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绝句,历来诗论家都颇有微词;表现得最露骨的要算是胡应麟了。他在《诗薮》内篇干脆地说:
子美于绝句无所解,不可法也。
盛唐长五言绝,不长七言绝者,孟浩然也;长七言绝,不长五言绝者,高达夫也;五七言俱工者太白;五七言俱无所解者少陵。
应该承认:在杜甫诗中,绝句确实是个比较薄弱的环节。然而这只是和他的其他各体诗歌比较而言的,并非“无所解”或“不可法”。
绝句在杜诗中占的比重并不大,但这里面的情况却很复杂。不加区别而笼统地作出任何一种结论,或者强调某一方面而无视于另一方面,都是错误的。反之,若能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较全面地进行具体分析,则不难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同时还会给我们在研究唐代诗歌风格流派的发展上以重要的启示。
绝句来自民间,到唐朝的八世纪上半期,在文人创作领域里发展得十分繁荣。和杜甫同时的如李白、王昌龄、王之涣、王维、高适、岑参、崔国辅都是这方面的名手。他们的风格,各不相同,有的雄浑,有的秀丽,有的高华,有的清微淡远。他们所描写的题材,有宫怨、闺情、思乡怀友、览古登临,而更多的则是沿用乐府旧题,如《采莲歌》、《出塞曲》、《从军行》等,也是五光十彩的。盛唐绝句,流传万口的名篇,真是不少。它们共同的优点,在于形象单纯,声调和谐,富有民歌气息。它们主要是以情致见长,韵味取胜的。
杜甫是我国古代伟大诗人之一,他之所以伟大,在于创造性地继承了《诗经》以来优良的诗歌传统,全面地总结了前人的创作经验,扩大和加深了诗歌的内涵,把诗歌和现实的关系联系得更为密切。为了适应于表现新的更复杂、更丰富的时代内容,有关各体诗歌形式的运用,他都曾大力地在已有的基础上分别予以巩固、革新和提高。古体是如此,歌行是如此,律诗是如此,绝句也是这样。
他本来是想扩展绝句的功能的,但在艺术实践中,却没有能够完全实现他的理想。姑举一诗为例:
秋风嫋嫋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
——《和严郑公军城早秋》
代宗李豫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严武击败内侵的吐蕃七万多人,收复当狗城和盐州城。战争从秋天开始,到冬天结束。严武写了一首《军城早秋》,这是杜甫的和作。这首诗从表现内容和艺术结构看都较完整,然而我们读了之后,总有一种歉然不足的感觉,它好像不是一首绝句,而是一首未完成的七言律诗,这就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了。
再看严武这首《军城早秋》原作: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卤,莫遣沙场匹马还。
在实写战争过程中,笔意是如何的酣畅,气韵是如何的飞动!“更催”“莫遣”,如脱弦的疾箭,如闪光的流星,就不像“已收”和“欲夺”那样见出人为的痕迹。这不是虚中有实,而是实中见虚。
再看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一:
莫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
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
从表面看来,诗的结构,与《和严郑公军城早秋》完全一样,但这位“笔底银河落九天”的李白,却另有匠心。从渭水到锦江,以玉垒作长安,是西巡南京(指成都)的事实,可诗中着一“转”字,着一“回”字,由“转”到“成”,由“回”到“作”,便化实为虚,显得气机流畅,转运无痕。此之谓虚实相参,以虚带实。而杜甫的绝句如《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中的“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后代看”,“始是乾坤王室正,却教江汉客魂销”,“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等,其病都在于语意太实,语气太重。五绝中,像《武侯庙》《八阵图》也是如此,不一一枚举。
从这个角度来看,绝句似乎不是杜甫的本色当行。这算是杜甫绝句的一种情况。
但我们不应只看到他失败的教训,同时也应看到他的成功的经验。下述两种类型的绝句,便可说明这个问题:
首先在杜甫集里,出现了一种杂感式的谈艺论文,评今鉴古的组诗,如《戏为六绝句》、《解闷》十二首之类者皆是。这类的诗,在前代或同时人的古体中虽偶然一见,然而用绝句来表现这种内容,则是杜甫的创举。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戏为六绝句》之一
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解闷》十二首之一
上面引的两首,前一首是针对当时流行的谬论,给予“初唐四杰”以历史的评价,后一首是诗人自道作诗的甘苦的。在短短四句之中,有精辟的分析,有明确的结论,也有批评和讽刺,见出诗人独特的见解,给人以明快和亲切之感。倘若把它意译出来,就是一篇绝妙的杂文。
这类的诗,是随意成吟的,但诗人却能寓深刻的用意于轻松笔墨之中,不矜才情、不使气力地写了出来。它的内容很复杂,涉及的问题很广泛,而组织得又非常灵活。像《戏为六绝句》,有的是谈诗歌创作的原则,批评的标准和尺度,有的是谈诗的风格和意境,有的是对具体作家的评价。分开来看,可以划成几个单元(前一首意有未尽的,后一首可作补充,如“杨王卢骆当时体”一首后,接着就是“纵使卢王操翰墨”一首,“不薄今人爱古人”一首后,接着就是“未及前贤更勿疑”一首);合起来看,又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一篇杜甫的诗论之纲。再如《解闷》十二首,则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每一首各自成篇。然而读了之后,人们对于杜甫晚年流寓夔州时的生活和心情,他那忧时念乱,抚今思昔,漂泊无依之感,和热爱生活,热爱创作,追怀旧友,奖掖后进的情怀,却得到了完整的理解。这些都在内容上扩充了绝句的容量,而又是适应于绝句的形式的。
这类的绝句,它可以围绕着一个主题,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去着笔;也可以把一时所感触到的并没有紧密联系的散杂小诗组合在一起。绝诗只有四句一首,用来表明一个意思,非常集中,非常便当。当然这短小的形式,是有限制的;可是把它集合起来,作为组诗,篇数可多可少,是不受任何限制的。这样,就充分地发挥了绝句这一形式的作用,而在相对的意义上克服了它形式上的局限性。
这类绝句的特点,在于抒情和说理的密切结合,敏锐地反映了诗人的一些片断的思想和零星的见解;它给后人的启发是很大的。后来许多论诗的绝句,如李商隐的《漫成》三首,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等,都是《戏为六绝句》的滥觞。其他一些杂感式的小诗,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杜甫的影响,那就更不用说了。
人们都知道,晚唐绝句好著议论,下启宋人诗风;殊不知开辟晚唐途径的,却是杜甫。
杜甫的绝句,大半是入蜀以后的作品;入蜀以前的绝句,在杜集中,现存仅有《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一首。倘用题材区分,就中占绝大多数的,是描写当地风景和风俗人情的。如《春水生二绝》、《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三绝句》、《绝句》四首、《夔州歌十绝句》等(上面引的《解闷》十二首,也杂有写景的诗)。
这类题材,在绝句中是最常见的,然而读了杜甫的诗,却有异样的感觉。
第一,在表现手法上,和盛唐一般的绝句不同,它是细致刻画,曲折达意的。如《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一: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后两句是说:江岸一簇无主桃花,临风开放,深浅相间,绮彩缤纷,分外显得可爱,真叫人不知爱哪种好。还是深红的可爱,还是浅红的可爱呢?诗人以诘问之语出之,笔意就显得深曲,更为传神。
第二,在音调上,也不像盛唐绝句那样的和谐铿锵。如《夔州歌十绝句》之一: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辟开流其间。
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
开头一句,七个字都是平声,第二句的平仄也不合一般的规格(第三字应该用平声,第五字应该用仄声)。这位“老去渐于诗律细”的诗人,难道不知道要谐音韵吗?当然不是。原来他于调声之术,已运到“从心所欲”的神化的境地;是有意从拗中取峭的。他有拗体的律诗,为什么就不能有拗体的绝句?《夔州歌》、《漫兴》、《江畔独步寻花》之类的绝句,大半都是拗体。
第三,在语言的运用上,较之盛唐其他各家的绝句,更多的杂有当时流行的口语。如《绝句漫兴》九首之一:
孰知茅檐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孰知”(即“熟知”,前引《解闷》:“孰知二谢将能事”的“孰知”同)、“更接”、“打着”这类的词语一连串的运用,在别人近体诗里是很少看到的。
第四,在句法上,有通篇用骈句的(如《绝句》四首中“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也有通篇用散句的(如前引《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黄师塔前江水东”一首);有骈散相参,前两句用骈句,后两句用散句的(《少年行》“巢燕养雏浑去尽”一首),更多的是前两句用散句,后两句用骈句(如前引《夔州歌十绝句》中“中巴之东巴山东”一首)可以说是极变化之能事。在章法上往往劈空而来,屹然而止,尤其显得突兀而不平常。
这些诗,和前面说的有关谈艺论文的诗,题材虽有不同,但风格是一致的。它们表现了杜甫绝句的艺术特色。过去有不少选家选录杜甫七绝,独取《赠花卿》、《江南逢李龟年》。应该承认,这两首小诗一唱三叹,婉而多风,确是佳作。然而这在盛唐绝句中是正声,而在少陵,则为别调;真正代表杜甫绝句成就的,在彼而不在此。王世贞在《艺苑卮言》里论盛唐七绝,指出杜甫是“变体”,他抓住问题主要的一面,看出了矛盾的特殊性。杜甫这类绝句艺术风格的特征,借用王安石评张籍诗所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见《题张司业集》)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老去诗篇浑漫与”,所以平易;“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奇崛。它的妙处,在于活跃着诗人盎然的生活情趣。其中虽也有滞累的句子和晦涩的地方,然而老树着花,枯枝败叶,无损于它的美。
若问这种风格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以为,首光应该看到的是:自然之美和生活之美在诗人的艺术构思中得到了融合无间的表现;同时,也不应忽略,它是受到当地民歌的深刻影响的。
杜甫始终是一位关心现实的诗人,遭遇天宝之乱以后,他并没有消极下去;相反地,他的思想是愈来愈深沉了。处于万方多难,避地天涯的岁月里,他那股忧时念国的激情,无从宣泄,出现在他生活周围的一切事物,包括自然界的水流花落,燕语莺啼,都动荡着他心底的微澜,成为他消散苦闷郁悒的寄托。“一物有情皆入赏”,在他的笔底,一一赋予这些客观景物以活泼的生意。
倘若不是把某一首诗孤立地来看,杜甫的热爱生活、热爱自然,总是和忧念时局、忧念人民的心情联系在一起的。其他各体诗是如此,绝句也是这样。杜甫对草堂景物的描写,和“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王维的辋川题咏,有着实质的不同。
蜀中山水,巉削险峻,别有一天。精雕细刻的现实主义手法,随着杜甫晚年对生活细致的观察,运用得更为纯熟,这就要求他在短小的绝句里洗剥得峭拔劲净,表现出一种刻露清奇的意境。自然之美和艺术之美相结合,是形成杜甫绝句独特风格的客观条件。
民间歌谣在盛唐文人绝句中产生影响最广泛的,是长江中下游的《吴声》、《西曲》。只要翻开一部《乐府诗集》来看,其间痕迹,异常鲜明。当时,由于中外接触的频繁,西北边地的《伊州歌》、《凉州歌》等,在中原也极盛行,朴质刚健的调子,多为文人们所喜爱。这些,都哺育了盛唐绝句极一时之盛。吸取民歌的丰富营养,杜甫和其他大诗人是相同的,然而他却在宽阔的民歌领域中寻找到另一条道路。
明人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杜子美《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蹊径。”《竹枝》是巴蜀民歌的一种,它是最优美的民间歌调之一,中唐时候,曾经引起一部分诗人的爱好,像顾况、白居易、刘禹锡都有仿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第一个勘探、发掘这矿藏的,则是大诗人杜甫。《竹枝》音调的特点是“咽”和“怨”,它有别于江南民歌的柔缓悠扬,也不同于西北民歌的宏阔嘹亮。现今流行的西南的民间歌曲,仍然是在这种传统的音调中,洋溢着浓厚的地方色彩。
《竹枝词》的形式,也是七字一句,四句一首,和七言绝句并无区别。所有文人的仿作,都是这样。它不同于七言绝句的是在音调。音调必须通过歌词的具体语言显示出来。依声作歌的刘禹锡的《竹枝词》是从拗中取峭的,杜甫绝句中的拗体,也是从拗中取峭的。所不同者,杜甫没有直接仿作,不是沿用传统的民歌题材而已。
试把杜甫这类的绝句和刘禹锡等人的《竹枝词》互相印证,它们的来龙去脉,便可以看得线索分明了。李东阳又说,这种意境,“韩退之亦有之”(见《怀麓堂诗话》)。可见这一流派,在盛唐已开其端;在中晚唐,就逐渐扩大了它的影响。这一线索,对我国七言绝句的发展,有重大关系,是值得文学史家密切注意的。
清人沈德潜选《唐诗别裁》,对杜甫这类的绝句一概不入录,理由是“少唱叹之音”(见“凡例”)。确实,杜甫的绝句,并不以反复咏叹,一语百情取胜;然而这只不过是风格上的异同,它又有什么不好呢?譬之嫩蕊繁花、姹紫嫣红的春色,和水清石瘦、橙黄橘绿的秋光,是各有境界,互不相掩的。
古代许多批评家,往往以停滞的眼光,去看待发展中的文学现象;往往看到问题的一面,而不看问题的另一面;不是从作品的本身去加以具体地分析,而是拿着一个固定不变的标准和尺度去进行评价。这样,自然就方凿圆枘,格格不入了。
或问:同样是入蜀以后的作品,为什么说,杜甫的绝句也有失败的教训呢?答曰:内容决定形式,但作为一个既定形式出现,它又有其相对的独立性,适应于一定的内容和一定的表现手法。绝句究竟是抒情的短歌,它只可能抒写一些片段的生活感受和发表些零碎的见解;虽然它同样有强烈的思想倾向性,但对重大的主题,它只可能侧面地反映,而不能正面地叙写;也不可能运用长篇诗歌里那种排比铺陈的表现手法;它在各体诗歌中,毕竟是形式短小的一种。文各有体,虽“尽得古今文人之体势,而兼文人之所独专”的杜甫,在绝对意义上,也无法打破这一形式本身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