缠绵的柔情。而因此,亦时时为那柔情而生了苦闷。
但继着这样的煊赫的、美满的场面之后的,便是日趋颓败的景象。贾府之排场仍然不小,而内囊却已渐渐地感着空虚了。先之以秦可卿的自杀,随之以金钏之投井,尤二姐之吞金,宝玉所爱之侍儿晴雯,又因犯“女儿痨”而被遣出,不久即死。于是悲凉的轻雾,渐渐地笼罩于煊丽无比的大观园,渐渐地幕上了多情的宝玉的心头。
80回的《红楼梦》在这样的灰色雾中闭幕。高鹗的续本,便继续上去写着这一家贵族的颓运。宝玉失了他的通灵玉,大病了一次,黛玉的肺病也一天天地加深。元妃在宫中也染了病,不久即死。贾政欲为宝玉结婚,以黛玉羸弱,乃与宝钗订婚。这样的婚事计划,密不使宝玉知之。宝玉还以为与他对亲的一定是黛玉,不料成婚之夕,乃知新妇却是宝钗,便又病了。同时,黛玉听了宝玉结婚的消息,病益甚,日咯血。到了贾府喜气弥漫、宾客喧贺着宝玉时,凄凉地居于潇湘馆里的黛玉却凄凉不堪地死去了。后来贾赦犯了“交通外官,倚势凌弱”之罪名,奉旨查抄贾府。虽结果没有得到什么大罪,却使这个大府邸中益现出落日穷途的景象来。不久,史太君又一病而亡,妙玉则遭盗劫,不知所终。王熙凤也忧愤地死去。但宝玉的病,却为一僧所治愈。愈后,他便奋志读书,次年应乡试,以第七名中试。宝钗也有了孕。于是宝玉便亡去,不知所往。贾政葬母后回京,雪夜泊舟毗陵驿,见一人光头赤足,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向他下拜。审视知为宝玉。方时说话,忽来一僧一道,引他而去。120回的《红楼梦》便在此告了结束。
曹霑的描写力、想象力俱极丰富,高鹗的续笔也不弱。所描写的人物,凡男子235人,女子213人,个个都有极浓挚的个性,写贾母便活画出一个偏爱的席丰履厚的老妇人来,写黛玉便活画出一个性情狭小、时时无端愁闷的肺病患者的少女来,写王熙凤也便活画出一个具深沉的心计的能干少妇来,甚至于不重要的焦大、薛蟠、刘姥姥、板儿以及几个仆人的“家的”,也都写得很活泼,如我们所常遇到的真实人物。在全书的结构方面也完全摆脱了向来小说的窠臼,与那些“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书截然地换了一个世界。我们看厌了那些才子佳人书,只要一翻开了《红楼梦》,便如从灰色壁墙、粗白木椅桌、可厌的下等广告画的小室里逃出,逃到了绿的水、青的天、远望无边际的开着金花的田野,天上迅飞着可爱的黑衣燕子,水边低拂着嫩绿的柳丝的美景中似的。一般小说,所用的文字,书中人物所说的话,往往“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而我们在《红楼梦》中见的却是最自然的叙述,最漂亮的对话。
喜读《红楼梦》者既多,便有一般文人来用种种的眼光去看它,去探讨它,以为它里面必蕴藏着许多历史上的珠宝。所谓“红学”之兴,便是由此。这是《红楼梦》的大不幸,也就是读者的大不幸。我们只要一染上了这种研究的色彩,一戴上了那些索引式的眼镜,对于《红楼梦》便要索然地感到无味了。正如一位无端自扰的侦探一般,苦闷地摸索着,而得到的却是“空虚”!大抵诸说中有力者凡三:一、谓《红楼梦》系叙康熙朝之宰相明珠家事,贾宝玉即明珠子纳兰性德(俞樾诸人主张)。二、谓宝玉系指清世祖,黛玉即指董鄂妃(王梦阮、沈瓶庵主张)。三、谓系叙康熙时代之政治史,十二钗即指姜宸英、朱彝尊诸人(蔡元培主张)。这三说之外,尚有以为系演明亡痛史者,以为系演和珅家事,或以为系演清开国时六王、七王家姬事者,俱极无稽。自胡适作《红楼梦考证》,以《红楼梦》里所叙的事迹,与作者曹霑的家世及生平相对照,乃扫除以上诸说,决定此书乃为作者的自叙传。“红学”之研究至此乃告一结束。作者在本书的开始,即自言:“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又有一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作者固已明白地告诉大家以此书为他的自传了!
《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没有《红楼梦》那么婉柔的情调,没有《红楼梦》那么细腻周密的风格,然它却是一部尖利的讽刺小说,一部发挥作者的理想的小说。
作者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安徽全椒人。幼颖异,精于《文选》。然性豪迈,又不善治生产,不数年资财俱尽,时或至于绝粮。雍正间,曾一度被举应博学宏词科,不赴。移居金陵,为文坛之中心。晚客扬州,自号文木老人,乾隆十九年卒,年五十四。所著于本书外有《文木山房集》及《诗说》。
本书凡54回,为吴敬梓在南京时所作,后发刊于扬州。他一面指击当时颓败的士风,一面发挥他自己的理想社会与理想生活。书中人物大抵为实在的,如杜少卿即为他自己,杜慎卿为其兄青然,庄尚志为程绵庄,虞育德为吴蒙泉,余皆可指证。吴敬梓的文笔很锋利,描写力很富裕,唯见解带太多的酸气,处处维持他正统的儒家思想,颇使读者有迂阔之感。又结构也很散漫。论者谓:“其书处处可住,亦处处不可住。……此其弊在有枝而无干。……无惑每篇自为篇,段自为段矣。”这是极确切的批评。本书刻本颇多,有排列全书人物为“幽榜”,作为一回,加入篇末,统为56回,又有补作4回,合为60回者。
《绿野仙踪》
《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俱为写现实社会的小说,人物也多是实在的,《绿野仙踪》则一反之,专写怪幻的神仙异迹,然其笔墨之横恣可爱,使人绝不至以其荒唐无稽而弃之。
《绿野仙踪》凡80回,作者仅知为百川,而不知其真姓名,成书之时,则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书中之主人翁为冷于冰,叙他修道降怪诸奇迹,并叙其弟子温如玉、连城璧、金不换、猿不邪诸人事,也都极神奇变幻之致。全书最可爱的地方,乃在:一、首数回叙冷于冰为严嵩客,见不惯那势利的官场,又看着忠臣杨继盛的被杀,觉着富贵功名都为飘风疾雨,因决心去修道。作者写龌龊之官场,虽不过寥寥的二回,却已可抵得南亭亭长之《官场现形记》一部。第四回叙杨继盛之死,极为动人,远胜于《鸣凤记》及《表忠记》诸剧本。二、全书中叙温如玉嫖妓受欺。作者在那里把妓院的情景写得极真切,一切假情的妓女、爱钱的鸨儿、帮闲的食客,个个都写得生动异常。《花月痕》中把妓女写得太高尚了,未必是真实的人物,这书里的金钟儿、玉磬儿却是真实的人,我们随时可以遇到的。较之一般所谓“青楼小说”之《九尾龟》之流,作者所写,只有更真实。三、最后数回,叙诸弟子各入幻境,历受夸惑,作者确是用着大力量,写得异常地紧张,能使读者迷惑而随了他们入那幻境,直至最后才突然地明白。此书因有几处猥秽的描写,曾被禁止发售,近来新印本,都已将那些地方删去,然却连带地把好些描写得细腻而并不淫秽的地方也删去了,真是本书的厄运!
其他小说
在以上三大作之外,屠绅的《蟫史》也应一叙。屠绅(1744—1801),字贤书,号笏岩,江阴人。年二十即成进士,后为广州同知。年五十八,卒于北京。
《蟫史》凡20卷,主人翁为桑蠋生,即作者之自况。中叙桑蠋生佐甘鼎筑城,于地穴得异书三箧,因此,鼎乃得平定邝天龙之乱,并灭交趾。功成,二人俱身退。此书喜写幻奇之神迹,而又杂以亵语,颇平凡,没有什么可观,然好用硬语,摹古书,“成结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而实远不如前面三部小说之伟大。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为乾隆三大诗人之一。他的《子不语》(又名《新齐谐》)凡24卷,又续10卷,包含怪异之故事672篇,又续278篇,俱用洁明的文体以写之,但却大抵为片段之作,可成为短篇的有隽永的情味的小说者至少。
可与《聊斋志异》相拮抗者为纪昀之《阅微草堂笔记》。
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人,官至侍读学士,因事被谪戍乌鲁木齐。后召还,为四库全书馆之总纂官,他的毕生精力都用在《四库提要》上。嘉庆十年,拜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管国子监事。同年卒,年八十二,谥“文达”。
《阅微草堂笔记》凡5种,即《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及《滦阳续录》。风格质峭简淡,与《聊斋志异》之丰腴的风格恰相反。他喜于记事之间杂以议论,又多述因果之论,更时时托鬼狐之言谭,以致其尖利的讥刺。
同时之笔记作者至多,最有名者为吴门沈起凤之《谐铎》,凡10卷;满洲和邦额之《夜谭随录》,凡12卷;长白浩歌子之《萤窗异草》,凡12卷;临川乐钧之《耳食录》,凡20卷。
著名诗人
这时期的诗人至多,各有所树立,袁枚、蒋士铨、赵翼并称为“三大家”,而厉鹗、沈德潜、赵执信、翁方纲、黄景仁、舒位、郭麐、郑燮亦博得同时的盛誉。
袁枚,钱塘人,为人通脱佚荡,颇为当世所谓学者所苛责。然在当时影响极大,俨为当时东南文坛的大领袖。他的古文与骈文俱畅达而有才气。诗主性灵之说,以为:“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故任情而言,以轻洁明白动人。因此颇被讥为浅露。所作有《随园三十六种》,今犹盛行于世。
蒋士铨之《忠雅堂诗集》,以叙事诸作见称。他能用秀丽凄郁之笔,写惊人激楚之故事,故殊动人。论者谓他的“古诗胜近体,七古尤胜。苍苍莽莽,不主故常。正如昆阳夜战,雷雨交作,又如洞庭君吹笛,海立云垂”(王昶《蒋君墓志》)。今举一例:
仙官来往天台里,父老趋迎男妇喜。居民捧舆度岞崿,绛节桃花相迤逦。老藤蟠屈寒蛟僵,万古甲子不可量。始为绕指柔,渐成百炼刚。脱身未肯附松柏,定性久已忘冰霜。敛肉入皮筋入骨,混沌花叶皆收藏。山鬼惊看避神物,飞仙偶踏行石梁。不知岁月冉冉过,但觉年命迢迢长。仙官游金庭,碧林瑶草香,不觅胡麻饭,不携采药筐,长揖天姥云:“吾友有母寿且康,愿乞此藤作鸠杖,庶几筋力如藤强。”天姥愿之笑,美哉公意厚。益臧神人斤斧乃,一举截藤九尺直以方。仙官拜赐去,洞天阒寂,山苍茫。携藤归遗小人母,堂北老亲开笑口。仙人之贻我则有,敢不拜嘉同稽首。童孙代杖可释肩,看云数雁藤周旋。掷空真化老龙去,倚壁不扰慈乌眠。老安少怀见公志,忠信作杖扶危颠。公身健劲比藤健,野狐敢近天龙禅。此藤托根本福地,由公归我数则然。摩姿后世见手泽,母寿愿与藤齐年。(《天台万年藤杖歌谢陈象臣梦说观察》)
赵翼(1726—1813),字云崧,号瓯北,阳湖人,著《瓯北集》。其诗横恣倜傥,以议论、以机警的讽刺胜。或谓他“虽不能为杜子美,于杨诚斋则有过之无不及”。他傲然地答道:“吾诗自为赵诗,何知唐、宋!”中国本少像他那样的诗,正自可独称为“赵诗”。他亦善为考证之学,著《廿二史劄记》及《陔余丛考》。今举其诗一首:
纸窗凉逼露华清,愿影萧然感易生。渐老鬓毛搀黑白,就衰筋骨验阴晴。将车送鬼穷难去,食字求仙候未成。手剔寒灯清不寐,阶前落叶报秋声。(《漫兴》)
厉鹗(1692—1753),字大鸿,号樊榭,钱塘人,著《樊榭山房集》。诗品殊清高,如绝壁孤松,自甘清泊。亦善词,清俊雅秀,为当时一大家。
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人,为江南老名士,年六十六始举于乡。后为编修。相传他曾代高宗为诗,《御制集》中,半是他的代作。死年九十七。他的诗讲究格律,而伤于模拟,规行矩步,无豪迈之气。著《矢音集》及《竹啸轩诗钞》,又编《古诗源》及《五朝诗别裁集》,在当时影响极大。
赵执信(1666—1744),字伸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山东益都人,为王士禛之甥婿,而颇不喜士禛的神韵说,著《谈龙录》力攻之,又著《声调谱》以发诗秘。他的诗,纪昀称为“以思路镵刻为主……才力锐于王,而末流病纤小”。他的诗集,名《饴山堂集》。他最服膺常熟冯班。冯班,字定远,号钝吟,也是反对士禛之诗论的。
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人,少年登第,功名显达,常数典乡试。他精于金石书画之学,诗宗江西派,出入山谷、诚斋间。他的论诗,谓:“渔洋拈‘神韵’二字,固为超妙,但其弊恐流为空调,故特拈‘肌理’二字,盖欲以实救虚。”著《复初斋集》。今举一例:
步出长松门,犹听松涛响。路滑不容去,俯侧潭深广。奇哉玉渊字,其气雄千丈。建瓴东北来,直泻势莽莽。到此一洄漩,小作圆折养。然后万珠玑,滚滚横摩荡。划翻水晶宫,神龙击蛟蟒。精灵来会合,虚无出惚怳。谁识中粹温,玉烟浮盎盎。拈破鲵桓机,何如求象罔。(《玉渊潭》)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武进人。生平殊清苦,年三十五,卒于远乡之客舍。诗亦如其人之清苦,洪亮吉评之为“秋虫咽露,病鹤舞风”。著《两当轩集》。又工骈文,与洪亮吉齐名,时称“洪黄”。今举其诗一首: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
舒位著的《瓶水斋集》,与黄仲则之《两当轩集》俱曾为读者所热烈地赞颂过。但黄诗清峭,他的诗则婉妙而含蓄。他与秀水王昙、昭文孙源湘有“三君”之称。
郭麐(1767—1831),字祥伯,号频伽,吴江人,著《灵芬馆集》。他的诗清幽秀峭,情趣隽永,词尤缠绵悱恻,与厉鹗同为大家。
郑燮,字板桥,福建莆田人,乾隆元年进士。有《板桥集》。他在中国诗坛上的地位很奇异。他是一个通俗的诗人,说起郑板桥来,几乎人人都知道,但正统派的文人却很看不起他,正如他们之看不起张采、李渔一样。如今我们却不能不给他一个地位。他的诗,当然不是金镶玉砌,反之,却是明白如话,清澄如水的。在这些最浅易的诗中,他没有的是缤纷的辞华,有的却是向来诗人不常有的博大的人道精神。他为农夫呼吁,为童养媳呼吁,他反对胥吏的私刑,反对人间的一切暴政。
岂无父母来,洗泪饰欢娱。岂无兄弟问,忍痛称姑劬。疤痕掩破襟,秃发云病疏。一言及姑恶,生命无须臾。(《姑恶》)
这写得受苦无告的童养媳是如何地动人。这是中国诗人向来不曾踏到的地域!
张惠言,亦以“词”名于时。曾编《词选》,择取极精,其自作亦卓立足以自然,“常州词派”遂由他而造成。此派源深流远,至下一世纪还流风未泯。张惠言,字皋文,有《茗柯词》。
同时,黄景仁有《竹眠词》。
左寿辅字仲甫,阳湖人,有《念宛斋词》。
恽敬有《蒹塘词》。
钱季重,阳湖人,有《黄山词》。
张琦字翰风,阳湖人,有《立山词》。
李兆洛有《蜩翼词》。
丁履恒字若士,有《宛芳楼词》。
陆继辂字祁士,有《清邻词》。
金应珹字子彦,歙人,有《兰簃词》。
金式玉字朗甫,歙人,有《竹邻词》。
郑善长名抡元,歙人,有《字桥词》。
此皆列于常州词派之内者。这一派的作风,可以张惠言的《玉楼春》一首为例:
一春长放秋千静,风雨和愁都未醒。裙边余翠掩重帘,钗上落红伤晚镜。朝云卷尽雕阑暝,明月还未照孤凭。东风飞过悄无踪,却被杨花微送影。
绮腻哀艳,宛曲柔和,是他们的特色,而其失,则个性不大鲜明,少豪迈磊落之声容,无浩莽伟壮之气魄。
张惠言有甥董士锡,亦善于为词。董士锡字晋卿,有《齐物论斋词》。
又有长洲宋翔凤著《香草词》《洞箫词》,祥符周之琦著《金梁梦月词》,皆可属于这一派。
于上述诸诗人外,张问陶、王文治、王鸣盛、王昶、钱大昕、吴锡麒、金农、杭世骏诸人也很有诗名。
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号船山,四川遂宁人,著《船山诗集》。
王文治字禹卿,号梦楼,丹徒人,著《梦楼诗集》。
王鸣盛亦工于考证,著《廿一史考异》。
王昶尝增补朱彝尊之《词综》,又编《清词综》。
钱大昕亦长于考证,他的《十驾斋养新录》为后来学者所珍。
吴锡麒以骈文著。
杭世骏(1696—1773),字大宗,号堇甫,仁和人,为当时甚得称誉之大作家,其散文也很有名,著《道古堂全集》。
骈文的中兴
骈文在这个时期是经了久疲之后的中兴。自宋以后,作骈文而工、而有才气魄力者,几于绝无仅有。至此时期,则作者蜂起,而各有所长,工夫深厚而才藻缤纷,为唐以后所未有之盛况。在前世纪,已有吴兆骞、陈其年、吴绮开创风气于前。这时期则胡天游、邵齐焘、刘星炜、吴锡麒、曾燠、洪亮吉、孙星衍、孔广森、汪中、吴鼒诸人。各各虎据着骈文高坛的一角,气壮而文达,辞丽而理明。
胡天游(1695—1757),字稚威,号云持,山阴人,著《石笥山房集》,其文奥博而奇肆,气象很广大。
邵齐焘(1718—1769),字荀慈,号叔宁,昭文人,著《玉芝堂集》,能于绮藻丰缛之中,存简质清刚之制。
刘星炜字映榆,武进人,著《思补堂集》。
吴锡麒字圣徵,号谷人,钱塘人,著《有正味斋集》。
曾燠字庶蕃,号宾谷,著《赏雨茅屋集》。
此三人皆与邵齐焘同时,星炜之文光洁而明显,锡麒之文深厚而委婉,宾谷之文则清莹而华妙。
邵齐焘之门下者则有洪亮吉。亮吉为文,气势甚阔大,内容亦殊充实。著《卷施阁集》。他长于经学、史学,为当时有名之学者。
孙星衍与亮吉齐名,亦以经学著,时称“孙洪”。
孙星衍(1753—1818),字渊如,阳湖人,其为文风骨遒劲。著《问字堂集》及《岱南阁集》。
孔广森(1752—1786),字㧑约,号顨轩,曲阜人,亦以经学著,有《仪郑棠集》,为文亦宛曲达意。
吴鼒尝选以上八人之文,为骈文八大家。
汪中不预于八家之列,而其文却高出于他们远甚。
汪中(1744—1794),字容甫,江都人,有《汪容甫集》。他的骈文为工至深,而才气纵横,指挥藻典,无不如意,使我们读之,如读清澈明朗之文章,而深为之感动,毫不觉得其为艰深之骈文。这真可谓之特创的“汪体”了!
吴鼒,字山尊,号抑庵,全椒人,著《夕葵书屋集》,为文沉博绮丽。亦可自成为一家。
桐城派、阳湖派
衍前期归有光之余绪的桐城派的古文,在这时期也显着异常的光芒,给后一世纪以很大的影响。桐城派古文家之中心为姚鼐,在鼐之前者,有方苞、刘大櫆。这三人皆为安徽桐城人,故世号之为“桐城派”。
方苞(1668—1749),字灵皋,号望溪,著《望溪文集》。他的古文稳重而淡远,所缺的却是才气。
刘大櫆,字耕南,号海峰,其文较方苞为尤下,无足称。
姚鼐(1731—1815),字姬传,一字梦谷,曾受业于刘大櫆。自他出来,所谓桐城派之古文始光大而有影响于世。他著《惜抱轩集》,又编《古文辞类纂》,以示所谓古文之准的。姚鼐的古文也未有多大的才气,而醇厚清远是其特色。当时汉学之威风披靡一世,学者竞事考证,诋斥宋儒,鼐则颇与这个潮流相抗,以为义理、考证、辞章三者不可缺一。义理为干,然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后来桐城派诸作家皆守此训言而无违。
当时即受桐城派之影响而别成一支流者有阳湖派。这一派的中心为恽敬及张惠言。
恽敬(1757—1817),字子居,阳湖人,他著《大云山房集》,文亦清远有情致。故谓之“阳湖派”。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武进人,著《柯茗文集》。他是多方面的作家,才气殊横逸,于经学则有特长的研究,于骈文则成一大家,于词则亦成为一派而有很大的影响,于古文,亦雄伟有气魄,高出于当时古文诸子。
不以古文家著称,而善于条畅明达之风格叙写事理者,有蓝鼎元、全祖望、戴震、崔述、章学诚、焦循诸人。
蓝鼎元(1680—1733),字鹿洲,漳浦人,为官有能名。世俗所传《蓝公案》(小说)即为叙述他的政绩者。著《鹿洲集》。
全祖望(1705—1755),字谢山,鄞县人,著《鲒埼亭集》,其中史料极多。
戴震字慎修,一字东原,休宁人,为当时的经学大师,影响极大,著《戴氏遗书》。
崔述(1740—1816),字东璧,大名人,著《崔东璧遗书》,以谨慎的不苟信的态度,去研究古书古史,发现了不少前人所未见到的疑点,改正了不少前人所疏忽的错误。当时未有什么影响,近来始为时人所推许甚至。
章学诚字实斋,会稽人,以《文史通义》一书博得了不朽的荣名。尝以儒者的眼光,痛诋袁枚。
焦循(1763—1820),字理堂,甘泉人,为当时经学专家之一,著《雕菰楼集》。他的《剧说》,在戏剧研究上是一部很有用的书。
戏曲作家
19世纪的中国文学,颇呈衰落之象,已不复有前一个世纪文坛之如火如荼、浩浩莽莽的气势。戏曲作者尤少,佳作更不多见,如《桃花扇》,如《红雪楼九种曲》,如《长生殿》等之名著,俱不可再睹。
戏曲作家以黄宪清、周文泉、陈烺、余治为最著,实则亦仅此数人而已。
黄宪清,字韵珊,海盐人,著《倚晴楼七种曲》。七种者,即:
《茂陵弦》,叙司马相如、卓文君事。
《帝女花》,叙明庄烈帝女长公主与周驸马事。
《脊令原》叙曾友于事,此故事原见于《聊斋志异》。
《鸳鸯镜》叙谢玉清与李闲事,此故事亦见于《池北偶谈》。
《凌波影》叙曹子建遇洛神事。
《桃谿雪》叙烈妇吴绛雪事。
《居官鉴》叙王文锡居官清正,且善绥乱事。
在这七种曲中,以《茂陵弦》及《帝女花》为最动人。相如、文君事,古来戏曲家取之为题材的不知凡几,而韵珊此作,在那些作品中却可算是上乘的。汪仲洋说:“尝读《琴心记》,恨其曲词白口,不与题称,而又抹却谏猎一节,添出唐蒙设陷,文君信诳,相如受绁诸事,可谓痴人说梦,了无理绪。读韵珊此本,不觉夙心为之一快。”此剧或名《当垆艳》,乃坊贾擅改者。
《帝女花》写明末丧乱,颇尽缠绵悱恻之致。若终于《殡玉》一出,却不失为一部很好的悲剧。试读下面一曲:
【摊破金字令】(换头)只见那东风摆柳,春寒逼绮罗,只见花啼脸粉,山蹙眉蛾,看将来无一可,料荒土垄中,也应念我。使今夜梦魂相过,还怕他更漏无多。黄昏近也人奈何!唉,灯影溶银荷,夜香散锦窝,独自个被角寒拖,枕角虚摩,回头细看,那曾见他。
那是很不坏的。不料他却再加上了一出《散花》,以最通俗的佛教观念为结束,未免枉用了好题材。他的剧本,大抵雄伟之气概不足,而绮腻清俊之风韵有余,在19世纪中国戏坛,他实是无比的一个作家。
周文泉,号练情子,嘉庆末,为邵阳县知县。曾于因公务上京之途间车中,著《补天石传奇》8种。这8种是:
《宴金台》(《太子丹耻雪西秦》),叙燕丹兴兵灭秦之事。
《定中原》(《丞相亮祚绵东汉》),叙诸葛亮灭了吴、魏二国,而统一天下。
《河梁归》(《明月胡笳归汉将》),叙汉将李陵得机会,复归汉而灭了匈奴。
《琵琶语》(《春风图画返明妃》),叙出塞之王昭君复归于汉宫。
《纫兰佩》(《屈大夫魂返汨罗江》),叙屈原复苏生而用事于楚廷。
《碎金牌》(《岳元戎凯宴黄龙府》),叙秦桧被诛死,岳飞终成灭金之大功。
《紞如鼓》(《贤使君重还如意子》),叙邓伯道终于复得有子,并不绝嗣。
《波弋香》(《真情种远觅返魂香》),叙荀奉倩夫妇终得偕老。
这些戏曲都与夏纶之《南阳乐》一样,欲竭力以文字之权威,来弥补历史上、人心上许多最足遗恨的缺憾。这种努力,当然是不足道,而且近于儿戏,而其风格与文辞自亦不会很崇高的了。
陈烺,字叔明,号潜翁,阳湖人,以盐官需次于浙江,浮沉下僚,甚不得志。所作剧本,有《玉狮堂十种曲》。这10种分为前、后二集,前5种为:《仙缘记》《海虬记》《蜀锦袍》《燕子楼》《梅喜缘》;后5种为《同亭宴》《回流记》《海雪吟》《负薪记》《错姻缘》(后5种多以《聊斋志异》中之故事为题材)。其中以《燕子楼》为最有名。
《燕子楼》叙的是唐时张建封与其爱妓关盼盼之事。此故事亦为向来剧作家所喜写者,元曲中曾有《关盼盼春风燕子楼》一种,今已不传。
黄宪清、周文泉、陈烺三人皆为传统的剧作家,以明人所用之戏曲式样与曲文来写他们的著作的,余治则是一个不同样的作者,他并不用传统的“昆曲”来组成他的剧本。他的剧本的唱白,乃采用的是当时流行的“皮簧调”的式样。这使他足以自立于中国戏剧史上的一端。自他以前,所谓“今乐”的剧本,一无所有(《缀白裘》里录乱弹调剧本仅三出),自他之后,所谓“今乐”的剧本,亦无一佳者。他这部《庶几堂今乐》虽不是什么伟大著作,在皮簧戏的历史上,其重要却是空前的,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其地位亦甚重要。向来皮簧戏的剧本,不是把昆曲的流行戏改头换面,就是将梆子腔的剧本全盘抄袭。自己创作的剧本,除了这部《庶几堂今乐》,是绝无仅有的了。此书原有40种,今传于世者凡28种。如《朱砂痣》等,在今日剧场上还时时演唱着。唯作者下笔时,教训的意味太重,戏剧的兴趣未免为之减削不少耳。
《镜花缘》
这一时期的小说作家,杰出者殊不少,其作品在近日社会上都有很大的势力。他们各自有其独创之描写地域,这些地域乃是前人所未曾踏到的。如李汝珍的《镜花缘》,如陈森之《品花宝鉴》,如文康之《儿女英雄传》,如韩子云之《海上花列传》,都是不袭取前人一丝一线之所遗的。
《镜花缘》所写的人物,以女子为中心。中国小说,很少以女子为主人翁的,虽说有一生一旦,然生的重要性较旦不啻倍之,只有弹词中的《天雨花》之类,女子乃为作者所注重,其原因则以作者亦为女子。《镜花缘》作者却非女子,而处处乃为女子张目,这实是值得使我们看重的。
《镜花缘》之作者为李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人,曾师事凌廷堪。于音韵及杂艺,如土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都很有研究。但不甚得志,以诸生老。晚年努力作小说以自遣,历十余年才成功。道光八年有刻本出来。这部小说就是《镜花缘》。不数年,他就死了,年六十余。在《镜花缘》中,也与在《野叟曝言》中一样,作者几乎把他一生的时间都庋放在其中了。那里有一大段论音韵的文字,那是他最擅长的学问;那里有许多论学、论艺的文字,那里还有许多诗文及酒令之类,那也是他所喜的或所欲谈的东西。他把这部小说的历史背景,放在初唐武则天时代。徐敬业讨武氏失败,忠臣子弟四散,避难于他方。有唐敖者,与敬业等有旧,亦附其妇弟林之洋商舶至海外遨游。途中经历了、遇见了无数奇象异人。作者在这里几乎把全部《山海经》《神异经》都搬上书了。后敖至一山,食仙草而仙去。敖女闺臣又去寻父,不遇而返。值武后开科试才女,诸才女乃会聚京都,大事宴游。不久,勤王兵起,诸女伴又从戎于兵间,致力于讨武氏之事业。其结果,则各才女各有不同,大抵其命运都已前定。但这部小说,并不是很纯美的晶莹的水晶球。其中有的地方很不坏:有很深刻的讥刺,很滑稽的讽笑,甚至有很大胆的创见,如林之洋在女人国历受种种女子所受之苦楚,为尤可注意者;而有的地方则极疏忽,讲学问处也太冗长寡味。最坏的是后半部与前半部完全不调和。我们始读此书时,完全不会想到诸才女乃能拈刀执枪,呼风唤雨以从事于破阵杀敌的工作的。不过像这样的一部书,近代的中国却已很少见了!求全的责备也可以不必。
《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与《镜花缘》一样,也是以女子为女主人翁的。但二书的情调却完全不同。《镜花缘》以人物的繁杂、景物的诡怪著,《儿女英雄传》则人物不多,仅疏朗朗的三五个人,背景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社会。在结构上看来,《儿女英雄传》较之《镜花缘》却缜密得多。《儿女英雄传》的作者为道光中的文康。
文康为满洲镶红旗人,费莫氏,字铁仙,大学士勒保之次孙。曾为郡守,为观察。后丁忧旋里,又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于家。
此作凡53回,后散佚,仅存40回。今流行本亦有53回者,皆后人所补缀者。内容的大略是如此:侠女何玉凤,假名十三妹,欲对大官纪献唐报仇,因他曾杀其父。她武技至高,在各处行侠。某日,遇安骥受厄,救之出险。后纪献唐为朝廷所诛,玉凤遂归骥为妻。同时,她又媒介了张金凤为他的妻;她乃曾与他同遇难,而又同为玉凤所救者。骥后为学政。二妻各生一子。这完全是一部传奇,虽以当时社会为背景,人物却都是理想的、传奇的,如十三妹、安骥那样的人,现实的世界上是不会有的,恐仅有存于作者想象中而已。全书处处都顾及传统的道德,时时以传道者的面目与读者相见,颇使人不快。所以这部书实不是一部怎么伟大的书。或以为书中之纪献唐乃清初之怪杰年羹尧,而安骥之父乃作者之自况。人物并不虚假。然而十三妹却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真的人。但此书之特点却未尝没有,那就是:全书都以纯粹的北京话写成,在方言文学上是一部很重要的著作,那样流利的京语,只有《红楼梦》里的文学可以相比。《儿女英雄传》亦有续书,那也与一般续书同样,自然较原本更劣,更不足以使我们注意。
续书而自有其独立的价值与地位者,在这时期内,却有俞万春的《荡寇志》。说来可怪,这部书却也是以一个女子陈丽卿为主人翁的。
万春字仲华,号忽来道人,山阴人。
续70回本《水浒传》而作《结水浒传》71回,亦名《荡寇志》。万春卒于公元1849年(道光己酉),但此书则至公元1851年(咸丰元年)始由其子龙光刻出。此书本惩盗之意,由作者想象中创造了许多人物,专为擒杀荡灭梁山泊诸英雄而来。《水浒传》里的虎跳龙啸的一百单八人遂在此非死即诛,情景至为凄怖。我每读此书,总有些不愉快之感。但万春笔力颇雄健深刻,全书结构亦殊严密而浩壮,如没有那么伟大、那么活气腾腾的《水浒传》在前,这书却也可算是一部不可及的著作。
儿女小说
《镜花缘》《儿女英雄传》,都是叙“儿女”而兼叙“英雄”的,《结水浒传》则本为叙“英雄”之书,而亦间及“儿女”。《燕山外史》《品花宝鉴》《海上花列传》《青楼梦》则为专叙儿女者。
《燕山外史》为陈球作,共8卷。
陈球字蕴斋,秀水人,诸生。家贫,以卖画自给。工骈俪,喜传奇。
《燕山外史》即他以骈四俪六之文写之者。小说中,除唐张之《游仙窟》及此书外,恐更无以骈文为之者。此书成于嘉庆中,以明冯梦桢所作之《窦生传》为题材。永乐时,有窦绳祖与贫女李爱姑恋爱同居。后其父迫令就婚宦族。二人遂相绝。爱姑坠落妓家,因一侠士之玉成,遂复归绳祖。绳祖妻待之甚暴虐。二人乃相偕遁。值唐赛儿乱,又中途相失,生复归家,家已贫苦,妻亦求去。这时,爱姑忽复归,乃为其妻。是年绳祖中第,官至山东巡抚。其前求去之妻却反堕落为乳媪。最后,绳祖与爱姑皆仙去,书亦遂止。光绪初,永嘉人傅声谷曾为之作注释。此书不过如《平山冷燕》一流之佳人才子的小说而已,而又出之以骈俪,其叙写更觉处处板涩。
《品花宝鉴》为陈森作。陈森字少逸,常州人,道光中居北京,尝出入于伶人之中,因掇拾所见所闻,作为此书,刻于咸丰二年(1852年)。当时,京中士大夫,每以狎伶为务;使之侑酒,歌舞,一如妓女。此风至清末始熄。在此书中,描写此种变态的性爱,极为详尽。本为男子之伶人,如杜琴言辈,乃温柔多情如好女子,而所谓士大夫之狎伶者,则亦对他们致缠绵之情意,一如对待绝代佳人。《儒林外史》中亦有叙及伶人,取以较之此书所写者,真可见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在小说中保留这个变态心理的时代者,当以此书为最重要的一部,也许便是唯一的一部。不过事实是不近人情的事实,人物是非平常的人物,虽作者尽力地去摹写,读者却难得有如对《红楼梦》诸正则的书同样的那么感兴趣。
《青楼梦》题慕真山人著,其真姓名乃俞达。
俞达字吟香,江苏长洲人,生平颇作冶游。光绪十年(1884年)以风疾卒。
《青楼梦》成于光绪四年,书中人物多为妓女,实为后来诸青楼小说之祖。其故事略如下:金挹香,工文辞,颇致缠绵于诸妓女。后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为余杭知府。不久,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入山修真。又回家度其妻妾,尽皆成仙。曩所识之36伎,原皆为“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今亦一一尘缘已满,重入仙班。故事实太偏于传奇,没有什么真实的趣味。《海上花列传》亦叙写青楼事,较之此书却高明得多了。一如木雕的佛像,板涩而无生气,一则是活泼泼的现实社会的写真,个个都是活的人;一是天上无根之浮云,一则为地上着实有据的人间写照。中国近代小说,到了像《海上花列传》之类,乃始脱尽传奇的虚妄无根的摹写,其发达实太缓慢。本来,在有了《金瓶梅》《红楼梦》之后,传奇之风便不易重炽,而不料中间乃复有许多年,许多年的传奇时代之存在!
《海上花列传》凡64回,题“云间花也怜侬著”,其真姓名为韩子云,松江人。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为报馆编辑,沉酣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著此书。书中故事,大都为实有的,不复如传奇作家之向壁虚造,且人物也都是实有的,至今尚可指出其为某人某人。此书初出现于公元1892年(光绪十八年),与他书二种合印为《海上奇书三种》,每七日出一册,每册中,有此书二回,甚风行,为上海一切小说杂志之先锋。此书全用上海方言写成,大约是用上海话著书的第一部,在方言文学上占的地位极重要。此书结构极散漫,全局布置,似无预定,故事若断若续,每随社会上新发生之事故而增长其题材。此绝无结构之书,又无一定之主人翁之书,所以能吸引住读者,不使其兴趣低落者,完全由于其叙写手段之逼真,说的话,是在上海的人常听见的,说话的人也是我们所常看见的。此书在近20余年的影响极大。至今,此种结构散漫而随时掇拾社会新事以入书之小说尚时时有得出现。
英雄小说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出现于光绪五年(1879年),凡120回,为石玉昆作。此书在社会上影响甚大,《彭公案》诸书皆继其轨而作者。书中之主要人物为宋包拯,即所谓包龙图者。有三侠,展昭、欧阳春、丁兆蕙,及五鼠,卢方、韩彰、徐庆、蒋平、白玉堂左右之,到处破大案,平恶盗,并定襄阳王之乱。全书结构甚完密,而事迹复诡异而多变化,文辞亦极流利而明白,因此,人物虽非真实的,事实虽为传奇的,却甚足引动读者。俞樾见此书,以为:“事迹新奇,笔意酣恣,描写既细入毫芒,点染又曲中筋节,正如柳麻子说‘武松打店’,初到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甕,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精神百倍。”乃略为改订,易名为《七侠五义》而重刊之。后又有《小五义》《续小五义》,相继出现于京师,皆124回,亦皆称石玉昆原稿。
《施公案》,一名《百断奇观》,凡8卷97回,未知作者姓名,叙康熙时施世纶事;其出在《三侠五义》之先(道光十八年),而文辞殊拙直。然在一般社会上,势力亦甚大。今人无不知有黄天霸者,即无不知有《施公案》也。
《彭公案》为贪道人作,叙康熙时彭鹏事,凡24卷,100回,光绪十七年(1891年)出版,至今尚有人在续写,已至30续,其文辞亦甚枯拙,远不及《三侠五义》。
此外,同类的书,在这时期的末年,也出版了很不少,如《万年青》《永庆升平》《七剑十三侠》《七剑十八侠》《刘公案》(刘墉事)、《李公案》(李秉衡事)都是这一类的名臣断案、侠客锄奸的小说。这种传奇的盛行,在社会上的影响是很不好的,往往使愚民钦仰空想的英雄,而忘了实际社会的情况。
《花月痕》与《镜花缘》是同类,亦为兼及“男女”“英雄”之小说。其写缠绵悱恻之恋情,则有类于《品花宝鉴》,其写多情之妓女,则有类于《青楼梦》。《花月痕》凡16卷52回,题“眠鹤主人编次”,实乃魏子安所作。
魏子安为福建闽县人,少负文名,尤工骈俪。中年以后,乃折节治程、朱之学,乡里称长者。
此书出现于咸丰戊午(1858年),或谓其人物皆有所指,或谓其中主人翁乃作者自己之写照。上半部叙韦痴珠、韩荷生游慕并州,各有所恋,亦皆为妓女。韦恋秋痕,韩恋采秋,后韦夭死,秋痕殉之。后半部则叙荷生与采秋结为夫妻,富贵显达,冠于当世,正与痴珠、秋痕之薄命成一对照。作者于前半部,写情写事,殊为着力,时时有悲凉哀怨之笔,“哀感顽艳”之评,足以当之。后半部则叙写荷生、采秋之战功,殊失之夸张,且更杂以妖异,益与前半不称。正与《镜花缘》一样,后半乃足为前半之累,使莹洁的美玉,无辜地染上了许多瑕点。
落寞诗人
诗人在这时期殊为落寞,虽有梅曾亮、张维屏、龚自珍、何绍基、郑珍、莫友芝、曾国藩、金和、黄遵宪、王闿运、李慈铭诸人相继而出,而其活动的范围与气魄,影响之切深与浩大,皆不及前一时期。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江苏上元人,道光壬午进士,官户部郎中,有《柏枧山房集》,善古骈文,“诗则简练明白如其古文”。如:
满意家书至,开缄又短章。……尚疑书纸背,反覆再端详。(《得家书口号》)
这是很挚情的文字、很逼真的情境。
张维屏(1780—1859),字子树,一字南山,番禺人,道光中进士,曾官黄梅、广济知县,权南康知府,有政声。著《听松庐诗钞》及《国朝诗人徵略》。
岭南颇多诗人。有冯敏昌、胡亦常、张锦芳,号为“三子”,后锦芳又与黄丹书、黎简、吕坚并称为“岭南四家”。而维屏则这时名尤著,与林伯桐、黄乔松等七人,筑馆吟诗,号曰“七子诗坛”。
龚自珍(1792—1841),号定庵,仁和人,有《破戒草》,亦以散文有名于时。才气殊纵横,意气飞扬而声色磊落不群,其诗亦如其为人,非规绳所能范则,少年喜之者极多。下举二例:
刘三今义士,愧杀读书人。风雪衔杯罢,关山拭剑行。英年须阅历,侠骨岂沉沦。亦有恩仇托,期君共一身。(《送刘三》)
黄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梦中作》四首之一)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道光中进士,官编修。精于小学,诗则颇崇拜东坡、山谷,为后来宗宋诸诗人之先声。有《东洲草堂诗钞》。
郑珍(1806—1864),字子尹,遵义人,晚号柴翁,道光中举人。其诗沉郁整严,为当时一大家,《巢经巢诗钞》乃是这时最重要的诗集之一。论者称其“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人所难状之状”(陈衍《近代诗钞》)。今举一例:
前滩风雨来,后滩风雨过。滩滩若长舌,我舟为之唾。岸竹密走阵,沙洲圆转磨。指梅呼速看,著橘怪相左。半语落上岩,已向滩脚坐。榜师打懒桨,篙律遵定课。却见上水路,去速胜于我。入舟将及旬,历此不计个。费日捉急流,险快胆欲懦。滩头心夜归,写觅强伴和。(《下滩》)
贵州僻在西方,向少文人,在这时,乃有郑珍,复有莫友芝,二人齐名,而友芝之诗实不如珍。
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贵州独山人,道光辛卯举人。有《郘亭遗诗》。
曾国藩以起乡兵平洪秀全得大名,而于诗、于文,亦有相当之努力。在这时期的后半,他乃成了一个重要的文人保护者与文学提倡者。
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戊戌进士。官至两江总督,武英殿大学士。有《曾文正公诗集》,又编纂《十八家诗钞》,以示其对于古代诗人之宗向与意见。
金和(1818—1885),字弓叔,号亚匏,江苏上元人,邑增生,有《秋蟪吟馆诗钞》。论者谓可与郑珍并称为“二大家”。“其一种沉痛惨淡,阴黑气象,又过乎少陵。”此乃评其长歌,即经洪氏乱后之作品,其在乱前之作却甚妩媚可爱,如下面《雨后泛青溪》一首,即可为后者之一例:
青溪雨过湿蒙蒙,画舫轻移似碧空。芳草生时江水绿,春山明处夕阳红。榜边帘影低迎月,楼上箫声暗堕风。最是乱莺啼歇后,卷帘入在柳花中。
黄遵宪为金和、郑珍后之一大家。欲在古旧的诗体中而灌注以新鲜的生命者,在当时颇不乏人,而唯黄遵宪为一个成功的作者。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人,同治癸酉举人,官湖南按察使,有《人境庐诗集》。他的《杂感》道:
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隶首不能算,知有几万年。羲轩造书契,今始岁五千。以我视后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惯甘剽盗,妄造丛罪愆。黄土同搏人,今古何愚贤!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明窗敞琉璃,高炉爇香烟。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斑斓。
这是他的宣言,这是他的精神!在他之前,敢说这种话有几个人!再举一例:
……缅昔百年役,裂地争霸王。驱民入锋镝,倾国竭府帑。其后拿破仑,盖世气无两。胜尊天单于,败作降王长。欧洲好战场,好胜不相让……《《登巴黎铁塔》)
这里面有许多词句,都是崇古的诗人们所不敢用的。
王闿运、李慈铭同为骈文的大作家,亦同为有名的诗人。
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湖南湘潭人,咸丰乙卯举人。入民国,为国史馆馆长,有《湘绮楼诗》。
李慈铭(1829—1894),字炁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人。光绪庚辰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有《越缦堂集》《白华绛跗阁诗》。
此二人皆专意拟古者,闿运尤力追汉魏六朝之作风,较之遵宪之有高视古人、独辟门户的气概者,自当为之低头。但慈铭之作,却颇雍雅有情致,如:
茗艼情怀黯淡中,熏衣生怕熟梅风。分明襟上离人泪,并向今朝发酒红。(《梅雨中至申江》)
此外,小诗人至多,如一一列举,绝非本书之所能。
诗之别派号为“词”者,专门的作者在这时也颇有几个,大都是继于张惠言他们之后的。龚自珍之词,亦甚有名,其作风豪迈而失之粗率。项鸿祚、戈载、周济、谭献、许宗衡、蒋春霖、蒋敦复、姚燮、王锡振诸人,则或绮腻,或哀艳,或婉媚,皆未必有伟大的气魄如定庵。
项鸿祚(1798—1835),字莲生,钱塘人,著《忆云词》。
周济字保绪,号止葊,荆溪人,官淮安府教授,有《味隽斋词》。
戈载字顺卿,吴县人,著《翠微雅词》。
谭献(1832—1901),号复堂,仁和人。
许宗衡字海秋,著《玉井山馆诗余》。
蒋春霖号鹿潭,著《水云楼词》。
蒋敦复字剑人,著《芬陀利室词》。
姚燮字梅伯,著《大梅山馆集》。
王锡振字小鹤,著《茂陵秋雨词》。
今举项鸿祚一词为例:
西风已是难听,如何又著芭蕉雨。泠泠暗起,澌澌渐紧,萧萧忽住。候馆疏砧,高城断鼓,和成凄楚,想亭皋木落,洞庭波远,浑不见愁来处。此际频惊倦旅,夜初长,归程梦阻。砌蛩自叹,边鸿自唳,剪灯谁语。莫便伤心,可怜秋到,无声更苦。满寒江剩有,黄芦万顷,卷离魂去。(《水龙吟》)
散文作家
散文作家,在这时也与前代一样,仍可分为古、骈二派。古文派则衍桐城派之绪余,虽曾国藩的气魄较大,眼光较高,而亦不能自外。骈文作家,亦皆承继前代之作家而无大变动。
姚鼐为桐城派古文家之中心,其弟子有陈用光、梅曾亮、管同、刘开、方东树、吴德旋、姚椿、毛岳生、姚莹,其再传弟子则有邓显鹤、邵懿辰、鲁一同、吴嘉宾、朱琦、龙启瑞等。
陈用光(1768—1835),字硕士,江西新城人,著《太乙舟文集》。
管同字异之,与曾亮同邑,著《因寄轩文集》。
刘开字方来,号孟涂,著《刘孟涂集》。
方东树字植之,桐城人,著《仪卫轩集》。
吴德旋字仲伦,宜兴人,著《初月楼诗文钞》。
姚椿字春木,娄县人,著《通艺阁集》。
毛岳生字生甫,宝山人,著《休复居文集》。
姚莹字硕甫,桐城人,著《中复堂文集》。
邓显鹤字子立,湖南新化人,著《南村草堂文钞》。
邵懿辰字位西,浙江仁和人,有《半岩庐遗集》。
鲁一同字通甫,江苏山阳人,著《通甫类稿》。
吴嘉宾字子序,江西南丰人,著《求自得之室文钞》。
朱琦字廉甫,号伯韩,广西桂林人,著《怡志堂文集》。
龙启瑞字翰臣,广西临桂人,著《经德堂文集》。
曾国藩、吴敏树,亦当附于桐城派,而颇自立异。曾国藩曾选《经史百家杂钞》,以矫正姚鼐《古文辞类纂》之浅狭。
吴敏树字南屏,湖南巴陵人,才力较国藩为弱。
继曾国藩之后者,有张裕钊、黎庶昌及吴汝纶。
张裕钊字廉卿,湖北武昌人。
黎庶昌,贵州遵义人,编《续古文辞类纂》,即全依曾氏之论以续姚氏者。
吴汝纶字挚甫,桐城人。
在这时,中国局势已大变,新的潮流已如山崩海倒般挤进来,然而受其影响以自新其生命者则无一人。
古文家刘开与梅曾亮,亦善为骈文,且卓然成大家。前时,古骈文字为敌视之二体;这时则二派已不复互相攻诋,而各自认定自己的路走去,且更有骈古兼长如梅、刘者。后来之作家,如王闿运、李慈铭、王先谦亦并皆如此。其专以骈文著称者,有董基诚、祐诚、方履篯、傅桐、周寿昌、赵铭等。
董基诚字子诜,有《子诜骈体文》,祐诚字方立,有《董方立遗书》,二人并阳湖人。
方履篯字彦闻,大兴人,有《万善花室文集》。
傅桐字味琴,泗州人,有《梧生骈文》。
周寿昌字荇农,长沙人,有《思益堂集》。
赵铭字桐孙,秀水人。
此外,不自附于某派之作家,尚有李兆洛、包世臣、俞正燮、魏源、龚自珍、俞樾、谭嗣同诸人。
李兆洛字申耆,有《养一斋文集》;包世臣(1775—1855)字慎伯,著《安吴四种》。二人并名于时。李兆洛撰《骈体文钞》,为提倡骈文甚力之一人。
俞正燮字理初,著《癸巳类稿》。
龚自珍之散文亦甚有名,浩莽不羁如其诗。
魏源字默深,与龚自珍齐名当时,著《古微堂内外集》和《海国图志》等。
俞樾(1821—1906),字荫甫,号曲园,德清人,有《春在堂全集》。
谭嗣同字复生,湖南人,为戊戌政变时被害六君子之一。著《仁学》等,颇有新颖之意、大胆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