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

新书》二百一《文艺》上、《旧书》一百九十上《文苑》上。

《新传》云:“是时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怒曰:‘是且交构。’斥出府。”《旧传》所叙略同。

茂元按:唐自开国以来,统治集团内部矛盾重重,愈演愈烈。诸皇子间萁豆之相燃,几无代无之。高祖时有玄武门之变;太宗时有太子承乾与魏王泰、晋王治(即高宗)、吴王恪之间夺储之争;高宗时情况尤为复杂。高宗八子,武后所生四人:长李弘,次李贤,次李显,次李旦。李贤即王勃之府主沛王,英王李显即中宗也。李弘初立为太子,为武后所杀;李贤继立,后又被废。《旧书》八十六《章怀太子传》:“时正议大夫明崇俨以符劾之术为则天所任,使密称英王状类太宗。……贤逾不自安。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崇俨为盗所杀,则天疑贤所为,……乃废贤为庶人。”其事虽出于武后之谋,然亦可窥见李贤与李显兄弟间之关系。特李贤未登储位以前,矛盾尚未发展为表面化耳。高宗防微杜渐,盖已察其端倪。王勃以文字游戏,至遭斥逐,其事虽出偶然,但又有其必然之理,正足反映当时皇族内哄之剧烈也。

王勃之遭斥逐,当在总章元年(公元668年)之末或次年之初。《王子安集》卷十二《拜南郊颂》中有云:“大唐有国之五十一年,皇帝有天下之一十九载也。”考自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至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为五十一年,而高宗永徽元年(公元650年)至是年为十九年。王勃作此文时,身在朝列,而次年五月即由长安入蜀注38,则斗鸡事在献颂之后,入蜀以前,明矣。

又按:李贤于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封沛王,咸亨三年(公元672年)徙封雍王,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立为皇太子;李显于显庆二年(公元657年)封周王,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始徙封英王注39。当李贤为沛王时,李显当称周王,不当称英王。两《唐书》并误。

《新传》云:“官奴曹达抵罪匿勃所,惧事泄,辄杀之。事觉,当诛;会赦,除名。父福畤,由雍州司功参军坐勃故左迁交趾令。勃往省,渡海溺水,痵而卒。年二十九。初,道出锺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勃,沆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一再报,语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旧传》未叙滕王阁事,但云:“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勃往交趾省父。……渡南海,堕水卒。”

茂元按:王勃作《滕王阁序》,历来传为文坛盛事。然作序之年,则记载互有歧异。王定保唐摭言》卷五:“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五引作‘十三’)。”《新书》谓作于南行省亲途中,则是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事,时王勃年二十六也注40。清人蒋清翊注《王子安集》,主《摭言》之说,于卷八本文“家君作宰”句下云:“王定保《唐摭言》载勃著序时年十四,盖福畤先为六合令也。辛文房唐才子传》乃谓福畤坐勃事远迁交趾令,勃往省亲,途过南昌时所作。此由辛氏见《新唐书》本传二事连叙,遂有此谬误。实则《唐书》有‘初’字界之,原不相蒙也。”余以为蒋氏之言,不仅与事实不合,且于《新书》亦为曲解;《新书》接叙滕王阁事于勃南行溺死之后,所谓“初”,盖追述生前之语;所谓“道出锺陵”,亦谓南行时途中所经。以《旧书》参之,其所谓“九月九日”,即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之九月九日也。倘因有一“初”字界之,而遂谓所叙为十二年前之事,则语意突兀无根,与上文全不相属矣。《唐才子传》本《新书》而略变其词,并无不合,亦无谬误。特一为补叙,一为顺叙,文字之措注有所不同耳。考杨炯《王子安集序》云:“父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交趾、六合二令,为齐州长史。”涉历先后,次第了然。蒋氏为牵合《摭言》之说,将福畤令六合事移至远迁炎方乃至雍州司功之前,不仅臆说无凭,且六合在洪州之北,由北南行赴六合,断无路经洪州之理。尤重要者,福畤之南迁,乃是远谪;其徙官六合,当为量移。序文有“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之语,只可施之于南迁远谪之时,不可移之于六合为令之日。又杨炯《王子安文集序》谓勃“弃官沉迹”,然后南行注41,序文亦云:“舍簪笏于百年,奉晨昏于万里。”假使此文为十四岁所作,其时王勃尚未登朝注42,有何“簪笏”之可舍?而省亲近在六合,更无“万里”之足云。即此内证,已足见《摭言》之不足据矣。盖王勃才华,世所艳称,而《滕王阁序》又复脍炙人口,故好事者缩小其作年,以夸大其早慧。文苑轶闻之流播,往往如此。王定保不察而误采之耳。

洪迈《容斋四笔》卷五:“王勃等四子之文皆精切有所本源,其用骈俪作记、序、碑、碣,盖一时体格如此,而后来颇议之。……韩公《滕王阁记》云:‘江南多游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注谓‘王勃作游阁序’。又云:‘中丞命为记,窃喜载名其上,辞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则韩之所以推勃,亦为不浅矣!”茂元按:六朝骈体,发展至唐,纂组益趋工丽,句调愈加整齐,四杰推一时之选,而《滕王阁序》尤为具有代表意义之作品,洪迈所谓“一时体格如此”也。此种文字,为晚唐、两宋四六文之滥觞。其间虽不无才情宏放,吐属清新之作,然就其总倾向言之,则讲求者唯在隶事对仗之工巧,色泽文采之鲜艳。重形式而轻内容,于斯为极。承梁、陈之弊,开风气之先,原本要终,四杰不能辞其咎。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正以其能自振于积习之中,大力反对此种文体也。昌黎论文之旨,具见集中诸作,旗帜至为鲜明,于四杰曾无假借。其《新修滕王阁记》(《昌黎集》十三)之所以盛推“三王”者,盖因王仲舒连类而及耳。考此文作于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时韩愈官袁州刺史,而王仲舒以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文中所云“三王之序、赋、记”,乃指王勃之序,王绪之赋,王仲舒之记(见旧注)。韩愈于王仲舒为属吏,此文又承王命而作,故因“三王”之巧合,而漫作应酬语以称颂之,非有意于论文,尤非论王勃、王绪之文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九集部别集类二《王子安集提要》亦据此以评四杰之文,实则洪迈及纪昀之所取于四杰者,乃在其淹贯群书,隶事精切,特借昌黎之盛名,以成其说耳,于昌黎之本旨,固无当也。然似是而非,转相援引,由来久矣。故辨之如此。

杨炯传

《新书》二百一《文艺》上附《王勃传》、《旧书》一百九十上《文苑》上。

《旧传》云:“炯幼聪敏,博学善属文。神童举,拜校书郎。”《新传》所叙略同。

茂元按:杨炯举神童,两《唐书》均未载年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四上杨炯《盈川集》下云:“显庆六年(公元661年),举神童,授校书郎。”马端临文献通考》二百三十一《经籍考》五十八引用其说;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徐松《登科记考》卷二并同,皆本之晁氏也。然炯《浑天赋序》云:“显庆五年(公元660年),炯时年十一,待制宏文馆;上元三年(公元676年),始以应制举,补校书郎。”(《盈川集》一)据此,则显庆六年举神童之说不可信。考《新书》卷四十四《选举志》云:“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然其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元礼,有道举,有童子。……此岁举之常选也。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有司常选之士,以时而举;而天子又自诏四方德行才能文学之士,或高蹈幽隐与其不能自达者,下至军谋将略,翘关拔山,奇艺绝伎,莫不兼取。其为名目,随人主临时所欲。”举神童,即乡贡之童子科也。《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考”八:“唐有童子科,凡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每卷诵文十通者予官,通七者予出身。”又云:“令本贯申送礼部,同明经举人之例,考讫奏闻。”炯以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待制宏文馆,则其为乡里所举,当在是年以前;且是年炯十一岁,则次年为十二岁,年龄已逾限例,州县又安得而举之耶?《四部丛刊》影明本《盈川集》附录载《文献通考》,其引晁氏说,作“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举神童”,足正诸本“六年”之误。盖显庆四年,杨炯十岁,为乡里所举,入都应选,未得授官,故次年待制宏文,至上元三年(公元676年),制举登科,始补校书郎也。炯之应制举补官,在举神童后之十七年,两《唐书》未书应制举事,而径云“拜校书郎”,失之过简。又王溥唐会要》卷七十六“制科举”条:“上元三年(公元676年),正月,辞殚文律科,崔融及第。”杨炯所应制举,当即是科,特《会要》漏载其名耳。

《新传》云:“迁詹事司直,俄坐从父弟神让与徐敬业乱,出为梓州司法参军。迁盈川令。”《旧传》云:“俄迁詹事司直。则天初,坐从祖弟神让犯逆,左转梓州司法参军。秩满,选授婺州盈川令。”

茂元按:杨炯为詹事司直时,曾以本官分值习艺馆注43。《新书》卷二百二《宋之问传》:“甫冠,武后召与杨炯分值习艺馆。”《全唐文》卷二百四十一宋之问《祭杨盈川文》有云:“大君有命,征子文房,余亦叨忝,随君颉颃。”即指其事。观“大君”一语,知在高宗末年。时朝政为则天所掌握,故谓武后召之也。又徐敬业以光宅元年(公元684年)七月起兵扬州,十一月兵败乱平,《旧书》所谓“则天初,……左转梓州司法参军”,即是年矣。其任盈川令,史虽未载年月,然其时亦可考见。《旧书》卷四十《地理志》三:“盈川,如意元年(公元692年)分龙丘置。”则炯之令盈川,不可能早于是年。本传云:“如意元年七月七日,宫中出盂兰盆分送佛寺,则天御洛阳南门与百僚观之。炯献《盂兰盆赋》,词甚雅丽。炯至官,……无何卒。”是献赋而后至官矣。两者互参,知炯洛阳献赋之时,正梓州秩满之日;其时盈川适新置县,而炯夙以文学受知于武后,故首膺其选也。

《旧传》云:“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四杰。炯闻之,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其后崔融、李峤张说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宏逸,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炯与照邻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说曰:‘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新书》炯及卢、骆之传,皆附王勃,故最后载其语于《骆宾王传》之末,以论四杰云。

茂元按:四杰之称,著于高宗后期,胡应麟《补唐书骆侍御传》谓宾王“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并以藻绘擅一时,号垂拱(公元685—688年)四杰”,非也。考则天临朝,武周建国之后,王勃已前卒,宾王亡命,照邻病废,杨炯亦浮沉州县,郁郁失意。斯时,射洪崛起,沈、宋代兴,而四杰已成尾声矣。宋之问《祭杨盈川文》云:“之子妙年,香名早传。从来金马,夙昔崇贤,门庭若市,翰墨如泉。”则炯之蜚声文苑,早在待制宏文馆以至为崇文学士之日注44,与王勃比肩,与卢、骆相颉颃也。张《朝野佥载》卷六言卢照邻“为益州新都尉,秩满,婆娑于蜀中,放旷诗酒,故世称王、杨、卢、骆”。照邻之尉新都,当乾封、总章之际(公元666—669年),其去蜀,则在咸亨初。故咸亨二年(公元671年)王勃入都赴选时,公卿延誉,即以四杰相提并论矣注45。

王、杨、卢、骆次序之先后,寓有评第文章高下之意,盖一时之论如此。然张说《赠太尉裴公神道碑》言“骆、卢、王、杨”;郗云卿《骆宾王集序》则云“卢、骆、杨、王”;而张《朝野佥载》又谓杨、骆之文,时有“点鬼簿”“算博士”之讥,独照邻无可议者注46。是知艺苑雌黄,实难定论,固不仅作者有“王后卢前”之感也。考四杰之中,以年辈言,卢、骆长于王、杨;以时誉言,则王、杨高于卢、骆。王勃席父祖兄弟之重望,文采一门,互相辉映;杨炯幼举神童,早预清华之选,其在当时文坛之地位及影响,实居于卢、骆之先。故四杰之称,率多先王、杨而后卢、骆。《新书》卷二百一《文艺传序》云:“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缔章绘句,揣合低昂,故王、杨为之伯。”李商隐《漫成》诗亦云:“沈、宋裁词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皆以王、杨概四杰,言王、杨而略卢、骆。此其大较。然亦有以王概杨,以卢概骆,偏举卢、王以概四杰者,如杜甫《戏为六绝句》之“纵使卢、王操翰墨”是也。至王、杨之优劣,当时及后世皆有不同之看法,即以两《唐书》言之,《旧书》则四杰并列,杨在王前;《新书》则主次分明,杨附王后。闻一多谓杨炯之所以“愧在卢前”,乃因卢年辈在先,有愧不敢当之意;其“耻居王后”,则与王分是同年,心所不甘。其言殊为近理。余观杨炯序子安之集,其推崇之者,可谓备至矣。“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彼此俱年少才高,文场角逐,旗鼓相当。耻居其后,正以齐驱方驾,莫由争先,实乃一种无可奈何心理之反映耳。清人章藻功《登滕王阁书王子安序后》有云:“杨盈川耻居其后,似属无征。”殊不知封建文人之相轻,其所轻者,往往即为其所极端重视之人。瑜、亮一时,相轻与相誉,言各有宜,义相反而实相成也。

卢照邻传

《新书》二百一《文艺》上附《王勃传》、《旧书》一百九十上《文苑》上。

《旧传》云:“初授邓王府典签。王甚爱重之,曾谓群官曰:‘此即寡人之相如也。’”《新传》云:“调邓王府典签。王爱重,谓人曰:‘此吾之相如。’”

茂元按:照邻在邓府以前,未尝为他官。《旧传》作“初授邓王府典签”,是也。《新传》改“初授”为“调”,于义无着。张《朝野佥载》六:“卢照邻……弱冠拜邓王府典签。王府书记,一以委之。王有书十二车,照邻披览,略能记忆。”首书“弱冠拜邓王府典签”,与《旧传》合。《旧书》六十四《邓王元恪传》:“邓王元恪,高祖第七子也。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封郐王,十一年(公元637年)改封邓王。……元恪好学,善谈名理,与典签卢照邻为布衣之交。……麟德二年(公元685年)薨。”考《卢昇之集》一《病梨树赋序》云:“癸酉之岁,……余年垂强仕。”癸酉为咸亨四年(公元673年),其时照邻年将四十,则其弱冠为邓府典签,当在永徽(公元650—655年)之末或显庆(公元656—660年)之初矣。元恪死于麟德二年(公元685年),照邻当以此时出任新都尉也。

《新传》云:“调新都尉。病去官,居太白山。得方士玄明膏饵之。会父丧,号呕,丹辄出,由是疾益甚。”《旧传》所叙略同。

茂元按:照邻涉历,两《唐书》叙次均不详,且语意又多含混不清者。考《朝野佥载》六云:“后出为益州新都尉。秩满,婆娑于蜀中,放旷诗酒,故世称王、杨、卢、骆。”则照邻以秩满去官,非因病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百四十九集部别集二《卢昇之集提要》云:“考集中《相里夫人檀龛序》,称乾封纪岁,当为乾封元年(公元666年)丙寅;《对蜀父老问》称龙集荒落,当为总章二年(公元669年)己巳,皆在益州时作。”是照邻之尉新都,历乾封(公元666—667年)以至总章(公元668—669年),明矣。而其去蜀,则在咸亨之初。《骆临海集》六有《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作于照邻去蜀之后。考骆宾王于咸亨时始入蜀注47。观卢、骆踪迹相接于蜀中,知咸亨之初,照邻固犹在蜀。《艳情》诗中有云:“柳叶园花处处新,洛阳桃李应芳春。妾向双流窥石镜,君住三川守玉人。”则照邻离蜀之后,曾客东都,且另有所恋,亦足证其非因病去官也。《病梨树赋序》云:“癸酉之岁(公元673年),余卧病于长安光禄坊之官舍。父老云是鄱阳公主之邑司,昔公主未嫁而卒,故其邑废。时有处士孙思邈居之。……余年垂强仕,则有幽忧之疾,椿囷之性,其何辽哉!于时天子避暑甘泉,邈亦征诣行在,余独病卧兹邑,闲寂无人,伏枕十旬,闭门三月。”照邻染疾,乃在此时。又本集卷七《寄裴舍人诸公遗衣药直书》云:“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雕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卷一《穷鱼赋序》云:“余曾有横事被拘,为群小所使,将致之深议,友人救护得免。”卷五有《狱中学骚体》,即被拘时所作。其因“家难”“横事”而下狱,始末不可得而详;然以其时考之,则当在咸亨四年癸酉(公元673年)之前。盖照邻新都秩满,婆娑蜀中,离蜀以后,漫游京洛,不幸既遭缧绁之灾,又染幽忧之疾,遂至终身废弃也。

《旧传》云:“照邻既沈痼挛废,不堪其苦,尝与亲属执别,遂自投颍水而死。时年四十。”《新传》云:“照邻自以当高宗时尚吏,己独儒;武后尚法,己独黄老;后封嵩山,屡聘贤士,己已废,因著《五悲文》以自明。病既久,与亲属诀,自沉颍水。”未载卒时年岁。

茂元按:照邻死于何年,史未明载,然观“后封嵩山”之语,则其死,当在万岁登封元年(公元695年)以后注48。考咸亨四年(公元673年),照邻已年将四十,咸亨四年下距万岁登封元年为二十二年,假令不久即沉颍而死,其年岁亦当在六十左右。《旧书》所云“时年四十”疑为“六十”之误。以是上推,其生年当在贞观十年(公元635年)前后也。

《旧传》:“文集二十卷。”《新书》六十《艺文志》四著录《卢照邻集》二十卷(《旧书》四十七《经籍志》下同),又《幽忧子》三卷(《旧志》无)。

茂元按:照邻病废之后,自称幽忧子。《朝野佥载》六言照邻“不幸有冉耕之疾,著《幽忧子》以释愤焉。文集二十卷。”则“幽忧子”者,不仅照邻以之自名,亦即以名其书。此例唐人多有之,如王绩之《东皋子》是也。然《佥载》及《新书》所著录之《幽忧子》,为照邻自编病中诗文,如《五悲》、《释疾》之类,乃其集中之一部分,故别出于其集之外,而与其集并行,非如《东皋子》之即为王绩集之代称也。考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四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十六均著录卢集十卷,《书录解题》称《卢照邻集》,而《读书志》则称《幽忧子集》,皆未另著录有《幽忧子》,知宋时卢集已合二为一,无别出之本,且已散佚不全矣。

骆宾王传

《新书》二百一《文艺》上附《王勃传》、《旧书》一百九十上《文苑》上。

《旧传》云:“敬业败,伏诛。”《新传》云:“敬业败,亡命不知所之。”

茂元按:《通鉴》卷二百三:“光宅元年(公元684年)十一月,敬业大败。……丁丑,至海陵界,阻风。其将王那相斩敬业、敬猷及骆宾王首来降。”《考异》日:“《唐纪》:‘敬业入海,欲奔东夷,至海陵界,阻风。伪将王那相斩之以降,余党赴水死。’此从《实录》、《唐统纪》。”张《朝野佥载》卷一亦云:“宾王与徐敬业兴兵扬州,大败,投江而死。”《旧书》所载,与《通鉴》同,皆以官书为据耳。《新书》谓“亡命不知所之”,则本诸传闻。其说与《佥载》及《唐纪》之言虽不相合,而义实相通。孟棨本事诗·征异》云:“当敬业之败,与宾王俱逃,捕之不获。将帅虑失大魁,得不测罪。时死者数万人,因求戮类二人者,函首以献。后虽知不死,不敢捕送。敬业得为衡山僧,年九十余乃卒(原注:出赵鲁《游南岳记》)。宾王亦落发,遍游名山,至灵隐,以周岁卒。”所言与诸书均不合。陈熙晋《续补唐书骆侍御传》注辨其事曰:“敬业既为其将王那相斩以降,必无逃脱理,所传为僧于衡山,或非其实。临海之为僧与非为僧不可知,而其非死于广陵,则信而有征。张《朝野佥载》曰:‘明堂主簿骆宾王《帝京篇》曰: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后与徐敬业兴兵扬州,大败,投江而死,此其谶也。’举进士于高宗调露中(公元679年),见闻不应有误,是临海之遁属实。盖宾王本不在传首之列,因以投水报闻也。故《新书》言‘亡命不知所之’,未有以为非者。”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骆宾王集》十卷,下云:“其卷首有鲁国郗云卿序,言:‘宾王光宅中广陵乱伏诛,莫有收拾其文者。后有敕搜访,云卿撰焉。’又有蜀本,卷数亦同,而次序先后皆异;序文视前加详,而云:‘广陵起义不捷,因致遁逃,文集散失。中宗朝,诏令搜访。’案本传言:‘宾王既败,亡命不知所之。’与蜀本合。”据蜀本郗序之言,则亡命之说,在当时即已有之,不自《本事诗》始。盖兵溃之际,主帅一死,众鸟兽散,《唐纪》所谓“余党赴水死”,乃就一般情况言之,其中未必无逃脱之人也。

又《本事诗》同条云:“宋考功以事累贬黜,后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吟行,且为诗曰:‘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第二联搜奇思,终不如意。有老僧点长明灯,坐大禅床,问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讽甚苦,何耶?’之问答曰:‘弟子业诗,适偶欲题此寺,而兴思不属。’僧曰:‘试吟上联。’即吟与听之。再三吟讽,因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遒丽。又续终篇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雕。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僧所赠联,乃一篇之警策。迟明访之,则不复见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骆宾王也。’”此事为后世所盛传。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上言广陵败后,宾王“亡命不知所之。后宋之问逢之于灵隐,已祝发为浮屠矣。”即本此。而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则全采其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九集部别集类二《骆丞集提要》辨其失曰:“今观集中与之问踪迹甚密,在江南则有投赠之作,在兖州则有饯别之章注49,宜非不相识者,何至觌面失之?封演为天宝中人,去宾王时甚近,所作《闻见记》中载之问此诗,证‘月中桂子’之事,并不云出宾王,知当时尚无是说注50。又朱国桢《涌幢小品》载: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有鲁某者,凿靛池于海门城东黄泥口、得古冢,题石曰‘骆宾王之墓’云云,亦足征亡命为僧之说不确。”茂元按:骆、宋联吟,其事显出附会,《提要》之言是也。然此与亡命为僧,不可混为一谈。盖扬州败后,宾王下落不明,当时虽以投水报闻,但亦无从证实,故有亡命为僧之说。此不可信其有,亦难以必其无。《新书》言“亡命不知所之”,而不言“为僧”,多闻阙疑,史笔固应如此。且宾王亡命为僧之与灵隐联诗,其间并无必然联系。岂可因后者之失实,遂并前者而否定之?至海门古墓,真伪不可知。假令此墓诚为宾王埋骨之所,则正足证亡命之说之可信:盖无论函首京师,抑或葬身鱼腹,均不得有墓穴留在人间;《提要》反据此谓“足征亡命为僧之说不确”,于理尤不可通。

《旧书》云:“则天素重其文,遣使求之。有兖州人郗云卿集成十卷,盛传于世。”《新书》云:“中宗时,诏求其文,得数百篇。”

茂元按:郗云卿《骆宾王文集序》云:“后中宗朝降敕搜访宾王诗笔,令云卿集焉。所载者,即当时之遗漏,凡十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上著录《骆宾王集》十卷,亦云,“中宗诏求其文,得百余篇,命郗云卿次序之。”所言皆与《新书》合;《旧书》谓骆集辑成于则天之时,非也。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忠志》云:“骆宾王为徐敬业作檄,极疏大周过恶,则天览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不悦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此事为世所盛传,《新书》本传及《通鉴》皆载之,《旧书》谓“则天素重其文”,当即本此而致误。考宾王所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其前段于则天虽尽情丑诋,然“蛾眉”“狐媚”,事涉宫闱,攻击止于人身,尚无重大政治影响;至“一抔”“六尺”之语,则以封建君巨大义激发人心,当新旧政权交替之际,颇具有号召力量,故不得不为之动容。其言“宰相何得失如此人”,盖以宾王牢落失志,为敌所用,深责宰相未能笼络人才,使之入吾彀中耳。其着眼点,在于政治斗争之得失,非关文学之爱好也。宾王心存唐室,集中诗文,如与程务挺之书,“宝剑思存楚,金椎许报韩”之句注51,志事皆班班可考,又非仅讨则天之一檄也。中宗复国之后,搜访其文,编次成集,自有其政治历史背景。而当武周之时,其集实为谤书,将禁绝之不暇,又安肯“遣使求之”,听其流布耶?

又宾王所著,除诗文集外,《宋史·艺文志》著录有《百道判》三卷,辛文房《唐才子传》作《百道判集》一卷。茂元按:刘肃《大唐新语》卷十:“国初因隋制,以吏部典选。主者将视其人,核之以吏事,始取州县府寺疑狱,课其决断,而观其能否,此判之始也。”盖唐入赴吏部选官须先试判,以验其折狱之能。而当时公文习用骈俪之体,文士竞尚辞藻,往往借判词以逞其才华。买椟还珠,所重者不在吏事,盖一时风气如此耳。《新书》卷二百一《杜审言传》云:“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集判,出,谓人曰:‘味道必死。’人惊问故。曰:‘彼见吾判,当羞死。’”即其一例。此种文字,入仕以前,即已习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陆泽、张《龙筋凤髓判解题》云:“唐以书判拔萃科选士。此集凡百题,自台省寺监下及州县,类事属辞,盖待选预备之具也。”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二评《龙筋凤髓判》云:“百判纯是当时文格,全类俳体,但知堆垛故事,而于蔽罪议法处,不能深切。殆无一篇可读,一联可味。”宾王所作之《百道判》,今虽不存,其性质当亦《龙筋凤髓》之类也。

杜审言传

《新书》二百一《文艺》上、《旧书》一百九十上《文苑》上附杜易简。

《旧传》云:“累转洛阳丞。坐事,贬授吉州司户参军。又与州僚不叶。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审言罪状,系狱,将因事杀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宴,审言子并年十三,怀刃以击之,季重中伤死,而并亦为左右所杀。……审言因此免官,还东都。”《新传》所叙略同。

茂元按:审言之谪吉州,详不可考。陈子昂《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云:“杜司户炳灵翰林,研几策府,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而载笔下僚,三十余载。秉不羁之操,物莫同尘;合绝唱之音,人皆寡和。群公爱祢衡之俊,留在京师;天子以桓谭之非,谪居外郡。”观“桓谭”之言,盖以上书言事而得罪也。据洛阳建春门五里出土之《杜并墓志铭》,载杜并之刺周季童(史作“季重”),在圣历二年(公元699年)七月十二日,时并年十六岁(史作“十三”),审言贬官,当在是年春间。考审言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成进士注52,至是凡三十年,与陈《序》“载笔下僚,三十余载”亦合。陈《序》又云:“杜君挟琴起舞,抗首高歌,哀皓首之未遇,恐青春之蹉跎。”则其离东都赴贬所,正当春日也。

又《杜并墓志铭》言并以长安二年(公元702年)四月十二日瘗于洛阳建春门东五里,则审言之还东都,当在是时。

《旧传》云:“神龙初,坐与张易之兄弟交往,配流岭外。寻召授国子监主簿,加修文馆直学士。年六十余卒。”《新传》所叙略同。惟“配流岭外”作“流峰州”,未著卒时年岁。

茂元按: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张柬之等谋诛张易之、张昌宗,发生宫廷政变,中宗复位。二月,复国号为唐。其武周旧臣及二张之党皆流放南边注53,审言与阎朝隐、沈佺期、宋之问等同时迁谪,《全唐诗》卷五十一有宋之问《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一诗可证。审言何时被召还朝,详不可考;而其为修文馆直学士,则为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四月间事注54,其卒亦即在是年。《全唐文》卷二百四十一宋之问《祭杜学士审言文》首题“大唐景龙二年,岁次戊申”。文中有云:“惟皇龙兴,再施法度,拂洗冥渤,骞翔雨露。通籍于八舍禁门,摇笔于万年芳树;仰赤墀兮非远,谓白首兮方遇。君病何病?到此弥留。药虽饵兮宁愈,针不及兮可忧;虽则医妙莫识,实冀神明获瘳。”盖审言入修文不久,即以暴疾而致死也。

《新传》云:“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候如何,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

茂元按:宋之问《祭杜学士审言文》云:“君之将亡,其言也善。余向十旬,日或再展。君感斯意,赠言宛转。识金石之契密,悔文章之交浅。命子诫妻,既恳且辩。”观此,则“久压公等”之言,恐非其实。《祭文》又云:“自余与君,弱岁游执,文翰共许,风露相浥;况穷海兮同窜,复文房兮共入。”之问之年,虽少于审言,然文场角逐,宦海浮沉,彼此固同行辈,“替人”之语,亦于义无着。意者审言率性矜诞,平时好高自位置,庄谐杂出,往往腾播众口,好事者遂从而附益之耳。迨疾笃自知不起,乃命子诫妻,谆谆以身后托之友人,一变其嬉笑怒骂之作风,之问文中,盖已微露其意矣。

《旧传》云:“(审言)次子闲,闲子甫。”《新传》同。

茂元按:唐代诗人中,父子祖孙,擅篇什之誉,后先辉映者,往往有之;而审言之后,工部挺生,尤为世所艳称。陈师道后山诗话》:“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唐初无七言律,五律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五言则‘行止皆无地’(《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独有宦游人’(《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排律则‘六位乾坤动’(《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北地应苦寒’(《赠苏味道》),七言则‘季冬除夜’(《守岁侍宴应制》),‘昆陵震泽’(《大酺》),皆极高华雄整。少陵继起,百代模楷,有自来矣。”审言与苏、李、沈、宋同时,皆律诗能手。当时今体,以精工缛丽为宗。风会所趋,鲜有能别出蹊径者。审言所作,今存什一注55。篇什之富,不逮沈、宋。然自有其独到之处。观《登襄阳城》、《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春日京中有怀》诸篇,其气象之开阔,笔力之陡健,固非苏、李所可企及,亦非沈、宋所能范围。故王世懋艺圃撷余》评审言之诗,谓其“华于子昂,质于沈、宋”,推为“一代作家”。杜甫《赠蜀僧闾丘》诗亦云:“吾祖诗冠古。”意谓审言轩翥词林,度越侪辈也。古与今相对而言。自天宝言之,则神龙、景龙为古矣。少陵今体,权奇飞动,排奡纵横,中律而不可以律缚,其笔意或有取之于其祖而光大之者。然其光焰万丈,百世楷模,固别有诗人之大本在。非仅读书万卷,转益多师,淹有众长,极其能事;尤非所谓承传有自,渊源于家学也。管窥蠡测,求之于区区文字迹象之间,虽或得其一端,而实无异于扣盘扪烛之见矣。

沈佺期传

《新书》卷二百二《文艺》中附李适、《旧书》卷一百九十中《文苑》中。

《新传》云:“及进士第。由协律郎累除给事中。考功受赇,劾,未究。会张易之败,遂长流州。稍迁台州录事参军。入计,得召见,拜起居郎,兼修文馆直学士。……寻历中书舍人、太子少詹事。开元初卒。”《旧传》云:“进士举。长安中,累迁通事舍人。……再转考功员外郎。坐赃,配流岭表。神龙中,授起居郎,加修文馆直学士。后历中书舍人、太子詹事。开元初卒。”

茂元按:佺期涉历,两《唐书》所载,多乖舛乱杂,今以其诗考之,可略知梗概。盖佺期以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成进士注56,释褐授协律郎,迁通事舍人,再转而为考功员外郎。《唐会要》卷五十八:“考功员外郎,贞观已后知贡举。”佺期因受赇被劾,曾一度下狱。《全唐诗》卷九十五佺期有《被弹》诗云:“知人昔不易,举非贵易失。尔何按国章,无罪见呵叱!平生守直道,遂为众所嫉。少以文作吏,手不曾开律;一旦法相持,荒忙意如漆。幼子双囹圄,老夫一请室;兄弟两三人,相次俱囚桎。”据此,则全家被系,非仅一身。同卷又有《枉系》二首,卷九十六有《同狱者叹狱中无燕》,卷九十七有《移禁刑司》,皆其时所作。《新传》谓“劾,未究”,《旧传》谓“坐赃,配流岭表”,皆非也。佺期出狱后,复旧职,迁给事中。《全唐诗》卷九十七有《自考功员外郎授给事中》可证。其为给事中,在考功知贡举之后,《新传》谓“由协郎累除给事中,考功受赇”,亦误。盖佺期以阿附张易之,于神龙元年(公元705年)与杜审言、宋之问等人同流岭表,与知贡受赇无关,《旧传》乃以坐赃事当之,谬矣。

佺期被谪南行,时当春末。《夜宿七盘岭》诗云:“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同上卷九十六)其在州,次年即遇赦。《喜赦》诗云:“去岁投荒客,今春肆眚归。”(同上)“归”,谓由南北返,盖指量移台州,“今春”谓神龙二年(公元706年)春也。考神龙三年(公元707年)八月,改元景龙,《旧传》谓“神龙中,授起居郎”,则其由台入朝,当在二年秋冬或三年春夏也。

佺期之卒,史但云在开元初。考《唐会要》卷三十:“开元二年(公元714年)七月二十九日,以兴庆里旧邸为兴庆宫。初,上在藩邸,与宋王等同居于兴庆里,时人号曰五王子宅。至景龙末,宅内有龙池涌出,日以浸广,望气者云有天子气,中宗数行其地,命泛舟,以象踏气以厌之,至是为宫焉。”今按《全唐诗》卷九十六佺期诗有《龙池篇》、《兴庆池侍宴应制》,皆作于兴庆建宫之后,则其卒,最早在是年之冬,或为次年(公元715年),未可知也。

宋之问传

《新书》二百二《文艺》附李适,《旧书》一百九十中《文苑》中。

《新传》云:“魏建安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律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并肩。’谓苏武、李陵也。”

茂元按: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云:“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辈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自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唐文粹》卷九十二独孤及《唐左补阙安定皇甫冉文集序》云:“五言诗之源,生于《国风》,广于《离骚》,著于苏、李,盛于曹、刘,其所自远矣。当汉、魏之间,虽已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太羹遗味之叹。历千余岁,至沈詹事、宋员外,始裁成六吕,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虽去雅寖远,其丽有过于古者,亦犹路鼗出于土鼓,篆籀生于鸟迹也。”以唐代律诗之变体,系之沈、宋,盖当时之议论如此,故宋祁摭采其语以成文耳。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于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敌手。”刘熙载《艺概·诗概》释之曰:“律,取吕律之义,为其和也;取法律之义,为其严也。”考律诗之兴,肇端于永明新体;而沈约“四声”“八病”之说,实为其理论之权舆。构成此种诗体之要素,一为平仄声调之叶合,一为骈偶语言之运用。所谓“粘”与“对”是也。徐、庾有作,粗具规模;唐初诗人,并皆致力于此。演进之痕迹,斑斑可考。其间已不乏完整之五言律诗,如王绩《野望》、《九月九日》之类;然数量不多,且法度未明,尚未有律诗之称也。高宗之末以至中宗景龙之际,律风大畅,作者云兴,人握灵珠,家持玉尺,沈、宋于此种风气下,总结前代积累之经验与时人创作之成果,因势利导,遂使诗歌古今体之分,成为定局。世言律诗而必推沈、宋者,盖以其篇什繁丽,纂组精工,举为格律成熟时期之代表,标志诗体发展之过程。非谓沈、宋以前,遂无协律之诗;亦非谓沈、宋之外,同时诗人遂无律体之佳构也。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云:“五言律体,兆自齐、梁,唐初四子,靡缛相矜,时或拗涩,未堪正始。神龙以还,卓然成调,沈、宋、苏、李,合轨于前;王、孟、高、岑,并驱于后。新制叠出,古体攸兮,实词章改革之大机,气运推迁之一会也。”所论大致得之。

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云:“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则以律体最后完成之功,系之审言,而不言沈、宋。其实审言与沈、宋并时而出,唱酬相接。虽彼此风调,不尽相同,而于诗歌形式之运用,格律研练之精切,固达到同一时代水平。即此一端而言,则举此以概彼,均无不可者。惟审言前卒,其作品流传于后世者仅四十余篇,论其影响,似不如沈、宋之广泛耳。

“苏、李居前,沈、宋比肩。”时人之语,盖谓律体之兴,作者辈出,沈、宋与苏、李相接踵。此“苏、李”,乃指李峤、苏味道,非汉之苏武、李陵也。考《新书》卷一百十四《苏味道传》言味道“九岁能属辞,与里人李峤俱以文翰显,时号苏、李。”卷一百二十三《李峤传》云:“然其仕,前与王勃、杨盈川接;中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诸人没,而为文章老宿,一时学者取法焉。”盖苏、李、沈、宋,俱一时律诗作手,其中之问与佺期同年成进士注57,仕履亦大略相同;而苏、李之蜚声翰苑,致身朝列,则较早于沈、宋。“居前”“比肩”,殆谓此耳。若谓唐诗变体,始自沈、宋,亦犹汉代五言诗始自苏武、李陵(苏、李诗之为伪托,姑置不论),则当云“古有苏、李,今有沈、宋”矣。

沈、宋之诗,流播甚广,披沙拣金,单篇只韵,不无可取。然迹其平生,品质卑劣,小人之尤。言为心声,其形于咏歌者,凡属侍从宴游之作,无非献谀陈谄之词;而流放迁谪之篇,不出叹老嗟卑之意。富艳辞藻,终不掩其空虚腐朽之内容,殆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耶?特以生当诗坛新故因革之会,力有专攻,才适相应,遂尔因时乘势,雄长词坛。尝试论之,沈、宋之成就,在于律诗体制之建设,其历史作用,功有不可泯者。而当此种诗体既经定型之后,在一段漫长时期内,作者继起,揣摩研习,踵事增华注58,经验愈益丰富,体制愈益明融。虽运用之妙,各有匠心;而其基本规律,则举凡吟咏之士,人人童而习之,皆能掌握。于以反顾创始之时,回忌声病之术,准篇约句之方,四杰之所留心,沈、宋之所矜尚者,大类已陈之刍狗矣。李商隐《漫成》诗云:“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意谓当诗律变新之际,王、杨、沈、宋,落笔裁辞,大衍宗风,群流景慕。然自今日观之,则其擅场之能事,惟在属对之精工。于以见文学之发展,自有其历史过程;而作者之成就,则不能不受时代之制约。斯乃方家之笃论,所以通古今之变异,明演进之痕迹,初非有意于贬抑前人,故作嘲讽之词,如少陵所讥“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注59者也。

沈、宋并称,其诗往往互相混淆,有不易辨识者,以二人身世略同,而风格又相近也。然其间亦未尝不可以区分。盖之问思致缜密,清丽居宗,五言是其擅场。其《昆明池》应制之作,固已压倒佺期注60。沈则气度较宏,七言独辟胜境。其《独不见》一章,“高振唐音,远包古调”注61,亦非之问所能企及。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云“沈詹事七律,高华胜宋员外。”《旧书》谓佺期“尤长七言之作”;而于之问,则称其“尤善五言诗,当时无出其右者”。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文分举而义互见也。又沈、宋并工五言排律,之问所作,犹不过百余言;而佺期《代魑魅答家人》一篇,长达四十八韵。其排比铺陈,尽情刻画处,已开盛唐风气之渐矣。

陈子昂传

《新书》一百七,《旧书》一百九十中《文苑》中。

《新传》云:“圣历初,以父老,表解官归侍。诏以官供养。会父丧,庐冢次。每哀恸,闻者为涕。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子昂之见捕,自筮,卦成,惊曰:‘天命不祐,吾其死乎!’果死狱中。年四十三。”《旧传》云:“子昂父在乡,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简乃因事收系狱中,忧愤而卒,时年四十余。”

茂元按:子昂死于冤狱,《新传》所载,本诸《陈氏别传》。《别传》云:“以父老,表乞罢职归侍,天子优之,听带官取给而归。锺文林府君忧。……子昂性至孝,哀号柴毁,气息不逮。属本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将欲害之。子昂慌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已,数舆曳就吏。子昂素羸疾,又哀毁,杖不能起。外迫苛政,自度气力,恐不能全,因命著自筮卦成,仰而号曰:‘天命不祐,吾其死矣!’于是遂绝,年四十二。”叙次虽若甚详,然其词隐约含糊,实多可疑者。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五云:“尝怪陈射洪以拾遗归乡里,何至为县令所杀。后读沈亚之《上郑使君书》云:‘武三思疑子昂排摈,阴令邑宰拉辱,死非命。’始悟有大力人主使在,故至此。‘排摈’不知云何。子昂故武攸宜幕属也,衅所生,必自此始矣。游凶人间,得自免,故难哉!”考沈《书》原文云:“乔〔知之〕死于谗,陈〔子昂〕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克害:一则夺其妓妾以加憾;一则疑其摈排以为累,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于非命。”子昂居武攸宜幕,龃龉不合,《别传》叙之详矣。时诸武相结,把持朝政,而三思“阻忌正人特甚”注62。子昂之死,沈氏所谓“疑其摈排以为累”,而“致力克害”者,或出攸宜。特众恶有首,系之于三思耳。《旧书》卷一百九十中《乔知之传》云:“知之有婢曰窈娘,美丽善歌舞,为武承嗣所夺。知之怨愤,因作《绿珠篇》以寄情,密送与婢。婢感愤自杀。承嗣大怒,因讽酷吏罗织诛之。”《新书》卷二百六《武承嗣传》所叙略同。则“夺其妓妾以加憾”者,亦为承嗣而非三思。以彼例此,胡氏言段简之陷害子昂,与子昂之居武攸宜幕有关,益觉其言可信。段简一卑鄙无耻之酷吏耳,希承权贵之旨以陷子昂,自当无所不用其极。《别传》言子昂“自度气力,恐不能全”,盖隐指横逆之来,有大力者操纵于幕后,莫能与之相抗,语意双关,非仅谓居丧哀毁,气力不胜而已也。设使段简出于贪婪求财,觊觎子昂之富有,固不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且唐重内职,简一县令,敢于拉辱在籍之朝官,彼必有恃而无恐;枉杀缙绅,国有常典,而竟安然无事,此中消息断可知矣。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诗云:“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子昂遭受政治迫害,沉冤以死,行道悲怜,其事在唐时当为人所共知,故沈亚之但言“死于枉”,而不详其始末也。

又《别传》言子昂返里之后,“于射洪西山构茅屋数十间,种树采药以为养”。又云:“圣历初,君师旧山,有挂冠之志。余怀役南游,遘兹欢甚。幽林清泉,醉歌弦咏,周览所及,倏遍岷峨。”倘如《旧传》所云,因父辱而遽归,不应有此闲情逸致。且子昂之父,卒于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注63,而子昂遇害,则为长安二年(公元702年),中间相距三年之久,亦足证冤狱之兴,与其父无关。《旧书》之言,来知何本,不足信也。

子昂年寿,《别传》及《旌德碑》皆作四十二,宜可信。《旧传》作四十余,未言确数。独《新传》作四十三,“三”当是“二”字之误。考文明元年(公元684年),子昂年二十四,见《旌德碑》,则其卒,当为长安二年(公元702年),推知生于龙朔元年(公元661年)也。

《新传》云:“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

茂元按:《唐文粹》卷九十二卢藏用《唐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云:“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道丧五百,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此盖括其语以成文耳。子昂生与沈、宋并时,吟咏相接,而泾渭分流,志趣各异。观其《修竹篇序》所言,则祈向所在,宗旨可窥。四杰行辈稍前,当“文场体变”之际,亦尝以“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靡闻”为病注64,然而黜浮返正,课实刊华,则有待于射洪,而无预王、杨者,诚以子昂推崇汉、魏,上溯《风》、《雅》,用以楬橥文学反映现实之传统;其以复古为革新,旗帜至为鲜明,而理论又与创作实践相一致故也。厥后青莲崛起,遂成廓清摧陷之功。虽青出于蓝,冰寒于水,而议论多衍射洪余绪。观《古风》“大雅久不作”一章,则知异代同声,其揆则一;而李阳冰之《草堂集序》,亦可与卢藏用之序子昂相发明也。要之,李唐一代诗风之盛,子昂实有开疆蓝缕之功。胡震亨拟之于秦末陈涉之初发难注65,斯为笃论。元好问《论诗绝句》有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亦即此意。盖唐初诗歌,古今体尚未严格区分。所谓古体,率皆气格卑弱,丽叶堆花,沿六朝藻绘余习。沈、宋回忌声病,专攻今体;四杰佳构,亦在律诗与歌行。子昂首倡古调,《感遇》之作,雄才健笔,实启盛唐。其五言律诗,往往直起直落,以古意蟠曲入八句中,虽或宫商未叶,文采不彰,而自然浑成,不落凡近。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载有“陈拾遗体”,所以别于初唐诸家之作,辨之晰矣。

《新传》云:“初为《感遇诗》三十八章,王适曰:‘是必为海内文宗!’乃请交。”《旧传》云:“初为《感遇诗》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

茂元按:子昂少时,以诗见赏于王适,两《唐书》所叙,本诸《陈氏别传》。然《别传》但云:“初为诗,幽人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文宗矣!”未言所见即为《感遇诗》也。考《感遇》三十八章,非成于一时一地,绝大部分皆子昂成名以后所作。读其诗而论其世,大率与时事政治以及作者生平涉历密切相关,写作背景,彰明较著,班班可考,罗庸《陈子昂年谱》论之详矣。刘昫、宋祁岂视而不见?其致误,何也?考杜甫《陈拾遗故宅》诗云:“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皎然诗式》曰:“子昂《感遇》,其源出于阮公。”白居易《与元九书》亦云:“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足见在唐人心目中,《感遇》为子昂之代表作;论子昂之诗,未有不言《感遇》者。然当中唐之时,白居易所见,仅二十篇,已非全本矣。五代乱离,图书散佚,以昌黎之望重斗山,其集犹弃置敝筐,无人过问,几至淹没注66,则子昂制作,亦未必列在缥缃。余颇疑刘昫撰史时,徒闻《感遇》之名,而实未见其诗,故摭拾《别传》之语,而漫以此当之耳。宋祁增减《旧传》以成文,或未之深究。独怪计有功撰《唐诗纪事》,全载《感遇》三十八篇,仍沿其失,殊令人不解。

《新传》云:“子昂所论著,世以为法。”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九集部别集类二《陈子昂集提要》云:“唐初文章,不脱陈、隋旧习,子昂始发奋自为,追古作者。韩愈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宗元亦云:‘张说工著述,张九龄善比兴,兼备者,子昂而已。’注67马端临《文献通考》乃谓:‘子昂惟诗语高妙,其他文皆不脱偶俪卑弱之体,韩、柳之论,不专称其诗,皆所未喻。’今观其集,惟诸表序,犹沿排偶之习,若论事书疏之类,实疏朴近古,韩、柳之说,未为非也。”茂元按:唐代推崇子昂散文,视为楷模者,殊不乏其人。《全唐文》卷三百十五李华萧颖士文集序》云:“君以为……近日陈子昂文体最正,以此而言,见君之述作矣。”同书卷四百四十三李舟《独孤州文常集序》亦云:“天后朝,广汉陈子昂独诉颓波,以趣清源,自兹作者,稍稍而出。”开、天而后,古文渐兴,萧颖士及独孤及皆一时作者,为韩、柳之先驱,而论其流别,则皆追始于子昂。盖子昂之于诗歌与散文,造诣虽殊,志趣则一。其散文之成就,虽不能与其诗相提并论,然在初唐,实已不可多得。此云:“子昂所论著,世以为法。”所谓“论著”,亦指其文而言之也。惟马端临谓韩愈及柳宗元皆兼崇子昂之诗文,于韩则有所误解。考古人所称文章,合诗歌与各体文言之,此通义也。然其用,则往往有所侧重或偏属,不可一概而论,顾当审其语气如何耳。韩愈《荐士》诗云:“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雕耗。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观其论述,专在诗歌,所谓“文章”,即《调张籍》诗中所言“李杜文章在”之“文章”,实指其诗,与其他文体固无预也。又《送孟东野序》云:“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所能鸣。”所谓“以所能鸣”,虽未明言为诗抑为文,然东野诗人也,拟必其伦,则韩氏之意,凡所称举,侧重仍在诗歌。通观昌黎之论,其推重子昂,在诗而不在文;与柳州之诗文兼崇,持论区以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