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石之石,五权之名(1),石重百二十斤。后人以一斛为一石(2),自汉已如此,“饮酒一石不乱”是也。挽蹶弓弩(3),古人以钧石率之(4);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当二人有余。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钧,比颜高之弓(5),人当五人有余。此皆近岁教养所成。以至击刺驰射,皆尽夷夏之术,器仗铠胄,极今古之工巧。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

【注释】

(1)五权:五种重量的单位,即铢、两、斤、钧、石(汉代读为shí,后改作dàn)。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2)斛(hú):古代量器名,一般十斗为一斛。

(3)蹶(jué):用脚蹬开弓弩。

(4)率:计算。

(5)颜高:古代勇士名。《左传·定公八年》有“颜高之弓六钧”。

【译文】

钧石的石,是五种重量单位中的名称,石重一百二十斤。后人以一斛为一石,从汉代以来就这样了,所谓“饮酒一石不乱”。拉弓踏弩,古人以钧石来计算;现在以一斛粳米的重量为一石。每石以九十二斤半为标准,就是汉秤的三百四十一斤。现在的武士踏弩,有能达到九石重量的,计算所用之力,就是古代二十五石,和魏国的武士相比,一人能当两人还多。拉弓有能拉三石的,就是古代的三十四钧,和颜高的弓相比,一人能当五人还多。这都是近年来教习训练的功效。以至于刺击、骑射,都掌握了夷狄与华夏的各种技术,武器铠甲,都极尽古今之工巧。武备的兴盛,前世不能相比。

《楚词·招魂》尾句皆曰“些”,苏个反(1)。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2),凡禁咒句尾皆称“些”。此乃楚人旧俗,即梵语“萨诃”也(3)。萨,音桑葛反;,无可反;诃,从去声。三字合言之,即“些”字也。

【注释】

(1)苏个反:古代的反切注音法,即取“苏”的声母,“个”的韵母和声调,前后相拼,以注“些”之音。下文“萨诃”亦同。

(2)夔、峡:指长江三峡地区。湖:洞庭湖。湘:湘水流域。南、北江:湖北江陵以东到洞庭湖一带。獠(liáo)人:对四川、云贵、广西、两湖等地少数民族的泛称。

(3)萨(pó)诃(hē):梵语Svāhā,真言之结句。

【译文】

楚辞·招魂》句尾都作“些”,苏个反。现在夔州、三峡、湖、湘以及江陵、洞庭一带的少数民族,他们的那些禁语、咒语的句尾都称“些”。这是楚人的旧俗,即梵语的“萨诃”,萨,音桑葛反;,无可反;诃,从去声。三个字合起来念,就是“些”字。

阳燧照物皆倒(1),中间有碍故也(2)。算家谓之“格术”,如人摇舻(3),臬为之碍故也(4)。若鸢飞空中(5),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6),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又如窗隙中楼塔之影,中间为窗所束,亦皆倒垂,与阳燧一也。阳燧面洼(7),以一指迫而照之则正;渐远则无所见;过此遂倒。其无所见处,正如窗隙、舻臬、腰鼓碍之,本末相格,遂成摇舻之势。故举手则影愈下,下手则影愈上,此其可见。阳燧面洼,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内。离镜一二寸,光聚为一点,大如麻菽(8),著物则火发,此则腰鼓最细处也。岂特物为然?人亦如是,中间不为物碍者鲜矣。小则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则以己为物,以物为己。不求去碍而欲见不颠倒,难矣哉!《酉阳杂俎》谓“海翻则塔影倒”(9),此妄说也。影入窗隙则倒,乃其常理。

【注释】

(1)阳燧:古代用以聚光取火的凹面铜镜。

(2)碍:实为聚光的焦点。

(3)舻:通“橹”,船桨。

(4)臬(niè):装在船侧,用来支撑橹的小木桩。因为臬为支点,所以桨的两端运动方向相反,这正如下面小孔中鸢、楼塔与其影的运动方向相似,故称“碍”。同理,两头宽、中间细的腰鼓,其“腰”亦似“碍”。

(5)鸢(yuān):鹞鹰。

(6)为窗隙所束:指光线穿过窗上的小孔。

(7)洼:下凹。

(8)麻菽(shū):麻籽和豆粒。

(9)《酉阳杂俎(zǔ)》:唐段成式所撰笔记杂著,二十卷,续集十卷。

【译文】

用阳燧照物体,照出来的像都是倒像,这是因为物体与镜面中间有“碍”的缘故。算术家称为“格术”,如同人摇桨时以臬为“碍”。就像鹞鹰飞在空中,影子随着鹞鹰移动的方向移动,而如果光照在鹞鹰身上,再穿过窗上的小孔,那么影子运动的方向就会和鹞鹰飞行的方向相反:鹞鹰向东飞,影子就向西,鹞鹰向西飞影子就向东。又如窗缝外面楼塔的影子,光线穿过小孔照进来,楼塔的影子都是倒着的,原理和阳燧一样。阳燧的镜面下凹,用一根手指靠近镜面,就会看到正像;手指逐渐移远,像就消失了;再远一点,镜子里就会出现倒像。看不见手指的那一端,就像是窗上的孔、船橹的臬、腰鼓的腰一样,都是“碍”,物与像两端的运动方向相反,就如同摇橹一样。所以举起手影子反而向下,放下手而影子就向上,这是可以看到的。阳燧的镜面下凹,对着太阳照,光线向内聚焦。离开镜面一二寸的位置,光线聚焦为一点,就像麻菽那么大,把物体放到那里就会燃烧,这就是腰鼓最细处的那个“碍”。难道只是物理现象如此吗?人事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很少有没有“碍”的。小则利害更易、是非颠倒;大则以自我为外物,以外物为自我。不追求去除“碍”,还希望见不到颠倒,困难啊!《酉阳杂俎》说“海翻则塔影倒”,这是不对的说法。影子通过窗缝就会呈倒像,这是常理。

先儒以日食正阳之月止谓四月,不然也。正、阳乃两事,正谓四月,阳谓十月,“日月阳止”是也(1)。《诗》有“正月繁霜”(2),“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二者(3),此先王所恶也。盖四月纯阳,不欲为阴所侵;十月纯阴,不欲过而干阳也。

【注释】

(1)日月阳止:“日”原作“岁”,据《观堂校识》改,出自《诗经·小雅·杕杜》。

(2)正月繁霜:出自《诗经·小雅·正月》。

(3)“十月之交”四句:出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译文】

先儒认为日食于正阳之月只是指四月,其实不是这样的。“正”、“阳”是两回事,“正”指四月,“阳”指十月,就是《诗经》所谓的“日月阳止”。《诗经》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两句,是先王所忌恶的。大概四月是纯阳,不希望被阴气侵蚀;十月是纯阴,不希望太盛而干扰阳气。

余为《丧服后传》,书成,熙宁中欲重定五服敕,而余预讨论。雷、郑之学(1),阙谬固多,其间高祖、远孙一事,尤为无义。《丧服》但有曾祖齐衰六月(2),远曾缌麻三月(3),而无高祖、远孙服。先儒皆以谓“服同曾祖、曾孙,故不言可推而知”,或曰“经之所不言则不服”,皆不然也。曾,重也。由祖而上者皆曾祖也,由孙而下者皆曾孙也,虽百世可也。苟有相逮者,则必为服丧三月,故虽成王之于后稷亦称曾孙(4)。而祭礼祝文无远近皆曰曾孙。《礼》所谓“以五为九”者,谓傍亲之杀也(5)。上杀、下杀至于九,傍杀至于四,而皆谓之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曾祖父母。过此则非其族也,非其族则为之无服。唯正统不以族名,则是无绝道也。

【注释】

(1)雷、郑之学:雷次宗、郑玄之学。雷次宗(386—448),字仲伦,豫章南昌(今属江西)人。南朝刘宋时学者,通《三礼》《毛诗》。郑玄(127—200),字康成,高密(今属山东)人。东汉经学家,贞观年间得配享孔庙,宋时追封为高密伯。

(2)齐衰(cuī):五服中的第二等,其服以粗疏的麻布制成,衣裳分制,缘边部分缝缉整齐。

(3)缌(sī)麻:五服中的第五等,其服用较细熟麻布制成。

(4)后稷:名弃,周人的祖先,姜嫄之子,尧、舜时期的农业之神。

(5)杀(shài):等级,差别。

【译文】

我写《丧服后传》,书写成之后,熙宁年间想要重新确定五服的法令,而让我参与了讨论。雷次宗、郑玄之学,阙漏和错误本来就很多,其间高祖、远孙的礼制一事,尤其没有道理。《丧服》只有曾祖服齐衰六月,曾孙服缌麻三月,而没有高祖、远孙服的说法。先儒都说“丧服等同于曾祖、曾孙,所以虽然没说,但是可以推测而知”,或者说“经书里没说的,就不服丧”,这些都是不对的。曾,是重的意思。在祖父以上的都是曾祖,而在孙以下的都是曾孙,即使过了百世也可以这么叫。假如遇到丧事,就必须服丧三月,所以即使是成王面对后稷也称曾孙,而祭祀时的祝文无论远近都称为曾孙。《礼》所谓的“以五为九”,指的是横向关系的丧服差等。祖父、子孙的差等数到九世之内,横向的差等数到四世之内,都可以称为亲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曾祖父母。超过这个界限就不是亲族了,不是亲族就不需要服丧。只有宗室不用族的名称,则为了显示绵延不绝。

旧传黄陵二女(1),尧子舜妃。以二帝化道之盛始于闺房,则二女当具任、姒之德(2)。考其年岁,帝舜陟方之时(3),二妃之齿已百岁矣。后人诗骚所赋,皆以女子待之,语多渎慢,皆礼义之罪人也。

【注释】

(1)黄陵:黄陵庙,其位在湘水以北,黄陵亭以西,黄陵水口。二女:传说为舜的二妃,娥皇与女英。

(2)任、姒:指太任、太姒。太任为周文王之母,太姒为周武王之母。

(3)陟方:天子巡狩。

【译文】

旧传黄陵庙供奉的两位女子,是尧的女儿、舜的妃子。从尧、舜二帝道德教化的伟绩始于闺房来看,那么这两个女子应当具有太任、太姒的品德。考察其年纪,帝舜巡视四方的时候,二妃已经百岁了。后人诗骚所赋,都以年轻女子来描写她们,言语多亵渎怠慢,都是礼义的罪人。

历代宫室中有门(1),盖取张衡《东京赋》“门曲榭”也(2)。说者谓“冰室门”。按《字训》:“,别也。”《东京赋》但言别门耳,故以对曲榭,非有定处也。

【注释】

(1)(yí)门:宫殿的旁门。

(2)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石桥镇)人。历任郎中、太史令、侍中、河间相。曾创制世界上最早以水力推动的浑象,并著有《浑仪图注》等。

【译文】

历代宫室中都有门,大概取自张衡《东京赋》的“门曲榭”。有人说是“冰室门”。根据《字训》的说法:“,别也。”则《东京赋》只说是旁门,所以和曲榭相对,并没有固定位置。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举数处:赵、晋之间有清漳、浊漳,当阳有漳水(1),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2),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3)。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4),沙县有洛水。此概举一二耳,其详不能具载。余考其义,乃清浊相蹂者为漳(5)。章者,文也、别也(6)。漳谓两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别也。清漳、浊漳,合于上党(7)。当阳即沮、漳合流,赣上即漳、合流,漳州余未曾目见,鄣郡即西江合流,亳漳则漳、涡合流(8),云梦即漳、郧合流(9)。此数处皆清浊合流,色理如(10),数十里方混。如璋亦从章,璋,王之左右之臣所执,《诗》云:“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11)。”璋,圭之半体也(12),合之则成圭。王左右之臣,合体一心,趣乎王者也(13)。又诸侯以聘女(14),取其判合也。有事于山川,以其杀宗庙礼之半也(15)。又牙璋以起军旅(16),先儒谓“有牙之饰于剡侧”(17),不然也。牙璋,判合之器也,当于合处为牙,如今之合契(18)。牙璋,牡契也(19),以起军旅,则其牝宜在军中,即虎符之法也。洛与落同义,谓水自上而下,有投流处。今淝水、沱水,天下亦多,先儒皆自有解。

【注释】

(1)当阳:今属湖北宜昌。

(2)鄣郡:今江苏、安徽两省长江以南、浙江新安江以北、江苏茅山以西一带。

(3)安州:今湖北安陆一带。

(4)北地郡:今甘肃庆阳西南一带。

(5)蹂(róu):相混合。

(6)文:纹理,纹采。

(7)上党:今山西长治。

(8)涡:涡水,源自河南开封以西,向东南流入淮河。

(9)郧:郧水,源自湖北大洪山,至安陆分流,西入沔水,东南入汉水。

(10)(dì dōng):彩虹。

(11)“济济辟王”四句:出自《诗经·大雅·棫朴》。

(12)圭:一种玉器,上圆下方。

(13)趣(qū):趋向。

(14)聘女:崇祯本等作“如聘”,互相聘问。

(15)杀(shài):降低,消减。古人祭祖用圭,祭山川用璋。

(16)牙璋:一种兵符,出自《周礼·春官·典瑞》。

(17)(chú)牙:形容物体边缘像锯齿一样不平整。,锄草翻地的工具。剡(yǎn)侧:刀刃的边缘。

(18)合契:古代兵符剖成两半,双方各执一半,能相拼合则可生效。

(19)牡契:指凸起的一半牙契,与牝契(下凹的一半)相对。

【译文】

水流以“漳”、“洛”命名的最多,现在稍微举几处:山西、河北一带有清漳、浊漳,当阳有漳水,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县有洛水。这只是大概举一两个例子而已,详细的不能全部记载。我考证其义,以清浊相混合为漳。章,有文与别的意思。漳,指两物相混合,有纹采并且可以区分的意思。清漳、浊漳合流于上党,沮、漳合流于当阳,漳、合流于赣上,漳州我没有亲见,鄣郡的漳江与西江合流,亳州的漳水是漳、涡合流,云梦是漳、郧合流。这几处都是清浊合流,色彩纹理如同彩虹,数十里以后才混杂起来。就像璋的偏旁也从章,璋,是君王左右的大臣所持玉器,《诗经》云:“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是圭的一半,合在一起就是圭。君王左右的大臣合体一心,趋向君王。又如诸侯之间互相聘问,取其能分合之意。在山川进行祭祀活动用璋,因为要比宗庙祭祖的礼仪降低一半。此外牙璋用以调动军队,先儒认为是刀口锯齿状的装饰,其实不是这样的。牙璋是能分合的器物,在相合的地方有锯齿,就像今天的合契。牙璋是凸牙的一半,那么下凹的一半应该在军中,就是虎符的方法。洛和下落同意,意思是水流自上而下流注的地方。现在名为淝水、沱水的河流也很多,先儒都有解释。

解州盐泽(1),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2),在版泉之下(3),俚俗谓之“蚩尤血”(4)。唯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后可以聚人。其北有尧梢音消。水(5),一谓之巫咸河。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盐。唯巫咸水入则盐不复结,故人谓之“无咸河”,为盐泽之患,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备寇盗。原其理,盖巫咸乃浊水,入卤中,则淤淀卤脉(6),盐遂不成,非有他异也。

【注释】

(1)解州:今山西运城西南一带。

(2)卤:卤水,含盐的水。据现代测定,其主要成分当为硫酸钠(Na2SO4)、硫酸镁(MgSO4)、氯化钠(NaCl)等,呈现红色应该是其中含有铁盐杂质。

(3)版:疑为硝板,由芒硝(Na2SO4·10H2O)、硫苦(MgSO4·7H2O)等结晶而成,一般有二三尺到一丈多宽,遍布盐滩之上。

(4)蚩尤:上古时代九黎族首领,与黄帝战于涿鹿,战败被杀,一说分尸于解州。

(5)尧梢:又名白沙河,源于今山西中条山巫咸谷。

(6)卤脉:盐池的矿脉。造成阻塞是因为浊水中的胶体主要为非金属氧化物(比如土壤粒子),带负电荷,遇到卤水中的阳离子(比如钠离子),中和了胶体粒子所带电荷,使胶体粒子间电荷相互排斥的作用力减弱,胶体粒子就会聚集成较大颗粒,形成沉淀,称为聚沉现象。

【译文】

解州的盐池,方圆一百二十里。长时间下雨,四面山上的水都注入其中,从未溢出,大旱时也从未干涸。卤水的颜色是正红色,在硝板下面凿开一个口,卤水在下面,俗称“蚩尤血”。只有中间的一眼泉水,才是淡水泉,找到此水人们才能定居。北边有尧梢音消。水,又称为巫咸河。浓度高的卤水如果不能和淡水泉混合,就不能结晶成盐。只有巫咸河的水流入盐池就会使盐不能再结晶,所以人们称之为“无咸河”,是盐池的一大隐患,因此人们修筑大堤防备此河,比防备盗贼还要严密。考察其原理,大概因为巫咸河是浊水,进入卤水中,就会因为淤积沉淀,造成盐脉的阻塞,所以就无法晒盐了,也没什么别的奇怪的。

庄子》云:“程生马(1)。”尝观《文字注》:“秦人谓豹曰程。”余至延州(2),人至今谓虎豹为“程”,盖言“虫”也。方言如此,抑亦旧俗也。

【注释】

(1)程生马:出自《庄子·至乐》。

(2)延州:今陕西延安。

【译文】

《庄子》说:“程生马。”我曾经看《文字注》说:“秦人把豹称为程。”我到延州去,人们至今还把虎豹叫做“程”,大概是想说“虫”。方言如此,大概也是旧俗。

唐六典》述五行(1),有“禄”、“命”、“驿马”、“湴河”之目(2),人多不晓“湴河”之义。余在鄜延,见安南行营诸将阅兵马籍(3),有称“过范河损失”。问其何谓“范河”?乃越人谓“淖沙”为“范河”(4),北人谓之“活沙”。余尝过无定河(5),度活沙,人马履之,百步之外皆动,然如人行幕上(6)。其下足处虽甚坚,若遇其一陷,则人马驼车,应时皆没,至有数百人平陷无孑遗者。或谓此即“流沙”也,又谓沙随风流,谓之“流沙”。湴,字书亦作“埿”。蒲滥反。按古文,埿,深泥也。术书有“湴河”者,盖谓陷运,如今之“空亡”也。

【注释】

(1)《唐六典》:唐玄宗时期所修官书,记载唐代官制。

(2)湴(bàn):烂泥,深泥。

(3)安南行营: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交趾侵入邕州,以郭逵为安南行营经略招讨使出兵击之。营中或有来自北边者,故沈括得见其军籍册。

(4)淖(nào)沙:如泥淖般易陷的泥沙。

(5)无定河:在今陕西省北部,源于横山,汇入黄河。

(6)(hòng)然:空洞、沉闷而持续不断的响声。

【译文】

《唐六典》记述五行,有“禄”、“命”、“驿马”、“湴河”的条目,人们大多不了解“湴河”的意思。我在鄜延时,看到安南行营诸将阅览军籍册,有“过范河损失”的内容。我问什么是“范河”?回答说“范河”就是南方人说的“淖沙”,北方人说的“活沙”。我曾经到过无定河,穿越活沙,人马走在上面,百步之外都会动,响声沉闷而不绝,就像人走在帘幕上。下脚的地方虽然很坚实,如果遇到一处塌陷,就会人马驼车当时全部陷没,以至于有数百人陷入无一生还的情况。有人称此为“流沙”,又说沙子随着风而流动,所以称为“流沙”。湴,字书上也写作“埿”。蒲滥反。按照古文,埿是指深泥。占卜的书上也有“湴河”,大概是说厄运,就像现在说的“空亡”。

古人藏书辟蠹用芸(1)。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余判昭文馆时(2),曾得数株于潞公家(3),移植秘阁后,今不复有存者。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所谓兰荪,荪,即今菖蒲是也(4);蕙,今零陵香是也(5);茝(6),今白芷是也。

【注释】

(1)辟蠹(dù):防虫。芸:多年生草本植物,其下部为木质,又称芸香树。夏季开花,香气浓郁,可入药,具有驱虫、驱风、通经之用。

(2)余判昭文馆:北宋昭文馆以上相为大学士,监修国史,直馆以京朝官充任,掌书籍校勘之事。沈括于治平三年(1066)任判昭文馆。

(3)潞公:即文彦博(1006—1097),字宽夫,汾州介休(今属山西)人。仁宗时进士,累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潞国公,以太师致仕,谥忠烈。著有《潞公集》。《宋史》卷三一三有传。

(4)菖蒲: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叶狭长,有香气,初夏开花。可提取芳香油、淀粉等,根茎可入药。

(5)零陵香:多年生草本植物,报春花科,可入药。

(6)茝(zhǐ):即白芷(zhǐ),多年生草本植物,伞形科,夏季开伞形白花,根可入药,有镇痛之用,其叶为香料。

【译文】

古人藏书防虫用芸。芸是一种香草,就是现在人们说的七里香。叶子类似豌豆,呈小丛状生长,叶子极其芬芳,秋后的叶子间微微发白,就像白粉污染过,拿来驱虫很有效。南方人采集后放在席子下面,能去除跳蚤和虱子。我担任昭文馆判官时,曾经在文潞公家得到几株,移植到秘阁之后,现在不再有了。香草一类的东西,大多有很多别名,比如所谓的兰荪,荪就是现在的菖蒲;蕙,就是现在的零陵香;茝,就是现在的白芷。

祭礼有腥、、熟三献(1)。旧说以谓腥、备大古、中古之礼(2),余以为不然。先王之于死者,以之为无知则不仁,以之为有知则不智。荐可食之熟,所以为仁;不可食之腥、,所以为智。又一说:腥、以鬼道接之,馈食以人道接之,致疑也。或谓鬼神嗜腥、。此虽出于异说,圣人知鬼神之情状,或有此理,未可致诘。

【注释】

(1)腥:祭礼上用的生肉。(xún):祭礼上煮得半熟的肉。熟:祭礼上用的熟肉。献:献祭品。

(2)大:同“太”。

【译文】

祭礼有腥、、熟三种祭品。以前的说法,认为腥、具备太古、中古的礼仪,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先王对于死者的判断,如果认为他们无知,那就是不仁,认为他们有知,那就是不智。所以献祭可以直接食用的熟肉以表示仁,献祭不可直接食用的腥、以表示智。又有一种说法,认为腥、以鬼神的方式对待他们,熟食以人的方式对待他们,我对此表示怀疑。有人说鬼神喜欢腥、。这虽然是出于经义之外的说法,但是圣人了解鬼神的情况,或许有这样的道理,不能随意否定。

世以玄为浅黑色,为赭玉,皆不然也。玄乃赤黑色,燕羽是也,故谓之玄鸟。熙宁中,京师贵人戚里多衣深紫色,谓之黑紫,与皂相乱(1),几不可分,乃所谓玄也。,赭色也,“毳衣如(2)。音门。”稷之色者谓之穈。穈字音门,以其色命之也。《诗》:“有穈有芑(3)。”今秦人音穈,声之讹也。穈色在朱黄之间,似乎赭,极光莹,掬之粲泽,熠熠如赤珠。此自是一色,似赭非赭。盖所谓“”,色名也,而从玉,以其赭而泽,故以谕之也。犹“”以色名而从鸟(4),以鸟色谕之也。

【注释】

(1)皂:黑色。

(2)毳(cuì)衣如:出自《诗经·王风·大车》。毳衣,古代一种上衣彩绘、下裳刺绣的礼服。

(3)有穈有芑:出自《诗经·大雅·生民》,原作“维穈维芑”。

(4)(biǎn):一种苍鹰,青黄色。

【译文】

世人认为玄是浅黑色,为赭色的玉,这都不对。玄是赤黑色,就像燕子的羽毛,所以称燕子为玄鸟。熙宁年间,京城的贵人和皇亲国戚大多穿深紫色衣服,称为黑紫,和皂相混,几乎分不清楚,这也是所谓的玄。是赭色,《诗经》中说:“毳衣如音门。”稷如果是色的就称为穈。穈字音门,是用颜色来命名的。《诗经》中说:“有穈有芑。”现在秦人念成穈,是声音的讹变现象。穈色在红黄之间,和赭色很像,晶莹有光泽,捧起来鲜亮有光泽,熠熠如赤色的宝珠。这自是一种颜色,像赭非赭。所谓的“”是一种颜色名,偏旁从玉,因为近于赭色而且有光泽,所以得名。就像“”是颜色名称但是从鸟部,是用鸟的颜色比喻的。

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1),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余出使至磁州锻坊(2),观炼铁,方识真钢。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3),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耗矣。此乃铁之精纯者,其色清明,磨莹之,则黯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亦有炼之至尽而全无钢者,皆系地之所产。

【注释】

(1)钢铁:在现代化学标准下,钢与铁的区别在于含碳量的多少,含碳量为0.03%—2%的铁碳合金为钢,含碳量2%—4.3%的铁碳合金为生铁。随含碳量增加,钢的硬度增加、韧性下降。沈括以为钢为铁中之一部分,故而百炼之后只剩纯钢,其实这里说的“一锻一轻”去除的是熟铁中的杂质。

(2)磁州:沈括于熙宁八年(1075)任河北西路访察使。

(3)濯(zhuó):洗。

【译文】

世间炼铁所谓的“钢铁”,是用“柔铁”盘曲起来,再把“生铁”陷入其中,用泥封好来炼,炼好后再锻打使其混到一起,称为“团钢”,也称为“灌钢”。这是假钢,只是暂时借助生铁使其坚硬,炼过两三次生铁就变成熟铁,但仍然是柔铁,然而天下都不以为非,大概是没见过真钢。我出使北方的时候路过磁州锻铁坊,观察他们炼铁才知道什么是真钢。大凡铁中有钢,就像面中有面筋,把柔面洗尽,面筋就出来了。炼钢也是这样,只取精铁经过百余次煅烧,每次煅烧称一次,每煅烧一次就轻一次,至于多次煅烧而重量不减,就是纯钢了,即使再经过百炼也不会有损耗。这才是铁中精纯的部分,其颜色清澈明亮,打磨后则色泽暗淡呈青黑色,和一般的铁差别很大。也有炼到最后全部炼尽而完全没有钢的情况,这都和铁的产地有关。

《诗》:“芄兰之支,童子佩觿(1)。”觿,解结锥也。芄兰生荚支,出于叶间,垂之正如解结锥。所谓“佩”者(2),疑古人为之制,亦当与芄兰之叶相似,但今不复见耳。

【注释】

(1)“芄(wán)兰之支”二句:出自《诗经·卫风·芄兰》。芄兰,又名萝藦,草本植物,荚实倒垂如锥形。觿(xī),古代解结的锥子。

(2)(shè):据文意亦当与觿相似。

【译文】

《诗经》中有“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觿是解结用的锥子。芄兰从叶子中间长出荚实,下垂的样子就像解结用的锥子。所谓“佩”,怀疑是古人的形制,也应当和芄兰的叶子相似,但是现在看不到了。

江南有小栗,谓之“茅栗”(1)。茅音草茅之茅。以余观之,此正所谓芧也。则《庄子》所谓“狙公赋芧”者(2),芧音序。此文相近之误也。

【注释】

(1)茅栗:山毛榉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叶矩椭圆形或倒卵椭圆形,顶端渐尖,基部圆形。

(2)狙公赋芧:出自《庄子·齐物论》,即熟知的朝三暮四故事。司马彪注“芧,橡子也”,其说是。橡树即今之栎树。沈括判断似有误。

【译文】

江南有小栗子,称为“茅栗”。茅音草茅之茅。在我看来,这正是所谓的芧。就是《庄子》所谓的“狙公赋芧”,芧音序。这是因为文字相近产生的讹误。

余家有阎博陵画唐秦府十八学士(1),各有真赞,亦唐人书,多与旧史不同(2)。姚柬字思廉,旧史姚思廉字简之。苏台、陆元明、薛庄(3),《唐书》皆以字为名。李玄道、盖文达、于志宁、许敬宗、刘孝孙、蔡允恭(4),《唐书》皆不书字。房玄龄字乔年(5),《唐书》乃房乔字玄龄。孔颖达字颖达(6),《唐书》字仲达。苏典签名从日从九(7),《唐书》乃从日从助。许敬宗、薛庄官皆直记室,《唐书》乃摄记室。盖《唐书》成于后人之手,所传容有讹谬,此乃当时所记也。以旧史考之,魏郑公对太宗云(8):“目如悬铃者佳。”则玄龄果名,非字也。然苏世长,太宗召对真武门(9),问云:“卿何名长意短?”后乃为学士,似为学士时,方更名耳。

【注释】

(1)阎博陵:即阎立本(约601—673),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官工部尚书,总章元年(668)拜右相,封博陵县公。善书画。秦府: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前的王府。十八学士:武德四年(621),秦王李世民开文学馆,命十八人为学士,包括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察、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勗(xù)。薛收卒,则补以刘孝孙入馆。武德九年(626),命阎立本画像,褚亮题赞。

(2)旧史:指《旧唐书》,五代刘昫领衔纂修。

(3)苏台:疑当作苏壹,字世长,雍州武功(今属陕西)人。任陕州长史,天策府军谘祭酒。陆元明:疑当作陆元朗(约550—630),字德明,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以经学著名,贞观初,为国子博士。薛庄:即薛元敬,蒲州汾阴(今山西万荣)人。任秘书郎、太子舍人。

(4)李玄道(?—629):河南郑州人。累迁给事中,封姑臧县男,出任幽州长史、常州刺史等。盖文达(578—644):字艺成,冀州信都(今河北冀县)人。由文学殿学士升谏议大夫,拜崇贤学士。于志宁(588—665):字仲谧,雍州高陵(今属陕西)人。任侍中、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进封燕国公,因得罪武则天,贬为荣州刺史,迁华州刺史,谥号定。许敬宗(592—672):字延族,杭州新城(今属浙江)人。贞观八年(634)任著作郎、监修国史,迁中书舍人,后任给事中、检校黄门侍郎、检校右庶子、检校礼部尚书等,封高阳县男。因支持武则天,擢礼部尚书、太子宾客等。显庆元年(656)升侍中,次年封高洋郡公,中书令,龙朔二年(662)拜右相,加光禄大夫,次年任太子少师、加同东西台三品,谥号恭。刘孝孙(?—632):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任著作郎,迁太子洗马。蔡允恭(约561—约628):字克让,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为弘文馆大学士。

(5)房玄龄(579—648):名乔,字玄龄,齐州(今山东济南)人。累官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司空,封梁国公,谥文昭。

(6)孔颖达(574—648):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孔子三十一世孙,通经学,任国子监祭酒。奉太宗之命编《五经正义》。

(7)苏典签:即苏勗,字慎行,雍州武功(今属陕西)人。尚南康公主,拜驸马都尉。

(8)魏郑公:即魏徵(580—643),字玄成,钜鹿郡(治今河北邢台巨鹿)人。官至光禄大夫,封郑国公,谥文贞。

(9)真武门:当为“玄武门”,避“玄”字讳而改。

【译文】

我家有阎立本画的唐秦府十八学士图,各有赞语,也是唐人所书,和《旧唐书》多有不同。比如:姚柬字思廉,《旧唐书》写姚思廉字简之。苏台、陆元明、薛庄,《旧唐书》多以字为名。李玄道、盖文达、于志宁、许敬宗、刘孝孙、蔡允恭,《旧唐书》都不记他们的字。房玄龄字乔年,《旧唐书》称房乔字玄龄。孔颖达字颖达,《旧唐书》称字仲达。苏典签名旭,《旧唐书》称名勗。许敬宗、薛庄的官都是直记室,《旧唐书》作摄记室。大概是因为《旧唐书》成于后人之手,据传言而成,不免有讹谬,而这幅图赞是当时记载的。用旧史考证,魏徵曾对唐太宗说:“目如悬铃者佳。”那么玄龄显然是名,不是字。然而苏世长,唐太宗在玄武门召见他,问道:“您为什么名长而意短?”之后才成为学士,可能当学士时,才改的名字。

唐贞观中,敕下度支求杜若,省郎以谢朓诗云“芳洲采杜若”(1),乃责坊州贡之(2),当时以为嗤笑。至如唐故事,中书省中植紫薇花(3),何异坊州贡杜若,然历世循之,不以为非。至今舍人院紫微阁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

【注释】

(1)谢脁:南朝诗人。芳州采杜若:出自《怀故人》诗。

(2)坊州:今陕西黄陵东南,因其音近“芳洲”,故以度支使责坊州进贡。

(3)紫薇花:唐玄宗开元元年(713),改中书省为紫薇省,于省中种紫薇花。后改回中书省,而种花之俗被沿袭。

【译文】

唐贞观年间,下令度支司访求杜若,度支郎根据谢朓的诗“芳洲采杜若”要求坊州上贡,当时传为笑柄。至于一些唐代故事,比如中书省中种植紫薇花,和坊州进贡杜若有什么不同呢?但是历代因循,不以为不对。到现在中书舍人院的紫薇阁前面还种植有紫薇花,这是用唐代的旧例。

汉人有饮酒一石不乱,余以制酒法较之,每粗米二斛,酿成酒六斛六斗。今酒之至醨者(1),每秫一斛(2),不过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汉法,则粗有酒气而已。能饮者饮多不乱,宜无足怪。然汉之一斛,亦是今之二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二斗七升水邪?或谓:“石乃钧石之石,百二十斤。”以今秤计之,当三十二斤,亦今之三斗酒也。于定国食酒数石不乱(3),疑无此理。

【注释】

(1)醨(lí):薄酒。

(2)秫(shú):高粱。

(3)于定国(?—前41):字曼倩,东海郯县(今山东郯城西南)人。汉宣帝时丞相,封西平侯。

【译文】

汉代有饮酒一石不乱的说法,我用造酒法考较,每二斛粗米能酿成六斛六斗酒。现在最薄的酒,用一斛高粱米,不过能酿成一斛五斗酒,如果用汉代的方法,那就不过稍微有些酒气而已。酒量大的人喝多了不乱,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汉代的一斛应该是现在的二斗七升,人的肚子又怎么能容得下二斗七升水呢?有人说:“石是钧石的石,即一百二十斤。”用现在的秤来计算,应当有三十二斤,也是现在的三斗酒。于定国能饮酒数石不乱,恐怕没这道理。

古说济水伏流地中,今历下凡发地皆是流水(1),世传济水经过其下。东阿亦济水所经(2),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3)。用搅浊水则清。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4),皆取济水性趋下、清而重,故以治淤浊及逆上之疾(5)。今医方不载此意。

【注释】

(1)历下:今属山东济南市区。

(2)东阿:今山东东平西北,傍东平湖。

(3)阿胶:用驴皮熬制而成。医用为滋阴、补血、润燥、止血。

(4)下膈(gé):指疏通食气,即治疗不思饮食之病。

(5)淤浊及逆上之疾:积食、胀气、呕吐等不能通下之病。

【译文】

古代说济水消失后是地下潜流,现在历下一带掘地都是流水,世人相传就是济水经过其地下。东阿也是济水经过之处,取井水煮胶,称为阿胶。将阿胶放在浊水里搅拌,水就会变清。人服下,可以疏通食气、化痰、止吐,都是取济水趋下的性质,水清而不滞,重而不浊,因此可以治疗积食、胀气、呕吐的病。现在的医方不记载这层意思。

余见人为文章多言“前荣”,荣者(1),夏屋东西序之外屋翼也,谓之东荣、西荣。四注屋则谓之东霤、西霤(2)。未知前荣安在?

【注释】

(1)荣:这里指房屋的侧翼。

(2)四注屋:指屋宇四边有檐,可使顶上的水从四面流下。霤(liù):屋檐。

【译文】

我看见人们写文章,多写“前荣”,荣是大屋子东西墙外侧的两端,称为东荣、西荣。四边有檐的屋子就称为东霤、西霤。不知道“前荣”在哪?

宗庙之祭西向者,室中之祭也。藏主于西壁,以其生者之处奥也。即主祏而求之(1),所以西向而祭。至三献则尸出于室(2),坐于户西南面,此堂上之祭也。户西谓之扆(3),设扆于此。左户、右牖,户、牖之间谓之扆。坐于户西,即当扆而坐也。上堂设位而亦东向者,设用室中之礼也。

【注释】

(1)祏(shí):古代宗庙里藏神主的石匣。

(2)三献:古代祭祀时献酒三次。尸:祭祀时代表死者受祭的人。

(3)扆(yǐ):古代庙堂户牖之间绣有斧形的屏风。

【译文】

宗庙祭祀时要向西面行礼,这是室内的祭祀。把神主收藏在西面的墙壁内,因为那是活人居住的地方。对着藏神主的石匣而祈祷,所以是向西面行礼。三献之后神尸从屋里出来,坐在门户的西南面,这是堂上的祭祀。门户的西边叫做扆,因为扆设置在那。左边是门,右边是窗,门窗之间称为扆。坐在门的西边,就是当扆而坐。到堂上设置位次也要向东,这是用室内祭祀的礼节。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1)。”《周南》《召南》,乐名也。“胥鼓《南》”(2),“以《雅》以《南》”是也(3)。《关雎》《鹊巢》,“二南”之诗,而已有乐有舞焉。学者之事,其始也学《周南》《召南》,末至于舞《大夏》《大武》(4)。所谓为《周南》《召南》者,不独诵其诗而已。

【注释】

(1)“人而不为《周南》《召(shào)南》”二句:出自《论语·阳货》。

(2)胥鼓《南》:“南”字原缺,据王国维《观堂校识》补。出自《礼记·文王世子》。胥,古代乐官。

(3)以《雅》以《南》:出自《诗经·小雅·钟鼓》。《雅》为乐歌,说明并列的《南》也为乐歌。

(4)《大夏》:相传为夏禹之乐。《大武》:相传为周武王之乐。

【译文】

《论语》说“为人而不学《周南》《召南》,就像面向墙壁而立,什么也看不见。”《周南》《召南》是乐曲的名称,所以有“胥鼓《南》”和“以《雅》以《南》”的说法。《关雎》《鹊巢》以下是“二南”的诗,说明“二南”是乐舞合一的。对学习者来说,先要学《周南》《召南》,最后是舞《大夏》《大武》。所谓的学《周南》《召南》,不只是诵读其诗而已。

《庄子》言:“野马也,尘埃也(1)。”乃是两物。古人即谓野马为尘埃,如吴融云(2):“动梁间之野马。”又韩偓云(3):“窗里日光飞野马。”皆以尘为野马,恐不然也。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马,又如水波,佛书谓“如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

【注释】

(1)野马也,尘埃也:出自《庄子·逍遥游》。

(2)吴融(850—903):字子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官至侍御史,贬荆南,复任礼部郎中,充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天复三年(903),迁翰林承旨。

(3)韩偓(约842—约923):字致光,号致尧,晚年又号玉山樵人,陕西万年(今陕西西安)人。龙纪元年(889)进士,累官左拾遗、左谏议大夫、度支副使、翰林学士。

【译文】

《庄子》里有“野马也,尘埃也”的话,这是两种东西。古人说野马就是尘埃,比如吴融说:“动梁间之野马。”又如韩偓说:“窗里日光飞野马。”都以尘埃为野马,恐怕不是这样的。野马是田野间浮起来的气息,远望去就像群马,又像水波,佛经说的“如热时野马阳焰”就是这种东西。

蒲芦,说者以为蜾蠃(1),疑不然。蒲芦,即蒲苇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艺”(2),夫政犹蒲芦也,人之为政,犹地之艺蒲苇,遂之而已,亦行其所无事也。

【注释】

(1)蜾蠃(guǒ luǒ):郭璞以为即细腰蜂。

(2)人道敏政,地道敏艺:出自《中庸》,《中庸》“艺”作“树”。敏,勤勉。

【译文】

有人说蒲芦就是蜾蠃,我怀疑不是这样的。蒲芦,应该是香蒲和芦苇。所以说“治人之道在于勤勉施政,治地之道在于勤勉种树”,为政就像蒲芦,人们为政就像大地生长香蒲和芦苇,只是顺从其成长而已,这也是无为而治的意思。

余考乐律及受诏改铸浑仪,求秦汉以前度量斗升,计六斗当今一斗七升九合,秤三斤当今十三两,一斤当今四两三分两之一,一两当今六铢半。为升中方(1),古尺二寸五分十分分之三,今尺一寸八分百分分之四十五强。

【注释】

(1)为升中方:并非指量具中间方形,而是以方为计算标准,先确定一个一尺见方的方形,然后画一个外接圆,以此为标准衡量容积。

【译文】

我考证乐律以及受诏改铸浑天仪的时候,推算秦汉以前的度量衡,当时的六斗相当于现在的一斗七升九合,重量三斤相当于现在的十三两,一斤相当于现在的四又三分之一两,一两相当于现在的六铢半。当时容量单位升的中间是古尺二寸五分三见方,现在的尺是一寸八分四五多一些。

十神太一(1):一曰太一,次曰五福太一,三曰天一太一,四曰地太一,五曰君基太一,六曰臣基太一,七曰民基太一,八曰大游太一,九曰九气太一,十曰十神太一。唯太一最尊,更无别名,止谓之太一。三年一移。后人以其别无名,遂对大游而谓之小游太一,此出于后人误加之。京师东西太一宫(2),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庑,甚为失序。熙宁中,初营中太一宫,下太史考定神位。余时领太史,预其议论。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别为后殿,各全其尊,深为得礼。然君基、臣基、民基,避唐明帝讳改为“棋”,至今仍袭旧名,未曾改正。

【注释】

(1)太一:天神名,郑玄以为北辰神名,下行八卦之宫。

(2)东西太一宫:宋太宗时建东太一宫于城东苏村,五福太一、君基太一处前殿。仁宗天圣中,建西太一宫,五福太一、君基太一、大游太一处前殿。中太一宫建于神宗熙宁五年(1072)。

【译文】

十位太一神是:一名太一,次名五福太一,三名天一太一,四名地太一,五名君基太一,六名臣基太一,七名民基太一,八名大游太一,九名九气太一,十名十神太一。只有太一最为尊贵,更没有别的名字,所以只称太一。太一神三年移动一宫。后人因为它没有别名,所以和大游太一相对而称为小游太一,这是出于后人误加的名字。京城东、西有太一宫,正殿供奉五福太一,而把太一神放在偏殿,很不恰当。熙宁年间,开始营建中太一宫,命令太史考定神位。我当时担任太史,参与了讨论。现在前殿供奉五福太一,而太一别建后殿,这样都保全了它们的尊贵,非常合乎礼仪。然而君基太一、臣基太一、民基太一为了避唐明帝的讳而改为“基”为“棋”,至今还延续旧的名字,未曾改正。

余嘉祐中客宣州宁国县,县人有方玙者,其高祖方虔,为杨行密守将(1),总兵戍宁国,以备两浙。虔后为吴人所擒,其子从训代守宁国,故子孙至今为宁国人。玙有杨溥与方虔、方从训手教数十纸(2),纸扎皆精善。教称“委曲”书,押处称“使”,或称“吴王”。内一纸报方虔云:“钱镠此月内已亡殁(3)。”纸尾书“正月二十九日。”按《五代史》钱镠以后唐长兴二年卒(4),杨溥天成四年已僭即伪位,岂得长兴二年尚称“吴王”?溥手教所指挥事甚详,翰墨印记,极有次序,悉是当时亲迹。今按,天成四年岁庚寅(5),长兴二年岁壬辰,计差二年。溥手教,予得其四纸,至今家藏。

【注释】

(1)杨行密(852—905):字化源,庐州合肥(今安徽元丰)人。唐乾宁二年(895),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弘农郡王。天复二年(902),进中书令、封吴王。为五代吴国的奠基人。

(2)杨溥(900—938):五代南吴国君主,杨行密四子。公元927—937年在位。手教:即手书的尊称。

(3)钱镠(liú,852—932):字具美,杭州临安(今属浙江)人。五代吴越国创建者。钱镠卒于长兴三年(932)壬辰,非二年(931),沈括盖误记,而干支纪年未错。

(4)长兴二年:公元931年。

(5)天成四年:公元929年。

【译文】

我在嘉祐年间客居宣州宁国县,县里有个人叫方玙,他的高祖方虔是杨行密的守将,任总兵官戍守宁国县,以防备两浙来犯。方虔后来被吴越之人擒获,他的儿子方从训代他守备宁国县,所以方氏子孙至今都是宁国人。方玙有杨溥与方虔、方从训的手书数十张,纸张都很精美。都称“委曲”,签押处称“使”或者称“吴王”。其中一张纸告知方虔说:“钱镠此月内已经亡故。”纸的末尾写:“正月二十九日。”根据《五代史》的记载,钱镠在后唐长兴二年去世,而杨溥在天成四年已经僭越称帝,怎么会长兴二年还自称“吴王”呢?杨溥手书中所写指挥处置的事情很详细,书写和印章都极有次序,应该都是当时的真迹。现在考证,天成四年岁庚寅,长兴二年岁壬辰,之间相差两年。杨溥的手书,我得到其中的四份,现在还收藏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