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变》是《文心雕龙》下编中重要的一篇。它从理论上提出了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加以阐发,反映了刘勰进步的文学历史观,与《体性》、《风骨》、《情采》、《时序》等篇相表里。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周易》的一句名言,符合于客观事物矛盾运动的规律。然而把它具体地运用到文学理论上,则自刘勰始。

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就其不变的实质而言则为“通”;就其日新月异的现象而言则为“变”。必须于“通”中求“变”,不“变”则“穷”。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是不断地向前发展着,推进着,没有尽头的。“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日新其业”的千变万化中,却有着“一以贯之”的“文律”,因此又要“变”而不失其“通”,否则就会迷失了“变”的方向,“变”掉了它的实质,每“变”而愈下了。“通”与“变”对举成文,是一个问题矛盾的两面;把“通变”连缀成为一个完整的词义,则是就其对立统一的关系而说的。

在《时序》里,刘勰认为“文变染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是社会意识形态之一,尽管历代文风多有变革,然而“序志述时,其揆一也”。“设文之体有常”,任何一种形式,都是为了表现一定内容的,尽管“诗”、“赋”、“书”、“记”体制不同,然而表情达意,“名理相因”,也是各体相同,古今一致的。所谓“青生于蓝,绛生于,虽逾本色,不能复化”,就是指此而言。认清了这个道理,就能够于不同时代和不同体制的作品中,看出其精神实质之所在,而会其“通”。故曰:“通则可久。”这是问题的一面。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文辞由简陋而日趋繁缛,由质朴而日趋华彩,乃是发展中的一种演进现象,是不得不“变”的。正因为有了这种发展演进,所以文学的面貌才能不断地更新,而不是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故曰:“变则可久。”《情采》云:“绮丽以艳说,藻饰以雕辨,文辞之变,于斯极矣。”也说明了文辞之“变”,“辞丽”和“藻饰”对文辞的重要作用。这是六朝人对文学的新认识。萧统文选序》说:“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层)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层)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其华,变其本而加其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改变,难可详悉。”所谓“改变”,正是指“事出于沉思,而义归于藻翰”的“藻翰”而言的。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说:“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虽然提得不够恰当,但都看出了文学发展中“变”的一面。

对作者来说,如何于“通”中求“变”,“变”而不失其“通”,也就是说,如何把“会通”和“运变”统一起来呢?刘勰在本文里所论述的,涉及下列两个方面:

一是“情”“气”和词采之间的关系问题。

“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见《体性》),文章是情感的表现;而“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情与气偕”(见《风骨》),两者是分不开的。“情”和“气”是文的质。“虎豹无文,则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见《情采》)。质有待于文,否则就变成“直言之言,论难之语”,不成其为文学作品了。就词采言,自然是“踵事而增华”的。可是归根结底,文附于质。“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见《情采》)文采不过起饰言的作用而已。因此,就必须“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凭情以会通”,才能“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见《情采》);“负气以适变”,才能驾驭词采,使得“采如宛虹之奋,光若长离之振翼”。所以说:“文辞气力,通变则久。”倘若单纯追求词采之美,弃情而逐文,则“采滥辞诡,心理愈翳”(见《情采》)。其结果,必然是过多的藻饰,成为情感的伪装,失去作文的本意;甚至“言与志反”,如《情采》所讥的“为文而造情”了。倘若有词而无气,气不足以举其词,必然如《风骨》所说的“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成为一种涂饰堆砌的东西,而失去了文学的生命活力。

刘勰论文,不废“丽辞”与“声律”,但不同于当时人的是:他以情志为本,以气为主。《文心雕龙》从头到尾都贯串了这个意思,作了反复的论证。本篇云:“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也是说,不可一味趋时附俗,词采要用得恰到好处。

二是古和今、继承与创新之间的关系问题。这问题和前面一个问题紧密联系着。

刘勰看到文学的历史传统是割不断的。因为“设文之体有常”,而“变文之数无方”,所以“资故实,酌新声”,“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两者缺一而不可。“括雅俗”,乃指此而言。他认为任何一种文体,都有它的规矩和法度;必须以已成的规矩法度为依据,不断地吸收新的东西,来丰富这规矩法度,使之历久而弥新。拘泥于古,知有古而不知有今,是错误的;背弃成法而师心自用,知有今而不知有古,也是错误的。

当时文坛上盛行着一种“竞今疏古”的风气:如本篇所说的“多略汉篇,师范宋集”;《体性》所说的“夸略旧规,驰骛新作”。而其所谓“新”,不过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见《明诗》)而已。为了补偏救弊,所以刘勰在《风骨》和本篇里特别强调继承传统的重要性。《风骨》说:“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莩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渎。”“新意”“奇辞”是可贵的,但“新而不乱”,“奇而不渎”,那就必须“昭体”而“晓变”。只有明辨文体的人,才能通古今之变,虽变而不失其道。这样,“确乎正式”,就成为头等重要的问题。《体性》论“摹体以定习”,认为“童子雕琢,必先雅制”,也是这个意思。本篇论述历代文风的变革,说“宋初讹而新”,其所以“讹”,正因为“近附而远疏”,“龌龊于偏解,矜激于一致”,知新变而不知“通变”,能辞而不能“昭体”的缘故。其结果必然是“虽获巧意,危败亦多”;“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见《风骨》)了。这样地追新求变,是没有出路的。所以说:“缏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因此“矫讹翻浅”,就必须“还宗经诰”。宗经是《文心雕龙》全书的理论纲领之一。文章为什么要宗经?刘勰在《宗经》里说得很清楚:“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也是从“建言修辞”的角度,以经书为准则,阐明立言之体,表情达意之方;其中贯串着“通变”的精神,继承优良传统的意义,和本篇以及《风骨》所说的均可相印证。

篇中举枚乘七发》、相如《上林》等五例,以为“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这意思是说,写景状物,古今有相同之处;前人艺术构思的结晶,往往成为后来学习的典范,不一定都有变化,而且也不可能有很大的变化。这虽是属于表现技巧的枝节问题,但也说明“通变”是有因有革,而不是尽变前人。所以说“参伍因革,此通变之数也”。

纪昀评此篇云:“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故挽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这话就矫正时弊的意义来说,是深得刘勰之用心的。不过复古和“通变”并不是一回事,刘勰的目的也不在于复古,说“复古而名以通变”,是有语病的。把“情”“气”和词采统一起来,把继承和创新结合起来,才是“通变”的精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