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思想领域中的论争,是推动文学理论发展的动力。论争有时从理论的本身提出,而更多的情况,则往往发生在对某些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家的评价问题上。当某一作家在文学史上产生巨大影响、受到人们普遍注意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出现各式各样的评论。这些评论,各有其理论的依据和批评的标准。有时互相发明,互为印证;有时互相出入,相互补充;有时则冰炭不相容,互相排斥。有了对立面,就会展开论争。论争是理论的检验,真理是愈辨而愈明的。通过反复的论争,就会不断地丰富了理论,提高了理论。从汉朝人关于屈原的论争到刘勰的《辨骚》即是显例。

赋是汉代一种新兴的文学体制。《楚辞》开汉赋之先河,从艺术形式的传统继承关系来说,屈原为辞赋家百世不祧之宗,这是汉朝人所共同承认的。然而关于屈原及其作品的政治思想性,却成为论争的焦点。

早在汉文帝时,怀才不遇、远谪长沙的贾谊就曾写过一篇《吊屈原》,对屈原的遭遇表示了无限的同情。但《吊屈原》是篇文学作品,名为吊古,实则自伤,并未涉及理论问题。第一个从思想的角度去评价屈原作品的是武帝时的刘安。刘安曾作《离骚传》(见《汉书》本传),认为《离骚》义兼《国风》、《小雅》,可与日月争光(见班固《离骚序》及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司马迁采其语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而加以发挥。但到东汉初,班固在《离骚序》里,却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看法。东汉末,王逸又针对班固,推衍刘安、司马迁之说,写了一篇《楚辞章句序》。于是关于屈原的问题,就形成一次壁垒分明的论战。

争论的内容,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如何在政治上评价屈原,二是如何在思想意义上评价屈原的代表作《离骚》;而论争的实质,则归结到如何正确理解文学思想的优良传统的问题。

屈原处于楚国衰危之际,为了挽救祖国没落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便和其本阶级的反动势力进行了不调和的斗争。结果屈原失败了,终于以身殉国,沉湘而死。刘安赞扬他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更反复阐明其“系心楚国,眷顾怀王”的用意,说“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然而班固则认为:

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

因为屈原昧于“明哲保身”之义,于是给他加上个“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的罪名,首先从政治上否定了屈原的斗争性。这样,他的作品虽意在讽谏(见《离骚赞序》),但“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则是不足为训的。“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剩下的只有“弘博丽雅”之词了。

由于班固批评刘安、司马迁,因而招来了王逸对他沉重的反击。王逸完全站在刘安、司马迁的一边,但却发展了刘安和司马迁的理论,论点显得更为完整。他说:

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若夫怀道以迷国,详(佯)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群小之中,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沉,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

这话多么的尖锐!他把犀利的矛头,直捣对方的心脏,揭穿了班固所强调的“明哲保身”,只不过是件美丽的外衣;掩盖在这外衣里面的,实际上则是同流合污、苟合取容的可耻的思想而已。这样,王逸就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粉碎了班固的谬说;同时也阐明了屈原的高尚品质,充分地肯定了他积极对待现实的政治态度。

“发愤以抒情”(见《九章·惜诵》),是贯串在屈原全部作品里的反抗精神,刘安看清了这点,所以比之于“《小雅》怨诽而不乱”。说“怨诽”,便突出了问题的核心;说“不乱”,则更是替他解释。然而“怨诽而不乱”,和“怨而不怒”的含义是不同的。“发愤著书”的司马迁更看清了这点,于是进一步阐明屈原“信而被谤,忠而见疑”不得不怨的道理。屈原之怨,是“怨灵修之浩荡”,“哀民生之多艰”(均见《离骚》)。刘安、司马迁从这个角度去加以阐发,和当时封建士大夫的思想意识——封建制度巩固以后的尊君思想发生了正面的抵触,和粉饰太平的汉赋的文学精神,更是背道而驰的。

班固是封建正统文人,汉赋的代表作家,他之所以要从政治上否定屈原的斗争性,其目的是为了要防止它那具有强烈反抗性的文学精神闯进赋的领域。但另一方面,汉赋却也挂着一副“讽谏”的招牌(关于汉赋的“讽谏”问题,可参看扬雄法言·吾子》篇、王充论衡·谴告》篇及《汉书·扬雄传》),这又迫使班固不得不承认屈原作品的讽谏之义(见《离骚赞序》)。既承认讽谏之义,而又说他不该“责数怀王,怨恶椒兰”,论点本身的自相矛盾,就给王逸留下个进攻的缺口。王逸说:

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讽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就人立论,针对“露才扬己”而说的;一是就作品立论,针对“怨主刺上”而说的。关于前者,王逸认为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他的怨愤,包含着极其严峻的现实斗争意义。不可“亏其高明,损其清洁”,理解为是从个人出发的。伯夷、叔齐无求于世而有怨,可见怨是政治上的愤慨,而不是个人利害得失的问题。关于后者,王逸认为产生在当时黑暗社会里的文学,是不可能没有怨刺的。“怨主刺上”,见于《诗经》,孔子把它编入《大雅》。屈原“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讽谏就必然有所刺,自慰就必然有所怨。怨刺是屈原作品思想性的核心,它体现了屈原政治上的坚定性,是无可非议的。而况他的措辞,还不像诗人(指《抑》的作者,据毛传说是卫武公)那样的激烈。

这些话,不仅把班固驳得体无完肤,更重要的是:揭示出屈原作品中最可宝贵的反抗精神,指出文学思想的优良传统,透辟地阐明了孔子以“兴”、“观”、“群”、“怨”论诗的精义;和汉人片面强调“温柔敦厚”的“诗教”(见《礼记·经解》),正是尖锐地对立着。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儒家思想,被确定为正统思想,因而儒家所尊奉的经典,也就逐渐在人们的意识中成为判断是非、衡量一切的最高准则。汉朝人关于屈原的论争,始终和宗经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刘安、司马迁已开其端,到王逸就发展到顶点。

刘安说《离骚》义兼《国风》、《小雅》,自然是由于《诗》、《骚》同属抒情篇什,两者之间有其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但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举《离骚》以方经,便大大抬高了它的地位。班固所企图全力加以否定的,也是着眼在这个问题上。前面说过,班固的论点,本身是站不住脚的,王逸反驳班固,就把问题提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照王逸看来,《离骚》之文,不仅得《小雅》怨诽之旨;而且和《大雅》怨主刺上的精神也是相符合的(《大雅》、《小雅》,从经学的眼光来看,有高下之分);不仅合于《大雅》,而且它的全文都是“依托《五经》以立义”的:

“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

这样一来,《离骚》不但“依诗取兴”(见《楚辞章句·离骚经序》),简直是群经的总汇,义兼《诗》、《书》、《易》了。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干脆在《离骚》的篇名加上一个“经”字,称之为《离骚经》(也可能刘向的《楚辞》旧本就是如此,王逸承用其说)。“经”,是多么尊严的名称,多么的高不可攀!大概王逸自己也感到有点不妥,于是解释说:“经,径也,言已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见同上)其实汉儒释经,就有训经为径的,这话只不过是为了避免正面同于《五经》之名,兜了个圈子而已。洪兴祖说的好:“古人引《离骚》未有言经者,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为经耳。”(见《楚辞补注》)这话深得王逸的原意。

从义兼《风》、《雅》,到尊《骚》为经,说明了在汉朝,通过反复的论争,伟大的诗人屈原及其代表作《离骚》的思想意义,在人们的认识上已逐渐加深,获得了最高的评价。这是问题的一面,是我国古代文学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不容忽视。问题的另一面是:推崇屈原,托体于经,和宗经的思想纠缠在一起,却也产生了不良的副作用。

《离骚》是文学作品,是屈原自叙生平的抒情长诗,论其性质和体制,在《五经》中,除了《诗经》而外,和其他各经并无共同之处。特别是《离骚》的后半篇,驱使风云,运用神话,上天入地,驰骋幻想。对这独特的浪漫主义表现形式,根本就不可能刻舟求剑,解释得太实太死;而况说它处处都原本《五经》,句句都“依经立义”,这岂不是作茧自缚?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得强为牵合,连昆仑、流沙的神游,都比之为《禹贡》的敷土了。

王逸之所以提出“《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是针对班固“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的话而发的。从论争的方式来看,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而在挥戈反击中,他自己却被嵌进了一个框子里。于是他就采用汉儒说经方法来说《骚》。《骚》并不是经,一定要这样做,那自然就会说得格格不入,窒碍难通,反而掩盖了《离骚》作为文学作品的特点了。

刘勰《文心雕龙》有《辨骚》一篇,在总结汉人关于屈原的论争的基础上提出了新的看法。

他指出了过去的意见之所以分歧,是由于纠缠在屈原之文是否符合于经义的问题上。他说:“将核其论,必征言焉。”经过一番核实,他认为“同于《风》、《雅》”者有四,“异乎经典”者也有四。这种论证的方法,从表面看来,似乎重复走了汉人的老路,但他所得出的结论,却突破了汉人的局限,跳出了以经义衡量文学的圈子。

首先,他是以发展的观点来看待文学的历史现象的。所以说:“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楚辞》乃战国时的《风》、《雅》,那就不可能完全按照《诗经》的标准去衡量它,评价它。这是一。

其次,他指出文章各有体制,不可一概而论。《楚辞》既然是“词赋之英杰”,那么它的性质就不同于经典。所以说:“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正因为是“取镕经意”,而不是“依经立义”,才能见出《楚辞》的特点,屈原的独创性;正因为是“自铸伟辞”,而不是因袭陈言,因而和经典异同之处,也就在所难免了。此其二。

那么《楚辞》的特色,屈原的“自铸伟辞”,究竟表现在哪里呢?《辨骚》开宗明义,就揭示了他的主要论点: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

《离骚》继《诗经》而起,放射出万丈光芒,和三百篇后先辉映,就在于它是“奇文”。到结尾的地方,刘勰又说: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奇”和“贞”,“华”和“实”,是相对而言的。“贞”,指“规讽之旨”,“比兴之义”,也就是“同于风雅”,是《楚辞》与《诗经》精神相通之处;“奇”,指“诡异之辞”、“怪谲之谈”,也就是“异乎经典”,是《楚辞》所独有的光怪陆离的幻想的形式。“华”是词采;“实”是作品的思想内容。《楚辞》是幻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作品。我们应该看到这些丰富的想象和幻想,乃是屈原政治上苦闷与追求理想的象征,是从现实出发的,故云“酌奇而不失其贞”。词采是情感的衣裳,《楚辞》中耀艳而深华的词采,乃是屈原美好品德的自然表现,故云“玩华而不坠其实”。

《文心雕龙》以《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作为全书的论纲,《征圣》、《宗经》阐明“贞”的一面,《辨骚》则标举“奇”的一面,以“奇”论《骚》,而把“奇”和“贞”,“华”和“实”统一起来,不但切合于文学本身的特点,而且初步接触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的问题,对我们理解屈原作品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是颇有启发的。

这样,他就修正并提高了王逸的论点,把理论又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