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年九月间,营造学社同人,趁着到大同测绘辽金遗建华严寺、善化寺等之便,决定附带到云冈去游览,考察数日。

云冈灵岩石窟寺,为中国早期佛教史迹壮观。因天然的形势,在绵亘峭立的岩壁上,凿造龛像建立寺宇,动伟大的工程,如《水经注·㶟水条》所述“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木殿,烟寺相望”,又如《续高僧传》中所描写的“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则这灵岩石窟更是后魏艺术之精华——中国美术史上一个极重要时期中难得的大宗实物遗证。

但是或因两个极简单的原因,这云冈石窟的雕刻,除掉其在宗教意义上,频受人民香火,偶遭帝王巡幸礼拜外,十数世纪来直到近三十余年前,在这讲究金石考古学术的中国里,却并未有人注意及之。

我们所疑心的几个简单的原因,第一个显而易见的,自是地处边僻,交通不便。第二个原因,或是因为云冈石窟诸刻中没有文字。窟外或崖壁上即使有,如《续高僧传》中所称之碑碣,却早已漫没不存痕迹,所以在这偏重碑拓文字的中国金石学界里,便引不起什么注意。第三个原因,是士大夫阶级好排斥异端,如朱彝尊的《云冈石佛记》,即其一例,宜其湮没千余年,不为通儒硕学所称道。

近人中,最早得见石窟,并且认识其在艺术史方面的价值和地位、发表文章、记载其雕饰形状、考据其兴造年代的,当推日人伊东和新会陈援庵先生,此后专家作有系统的调查和详细摄影的,有法人沙畹(Chavannes),日人关野贞、小野诸人,各人的论著均以这时期因佛教的传布,中国艺术固有的血脉中,忽然掺杂旺而有力的外来影响,为可重视。且西域所传入的影响,其根苗可远推至希腊古典的渊源,中间经过复杂的途径,迤逦波斯,蔓延印度,更推迁至西域诸族,又由南北两路犍陀罗及西藏以达中国。这种不同文化的交流濡染,为历史上最有趣的现象,而云冈石刻便是这种现象极明晰的实证之一种,自然也就是近代治史者所最珍视的材料了。

根据云冈诸窟的雕饰花纹的母题(Motif)及刻法,佛像的衣褶容貌及姿势,断定中国艺术约莫由这时期起,走入一个新的转变,是毫无问题的。以汉代遗刻中所表现的一切戆直古劲的人物车马花纹,与六朝以还的佛像饰纹和浮雕的草叶、璎珞、飞仙等相比较,则前后判然不同的倾向,一望而知。仅以刻法而论,前者单简冥顽,后者在质朴中,忽而柔和生动,更是相去悬殊。

但云冈雕刻中,“非中国”的表现甚多;或显明承袭希腊古典宗脉;或繁富地掺杂印度佛教艺术影响;其主要各派原素多是囫囵包并,不难历历辨认出来的。因此又与后魏迁洛以后所建伊阙石窟——龙门——诸刻稍不相同。以地点论,洛阳伊阙已是中原文化中心所在;以时间论,魏帝迁洛时,距武州凿窟已经半世纪之久;此期中国本有艺术的风格,得到西域袭入的增益后,更是根深蒂固,一日千里,反将外来势力积渐融化,与本有的精神冶于一炉。

云冈雕刻上与汉刻迥异,下与龙门较,又有很大差别,其在中国艺术史中,固自成一特种时期。近来中西人士对于云冈石刻更感兴趣,专程到那里谒拜鉴赏的,便成为常事,摄影翻印,到处可以看到。同人等初意不过是来大同机会不易,顺便去灵岩开开眼界,瞻仰后魏艺术的重要表现;如果获得一些新的材料,则不妨图录笔记下来,作一种云冈研究补遗。以前从搜集建筑实物史料方面,我们早就注意到云冈、龙门及天龙山等处石刻上“建筑的”(architectural)价值,所以造像之外,影片中所呈示的各种浮雕花纹及建筑部分(若门楣、栏杆、柱塔等等)均早已列入我们建筑实物史料的档库中。这次来到云冈,我们得以亲自抚摸这些珍罕的建筑实物遗证,同行诸人,不约而同的第一转念,便是作一种关于云冈石窟“建筑的”方面比较详尽的分类报告。

这“建筑的”方面有两种:一是洞本身的布置、构造及年代,与敦煌、印度之差别等等,这个倒是比较简单的;一是洞中石刻上所表现的北魏建筑物及建筑部分,这后者却是个大大有意思的研究,也就是本篇所最注重处,亦所以命题者。然后我们当更讨论到云冈飞仙的雕刻,及石刻中所有雕饰花纹的题材、式样等等,最后当在可能范围内,研究到窟前当时,历来及现在的附属木构部分,以结束本篇。

洞名

云冈诸窟,自来调查者各以主观命名,所根据的,多倚赖于传闻,以讹传讹,极不一致。如沙畹书中未将东部四洞列入,仅由中部算起;关野虽然将东部补入,却又遗漏中部西端三洞。至于伊东最早的调查,只限于中部诸洞,把东、西二部全体遗漏,虽说时间短促,也未免遗漏得太厉害了。

此文所以要先厘定各洞名称,俾下文说明,有所根据。兹依云冈地势分云冈为东、中、西三大部。每部自东迄西,依次排号;小洞无关重要者从略。再将沙畹、关野、小野三人对于同一洞的编号及名称分行列于底下,以作参考。

此文仅就建筑与装饰花纹方面研究,凡无重要价值的小洞,如中部西端三洞与西部东端二洞,均不列入,故篇中名称,与沙畹、关野两人的号数不合。此外云冈对岸西小山上,有相传造像工人所凿,自为功德的鲁班窑二小洞;和云冈西七里姑子庙地方,被川水冲毁,仅余石壁残像的尼寺石祗洹舍,均无关重要,不在本文范围以内。

洞的平面及其建造年代

云冈诸窟中,只是西部第一到第五洞,平面作椭圆形,或杏仁形,与其他各洞不同。关野、常盘合著的《支那佛教史迹》第二集评解,引魏书兴光元年,于五缎大寺为太祖以下五帝铸铜像之例,疑此五洞亦为纪念太祖以下五帝而设,并疑《魏书·释老志》所言昙矅开窟五所,即此五洞,其时代在云冈诸洞中为最早。

考《魏书·释老志》卷百十四原文:“兴光元年秋,敕有司于五缎大寺内,为太祖以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一丈六尺。……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陀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都,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咸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胡沙门赴京致佛钵,并画像迹。和平初,师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初昙曜以复法之明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值帝出,见于路,……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足。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所谓“复法之明年”,自是兴安二年(公元四五三年),魏文成帝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太武帝崩后第二年。关于此书,有《续高僧传·昙曜传》中的一段记载,年月非常清楚:“先是太武皇帝太平真君七年,司徒崔皓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平真君十一年),太武感疠疚,方始开悟。帝心既悔,诛夷崔氏。至壬辰年(太平真君十三年亦即安兴元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由太平真君七年毁法,到兴安元年“起塔寺”“访经典”的时候,正是前后七年,故有所谓“毁法七载,三宝还兴”的话。那么无疑的“复法之明年”,即是兴安二年了。

所可疑的只是:(一)到底昙曜是否在“复法之明年”见了文成帝便去开窟;还是到了“和平初,师贤卒”他做了沙门统之后,才“白帝于京城西……开窟五所”?这里前后就有八年的差别,因魏文成帝于兴安二年后改号兴光,一年后又改太安,太安共五年,才改号和平的。(二)《释老志》文中“后帝奉以师礼,曜白帝于京城西……”这里“后”字,亦颇蹊跷。到底这时候,距昙曜初见文成帝时候有多久?见文成帝之年固为兴安二年,他禀明要开窟之年(即使不待他做了沙门统),也可在此后两三年、三四年之中,帝奉以师礼之后!

总而言之,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昙曜于兴安二年(公元四五三年)入京见文成帝,到和平初年(公元四六○年)做了沙门统。至于武州塞五窟,到底是在这八年中的哪一年兴造的,则不能断定了。

《释老志》关于开窟事,和兴光元年铸像事的中间,又记载那一节太安初师子国(锡兰)胡沙门难提等奉像到京都事。并且有很恭维难提摹写佛容技术的话。这个令人颇疑心与石窟镌像有相当瓜葛。即不武断地说,难提与石窟巨像,有直接关系,因难提造像之佳,“视之炳然”,而猜测他所摹写的一派佛容,必然大大地影响当时佛像的容貌,或是极合理的。云冈诸刻虽多犍陀罗影响,而西部五洞巨像的容貌衣褶,却带极浓厚的中印度气味的。

至于《释老志》,“昙曜开窟五所”的窟,或即是云冈西部的五洞,此说由云冈石窟的平面方面看起来,我们觉得更可以置信。(一)因为它们的平面配置,自成一统系,又自左至右五洞,适相连贯。(二)此五洞皆有本尊像及胁侍,面貌最富异国情调,与他洞佛像大异。(三)洞内壁面列无数小龛小佛,雕刻甚浅,没有释迦事迹图。塔与装饰花纹亦甚少,和中部诸洞不同。(四)洞的平面由不规则的形体,进为有规则之方形或长方形,乃工作自然之进展与要求。因这五洞平面的不规则,故断定其开凿年代必最早。

《支那佛教史迹》第二集评解中,又谓中部第一洞为孝文帝纪念其父献文帝所造,其时代仅次干西部五大洞。因为此洞平面前部,虽有长方形之外室,后部仍为不规则之形体,乃过渡时代最佳之例。这种说法,固甚动听,但文献上无佐证,实不能定谳。

中部第三洞,有太和十三年铭刻;第七洞窗东侧,有太和十九年铭刻,及洞内东壁曾由叶恭绰先生发现之太和七年铭刻。文中有“邑义信士女等五十四人……共相劝合为国兴福,敬造石庙形象九十五区及诸菩萨,愿以此福……”等等。其他中部各洞全无考。但就佛容及零星雕刻作风而论,中部偏东诸洞,仍富于异国情调。偏西诸洞,虽洞内因石质风化过甚,形象多经后世修葺,原有精神完全失掉,而洞外崖壁上的刻像,石质较坚硬,刀法伶俐可观,佛貌又每每微长,口角含笑,衣褶流畅精美,渐类龙门诸像。已是较晚期的作风无疑。和平初年到太和七年,已是二十三年,实在不能不算是一个相当的距离。且由第七洞更偏西去的诸洞,由形势论,当是更晚的增辟,年代当又在太和七年后若干年了。

西部五大洞之外,西边无数龛洞(多已在崖面成浅龛),以作风论,大体较后于中部偏东四洞,而又较古于中部偏西诸洞。但亦偶有例外,如西部第六洞的洞口东侧,有太和十九年铭刻,与其东侧小洞,有延昌年间的铭刻。

我们认为最稀奇的是东部未竣工的第三洞。此洞又名灵岩,传为昙曜的译经楼,规模之大,为云冈各洞之最。虽未竣工,但可看出内部佛像之后,原计划似预备凿通,俾可绕行佛后的。外部更在洞顶崖上,凿出独立的塔一对,塔后石壁上,又有小洞一排,为他洞所无。以事实论,颇疑此洞因孝文帝南迁洛阳,在龙门另营石窟,平城(即大同)日就衰落,故此洞工作,半途中辍,但确否尚需考证。以作风论,关野、常盘谓第三洞佛像在北魏与唐之间,疑为隋炀帝纪念其父文帝所建。新海中川合著之《云冈石窟》竟直称为初唐遗物。这两说未免过于武断。事实上,隋唐皆都长安、洛阳,绝无于云冈造大窟之理,史上亦无此先例。且即根据作风来察这东部大洞的三尊巨像的时代,也颇有疑难之处。

我们前边所称,早期异国情调的佛像,面容为肥圆的;其衣纹细薄,贴附于像身(所谓湿褶纹者);佛体呆板,僵硬,且权衡短促;与他像修长微笑的容貌,斜肩而长身,质实垂重的衣裾褶纹,相较起来,显然有大区别。现在这里的三像,事实上虽可信其为云冈最晚的工程,但像貌、衣褶、权衡,反与前者,所谓异国神情者,同出一辙,骤反后期风格。

不过在刀法方面观察起来,这三像的各样刻工,又与前面两派不同,独成一格。这点在背光和头饰的上面,尤其显著。

这三像的背光上火焰,极其回绕柔和之能事,与西部古劲挺强者大有差别;胁侍菩萨的头饰则繁富精致,花纹更柔圆近于唐代气味(论者定其为初唐遗物,或即为此)。佛容上,耳、鼻、手的外廓刻法,亦肥圆避免锐角,项颈上三纹堆叠,更类他处隋代雕像特征。

这样看来,这三像岂为早期所具规模,至后(迁洛前)才去雕饰的,一种特殊情况下遗留的作品?不然,岂太和以后某时期中云冈造像之风暂敛,至孝文帝迁都以前,镌建东部这大洞时,刻像的手法乃大变,一反中部风格,倒去模仿西部五大洞巨像的神气?再不然,即是兴造此洞时,在佛像方面,有指定的印度佛像作模型镌刻。关于这点,文献上既苦无材料帮同消解这种种哑谜。东部未竣工的大洞兴造年代,与佛像雕刻时期,到底若何,怕仍成为疑问,不是从前论断者所见得的那么简单“洞未完竣而辍工”。近年偏西次洞又遭凿毁一角,东部这三洞,灾故又何多?

现在就平面及雕刻诸点论,我们可约略地说:西部五大洞建筑年代最早,中部偏东诸大洞次之,西部偏西诸洞又次之。中部偏西各洞及崖壁外大龛再次之。东部在雕刻细工上,则无疑地在最后。

离云冈全部稍远,有最偏东的两塔洞,塔居洞中心,注重于建筑形式方面,瓦檐、斗拱及支柱,均极清晰显明,佛像反模糊无甚特长,年代当与中部诸大洞前后相若;尤其是释迦事迹图,宛似中部第二洞中所有。

就塔洞论,洞中央之塔柱雕大尊像者较早,雕楼阁者次之。详下文解释。

石窟的源流问题

石窟的制作受佛教之启迪,毫无疑问,但印度Ajanta(阿旃陀石窟)诸窟之平面,比较复杂,且纵穴甚深,内有支提塔,有柱廊,非我国所有。据Von Le Coq(勒科克)在新疆所调查者,其平面以一室为最普通,亦有二室者。室为方形,较印度之窟简单,但是诸窟的前面用走廊连贯,骤然看去,多数的独立的小窟团结一气,颇觉复杂,这种布置,似乎在中国窟与印度窟之间。

敦煌诸窟,伯希和的书中没有平面图,不得知其详。从像片推测,有二室连接的。有塔柱,四面雕佛像的。室的平面,也是以方形和长方形居多。疑与新疆石窟是属于一个系统,只因没有走廊联络,故更为简单。

云冈中部诸洞,大半都是前后两间。室内以方形和长方形为最普通。当然受敦煌及西域的影响较多,受印度的影响较少。所不可解者,昙曜最初所造的西部五大窟,何以独作椭圆形、杏仁形,其后中部诸洞,始与敦煌等处一致?岂此五洞出自昙曜及其工师独创的意匠?抑或是受了敦煌西域以外的影响?在全国石窟尚未经精密调查的今日,这个问题又只得悬起待考了。

石刻中所表现的建筑形式

云冈石窟所表现的塔分两种:一种是塔柱,另一种便是壁面上浮雕的塔。

(甲)塔柱是个立体实质的石柱,四面镂着佛像,最初塔柱是模仿印度石窟中的支提塔,纯然为信仰之对象。这种塔柱立在中央,为的是僧众可以绕行柱的周围,礼赞供养。伯希和《敦煌图录》中认为北凉建造的第一百十一洞,就有塔柱,每面皆琢佛像。云冈东部第四洞及中部第二洞、第七洞,也都是如此琢像在四面的,其受敦煌影响,当没有疑问。所宜注意之点,则是由支提塔变成四面雕像的塔柱,中间或尚有其过渡形式,未经认识,恐怕仍有待于专家的追求。

稍晚的塔柱,中间佛像缩小,柱全体成小楼阁式的塔,每面镂刻着檐柱、斗拱,当中刻门拱形(有时每面三间或五间),浮雕佛像,即坐在门拱里面。虽然因为连着洞顶,塔本身没有顶部,但底下各层,实可作当时木塔极好的模型。

与云冈石窟同时或更前的木构建筑,我们固未得见,但《魏书》中有许多建立多层浮图的记载,且《洛阳伽蓝记》中所描写的木塔,如熙平元年(公元五一六年)胡太后所建之永宁寺九层浮图,距云冈开始造窟仅五十余年,木塔营建之术,则已臻极高程度,可见半世纪前,三五层木塔,必已甚普通。至于木造楼阁的历史,根据史料,更无疑的已有相当年代,如《后汉书·陶谦传》,说“笮融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盘,下为重楼”。而汉刻中,重楼之外,陶质冥器中,且有极类塔形的三层小阁,每上一层面阔且递减。故我们可以相信云冈塔柱,或浮雕上的层塔,必定是本着当时的木塔而镌刻的,绝非臆造的形式。因此云冈石刻塔,也就可以说是当时木塔的石仿模型了。

属于这种的云冈独立塔拄,共有五处,平面皆方形(《洛阳伽蓝记》中木塔亦谓“有四面”),列表如下:

上列五例,以西部第六洞的塔柱为最大,保存最好。塔下原有台基,惜大部残毁不能辨认。上边五层重叠的阁,面阔与高度呈递减式,即上层面阔同高度,比下层每次减少,使外观安稳隽秀。这个是中国木塔重要特征之一,不意频频见于北魏石窟雕刻上,可见当时木塔主要形式已是如此,只是平面,似尚限于方形。

日本奈良法隆寺,借高丽东渡僧人监造,建于隋炀帝大业三年(公元六○七年),间接传中国六朝建筑形制。虽较熙平元年永宁寺塔,晚几个世纪,但因远在外境,形制上亦必守旧,不能如文化中区的迅速精进。法隆寺塔共五层,平面亦是方形;建筑方面已精美成熟,外表玲珑开展。推想在中国本土,先此百余年时,当已有相当可观的木塔建筑无疑。

至于建筑主要各部,在塔柱上亦皆镌刻完备,每层的阁所分各间,用八角柱区隔,中雕龛拱及像(龛有圆拱,五边拱两种间杂而用)柱上部放坐斗,载额枋,额枋上不见平板枋。斗拱仅柱上用一斗三升;补间用“人字拱”;檐椽只一层,断面作圆形,椽到阁的四隅作斜列状,有时檐角亦微微翘起。椽与上部的瓦陇间隔,则上下一致。最上层因须支撑洞的天顶,所以并无似浮雕上所刻的刹柱相轮等等。除此之外,所表现各部,都是北魏木塔难得的参考物。

又东部第一洞、第二洞的塔柱,每层四隅皆有柱,现仅第二洞的尚存一部分。柱断面为方形,微去四角。旧时还有栏杆围绕,可惜全已毁坏。第一洞廊上的天花作方格式,还可以辨识。

中部第二洞的四小塔柱,位于刻大像的塔柱上层四隅。平面亦方形。阁共九层,向上递减至第六层。下六层四隅,有凌空支立的方柱。这四个塔柱因平面小,故檐下比较简单,无一斗三升的斗拱,人字拱及额枋。柱是直接支于檐下,上有大坐斗,如同多立克柱式(Doric Order),更有意思的,就是檐下每龛门拱上,左右两旁有伸出两卷瓣的拱头,与奈良法隆寺金堂上“云肘木”(即云形拱)或玉虫厨子柱上的“受肘木”极其相似,唯底下为墙,且无柱故亦无坐斗。

这几个多层的北魏塔型,又有个共有的现象,值得注意的,便是底下一层檐部,直接托住上层的阁,中间没有平坐。此点即奈良法隆寺五层塔亦如是。阁前虽有勾阑,却非后来的平坐,因其并不伸出阁外,另用斗拱承托着。

(乙)浮雕的塔,遍见各洞,种类亦最多。除上层无相轮,仅刻忍冬草纹的,疑为浮雕柱的一种外(伊东因其上有忍冬草,称此种作希腊科林斯柱式Corinthian Order)其余列表如下:

一层塔。

① 上圆下方,有相轮五重。见中部第二洞上层,及中部第九洞。

② 方形。见中部第九洞。

三层塔——平面方形,每层间数不同。

① 见中部第七洞,第一层一间,第二层二间,第三层一间,塔下有方座,脊有合角鸱尾,刹上具相轮五重及珠宝。

② 见中部第八洞和第九洞,每层均一间。

③ 见西部第六洞,第一层二间,第二、三层各一间,每层脊有合角鸱尾。

④ 见西部第二洞,第一、二层各一间,第三层二间。

五层塔——平面方形。

① 见东部第二洞,此塔有侧脚。

② 见中部第二洞有台基,各层面阔、高度,均向上递减。

③ 见中部第七洞。

七层塔——平面方形。

见中部第七洞塔下有台座,无枭混及莲瓣。每层之角悬幡,刹上具相轮五层及宝珠。

以上甲、乙两种的塔,虽表现方法稍不同,但所表示的建筑式样,除圆顶塔一种外,全是中国“楼阁式塔”建筑的实例。现在可以综合它们的特征,列成以下各条。

(一)平面全限于方形一种,多边形尚不见。

(二)塔的层数,只有东部第一洞有个偶数的,其余全是奇数,与后代同。

(三)各层面阔和高度向上递减,亦与后代一致。

(四)塔下台基没有曲线枭混和莲瓣,颇像敦煌石窟的佛座,疑当时还没有像宋代须弥座的繁缛雕饰。但是后代的枭混曲线,似乎是由这种直线枭混演变出来的。

(五)塔的屋檐皆直檐(但浮雕中殿宇的前檐,有数处已明显地上翘),无裹角法,故亦无仔角梁、老角梁之结构。

(六)椽子仅一层,但已有斜列的翼角椽子。

(七)东部第二窟之五层塔浮雕,柱上端向内倾斜,大概是后世侧脚之开始。

(八)塔顶之形状:东部第二洞浮雕五层塔,下有方座。其露盘极像日本奈良法隆寺五重塔,其上忍冬草雕饰,如日本的受花,再上有覆钵,覆钵上刹柱饰,相轮五重顶,冠宝珠。可见法隆寺刹上诸物,俱传自我国,分别只在法隆寺塔刹的覆钵,在受花下,云冈的却居受花上。云冈刹上没有水烟,与日本的亦稍不同。相轮之外廓,上小下大(东部第二洞浮雕),中段稍向外膨出。东部第一洞与中部第二洞之浮雕塔,二塔三刹,关野谓为“三宝”之表征,其制为近世所没有。总之根本全个刹,即是一个“窣堵坡”(Stupa)。

(九)中国楼阁向上递减,顶上加一个“窣堵坡”,便为中国式的木塔。所以塔虽是佛教象征意义最重的建筑物,传到中土,却中国化了,变成这中印合壁的规模,而在全个结构及外观上中国成分,实又占得多。如果《后汉书·陶谦传》所记载的,不是虚伪,此种木塔,在东汉末期,恐怕已经布下种子了?

殿宇

壁上浮雕殿宇共有两种,一种是刻成殿宇正面模型,用每两柱间的空隙,镌刻较深佛龛而居像;另一种则是浅刻释迦事迹图中所表现的建筑物。这两种殿宇的规模,虽甚简单,但建筑部分,固颇清晰可观,和浮雕诸塔同样,有许多可供参考的价值,如同檐柱、额枋、斗拱、房基、栏杆、阶基等等。不过前一种既为佛龛的外饰,有时竟不是十分忠实的建筑模型;檐下瓦上,多增加非结构的花鸟,后者因在事迹图中,故只是单间的极简单的建筑物,所以两种均不足代表当时的宫室全部的规矩。它们所供给的有价值的实证,故仍在几个建筑部分上(详见下文)。

洞口柱廊

洞口因石质风化太甚,残破不堪,石刻建筑结构,多已不能辨认。但中部诸洞有前后两室者,前室多作柱廊,形式类希腊神庙前之茵安提斯(Inantis)柱廊之布置。廊作长方形,面阔约倍于进深,前面门口加两根独立大支柱,分全面阔为三间。这种布置,亦见于山西天龙山石窟,唯在比例上,天龙山的廊较为低小,形状极近于木构的支柱及阑额。云冈柱廊(最完整的见于中部第八洞),柱身则高大无比。廊内开敞,刻几层主要佛龛。惜外面其余建筑部分,均风化不稍留痕迹,无法考其原状。

石刻中所见建筑部分

柱的平面虽说有八角形、方形两种,但方形的,亦皆微去四角,而八角形的,亦非正八角形,只是所去四角稍多,“斜边”几乎等于“正边”而已。

柱础见于中部第八洞的,也作八角形,颇像宋式所谓。柱身下大上小,但未有entasis(凸肚状)及卷杀。柱面常有浅刻的花纹,或满琢小佛龛。柱上皆有坐斗,斗下有皿板,与法隆寺同。

柱部分显然得外国影响的,散见各处:如(一)中部第八洞入口的两侧有二大柱,柱下承以台座,略如希腊古典的Pedestal(底座)疑是受犍陀罗的影响。(二)中部第八洞柱廊内墙东南转角处,有一八角短柱立于勾栏上面;柱头略像方形小须弥座,柱中段绕以莲瓣雕饰,柱脚下又有忍冬草叶,由四角承托上来。这个柱的外形,极似印度式样,虽然柱头、柱身及柱脚的雕饰,严格的全不本着印度花纹。(三)各种希腊柱头,中部第八洞有爱奥尼克式(Ionic Order)柱头极似Temple of Neandria(尼德兰神庙)柱头。散见于东部第一洞,中部第三、四等洞的,有科林斯式柱头,但全极简单,不能与希腊正规的Order(柱式)相比;且云冈的柱头乃忍冬草大叶,远不如希腊叶饰的复杂。(四)东部第四洞有人形柱,但极粗糙,且大部已毁。(五)中部第二洞龛拱下,有小短柱支托,则又完全作波斯形式,且中部第八洞壁面上,亦有兽形拱与波斯兽形柱头相同。(六)中部某部浮雕柱头,见于印度古石刻。

阑额

阑额载于坐斗内,没有平板枋,额亦仅有一层。坐斗与阑额中间有细长替木,见中部第五、第八洞内壁上浮雕的正面殿宇。阑额之上又有坐斗,但较阑额下,柱头坐斗小很多,而与其所承托的斗拱上三个升子斗,大小略同。斗拱承柱头枋,枋则又直接承于椽子底下。

斗拱

柱头铺作一斗三升放在柱头上之阑额上,拱身颇高,无拱瓣,与天龙山的例不同。升有皿板。补间,铺作有人字形拱,有皿板,人字之斜边作直线,或尚存古法。

中部第八洞壁面佛龛上的殿宇正面,其柱头铺作的斗拱,外形略似一斗三升,而实际乃刻两兽背面屈膝状,如波斯柱头。

屋顶

一切屋顶全表现四柱式,无歇山、硬山、挑山等。屋角或上翘,或不翘,无仔角梁、老角梁之表现。

椽子皆一层,间隔较瓦轮稍密,瓦皆筒瓦。屋脊的装饰,正脊两端用鸱尾,中央及角脊用凤凰形装饰,尚保留汉石刻中所示的式样。正脊偶以三角形之火焰与凤凰,间杂用之,其数不一,非如近代,仅于正脊中央放置宝瓶。如中部第五、第六、第八等洞。

门与拱

门皆方首。中部第五洞门上有斗拱檐椽,似模仿木造门罩的结构。

拱门多见于壁龛。计可分两种:圆拱及五边拱。圆拱的内周(Introdus)多刻作龙形,两龙头在拱开始处。外周(Extrodus)作宝珠形。拱面多雕趺坐的佛像。这种拱见于敦煌石窟,及印度古石刻,其印度的来源,甚为明显。所谓五边拱者,即方门抹去上两角,这种拱也许是中国固有。我国古代未有发券方法以前,有圭门圭窦之称;依字义解释,圭者尖首之谓,室如形,进一步在上面加一边而成,也是演绎程序中可能的事。在敦煌无这种拱龛,但壁画中所画中国式城门,却是这种形式,至少可以证明云冈的五边拱,不是从西域传来的。后世宋代之城门,元之居庸关,都是用这种拱。云冈的五边拱,拱面都分为若干方格,格内多雕飞天;拱下或垂幔帐,或悬璎珞,做佛像的边框。间有少数佛龛,不用拱门,而用垂幛的。

栏杆及踏步

踏步只见于中部第二洞佛迹图内殿宇之前。大都一组置于阶基正中,未见两组、三组之列。阶基上的栏杆,刻作直棂,到踏步处并沿踏步两侧斜下。踏步栏杆下端,没有抱鼓石,与南京栖霞山舍利塔雕刻符合。

中部第五洞有万字栏杆,与日本法隆寺勾栏一致。这种栏杆是六朝唐宋间最普通的做法,图画见于敦煌壁画中。在蓟县独乐寺、应县佛宫寺塔上则都有实物留存至今。

藻井

石窟顶部,多刻作藻井,这无疑的也是按照当时木构在石上模仿的。藻井多用“支条”分格,但也有不分格的。藻井装饰的母题,以飞仙及莲花为主,或单用一种,或两者掺杂并用。龙也有用在藻井上的,但不多见。

藻井之分划,依室的形状,颇不一律,较之后世齐整的方格,趣味丰富得多。斗八之制,亦见于此。

窟顶都是平的,敦煌与天龙山之形天顶,不见于云冈,是值得注意的。

石刻的飞仙

洞内外壁面与藻井及佛后背光上,多刻有飞仙,作盘翔飞舞的姿势,窈窕活泼,手中或承日月宝珠,或持乐器,有如基督教艺术中的天使。飞仙的式样虽然甚多,大约可分两种,一种是着印度湿褶的衣裳而露脚的;一种是着短裳曳长裙而不露脚,裙末在脚下缠绕后,复张开飘扬的。两者相较,前者多肥笨而不自然,后者轻灵飘逸,极能表出乘风羽化的韵致,尤其是那开展的裙裾及肩臂上所披的飘带,生动有力,迎风飞舞,给人以回翔浮荡的印象。

从要考研飞仙的来源方面来观察它们,则我们不能不先以汉代石刻中与飞仙相似的神话人物和印度佛教艺术中的飞仙,两相比较着看。结果极明显的,看出云冈的露脚,肥笨作跳跃状的飞仙,是本着印度的飞仙模仿出来的无疑,完全与印度飞仙同一趣味。而那后者,长裙飘逸的,有一些并着两腿,望一边曳着腰身,裙末翘起,颇似人鱼,与汉刻中鱼尾托云的神话人物,则又显然同一根源。后者这种屈一膝作猛进姿势的,加以更飘散的裙裾,多脱去人鱼形状,更进一步,成为最生动灵敏的飞仙,我们疑心它们在云冈飞仙雕刻程序中,必为最后最成熟的作品。

天龙山石窟飞仙中之佳丽者,则是本着云冈这种长裙飞舞的,但更增富其衣褶,如腰部的散褶及裤带。肩上飘带,在天龙山的,亦更加曲折回绕,而飞翔姿势,亦愈柔和浪漫。每个飞仙加上衣带彩云,在布置上,常有成一圆形图案者。

曳长裙而不露脚的飞仙,在印度西域佛教艺术中俱无其例,殆亦可注意之点。且此种飞仙的服装,与唐代陶俑美人甚似,疑是直接写真当代女人服装。

飞仙两臂的伸屈,颇多姿态;手中所持乐器亦颇多种类,计所见有如下条件:

鼓,状,以带系于项上,腰鼓、笛、笙、琵琶、筝(类外国的竖琴)但无钹。其他则常有持日、月、宝珠及散花者。

总之飞仙的容貌仪态亦如佛像,有带浓重的异国色彩者,有后期表现中国神情美感者。前者身躯肥胖,权衡短促,服装简单,上身几全袒露,下裳则作印度式短裙,缠结于两腿间,粗陋丑俗。后者体态修长,风致娴雅,短衣长裙,衣褶简而有韵,肩带长而回绕,飘忽自如,的确能达到超尘的理想。

云冈石刻中装饰花纹及色彩

云冈石刻中的装饰花纹种类奇多,而十之八九,为外国传入的母题及表现。其中所示种种饰纹,全为希腊的来源,经波斯及犍陀罗而输入者,尤其是回折的卷草,根本为西方花样之主干,而不见于中国周汉各饰纹中。但自此以后,竟成为中国花样之最普通者,虽经若干变化,其主要左右分枝回旋的原则,仍始终固定不改。

希腊所谓叶饰,本来颇复杂,云冈所见则比较简单:日人称为忍冬草,以后中国所有卷草、西番草、西番莲者,则全本源于回折的叶形花纹。

“连环纹”,其原则是每一环自成一组,与它组交结处,中间空隙,再填入小花样;初望之颇似汉时中国固有的绳纹,但绳纹的原则,与此大不相同,因绳纹多为两根盘结不断;以绳纹复杂交结的本身,作图案母题,不多借力于其他花样。而此种以三叶花为主的连环纹,则多见于波斯、希腊雕饰。

佛教艺术中所最常见的莲瓣,最初无疑根源于希腊水草叶,而又演变而成为莲瓣者。但云冈石刻中所呈示的水草叶,则仍为希腊的本来面目,当是由犍陀罗直接输入的装饰。同时佛座上所见的莲瓣,则当是从中印度随佛教所来,重要的宗教饰纹,其来历却又起源于希腊水草叶者。中国佛教艺术积渐发达,莲瓣因为带着象征意义,亦更兴盛,种种变化及应用,叠出不穷,而水草叶则几绝无仅有,不再出现了。

其他饰纹如璎珞(Heads)、花绳(Garlands)及束苇(Reeds)等,均为由犍陀罗传入的希腊装饰无疑。但尖齿形之幕沿装饰,则绝非希腊式样,而与波斯锯齿饰或有关系。真正万字纹未见于云冈石刻中,偶有万字勾栏,其回纹与希腊万字,却绝不相同。水波纹亦偶见,当为中国固有影响。

以兽形为母题之雕饰,共有龙、凤、金翅鸟(Garuda)、螭首、正面饕餮、狮子,这些除金翅鸟为中印度传入,狮子带着波斯色彩外,其余皆可说是中国本有的式样,而在刻法上略受西域影响的。

汉石刻砖纹及铜器上所表观的中国固有雕纹,种类不多,最主要的如雷纹、斜线纹、斜方格、斜方万字纹,直线或曲线的水波纹、绳纹、锯齿、乳箭头叶、半圆弧纹等,此外则多倚赖以鸟兽人物为母题的装饰,如青龙、白虎、饕餮、凤凰、朱雀,以及枝柯交扭的树、成列的人物车马及打猎时奔窜的犬鹿兔豕等等。

对汉代或更早的遗物有相当认识者,见到云冈石刻的雕饰,实不能不惊诧北魏时期由外传入崭新花样的数量及势力!盖在花纹方面,西域所传入的式样,实可谓喧宾夺主,从此成为十数世纪以来中国雕饰的主要渊源。继后唐宋及后代一切装饰花纹,均无疑义的、无例外的,由此展进演化而成。

色彩方面最难讨论,因石窟中所施彩画,全是经过后世的重修,伧俗得很。外壁悬崖小洞,因其残缺,大概停止修葺较早,所以现时所留色彩痕迹,当是较古的遗制,但恐怕绝不会是北魏原来面目。佛像多用朱,背光绿地;凸起花纹用红或青或绿。像身有无数xiao穴,或为后代施色时用以钉布布箔以涂丹青的。

窟前的附属建筑

论到石窟寺附属殿宇部分,我们得先承认,无论今日的石窟寺木构部分所给予我们的印象为若何;其布置及结构的规模为若何,欲因此而推断一千四百余年前初建时的规制,及历后逐渐增辟建造的程序,是个不可能的事。不过距开窟仅四五十年的文献,如《水经注》里边的记载,应当算是我们考据的最可靠材料,不得不先依其文句,细释而检讨点事实,来作参考。

《水经注·㶟水条》里,虽无什么详细的描写,但原文简约清晰,亦非夸大之词。“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关于云冈巨构,仅这四句简单的描述而已。这四句中,首次末三段,句句既是个真实情形的简说。至今除却河流干涸,沙床已见外,这描写仍与事实相符,可见其中第三句“山堂水殿,烟寺相望”当也是即景说事。不过这句意义,亦可作两种解说。一个是:山和堂,水和殿,烟和寺,各各对望着,照此解释,则无疑的有“堂”“殿”和“寺”的建筑存在,且所给的印象,是这些建筑物与自然相照对峙,必有相当壮丽,在云冈全景中,占据重要的位置的。

第二种解说,则是疑心上段“山堂水殿”句,为含着诗意的比喻,称颂自然形势的描写。简单说便是:据山为堂(已是事实),因水为殿的比喻式,描写“山而堂,水而殿”的意思,因为就形势看山崖临水,前面地方颇近迫,如果重视自然方面,则此说倒也逼切写真,但如此则建筑部分已是全景毫末,仅剩烟寺相望的“寺”,而这寺到底有多少是木造工程,则又不可得而知了。

《水经注》里这几段文字所以给我们附属木构殿宇的印象,明显的当然是在第三句上,但严格说,第一句里的“因岩结构”,却亦负有用当责任的。观现今清制的木构殿阁,尤其是由侧面看去,实令人感到“因岩结构”描写得恰当真切之至。这“结构”两字,实有不止限于山岩方面,而有注重于木造的意义蕴在里面。

现在在云冈的石佛寺木建殿宇,只限于中部第一、第二、第三大洞前面,山门及关帝庙在第二洞中线上。第一洞、第三洞,遂成全寺东西偏院的两阁,而各有其两厢配殿。因岩之天然形势,东西两阁的结构、高度、布置均不同。第二洞洞前正殿高阁共四层,内中留井,周围如廊,沿梯上达于顶层,可平视佛颜。第一洞同之。第三洞则仅三层(洞中佛像亦较小许多),每层有楼廊通第二洞。但因二洞、三洞南北位置之不相同,使楼廊微作曲折,颇增加趣味。此外则第一洞西,有洞门通崖后,洞上有小廊阁。第二洞后崖上,有斗尖亭阁,在全寺的最高处。这些木建殿阁厢庑,依附岩前,左右关连,前后引申,成为一组;绿瓦巍峨,点缀于断崖林木间,遥望颇壮丽,但此寺已是云冈石崖一带现在唯一的木构部分,且完全为清代结构,不见前朝痕迹。近来即此清制楼阁,亦已开始残破,盖断崖前风雨侵凌,固剧于平原各地,木建损毁当亦较速。

关于清以前各时期中云冈木建部分到底若何,在雍正《朔平府志》中记载左云县云冈堡石佛寺古迹一段中,有若干可注意的之点。

《朔平府志》里讲:“规划甚宏,寺原十所:一曰同升,二曰灵光,三曰镇国,四曰护国,五曰祟福,六曰童子,七曰能仁,八曰华严,九曰天宫,十曰兜率。其中有元载所造石佛二十龛;石窑千孔,佛像万尊。由隋唐历宋元,楼阁层凌,树木蓊郁,俨然为一方胜概。”这里的“寺原十所”的寺,因为明言数目,当然不是指洞而讲。“石佛二十龛”亦与现存诸洞数目相符。唯“元载所造”的“元”,令人颇不解。雍正《通志》同样句,却又稍稍不同,而曰“内有元时石佛二十龛”。这两处恐皆为“元魏时”所误。这十寺既不是以洞为单位计算的,则疑是以其他木构殿宇为单位而命名者。且“楼阁层凌,树木蓊郁”,当时木构不止现今所余三座,亦恰如当日树木蓊郁,与今之秃树枯干,荒凉景象,相形之下,不能同日而语了。

所谓“由隋唐历宋元”之说,当然只是极普通的述其历代相沿下来的意思。以地理论,大同朔平不属于宋,而是辽金地盘;但在时间上固无分别。且在雍正修《朔平府志》时,辽金建筑本可仍然存在的。大同一城之内,辽金木建,至今尚存七八座之多。佛教盛时,如云冈这样重要的宗教中心,亦必有多少建设。所以府志中所写的“楼阁层凌”,或许还是辽金前后的遗建,至少我们由这府志里,只知道“其山最高处曰云冈,冈上建飞阁三重,阁前有世祖章皇帝(顺治)御书‘西来第一山’五字及‘康熙三十五年西征回銮幸寺赐’匾额,而未知其他建造工程”。而现今所存之殿阁,则又为乾、嘉以后的建筑。

在实物方面,可作参考的材料的,有如下各点:

一、龙门石窟崖前,并无木建庙宇。

二、天龙山有一部分有清代木建,另有一部分则有石刻门洞;楣、额、支柱,极为整齐。

三、敦煌石窟前面多有木廊,见于伯希和《敦煌图录》中。前年关于第一百三十洞前廊的年代问题有伯希和先生与梁思成通信讨论,登载本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三卷四期,证明其建造年代为宋太平兴国五年的实物。第一百二十窟A的年代是宋开宝九年,较第一百三十洞又早四年。

四、云冈西部诸大洞,石质部分已天然剥削过半,地下沙石填高至佛膝或佛腰,洞前布置,石刻或木建,盖早已湮没不可考。

五、云冈中部第五至第九洞,尚留石刻门洞及支柱的遗痕,约略可辨当时整齐的布置。这几洞岂是与天龙山石刻门洞同一方法,不借力于木造的规制的。

六、云冈东部第三洞及中部第四洞崖面石上,均见排列的若干栓眼,即凿刻的小方孔,殆为安置木建上的椽子的位置。察其均整排列及每层距离,当推断其为与木构有关系的证据之一。

七、因云冈悬崖的形势,崖上高原与崖下河流的关系,原上的雨水沿崖而下,佛龛壁面不免频频被水冲毁。崖石崩坏堆积崖下,日久填高,底下原积的残碑断片,反倒受上面沙积的保护,或许有若干仍完整地安眠在地下,甘心作埋没英雄,这理至显,不料我们竟意外地得到一点对于这信心的实证。在我们游览云冈时,正遇中部石佛寺旁边,兴建云冈别墅之盛举,大动土木之后,建筑地上,放着初出土的一对石质柱础,式样奇古,刻法质朴,绝非近代物。不过孤证难成立,云冈岩前建筑问题,唯有等候于将来有程序的科学发掘了。

结论

总观以上各项的观察所及,云冈石刻上所表现的建筑、佛像、飞仙及装饰花纹,给我们以下的结论。

云冈石窟所表现的建筑式样,大部分为中国固有的方式,并未受外来多少影响,不但如此,且使外来物同化于中国,塔即其例。印度“窣堵坡”方式,本大异于中国本来所有的建筑,及来到中国,当时仅在楼阁顶上,占一象征及装饰的部分,成为塔刹。至于希腊古典柱头如Gonid Order等虽然偶见,其实只呈装饰上偶然变化的点缀,并无影响可说。唯有印度的圆拱(外周作宝珠形的),还比较的重要,但亦只是建筑部分的形式而已。如中部第八洞门廊大柱底下的高Pedestal(基座),本亦是西欧古典建筑的特征之一,既已传入中土,本可发达传布,影响及于中国柱础。孰知事实并不如是,隋唐以及后代柱础,均保守石质覆盆等扁圆形式,虽然偶有稍高的筒形,亦未见多用于后世。后来中国的种种基座,则恐全是由台基及须弥座演化出来的,与此种Pedestal(基座)并无多少关系。

在结构原则上,云冈石刻中的中国建筑,确是明显表示其应用构架原则的。构架上主要部分,如支柱、阑额、斗拱、椽瓦、檐脊等,一一均应用如后代;其形式且均为后代同样部分的初型无疑。所以可以证明,在结构根本原则及形式上,中国建筑两千年来保持其独立性,不曾被外来影响所动摇。所谓受印度、希腊影响者,实仅限于装饰、雕刻两方面的。

佛像雕刻,本不是本篇注意所在,故亦不曾详细作比较研究而讨论之。但可就其最浅见的趣味派别及刀法,略为提到。佛像的容貌衣褶,在云冈一区中,有三种最明显的派别。

第一种是带着浓重的中印度色彩的,比较呆板僵定,刻法呈示在模仿方面的努力。佳者虽勇毅有劲,但缺乏任何韵趣,弱者则颇多伧丑。引人兴趣者,单是其古远的年代,而不是美术的本身。

第二种佛容修长,衣褶质实而流畅。弱者质朴庄严;佳者含笑超尘,美有余韵,气魄纯厚,精神栩栩,给人以超人的定,超神的动;艺术之最高成绩,荟萃于一痕一纹之间,任何刀削雕琢,平畅流丽,全不带烟火气。这种创造,纯为汉族本其固有美感趣味,在宗教艺术方面的发展。其精神与汉刻密切关联,与中印度佛像,反疏隔不同旨趣。

飞仙雕刻亦如佛像,有上面所述两大派别;一为模仿,以印度像为模型;一为创造,综合模仿所得经验,与汉族固有趣味及审美倾向,作新的尝试。

这两种时期距离并不甚远,可见汉族艺术家并未奴隶于模仿,而印度犍陀罗刻像雕纹的影响,只作了汉族艺术家发挥天才的引火线。

云冈佛像还有一种,只是东部第三洞三巨像一例。这种佛像雕刻艺术,在精神方面乃大大退步,在技艺方面则加增谙熟繁巧,讲求柔和的曲线、圆滑的表面。这倾向是时代的,还是主刻者个人的,却难断定了。

装饰花纹在云冈所见,中外杂陈,但是外来者,数量超过原有者甚多。观察后代中国所熟见的装饰花纹,则此种外来的影响势力范围极广。殷周秦汉金石上的花纹,始终不能与之抗衡。

云冈石窟乃西域印度佛教艺术大规模侵入中国的实证。但观其结果,在建筑上并未动摇中国基本结构。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新变化、新刻法,散布流传直至今日,的确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1) 原载于1933年12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3~4期,署名: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