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夺了周祚(960年),次第削平诸国,中国复成了统一的局面。此后各方文士便复集中于京师。新体诗的作者益多。自大臣至武士,无不能为词;公私席会的乐歌是词,优伎所学的歌唱亦是词;历三四个世纪而不衰;其盛况甚类于前数世纪的五七言诗。

老词人入此时代者,有欧阳炯诸人。但此时代中的重要诗人,乃后数十年始有出现。

宋之词人

最初出现者为晏殊。晏殊字同叔,临川人,生于公元991年,卒于公元1055年。康定间(1040年)拜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卒谥元献,有《珠玉词》1卷。晁无咎言:“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刘贡父谓殊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大抵此最初的宋代大词人,自不免多少受有些前代的影响,也许如刘贡父所说,他所受影响以冯延巳为最深。然他的词与冯延巳的,其色彩及情调却俱不相同。如他的《清平乐》 :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冯延巳词绝无此闲易。

与他略同时的词家,重要的有范仲淹宋祁二人。

范仲淹,字希文,吴县人,生于公元989年,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公元1052年卒。他的词不多,然如《御街行》 :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澹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等,深情婉曲,可谓为不朽的名作。

宋祁,字子京,安州安陆人,生于公元998年,卒于公元1062年,官翰林学士承旨。他的《玉楼春》 :

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绉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盛传当时,他因此被大词人张先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

略后于晏殊,有大作家欧阳修柳永、张先相继而出。

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生于公元1007年,卒于公元1072年。官枢密副使,参政知事,后以太子少师致仕,有《六一词》。他在当时,以提倡古文得大名。然他虽在古文里所现出严肃的孔教徒的护道的脸孔,而在他的词中,却完全把他的潜在的、热烈的诗人真面目现出了。有的人常把他的许多极好的作品,杂入《花间集》或冯延巳的《阳春集》中,以为非他所作,使他完成他的严肃、冷酷的护道者的面目,然此种手段殊无谓。在许多公认为他的作品的《六一词》中,他的天真的诗人的一副面目仍是完全地显现出。如《采桑子》 :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如《踏莎行》 :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如《蝶恋花》 :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词或入《阳春集》,李清照称是《六一词》)

如《临江仙》 :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无一首不表现出一个浪漫的、善感的诗人的欧阳修来。谁还记得他是一个以护道自命的大古文家!

张先,字子野,吴兴人,生于公元990年,为都官郎中,有《安陆词》。他享寿甚长,至公元1078年始卒。他的词甚有声于当时。宋祁尝往见之,一将命者道:“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盖因他的《天仙子》 :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睡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中有此数语。

柳永在当时,词名较欧阳修及张先尤盛。时人尝谓:“有井水饮处无不知歌柳词者。”其流传之广远,大约可与唐之“元白”的诗相类了。柳词之所以能有此广大范围的读者、歌者,是因为他的词完全脱下了“花间派”的衣衫,而自创一格,能勇于运用白话与浅显的文字。这一点是他的最大特色。他初名三变,字耆卿,崇安人。以公元1034年(景祐元年)第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有《乐章集》3卷。他之又一特色,在于善作长词,在他之前,词家大都善于小令(短),而不善于慢词(长),自他起来后,慢词才大行于时。如他的《昼夜乐》 :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及《鹤冲天》 :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帘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摔。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俱能委婉地在长的词句里,细细地表达出一种深挚的情绪,且用了“恁地”“则个”“也”“么”诸口话入词,使它更易为时人所领悟。他的词流行得广远,岂是偶然的!典雅派、正统派的批评家虽常在讥诮他,然而所谓正统派的词人哪一个可比得上他的伟大!

与他们同时的作家有晏几道王安石

晏几道为晏殊的幼子,字叔原,曾监颍昌许田镇,有《小山词》,黄庭坚尝评之道:“叔原乐府,寓以诗人句法,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他的《临江仙》 :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采云归。

可为其代表之一。

王安石字介甫,临川人,生于公元1021年。神宗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舒国公,加司空。以变法图强,受守旧者最强烈的攻击与讥诮。公元1086年卒,有词1卷。他的词可以《清平乐》 :

云垂平野,掩映竹篱茅舍,阒寂幽居实潇洒,是处绿娇红冶。丈夫运用堂堂,且莫五角六张。若有一卮芳酒,逍遥自在无妨。

为代表。

略后于他们的作家有大天才的苏轼。苏轼以散文,以旧体诗著盛名于当代,而他的词也有大影响于同时代人。苏轼字子瞻,眉山人,生于公元1036年。初官翰林学士,绍圣初(1094年),安置惠州,徙昌化,公元1101年卒于常州。苏轼的词,人谓多不谐音律;晁无咎则谓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陆游谓:“东坡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陈师道谓苏轼乃“以诗为词”,然如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以及:

荷篑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操》)

诸句,乃直似在作论文。这可算是引古文以入词,与柳永之引口语入词,正成一绝妙的对照。此种粗豪恣放之作,后来辛弃疾的一派受其影响至深。《吹剑续录》曾记有一段笑话: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此未免嘲诮过甚。实在他的词亦不尽为“大江东去”之类,如《卜算子》 :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之类,其描写亦甚细腻婉曲。

论者归之于苏轼门下的词人,有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及程垓等,而以秦七(观)、黄九(庭坚)为最著。《词苑丛话》言: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

实则不仅秦观受柳永的影响,即黄庭坚亦受有他的影响;不过秦观所受的柳永影响乃在所谓“销魂当此际”的一方面,黄庭坚的则在于引用口语的一方面。

黄庭坚字鲁直,分宁人,生于公元1045年,为起居舍人,公元1105年卒,有《山谷词》。如他的《沁园春》 :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直较柳永为尤近于白话而大类元人的曲子。但黄庭坚之词,亦有甚琢饰典雅者,不尽为此种。

秦观字少游,高游人,生于公元1049年。以苏轼荐,除太学博士,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后遭党禁被流放,以公元1100年卒,有《淮海词》。他的词,在当时为最正则的,所以称许者极多,得名过于苏轼和黄庭坚。晁无咎言:“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蔡伯世言:“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试引其词数首为证: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寝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忆仙姿》)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

此种秀雅之词自较“大江东去”及“假使重相见,远得似当初么”为更易得文士们的欢迎了。

晃晁补之及张耒诸人,词名皆不及秦、黄之著。

补之字无咎,钜野人,为著作郎,亦坐党禁被流放。陈质斋谓其词“佳者”固未逊于秦七、黄九。

张耒字文潜,淮阴人,以直龙图阁知润州。晚年主管崇福宫。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彭城人,为秘书省正字。

程垓字正伯,眉山人,为轼之中表兄弟,有《书舟雅词》。垓的词,如《酷相思》 :

月挂霜林寒欲堕,正门外催人起。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马上离魂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春到也须频寄,人别也须频寄。

之类,是显然受有柳永之影响的。大抵所谓“苏门”的这几个人,在词的这一方面,实际上并没有受到苏轼的什么影响,所以归之于“苏门”,原是委屈了他们;倒是柳永的影响,在他们之中颇可显著地看出。苏轼的影响是直到后数十年才在辛弃疾、刘克庄诸人里发现出来的,他们才可算是真的“苏派”。

略后于苏轼的著名词人,有毛滂周邦彦贺铸

毛滂字泽民,江山人,为杭州法曹。尝作《惜分飞》一词,赠妓琼芳: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苏轼见而赏之,因此得名。后来他知武康县,又知秀州,有《东堂词》。

贺铸字方回,卫州人,生于公元1063年,卒于公元1120年。元祐中通判泗州,后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张耒谓:“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搅嫱施之袂,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东山词序》)当时颇传唱他的《青玉案》 :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谢,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此词最后一句“梅子黄时雨”,极为时人所赞赏,故或叫他为“贺梅子”。

周邦彦对于后来的影响,较贺铸、毛滂为大。这因为他懂得音律之故。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历官秘书监,进徽阁侍制,提举大晟府,后徙处州卒,有《清真集》。他善于作慢词,有的时候辞句很典雅,有的时候也杂入些口语。刘潜夫谓:“美成颇偷古句”;陈质斋也说:“美成词多用唐人诗语,檃括入律。”实则此种的剽窃“成语”“旧意”,本为大多数词人的通病,固不仅他一人如此。现举《六丑·蔷薇谢后作》一词以见他的作风的一斑: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更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公元1126年,北方的金人起兵侵入宋境,攻陷汴京,擒了宋徽宗、钦宗二帝北去。此后中国内部扰乱了好几年。宋室终于不能再在北方立足,便迁都于临安,即所谓的“南渡”。中国又成了如公元5世纪时南北朝分立的局面,直到13世纪的后半,才再得统一。这事影响于文学很大。一方因异族之入主中国中部,破坏旧的典雅文学,而产生了新的口语文学,造成将来戏剧、小说的创作;同时因这个大变动,文人的情绪极受刺激,引起不少作家的爱国热情。大部分的作品,便弃去了向来靡丽婉约的作风,而向壮烈、慷慨激昂的路走去。第一个大诗人,应这个呼声而起的,便是辛弃疾。

辛弃疾字幼安,历城人,初在刘豫处,后南来投宋,为浙东安抚使,加龙图阁侍制,进枢密都承旨。他出入兵间,甚有才略;他的词也慷慨豪恣,如他的为人。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及《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可为一例。他的作风甚似苏轼,大概所受于苏轼的影响是很深的。

继弃疾的这种作风的有陆游、刘克庄及刘过诸人。

陆游字务观,山阴人,生于公元1125年。少年时具热烈的爱国心,甚思有所作为。后至蜀为范成大参议,自号放翁,最后为宝章阁侍制,公元1210年卒。在他的词里,我们也可看出他的悲壮的气概,如《夜游宫》 :

雪晚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桃园忆故人》 :

中原当日三川震,关辅回头煨烬。泪尽两河征镇,日望中兴运。秋风霜满青青鬓,老却新丰英俊。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

及《谢池春》 :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可以为例。在他的五七言诗里,我们更可常常地看出他的这种壮烈的情绪。

刘克庄字潜夫,莆田人,官龙图阁直学士,有《后村词》。他的作风与辛、陆甚相似,于《玉楼春·呈林节推》 :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里似家家似寄。青钱唤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一词可见之。

刘过,字改之,襄阳人(一云太和人),有《龙洲词》。他曾客于辛弃疾处,故作风也甚相似,读他的《清平乐》 :

新来塞北,传到真消息,赤地居民无一粒,更五单于争立。维师尚父鹰扬熊罴,百万堂堂;看取黄金假钺,归来异姓真王。

可见。

经过宋南渡的大变动的,尚有一个伟大的女作家李清照。李清照字易安,是李格非之女,嫁给赵明诚,有《漱玉集》。但她虽经这个大变动,在她的词里却不甚可见什么痕迹。她的作品并不多,然几无一首不好的。她不善作五七言诗,所专致力的乃是词。如《壶中天慢》 :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如《醉花阴》 :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如《声声慢》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之类,无不盛传于人口。朱熹说:“本朝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

魏夫人为丞相曾子宣妻,亦善作词,如《菩萨蛮》 :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之类,意境也甚高。但李清照不仅为妇女中之能文杰出者,即在各时代的诗人中,她所占的地位也不能在陶潜、李、杜,及欧阳修、苏轼之下。

自南渡之后,江南的地方,又渐渐地恢复了歌舞升平的盛况。虽然有辛弃疾、陆游之流,不欲苟安于小朝廷的局面,然而大多数的词人又都已心满意足地曼声唱着闲歌艳曲,向典雅婉和的大路走去了。这一派的词家最多,朱敦儒、康与之最先出。

朱敦儒字希真(一作希直),洛阳人,为两浙东路提点刑狱,后告归,有《樵歌》 3卷。汪叔耕言:“希真词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词综》)在《渔父》 :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一词里,我们可见其作风一斑。

康与之字伯可,南渡初以词受知高宗,官郎中,有《顺庵乐府》。论者以他比于柳永。沈伯时说他“未免时有俗语”。

此后词人之最著者有范成大、姜夔史达祖高观国卢祖皋吴文英蒋捷张炎、陈允平、周密王沂孙等。又有女作家朱淑真。姜夔与吴文英对于后来词坛尤有很大的影响。

范成大为伟大的田野诗人,他的五七言诗甚著名,我们在他的词里也可见他的闲适的作风之一斑。《眼儿媚》 :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毂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范成大字致能,吴郡人,生于公元1126年,卒于公元1193年。曾出为帅,又入为资政殿学士,有《石湖集》。

姜夔,字尧章,鄱阳人,流寓吴兴,不第而卒,有《白石词》。他善吹箫,自制曲,初则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音律。范成大评他有“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他的《暗香》 :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可算为他的代表作。

史达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词》,姜夔称他的词“奇秀清逸,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花庵词选》)如《万年歌》 :

两袖梅风,谢桥边岸痕犹带阴雪。过了匆匆灯市,草根青发,燕子春愁未醒,误几处芳音辽绝。烟溪上采菉人归,定应愁沁花骨。非干厚情易歇,奈燕台句老,难道离别。小径吹衣,曾记故里风物。多少惊心旧事,第一是侵阶罗袜。如今但柳发晞春夜,来和露梳月。

可见一斑。

高观国字宾王,山阴人,有《竹屋痴语》。陈唐卿说他的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如《菩萨蛮》 :

春风吹绿湖边草,春光依旧湖边道。玉勒锦障泥,少年游冶时。烟明花似绣,且醉旗亭酒。斜日照花西,归鸦花外啼。

可为一例。他与史达祖二人都是很受秦观、周邦彦的影响的;他们作品的情调都近于周、秦。

卢祖皋字中之,永嘉人(一云邛州人),为军器少监,有《蒲江词》。他的作风也是承袭“典雅派”的,与史、高二人俱甚注意于用很鲜巧的辞句,例如《乌夜啼·离恨》 :

柳色津头泫绿,桃花渡口啼红。一春又负西湖醉,离恨雨声中。客袂迢迢西塞,余寒剪剪东风。谁家拂水飞来燕,惆怅小楼空。

吴文英字君特,四明人,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尹惟晓谓:“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周邦彦),后有《梦窗》。”(《花庵词选》)不仅当时人如此推许,即后来词人,也多以他为“正统派”之宗匠。但有一部分人却反对他,如张炎说:“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折碎下来,不成片段。”(《词源》)此实对于一般所谓“典雅派”的大多数作家的最确切的评语,不仅吴文英一人是如此。他的词,可以《唐多令》 :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及《风入松》 :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为代表。

蒋捷字胜欲,吴兴人,宋亡不仕,有《竹山词》。他的作品,有一部分是纤巧的,是属于正统派的,如: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皋,奈何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行香子》)

有一部分是粗豪的,是属于“苏辛”一派,所谓“别派”的,如:

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儿磊碗,酒浇不去。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贺新郎》)

然后者所作不多。

张炎字叔夏,为宋宗室之后。宋亡后,流落播迁,游于四方,所交皆遗民逸士,故他在公元1279年宋亡以后所作的词,辞意隐约而一往情深,亡国之痛郁结于纸背。集名《山中自云词》(一名《玉田词》),郑思肖为作序。如《玉漏迟》 :

……幽趣尽属闲僧,浑未识人间落花啼鸟。呼酒凭高,莫问四愁三笑。可惜秦山晋水甚却向,此时登眺清趣少,那更好游人老。

及《春从天上来》 :

海上回槎,认旧时鸥鹭犹恋蒹葭。影散香消,水流云在,疏树十里,寒沙难问钱塘。苏小都不见,擘竹分茶更堪嗟。似荻花江上,谁弄琵琶。烟霞自延晚照,尽换了西林窈窕纹纱。蝴蝶飞来不知是梦,犹疑春在邻家。一掬幽怀难写,春何处?春已天涯减繁华,是山中杜宇,不是杨花。

都可约略见到他的这种隐约而热烈的悲痛。

陈允平也是一个宋的遗民,字君衡,号西麓,明州人,有《日湖渔唱》。他的作风可于《唐多令》 :

休去采芙蓉,秋江烟水,空带斜阳一片征鸿。欲顿困愁无顿处,都著在两眉峰。心事寄题红,画桥流水东。断肠人无奈秋浓。回首层楼归去懒,早新月挂梧桐。

见其一斑。

周密字公谨,济南人,侨居吴兴,自号弁阳啸翁,宋亡后也不出仕,有《草窗词》(一名《蘋州渔笛谱》)。他也属于正统派的,与张炎同为当时最著名的词人。他的作品可以《点绛唇》 :

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絮影苹香,春在无人处,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

为例。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有《碧山乐府》(一名《花外集》),常与张炎等相酬和。

在这时,词已成了旧体,又有新体的诗所谓“曲”的渐行于时,且已有人以“曲”来作剧本了。所以自蒋捷以下诸人,他们的后半生,都不独是宋代的遗老,且也成了诗国的遗老了。

朱淑真,为李清照后的一个女流大作家,她的五七言诗与词都很好。她是钱塘人,境遇很悲惨,嫁了一个很坏的丈夫,终日郁郁寡欢,所以她的诗词中多蕴含着愁苦之音。当时人集她的作品,名之为《断肠集》,这名正可以反映出她的生平。她的词可以《谒金门》 :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及《生查子·元夕》 :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此词或以为非她所作)

为代表。

自1126年南北朝对立之后,北朝的文士,有一部分迁到南方。但异族的金朝,在当时也颇知提倡文学,于是到了后来,作家也产生了不少。单说词,可称为作者的,前后有吴激、刘迎、王寂李俊民韩玉赵秉文、党怀英、段克己、段成己及元好问等。

吴激字彦尚,建州人,为米芾之婿,使金被留。

刘迎字无党,东莱人,有《山林长语》。

韩玉字温甫,有《东浦词》。

王寂有《拙轩词》。

李俊民有《庄靖先生乐府》。

赵秉文字周臣,与元好问俱以古文著名。

党怀英字世杰,有《竹溪集》。

段克己字复之,河东人,有《逐斋乐府》。

段成己为段克己弟,字诚之,有《菊轩乐府》。

元好问字裕之,秀容人,为北朝最大的作家,有《遗山乐府》。

段克己、成己及元好问俱经见过蒙古(元)灭金的悲剧的,他们入元都不出仕,在当时也是诗国的遗老,与张炎、周密一样。

此后,入元时,词的新兴作家未尝没有,然已无复有清新的气韵与动人心魄的描写了。代之而兴起,为13、14世纪的文学中心者,乃为戏曲。一般所谓诗国的遗老及遗少,固然不屑动笔去写那种新体裁的作品,然而新起的作家却风起泉涌地出来,占领了当时的新文坛。这将在以后另述。

宋之诗人

上面所叙的都是关于10世纪以来的诗之一新体所谓词的;我们承认中世纪里的“第二诗人时代”,其重心乃在于这种新体诗。然而五七言的古律诗,在这个时代——10世纪至13世纪的后半——也未尝无重要的作家值得使我们叙述一下的。大抵在五代及宋初之时,五七言古体诗的地位,确曾被新体的词占夺了一时;到了梅尧臣、苏舜卿、欧阳修、苏轼、黄庭坚诸人出时,一方面词固在开展它的势力,一方面五七言诗也在澄炼它的内质,另改了一种新面目,以维持它的威权;所谓“宋诗”,即后人给它的特殊名号。曹学佺谓宋诗:“取材广而命意新,不剿袭前人一字。”虽然所谓宋诗之全部,不能当它的这种赞美,然而大多数的作家却可以说是如此的。

宋诗的最初期,有杨亿、钱惟演、刘筠等十余人,以晚唐的李商隐为宗向,其诗琢饰纤靡,号为“西昆体”。然不久即为石介、梅尧臣诸人所推翻。与他们同时而不受其染的有王禹偁徐铉寇准韩琦潘阆林逋、石介诸人。

王禹偁字元之,济州钜野人,为翰林学士,出知黄州,徙蕲州而死,有《小畜集》,他的诗颇受有杜甫的影响;然知他的《畲田调》 :

北山种了种南山,相助力耕岂有偏。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

平易如口语,已开了后来宋诗的风气之先。

徐铉字鼎臣,会稽人。初仕南唐,后入宋为检校工部尚书。冯延巳说:“凡人为文,皆事奇语。不尔,则不足观,惟徐公率意而成,自造精极。”由此已可见其作风之如何。

寇准字平仲,华州下邽人,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诗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他的诗:“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然骨韵特高,终非凡艳所可及。”如《春雨》 :

散乱萦花坞,空濛暗柳堤。望回肠已断,何处更莺啼!

可为他的作品的一例。

韩琦字稚圭,相州安阳人,官至右仆射侍中,有《安阳集》。

潘阆字逍遥,大名人,为滁州参军。

林逋字君复,钱塘人,结庐西湖孤山,不娶,以梅、鹤为伴,赐号和靖先生。其诗平澹邃美,梅尧臣谓“咏之令人忘百事”。如《湖村晚兴》 :

沧洲白鸟飞,山影落晴晖。映竹犬初吠,弄船人各归。水波随月动,林翠带烟微。寺近疏钟起,萧然还掩扉。

可为一例。他的《山园小梅》中之数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尤为时人所传诵。

石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为太子中允,人称之为徂徕先生。他是正统的古文家,一面攻杨亿等之靡丽诗及骈文,一面又攻佛、老、韩愈所提倡的古文之复兴,很有功绩。

梅尧臣、苏舜卿及欧阳修继他们而起,开创了宋诗的局面。

梅尧臣字圣俞,人称宛陵先生,宣州宣城人,生于公元1002年,卒于公元1060年,为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他在当时诗名极大,为11世纪前半的最大诗人,他少年时即以诗知名,此期的诗,为清丽闲肆平淡,至后半生,则其诗涵演深远,气力刚劲,间亦琢剥以出怪巧。龚啸谓他:“去浮靡之习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于诸大家未起之先。”(《宛陵先生集》)诚然,“西昆体”之灭绝他是有大力的。在《河南张应之东斋》 :

昔我居此时,凿池通竹圃。池清少游鱼,林浅无栖羽。至今寒窗风,静送枯荷雨。雨歇吏人稀,知君独吟苦。

及《田家》 :

高树荫柴扉,青苔照落晖。荷锄山月上,寻径野烟微。老叟扶童望,羸羊带犊归。灯前饭何有?白薤露中肥。

可见其作风之一斑。

苏舜钦字子美,梓州桐山人,生于公元1008年,卒于公元1048年。他在当时与梅尧臣齐名,号为“苏梅”。刘克庄谓其歌行:“雄放于圣俞,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大抵他与梅尧臣都是于古朴中具灏落渟畜之妙的,但梅则深远闲淡,他则超迈横绝,此为二人不同处。他的诗有“会将趋古淡,先可去浮嚣”之句,此可为宋诗诸作家的共同宣言。他的作风可于《若神栖心堂》 :

予心充塞天壤间,岂以一物相拘关。然放一物无不有,遂得此身相与闲。上人构堂号栖心,不欲尘累相追攀。冷灰藁木极溃败,虽有善迹辄自删。予尝浩然无所挠,与予异指亦往还。卷舒动静固有道,期于达者诚非艰。

一诗见一斑。

欧阳修的诗较梅、苏为富腴,情调从容而敷愉,然不如他的词之蕴有深情,如《晓咏》 :

帘外星辰逐斗移,紫河声转下云西。九雏乌起城将曙,百尺楼高月易低,露裛兰苕惟有泪,秋荒桃李不成蹊。西堂吟思无人助,草满池塘梦自迷。

可为一例。

与他们同时的,还有邵雍,著有《伊川击壤集》。他的诗平淡闲适,大部分无深挚的情绪,且喜说道理,成所谓“理学派”的诗的始祖。我们读他的《击壤集》,差不多到处都可以遇见类似格言或教训文的韵文,如《生男吟》 :

我本行年四十五,生男方始为人父。鞠育教诲诚在我,寿夭贤愚系于汝。我若寿命七十岁,眼前见汝二十五。我欲愿汝成大贤,未知天意肯从否。

此简直不能复称之为诗,但也间有好诗。他的影响很大,如理学家周敦颐张载程颢等都是他的嫡派,其他如司马光、富弼也与他同调。这一派的诗,淡易清和而毫不沾染华艳气,是可称许的,然有时则太淡了,淡如白水之无味,有时则以诗为说“道理”的工具,成了有韵的格言,这都是他们的大病。

继续梅尧臣诸人之后的有王安石,苏轼、苏辙兄弟,孔武仲、平仲、文仲兄弟,以及郑侠王令、米芾、张耒、晁补之、秦观、沈辽、徐积等。黄庭坚也与他们同时,但他对于后来的影响却最大,开创了所谓“江西诗派”的一个潮流;与他同时的陈师道、韩驹、晁冲之,都是受他的感化的,南渡以后的诸大诗人如陆游之流,也都甚受他的影响。

王安石少年时的诗,一往直前而无含蓄,晚来始见深婉不迫,如《金明池》 :

宜秋西望碧参差,忆看乡人禊饮时。斜倚水开花有思,缓随风转柳如痴。青天白日春常好,绿发朱颜老自悲。跋马未堪尘满眼,夕阳偷理钓鱼丝。

可为一例。

苏轼的诗豪迈奔放如他的词,且气象洪阔,铺叙婉转,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都曾多少地受其感化。如《雨晴后》 :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拄杖闲挑菜,秋千不见人。殷勤木芍药,独自殿余春。

及《送晁美叔》 :

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君来扣门如有求,颀然病鹤清而脩。醉翁遣我从子游,翁如退之蹈轲丘。尚欲放子出一头,酒醉梦断四十秋。病鹤不病骨愈虬,惟有我颜老可羞。醉翁宾客散九洲,几人白发还相收。我如怀祖拙自谋,正作尚书已过优。君求会稽实良筹,往看万壑争交流。

可为一例。

苏辙字子由,为轼之弟,当时也甚文名,时称“二苏”,然他的天才实不如兄。

孔武仲字常父,临江新喻人,与兄文仲、弟平仲并有文名,时称“三孔”。他们的诗都甚豪迈,今取平仲的《元丰四年十二月大雪郡侯送酒》诗为例:

平明大雪风怒嗥,屋上卷来亭下高。更深更密皆能到,所在纷纷如雨毛。堆床压案扫复聚,取笔欲书冰折毫。须眉沾白催我老,自颈以下类拥袍。此时只好闭门坐,右手把酒左持螯。奈何巑岏据听事,千兵跆籍泥如糟。强登曹亭要望远,纸伞掣手不可操。黑阴遮眼铺水墨,寒气刮耳投兵刀。饥肠及午尚未饭,更搜诗句无乃劳。幸有使君怜寂寞,亟使兵厨分冻醪。余虽不饮为一釂,两颊生春红胜桃。醉眼瞢腾视天地,螺蠃螟蛉轻二毫。勿令小暖气便壮,自笑世间皆我曹。

郑侠字介夫,福清人,以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的变法得大名。他的诗亦疏朴老直,今以《苞苴行》为例:

苞苴来,苞苴去,封书裹信不得住。君不见箕山之下有仁人,室无杯器,以手捧水,不愿风瓢挂高树。

王令字逢原,广陵人,卒时年仅二十八,他的诗亦古拙,例如:

秋夕不自晓,百虫齐一鸣。时节适使然,鼓胁亦有声。争喧鼠公盗,悉窣虵阴行。独有东家鸡,苦心为昏明。(《宋诗钞》)

米芾,字元章,太原人,徙居襄阳。善画山水人物,自成一家,书亦劲奇;他的诗亦为时人所称。苏轼谓:“元章奔逸绝尘之气,超妙入神之字,清新绝俗之文,相知二十年,恨知公不尽。”(《宋诗钞》)他的作品,今举一例:

六代萧萧木叶稀,楼高北固落残晖。两州城郭青烟起,千里江山白鹭飞。海近云涛惊夜梦,天低月露湿秋衣。使君肯负时平乐,长倒金钟尽醉归。(《甘露寺》)

张耒的诗受白居易的影响为多,甚闲适蕴藉,例如《秋日》 :

陨叶鸟不顾,枯茎虫莫吟。野荒田已获,江暗夕多阴。夜语闻山雨,无眠听楚砧。敝裘还补绽,披拂动归心。

晁补之与秦观的诗,俱为甚受苏轼的感化者。晁补之文调灏衍而拗拙,例如:

无心看春只欲坐,偶骑马傍春街行。可怜愁以草得暖,一寸心从何处生。(《漫成呈文潜》)

秦观的作风则宛丽渟泓如其词,例如:

睡起东轩下,悠悠春绪长。爬搔失幽啭,款欠堕危芳。蛛

网留晴絮,蜂房受晚香。欲寻初断梦,云雾已冥茫。(《睡起》)

当时称他二人及黄庭坚、张耒为“苏门四诗人”。

沈辽字睿达,钱塘人,与兄遘,俱有诗名,常与王安石等相唱和。

徐积字仲车,楚州山阳人,亦以诗名,事母甚孝,卒时谥为节孝处士。

文同字与可,梓州人,与东坡为中表,善画。其诗清肃,无俗学补缀气。

黄庭坚自号山谷老人,时人尝以他与苏轼并称。他的诗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同时诗人及后人都甚受其感化。凡宗向于“江西诗派”的作家皆师承之。“江西诗派”的末流,其诗句至于拗拙之极而不能读,此病在黄庭坚尚不甚著,例如:

海南海北梦不到,会合乃非人力能。地褊未堪长袖舞,夜寒空对短檠灯。相看鬓发时窥镜,曾共诗书更曲肱。作个生涯终未是,故山松长到天藤。(《次韵几复和答所寄》)

狂卒猝起金坑西,胁从数百马百蹄。所过州县不敢谁,肩舆虏载三十妻。伍生有胆无智略,谓河可冯虎可搏。身膏白刃浮屠前,此乡父老至今怜。(《题莲华寺》)

吕居仁作《江西诗派》,所列者自黄庭坚以下凡26人,然其中除陈师道、晁冲之、韩驹外,并无甚著名之作家。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彭城人,为秘书省正字。其诗为直受黄庭坚的影响的,例如《答黄充》 :

我无置锥君立壁,舂黍作糜甘胜蜜。绨袍不受故人意,药饵肯为儿辈屈。割白鹭股何足难,食鸬鸶肉未为失。暮年五斗得千里,有愧寒檐背朝日。

晁冲之字叔用,初字用道。少年举进士,在京师豪华自放。后遭党祸,栖遁于具茨之下,号具茨先生。他的诗气势洪阔而笔力宽余,论者谓陆游可以继其后。

韩驹字子苍,蜀仙井监人,尝从苏辙游,其诗甚整炼,不吝改窜,有寄人数年复追取更定一二字者。

宋南渡之后,诗人有沈与求王庭珪汪藻孙觌叶梦得、张元幹、张九成陈与义刘子翚、程俱吴儆等,而以叶梦得与陈与义为最著。

沈与求字必先,湖州德清人,南渡后尝参知政事,有《龟谿集》。

王庭珪字民瞻,安福人,有《卢溪集》。

汪藻字彦章,德兴人,有《浮溪集》。

孙觌字仲益,以尝提举鸿庆宫,故自号鸿庆居士。

叶梦得字少蕴,吴县人,南渡后为江东安抚大使兼知建康府。他虽经过南渡的大事变,然其诗仍萧闲疏散,不甚受此大事变的影响,例如:

涧下流泉涧上松,清阴尽处有层峰。应知六月冰壶外,未许人间得暂逢。(《忆朱氏西涧》)

张元幹字仲宗,永福人,有《芦川归来集》。

张九成字子韶,开封人,学者称之为横浦先生。

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汝州叶县人,官至参知政事。其诗甚工,当时有盛名,刘后村谓:“元祐后诗人迭起,不出苏黄二体,及简斋始以老杜为师。”(《后村诗话》)如《秋夜》 :

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莫遣西风吹叶尽,却愁无处著秋声。

及《中牟道中》 :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

可为他的作品的一例。

刘子翚字彦冲,学者称之为屏山先生。

程俱字致道,开化人,为中书舍人,其诗萧散古澹。

吴儆字益恭,为朝散郎,学者称之为竹洲先生。

继他们之后的有陆游、杨万里、范成大三大家,皆受“江西诗派”之影响者,又有号为“永嘉四灵”之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四人,为反抗“江西派”而主张复晚唐之诗风。其他诗人更有尤袤、陈造、周必大、朱熹、陈傅良薛季宣叶适楼钥黄公度裘万顷等。

陆游与范成大、尤袤、杨万里俱为“江西派”诗人曾幾的弟子,所以多少受些黄庭坚的影响,但他能别树一风格,表白出他自己创造的性格。他意气豪迈,常欲有所作为,所以灏漫热烈的爱国之呼号,常见于他的词与诗,而在诗中尤其显跃,例如:

半年闭户废登临,直自春残病至今。帐外昏灯伴孤梦,檐前寒雨滴愁心。中原形胜关河在,列圣忧勤德泽深。遥想遗民垂泣处,大梁城阙又秋砧。(《秋思》)

他的咏写“田野”的诗也甚著名,例如:

避雨来投白版扉,野人怜客不相违,林喧鸟雀栖初定,村近牛羊暮自归。土釜暖汤先濯足,豆秸吹火旋烘衣。老来世路浑谙尽,露宿风餐未觉非。(《宿野人家》)

杨万里字廷秀,吉州吉水人,为秘书监,尝自号其室曰“诚斋”。他的诗,自言始学江西,既学后山、半山,晚学唐人,后忽有悟,遂谢去前学而后涣然自得,时目为“诚斋体”。他亦善于描写田野景色,例如:

一晴一雨路干湿,半淡半浓山叠重。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过百家渡》)

其他各诗也闲澹多自得语,例如:

雨歇林间凉自生,风穿径里晓逾清。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桧径晓步》)

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语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寒雀》)

范成大为咏写田园的大诗人。杨万里于诗无当意者,独推服成大之作,例如:

已报舟浮登岸,更怜桥踏平池。养成蛙吹无谓,扫尽蚊雷却奇。(《积雨作寒》)

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晓日看蚕生。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儿童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静看檐蛛结网低,无端妨碍小虫飞。蜻蜓倒挂蜂见窘,催唤山童为解围。

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以上为《四时田园杂兴》)

之类,都是未经人写过的景色。

徐照字道晖,永嘉人,诗学晚唐,然颇多好的,例如:

初与君相知,便欲肺肠倾。只拟君肺肠,与妾相似生。徘徊几言笑,始悟非真情。妾情不可收,悔思泪盈盈。(《妾薄命》)

徐玑字文渊,从晋江迁永嘉,为长泰令。

翁卷字灵舒,亦永嘉人。徐照等因卷字灵舒,亦各改字为灵晖(照)、灵渊(玑)、灵秀(师秀),“四灵”之号即因此而起。

赵师秀,字紫芝,尝出仕。

他们都喜作五言律体诗。师秀尝言:“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所以他们对于“江西派”的长诗甚致不满。

尤袤在当时的诗名虽与陆、范、杨并盛,然其诗存于今者不多。

陈造字唐卿,高邮人,自号江湖长翁,陆游、范成大俱甚称许他。

周必大字子充,一字洪道,庐陵人,为枢密使右丞相。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为焕章阁待制。他是南宋大理学家,虽自称不能诗,然如:

拥衾独宿听寒雨,声在荒庭竹树间。万里故园今夜永,遥知风雪满前山。(《夜雨》)

之类,并不弱于当时诸大诗人。

陈傅良字君举,居温州瑞安,习经世之学,其诗苍劲。

薛季宣字士龙,永嘉人,其诗质直畅达。

叶适字正则,也是永嘉人,其诗用工苦而造境生。

楼钥字大防,自号攻媿主人,鄞人,其诗雅赡。

黄公度字师宪,莆田人,洪迈谓其诗:“精深而不浮于巧,平澹而不近俗。”(《知稼翁集》)

裘万顷字元量,豫章人,其诗也有闲适之趣。

略后于他们的大家,有刘克庄、戴复古方岳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阳人,在当时为最负盛名之诗人。初为建阳令,后为福建提刑。他的诗初受“四灵”派之影响,后则自成一家,例如:

夜深扪绝顶,童子旋开扉。问客来何暮,云僧去未归。山空闻瀑泻,林黑见萤飞。此境惟予爱,他人到想稀。(《夜过瑞香庵作》)

戴复古字式之,天台黄岩人,负奇尚气,慷慨不羁。尝学诗于陆游,复漫游于四方。以诗鸣江湖间50年。

方岳,字巨山,新安祁门人,为吏部侍郎。其诗主清新,工于镂琢。

这时的女作家朱淑真,亦善为五七言诗,音甚楚苦,然如《马塍》 :

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护田。蚕事正忙农事急,不知春色为谁妍?

之类,亦具闲澹的趣味。

刘克庄死后数年,蒙古由北方侵入南方,宋室便为他们所破灭。许多诗人都不忍见异族之成南方的主人,或隐遁于山林,或悲楚地漫游于四方,或则以死来泯灭一己的悲感。这些诗人之著者,有文天祥谢枋得谢翱许月卿林景熙、郑思肖、真山民汪元量等。

文天祥字履善,庐陵人。南宋末年为右丞相,到蒙古军讲解,为所留。后得脱逃归,起兵为最后的战斗。兵败,复为他们所执,居狱4年,终于不屈而死。

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人。南宋亡后,尝起兵图恢复。兵败,隐于闽。元累次征聘,俱辞不就,后为他们所迫胁,不食死,有《叠山集》。

谢翱字皋羽,长溪人,自号晞发子。尝为文天祥咨议参军。文天祥被杀后,他亡匿,漫游于各处,所至辄感哭。此时之诗情绪绝沉痛悲愤,例如《游钓台》 :

百台临钓情,遗像在苍烟。有客随槎到,无僧依树禅。风尘侵祭器,樵猎避兵船。应有前朝迹,看碑数汉年。

许月卿字太空,婺源人,宋亡后,深居一室10年而卒。

林景熙字德阳,号霁山,平阳人,宋亡不仕,著《白石樵唱》诗集。

郑思肖字忆翁,号所南,福州连江人,宋亡后,坐卧不北向,他的诗清隽绝俗,例如:

石窦云封隐者家,一溪流水绕门斜。满山落叶无行路,树上寒猿剥鲜花。(《访隐者》)

真山民不知其真名,但自号山民。其诗澹赡,张伯子谓他为“宋末一陶元亮”。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人。宋亡后随王室北去,后为道士南归。其诗怆恻,如《幽州歌》 :

汉儿辫发笼毡笠,日暮黄金台上立。臂鹰解带忽放飞,一行塞雁南征急。

在这里所蕴蓄着的是多少亡国泪!

北朝的五七言诗作者,亦有多人。吴激,与蔡松年齐名,时称“吴蔡”,二人诗并清丽。

其后则有党怀英、李纯甫、杨云翼、赵秉文、雷渊诸人。

党怀英的诗较他的词为著名。

李纯甫字之纯,号屏山,弘州襄阳人,纵酒自放,喜为诗。

杨云翼字子美,乐平人,官至资善大夫,与赵秉文齐名,时称“杨赵”。

赵秉文字周臣,磁州滏阳人,号闲闲老人,有《滏水集》,其诗亦甚有名。

雷渊字希颜,应州浑源人,师李纯甫,尚气节。

此后则有王庭筠王若虚、李献能、元好问等,而以元好问为最著。

王庭筠字子端,河东人,号黄华山主。

王若虚字从之,藁城人,有《滹南遗老集》。

李献能字钦叔,河中人。

元好问年弱冠,即被称为元才子,后官至翰林,金亡,不仕。著《遗山集》,编《中州集》。其诗沉郁悲壮,笔力极雄健。为当代之盟主,且亦为元代诸作家之冠。

古文运动

在这“第二诗人时代”,散文并不见得发达,除了所谓“古文”的作家之外,其他重要的历史家及论文家俱不多见。这时哲学的著作有很多,然比之公元前4、5世纪的周、秦诸子则远有逊色,思想且不论,即以文章而论,周、秦诸子的乃是很优美的文学作品,这时代的诸哲学家的却极难有什么可以算为“文学的”著作。但在这时代的后期,却有用口语写的几种小说出现,此于后来中国小说的发展甚有影响,当于下一二章内论之。

这时代的历史家,最初有刘昫,他是后晋时的一个宰相,曾编了《唐书》一部,但这部书却不能算为文学的。以后,有宋祁、欧阳修不满意于他的这部书,又另编著了一部同性质的书,人别名之为《新唐书》。欧阳修又自己独著了一部《五代史》。此二书虽是他们用古文家的笔来写的,然而在叙述里并不见有什么动人的地方。略后,有司马光,著了一部《通鉴》,仿《左传》的编年体裁,叙战国至五代的事,是一部极专心的大著作。再以后,便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史书了。

古文运动,本起于中唐时韩愈、柳宗元诸人,他们欲扑灭自六朝至那时的骈俪的文体,而复归于纯朴古雅。在当时即成了文学上的一股海流,然并未有绝大的影响与优越的地位。宋初,杨亿诸人尚从事于丽靡的文。后来石介、尹洙柳开穆修诸人起,才推倒了杨亿等而宣传韩、柳的古文。欧阳修继之而鼓吹,而古文始大行于文坛。曾巩、王安石以及苏洵、苏轼、苏辙之父子三人皆为受他的影响而兴起。自此以后,古文遂成了散文的正统体裁,作者不绝。在文坛上,占据了极优越的地位。南渡以后,古文作家之著者有王十朋吕祖谦陈亮、朱熹、叶适、谢枋得等。北朝亦染受此种风气,古文作家之最著者,有赵秉文、党怀英、王若虚及元好问。这个运动,最大的功绩在于摧毁了不自然而雕琢过度的骈文的权力,而其病则在以“古”为尚,以摹学所谓太史公、扬雄的文字为高,不知向独创的路走去;而以文学的尺来估量他们的作品,也使我们不敢恭维他们有什么伟大的成绩。所以他们虽在文学史上成了一个大潮流,但我们却不能给他们以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