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忠常爱林逋诗“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之句(1),文忠以谓语新而属对新切。钩辀,鹧鸪声也,李群玉诗云(2):“方穿诘曲崎岖路(3),又听钩辀格磔声(4)。”郭索,蟹行貌也。扬雄《太玄》曰(5):“蟹之郭索,用心躁也。”
【注释】
(1)欧阳文忠:即欧阳修,字永叔,北宋大臣,谥文忠。参见《故事》卷一注。林逋:字君复,北宋隐士。参见《人事》卷十注。钩辀(zhōu):鹧鸪叫声。
(2)李群玉(808—826):澧州(今湖南常德)人。以诗献唐宣宗,得赐弘文馆校书郎,后辞官归故里。
(3)诘(jié)曲:曲折,屈曲。
(4)格磔(zhé):鸟鸣声。
(5)扬雄(前53—18):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汉成帝时任给事黄门郎,王莽时任大夫,校书天禄阁。有《甘泉》《河东》等赋,著有《太玄》《法言》等。
【译文】
欧阳修喜欢林逋诗中“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一句,认为语言清新而对仗贴切。“钩辀”说的是鹧鸪的叫声,李群玉的诗有:“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郭索”说的是蟹行走的状貌。扬雄的《太玄》说:“蟹之郭索,用心躁也。”
韩退之集中《罗池神碑铭》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1),今验石刻,乃“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词》“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2)。盖欲相错成文(3),则语势矫健耳。杜子美诗(4):“红稻啄余鹦鹉粒(5),碧梧栖老凤凰枝。”此亦语反而意全。韩退之《雪诗》:“舞镜鸾窥沼,行天马度桥。”亦效此体,然稍牵强,不若前人之语浑成也。
【注释】
(1)韩退之:即韩愈,字退之,唐代大臣。参见《辨证》卷四注。
(2)“吉日兮辰良”三句:出自《九歌·东皇太一》。
(3)相错成文:语词颠倒成文,即倒装。
(4)杜子美:即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人。自号少陵野老,被后人称为“诗圣”,亦称杜拾遗、杜工部、杜少陵等。玄宗时上三《大礼赋》,待制集贤院,安史之乱后,追随肃宗到凤翔,被授左拾遗。因疏救房琯被贬华州司功参军。后入蜀,受严武接济,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严武去世后流落夔州等地。有《杜工部集》。
(5)稻:原作“飰”,据津逮本等及杜甫诗改。按:《秋兴八首》诗原作“香稻啄余鹦鹉粒”。
【译文】
韩愈集中《罗池神碑铭》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一句,现在对照石刻参看,乃是“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古人多用这种格式,比如《楚辞》“吉日兮辰良”,又如“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这是有意形成相错成文的效果,使语势更加矫健。杜甫的诗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也是语词颠倒而诗意丰富。韩愈的《雪诗》:“舞镜鸾窥沼,行天马度桥。”也是仿效这种格式,但是稍显牵强,不如前人的用语自然浑成。
唐人作富贵诗,多纪其奉养器服之盛,乃贫眼所惊耳,如贯休《富贵曲》云(1):“刻成筝柱雁相挨。”此下里鬻弹者皆有之(2),何足道哉?又韦楚老《蚊诗》云(3):“十幅红绡围夜玉。”十幅红绡为帐,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脚?此所谓不曾近富儿家。
【注释】
(1)贯休(832—912):俗姓姜,字德隐,婺州兰溪(今属浙江)人,五代时画僧,著有《禅月集》。
(2)鬻(yù)弹者:卖唱的人。
(3)韦楚老:字寿朋,长庆四年(824)进士,官至国子祭酒。
【译文】
唐人写作的富贵诗,多描写其衣食器用的丰盛,不过是穷人眼中感到惊奇罢了,比如贯休的《富贵曲》道:“刻成筝柱雁相挨。”这些东西乡间卖唱的人都有,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又比如韦楚老的《蚊诗》道:“十幅红绡围夜玉。”拿十幅红绡做帐子,四面还不到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脚?这就是没见过富贵世面。
诗人以诗主人物,故虽小诗,莫不埏蹂极工而后已(1)。所谓旬锻月炼者,信非虚言。小说崔护《题城南诗》(2),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以其意未全,语未工,改第三句曰:“人面只今何处在。”至今传此两本,唯《本事诗》作“只今何处在。”唐人工诗,大率多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3),取语意为主耳,后人以其有两“今”字,只多行前篇。
【注释】
(1)埏蹂(shān róu):反复修改、锤炼诗文。
(2)崔护(772—846):字殷功,博陵(今河北定州)人。贞元十二年(796)进士,大和三年(829),任京兆尹,迁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
(3)不恤:近体诗,特别是绝句,一般避免出现重复用字的现象,这里说崔护为了表达诗意,不惜犯此忌讳。
【译文】
诗人作诗以表现人物为主,因此即使是小诗,也没有不花功夫仔细锤炼润色之后才成稿的。所谓的“旬锻月炼”,即经年累月的锤炼,确实不是虚言。小说家记载崔护的《题城南诗》,开始作:“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来因为其诗意表达不完整,语言不工稳,于是就改了第三句作:“人面只今何处在。”到现在流传了这两种版本,唯独《本事诗》作“只今何处在。”唐人作诗工稳,大多如此,即使有两个“今”字也不在乎,作诗以语言和诗意为主,但是后人因为其中有两个“今”字,所以一般只通行前一篇。
书之阙误,有可见于他书者。如《诗》:“天夭是椓(1)。”《后汉·蔡邕传》作“夭夭是加”,与“速速方谷”为对。又“彼岨矣岐,有夷之行(2)。”《朱浮传》作“彼岨者岐,有夷之行(3)。”《坊记》:“君子之道,譬则坊焉(4)。”《大戴礼》:“君子之道,譬犹坊焉。”《夬卦》:“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王辅嗣曰(5):“居德而明禁。”乃以“则”字为“明”字也。
【注释】
(1)天夭是椓(zhuó):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意为上天降祸于民。夭,灾祸。椓,打击,加害。其下改“天”为“夭”,意为灾祸一个连一个地降临百姓。
(2)彼岨矣岐,有夷之行:出自《诗经·周颂·天作》,为祭祀先王之诗。
(3)彼岨者岐,有夷之行:本句沈括指出于《后汉书》,然《后汉书·朱浮传》中无此句,见于《后汉书·西南夷列传》。
(4)君子之道,譬则坊焉:出自《礼记》。此句意为君子之道就像设防而使之不逾礼。坊,通“防”。
(5)王辅嗣:即王弼(226—249),字辅嗣,山阳郡(今山东金乡)人。曾任尚书郎。好儒道,著有《老子注》《周易注》等。
【译文】
典籍的缺漏、谬误之处,有的可以在别的书中见到。比如《诗经》中有:“天夭是椓。”《后汉书·蔡邕传》作“夭夭是加”并与“速速方谷”对仗。又如《诗经·周颂·天作》的“彼岨矣岐,有夷之行。”《后汉书·朱浮传》作“彼岨者岐,有夷之行。”《礼记·坊记》中有:“君子之道,譬则坊焉。”《大戴礼》作:“君子之道,譬犹坊焉。”《夬卦》有:“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王弼说:“居德而明禁。”这是误把“则”字作为“明”字了。
音韵之学,自沈约为四声(1),及天竺梵学入中国(2),其术渐密。观古人谐声(3),有不可解者。如“玖”字、“有”字多与“李”字协用;“庆”字、“正”字多与“章”字、“平”字协用。如《诗》“或群或友,以燕天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终三十里,十千维耦”;“自今而后,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陟降左右,令闻不已”;“膳夫左右,无不能止”;“鱼丽于罶,鲤,君子有酒,旨且有(4)。”如此极多。又如:“孝孙有庆,万寿无疆”;“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唯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则笃其庆,载锡之光”;“我田既藏,农夫之庆”;“万舞洋洋,孝孙有庆”;《易》云“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5);班固《东都赋》“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如此亦多。今《广韵》中“庆”一音“卿”(6)。然如《诗》之“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得君子,庶几式臧”;“谁秉国成,卒劳百姓;我王不宁,覆怨其正”(7),亦是“怲”、“正”与“宁”、“平”协用,不止“庆”而已,恐别有理也。
【注释】
(1)四声:指古代汉语中的平、上、去、入四声。沈约曾著有《四声谱》,提出“四声八病”说,开创了永明体。
(2)天竺:指印度。
(3)谐声:即押韵。下面的“协用”亦指押韵。
(4)“或群或友”数句:分别出自《诗经》中《小雅·吉日》《王风·丘中有麻》《卫风·木瓜》《周颂·噫嘻》《鲁颂·有》《大雅·文王》《大雅·云汉》《小雅·鱼丽》。
(5)“孝孙有庆”数句:分别出自《诗经》中《小雅·楚茨》《小雅·甫田》《小雅·裳裳者华》《大雅·皇矣》《小雅·甫田》《鲁颂·宫》及《易·坤》卦、《白雉诗》。
(6)《广韵》:本名《切韵》,隋陆法言撰,将12158个汉字分为206韵,唐代重新刊定,改名《唐韵》,北宋大中祥符年间,又命陈彭年、邱雍等重修,赐名《大宋重修广韵》。
(7)“未见君子”数句:分别出自《诗经》中《小雅·弁》《小雅·节南山》。
【译文】
音韵学,从沈约发明四声开始,等到来自印度的梵学传入中国,其理论逐渐精密。看古人的押韵谐声,有一些不能理解的情况。比如“玖”字、“有”字多与“李”字通押;“庆”字、“正”字多与“章”字、“平”字通押。比如《诗经》中的“或群或友,以燕天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终三十里,十千维耦”;“自今而后,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陟降左右,令闻不已”;“膳夫左右,无不能止”;“鱼丽于罶,鲤,君子有酒,旨且有。”像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又比如:“孝孙有庆,万寿无疆”;“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唯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则笃其庆,载锡之光”;“我田既藏,农夫之庆”;“万舞洋洋,孝孙有庆”;《易》有“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班固《东都赋》“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像这样的例子也很多。现在的《广韵》中“庆”又读为“卿”。然而像《诗经》中的“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得君子,庶几式臧”;“谁秉国成,卒劳百姓;我王不宁,覆怨其正”,也是“怲”、“正”与“宁”、“平”通押,不只是“庆”而已,恐怕另有道理。
小律诗虽末技(1),工之不造微(2),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尽一生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难,但患观者灭裂(3),则不见其工,故不唯为之难,知音亦鲜,设有苦心得之者,未必为人所知。若字字是,皆无瑕可指,语意亦掞丽(4),但细论无功(5),景意纵全,一读便尽,更无可讽味(6),此类最易为人激赏,乃诗之《折杨》《黄华》也(7)。譬若三馆楷书作字(8),不可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此病最难为医也。
【注释】
(1)小律诗:此相对于排律而言,指八句的律诗。
(2)造微:达到微妙的境地。
(3)灭裂:草率,粗略。
(4)意:原作“音”,据《类苑》三十九引改。掞(shàn):铺张。
(5)功:《类苑》引作“切”,胡道静据改,亦可通。
(6)讽味:讽诵玩味。
(7)《折杨》《黄华》:古代的民俗小曲。
(8)三馆:指广文馆、太学馆、律学馆。
【译文】
小律诗虽然是末等技艺,但是锤炼得不细腻,也不足以成名。所以唐人都穷尽一生的精力去作诗,以至于字字都要锤炼,要写好很难,就怕读者匆匆读过,无法领略其中的精妙之处,所以不仅写作很难,能得知音的也很少,即使有费尽心力而写作的诗句,也未必被别人了解。如果一首诗每个字都没有瑕疵,语意也铺张而华丽,但是仔细推敲起来又没什么佳处,即使写景与意境周全完备,也是一读就透,没有什么可以讽诵玩味的,这类诗反而最容易为人激赏,属于诗中的《折杨》《黄华》之类。就像三馆学士用楷书写字,不可谓不精致、不典丽,但是要找出其中佳处,到死也找不出一笔,这种病最难医治。
王圣美治字学(1),演其义以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木类,其左皆从“木”(2)。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而小者曰“残”(3),贝之小者曰“贱”(4)。如此之类,皆以“戋”为义也。
【注释】
(1)王圣美:即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今属山西)人。进士出身,为王安石引入条例司,擢监察御史里行。后出知上元县,迁湖南转运判官。神宗召论字学,擢礼部员外郎。累官吏部郎中、卫尉少卿、出知济州,后以太常少卿召,进秘书监,拜集贤殿修撰、知明州。卒赠显谟阁待制。《宋史》卷三二九有传。治:研究。
(2)其左皆从“木”:指表示与木有关的字,其左边都以“木”为意符。现在一般认为,下面所举“戋”的例子中,“戋”仍然是声符,但是声符可兼表意,未必一定以右符为意符。
(3)歹:残骨。
(4)贝:上古时期曾以贝为货币。
【译文】
王子韶研究文字学,推演文字的规律,认为右边的部件表示字义。古代的字书,字义都从左边的部件。一个汉字,其类别在左半边,其语义在右半边。比如木类,其左半边都从木旁。所谓的“右文”之说,比如“戋”字表示小的意思,所以小的水称为“浅”,小的金称为“钱”,小的歹称为“残”,小的贝称为“贱”。像这样的情况,都由“戋”来表达字义。
王圣美为县令时,尚未知名,谒一达官,值其方与客谈《孟子》,殊不顾圣美,圣美窃哂其所论(1)。久之,忽顾圣美曰:“尝读《孟子》否?”圣美对曰:“平生爱之,但都不晓其义。”主人问:“不晓何义?”圣美曰:“从头不晓。”主人曰:“如何从头不晓?试言之。”圣美曰:“‘孟子见梁惠王’,已不晓此语。”达官深讶之,曰:“此有何奥义?”圣美曰:“既云孟子不见诸侯,因何见梁惠王?”其人愕然无对。
【注释】
(1)哂(shěn):讥笑。
【译文】
王子韶担任县令的时候,还不知名,一次去谒见一位达官,赶上他正与客人谈论《孟子》,完全没有理会王子韶,王子韶私下讥笑他们的谈论。过了很久,那位达官忽然想起王子韶,问道:“你也曾经读过《孟子》吗?”王子韶回答道:“我平生爱读此书,但是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主人问:“什么地方不明白?”王子韶答道:“从头不明白。”主人问:“怎么就从头不明白了?说说看。”王子韶说:“‘孟子见梁惠王’,这句就已经不明白了。”达官非常惊讶,问道:“这有什么深奥的意义?”王子韶说:“既然说了孟子不见诸侯,那为什么要见梁惠王?”那人惊讶得无言以对。
杨大年因奏事论及《比红儿诗》(1),大年不能对,甚以为恨。遍访《比红儿诗》,终不可得。忽一日,见鬻故书者有一小编(2),偶取视之,乃《比红儿诗》也,自此士大夫始多传之。予按《摭言》(3),《比红儿诗》乃罗虬所为(4),凡百篇,盖当时但传其诗而不载名氏,大年亦偶忘《摭言》所载。
【注释】
(1)杨大年:即杨亿,字大年,北宋大臣。参《故事》卷一注。
(2)鬻:卖。
(3)《摭言》:即《唐摭言》,五代时王定保撰,记载唐代士人贡举活动及制度、文人逸事、诗文等。
(4)罗虬(qiú):台州(今属浙江)人。唐代士人,累举进士不第,作有《比红儿诗》百首。
【译文】
杨亿因为奏事时皇帝谈起《比红儿诗》,自己不能对答,感到特别遗憾。于是到处寻找《比红儿诗》,最终还是找不到。忽然有一天,看见卖旧书的人有一个小册子,偶然拿来阅读,发现是《比红儿诗》,从此《比红儿诗》在士大夫之间开始流传起来。我查阅《唐摭言》,《比红儿诗》是罗虬所作,一共有百篇,当时只是流传了诗歌而没有记载作者姓名,杨亿也是偶然间忘记了《唐摭言》的记载。
晚唐士人专以小诗著名,而读书灭裂。如白乐天《题座隅诗》云(1):“俱化为饿殍(2)。”殍作孚字押韵。杜牧《杜秋娘诗》云(3):“厌饫不能饴(4)。”饴乃饧耳(5),若作饮食,当音“飤”(6)。又陆龟蒙作《药名诗》云(7):“乌啄蠹根回。”乃是乌喙(8),非乌啄也。又“断续玉琴哀”,药名止有续断(9),无断续,此类极多。如杜牧《阿房宫赋》误用“龙见而雩”事(10),宇文时斛斯椿已有此缪(11),盖牧未尝读《周》《隋书》也。
【注释】
(1)白乐天:即白居易,字乐天,唐代大臣,诗人。参《乐律》卷五注。
(2)殍(piǎo):饿死的人。
(3)杜牧:字牧之,晚唐诗人。参《辨证》卷四注。
(4)厌饫(yù):吃得太饱。饴(yí):麦芽糖。
(5)饧(xíng):麦芽糖。
(6)飤:同“饲”,喂养。
(7)陆龟蒙(?—881):字鲁望,号天随子、江湖散人,长洲(今属江苏)人。曾任湖州、苏州刺史幕僚,后隐居松江甫里,著有《甫里先生文集》等。
(8)乌喙(huì):附子的别称,多年生草本,可入药,主治中风瘫痪、腰痛脚冷、头风、耳鸣等。
(9)续断:多年生草本植物,其根可入药。主治腰膝疼痛、筋伤骨折等。
(10)龙见而雩(yú):指《阿房宫赋》“长桥卧波,未云何龙”一句,沈括认为典出“龙见而雩”,所以“未云何龙”应该作“未雩何龙”。其实杜牧盖用《易》“云从龙”典。雩,古代求雨的一种祭祀活动。
(11)斛斯椿(493—534):字法寿,广牧富昌(今内蒙古准格尔旗东南)人。狡猾多能,先后投靠尔朱荣、元悦、尔朱兆等,官至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卒赠大司马。
【译文】
晚唐士人专以写作小诗而著名,但是读书方面却粗疏不精。比如白居易的《题座隅诗》道:“俱化为饿殍。”“殍”字当成了“孚”字押韵。杜牧的《杜秋娘诗》道:“厌饫不能饴。”“饴”是指麦芽糖,如果用作饮食的意思,应当读作“飤”。又如陆龟蒙《药名诗》道:“乌啄蠹根回。”说的乃是乌喙,而不是乌啄。又如“断续玉琴哀”,如果是药名的话只有“续断”,没有“断续”,这类例子极多。又如杜牧的《阿房宫赋》误用“龙见而雩”一事,宇文氏王朝时的斛斯椿就已经犯了同样的错误,是杜牧没有读过《周书》《隋书》的原因。
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1),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2),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已谓之工,传之至今。
【注释】
(1)穆修(979—1032):字伯长,郓州汶阳(今山东汶上)人。大中祥符间进士,授泰州司理参军,后为颍州、蔡州文学参军,徒居蔡州。继柳开之后倡导古文,著有《穆参军集》。《宋史》卷四四二有传。张景(970—1018):少年时曾与柳开结交,柳开赠其藏书。
(2)马逸:指马脱离缰绳而奔跑。
【译文】
以往的士人多喜欢对偶的骈文。穆修、张景等人开始写散文,当时称为古文。一天,穆修、张景一起去上朝,在东华门外等待天明,在他们正讨论文章写法的时候,恰好看见有一匹奔马踩死了一条狗,二人分别记下这件事,来比较行文的工拙。穆修写道:“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写道:“有犬死奔马之下。”当时文风刚刚发生变化,二人的语言都比较呆板生硬,但是当时就已经算是好的了,所以一直流传到现在。
按《史记·年表》,周平王东迁二年,鲁惠公方即位。则《春秋》当始惠公,而始隐,故诸儒之论纷然,乃《春秋》开卷第一义也。唯啖、赵都不解始隐之义(1),学者常疑之。唯于《纂例》隐公下注八字云(2):“惠公二年(3),平王东迁。”若尔,则《春秋》自合始隐,更无可论,此啖、赵所以不论也。然与《史记》不同,不知啖、赵得于何书?又尝见士人石端集一纪年书,考论诸家年统,极为详密。其叙平王东迁,亦在惠公二年。余得之甚喜,亟问石君(4),云出一史传中,遽检未得,终未见的据。《史记·年表》注东迁在平王元年辛未岁(5),《本纪》中都无说,《诸侯世家》言东迁却尽在庚午岁(6),《史记》亦自差谬,莫知其所的。
【注释】
(1)啖:即啖助(724—770),字叔佐,赵州(今属河北)人。历官任临海尉、丹杨主簿。通经学,著有《春秋集传》《春秋纂例》等。赵:即赵匡,字伯循,河东(今属山西)人。官至洋州刺史。师从啖助,著有《春秋阐微纂类义疏》。二人之说现保存于陆淳《春秋集传纂例》中。
(2)《纂例》:即《春秋集传纂例》。
(3)惠公二年:公元767年。
(4)亟(jí):急切。
(5)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年。
(6)庚午岁:公元前771年。
【译文】
根据《史记·年表》,周平王东迁第二年,鲁惠公才即位。那么《春秋》应当从惠公开始,实际上却始于隐公,所以学者们对此说法不一,这是《春秋》开篇第一个问题。唯独啖助、赵匡都不解释《春秋》从隐公开始的意义,学者常存疑问。在《春秋集传纂例》中,只在隐公下面注了八个字说:“惠公二年,平王东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春秋》自然应该从隐公开始,没什么可讨论的,这是啖助、赵匡之所以不讨论这个问题的原因。但是这与《史记》的记载不同,不知啖助、赵匡是根据哪本书得出的结论?我又曾经见到士人石端编纂的一本纪年书,考论各家的纪年统序,极为详细周密。他叙及平王东迁,也说在惠公二年。我看到以后非常高兴,马上问石君出自何处,石端说出自某一史传,我马上去检查,也没找到,最终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史记·年表》注东迁的时间在平王元年辛未岁,《周本纪》中却没有提及,《诸侯世家》却说东迁时间在庚午岁,《史记》本身记载也有差错,不知以哪种说法为准。
长安慈恩寺塔,有唐人卢宗回一诗颇佳(1),唐人诸集中不载,今记于此:“东来晓日上翔鸾,西转苍龙拂露盘。渭水冷光摇藻井(2),玉峰晴色堕阑竿。九重宫阙参差见,百二山河表里观。暂辍去蓬悲不定,一凭金界望长安(3)。”
【注释】
(1)卢宗回:字望渊,南海(今广东广州)人。元和十年(815)进士,官至集贤校理。
(2)藻井:绘有纹饰如井状的天花板。
(3)金界:指佛寺。
【译文】
长安慈恩寺塔上,有唐人卢宗回的一首题诗很好,唐人的别集中没有记载,现在记在这里:“东来晓日上翔鸾,西转苍龙拂露盘。渭水冷光摇藻井,玉峰晴色堕阑竿。九重宫阙参差见,百二山河表里观。暂辍去蓬悲不定,一凭金界望长安。”
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以对“鸟鸣山更幽”(1)。“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2),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3);“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后人稍稍有效而为者。
【注释】
(1)王荆公:即王安石,字介甫北宋宰相,封荆国公。参《故事》卷一注。
(2)王籍:字文海,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南朝梁诗人,非南朝宋人。天监末任湘东王萧绎咨议参军,迁中散大夫等。
(3)一意:即诗病中的“合掌”,指一联之中出句和对句完全同义或基本同义,为诗家之忌。
【译文】
古人的诗中有“风定花犹落”的句子,认为无人能对出下句,王安石对以“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来是南朝王籍的诗,原来的对仗句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个意思;而“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是静中有动,下句是动中有静。王安石开始写作集句诗,写的长的达到百句,都是集合前人诗句而成,语意对偶,往往比原诗更佳。后人逐渐开始仿效着作。
欧阳文忠尝言曰:“观人题壁,而可知其文章矣。”
【译文】
欧阳修曾经说:“看一个人在墙上的题辞,就能知道他的文章水平。”
毗陵郡士人家有一女(1),姓李氏,方年十六岁,颇能诗,甚有佳句,吴人多得之。有《拾得破钱诗》云(2):“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又有《弹琴诗》云:“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虽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也。
【注释】
(1)毗陵:今江苏常州。
(2)《拾得破钱诗》:此诗的妙处在于以残月比喻残破的铜钱,以清光比喻完整的铜钱,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译文】
毗陵郡士人家有一位女子,姓李,年方十六岁,颇能写诗,有不少佳句,江浙士人多有耳闻。她有《拾得破钱诗》道:“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又有《弹琴诗》道:“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虽然很有情致,但不是女子应该作的。
退之《城南联句》首句曰:“竹影金锁碎。”所谓金锁碎者,乃日光耳,非竹影也。若题中有日字,则曰“竹影金锁碎”可也。
【译文】
韩愈的《城南联句》首句说:“竹影金锁碎。”所谓的“金锁碎”说的是日光,而不是竹影。如果题目中有“日”字,那么说“竹影金锁碎”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