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用彤

佛法,亦宗教,亦哲学。

宗教情绪,深存人心,

往往以莫须有之史证为象征,发挥神妙之作用,

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

必不能得其真、哲学精微,悟入实相。

古哲慧发天真,慎思明辨,

往往言约旨远,取譬虽近,而见道深弘。

隋唐佛学之特点

——在西南联大讲演

今天讲的题目是隋唐佛学之特点。这个题目有两种讲法:一种是把特点作历史的叙述,从隋初到唐末,原原本本地说去,这叫作“纵的叙述”。一种是“横的叙述”,就隋唐佛学全体做分析的研究,指明它和其他时代不同的所在。原则上这两种方法都应该采取,现在因为时间限制,只能略略参用它们,一面讲线索,一面讲性质。即使这样讲,也仍然只能说个大概。但是先决问题,值得考虑的是:隋和唐是中国两个朝代,但若就史的观点去看,能否连合这两个政治上的朝代作为一个文化学术特殊阶段?就是隋唐佛学有无特点,能否和它的前后各朝代加以区别?我们研究的结果,可以说佛学在隋唐时代确有其特点。这一时期的佛学和它的既往以及以后都不相同。平常说隋唐是佛学最盛的时候,这话不见得错,但是与其说是最盛,倒不如拿另外的话去形容它。俗话说“盛极必衰”,隋唐佛学有如戏剧的顶点,是高潮的一刻,也正是下落的一刻。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隋唐佛学的鼎盛,乃因在这时期有了很高的合,可是就在合的里面又含有以后分的趋势。总括起来说,隋唐佛学有四种特性:一是统一性;二是国际性;三是自主性或独立性;四是系统性。若欲知道这四种性质及其演变,便也须知道佛学在这一时期之前与以后的趋势。

先说统一性。隋唐时期,佛教在中国能够在各方面得以统一,扼要说来,佛学本身包含理论和宗教两方面。理论便是所谓哲理,用佛学名词说是智慧。同时佛教本为宗教,有种种仪式信仰的对象,像其他宗教所供奉的神,以及有各种功夫如坐禅等等。所以佛教既非纯粹哲学,也非普通宗教。中国佛教对于这两方面,南北各有所偏,又本来未见融合,可是到了隋唐,所有这两方面的成分俱行统一。从历史上看,汉朝的佛教势力很小,到了魏晋南北朝虽然日趋兴盛,但是南北渐趋分化。南方的文化思想以魏晋以来的玄学最占优势;北方则仍多承袭汉朝阴阳、谶纬的学问。玄学本比汉代思想超拔进步,所以南方比较新,北方比较旧。佛学当时在南北两方,因受所在地文化环境的影响,也表现同样的情形。北方佛教重行为、修行、坐禅、造像。北方因为重行为信仰,所以北方佛教的中心势力在平民。北方人不相信佛教者,其态度也不同,多是直接反对,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当时北方五胡很盛,可是他们却渐崇中国固有文化,所以虽然不是出于民族意识,也严峻地排斥佛教。南方佛教则不如此,着重它的玄理,表现在清谈上,中心势力在士大夫中,其反对佛学不过是理论上的讨论,不像北方的杀和尚、毁庙会那样激烈。并且南方人的文化意识和民族意识也不如北方那样的强,对外来学问取容纳同化态度,认为佛教学理和固有的玄学理论并没有根本不同之处。换言之,南方佛学乃士大夫所能欣赏者,而北方的佛学则深入民间,着重仪式,所以其重心为宗教信仰。

到了隋唐,政治由分到合,佛教也是如此。本来南方佛教的来源,一为江南固有的,另一为关中洛阳人士因世乱流亡到南方而带去的。北方佛教的来源,一为西北之“凉”的,一为东北之“燕”的。南方为玄学占有之领域,而“凉”与“燕”则为汉代旧学残存之地,佛教和普通文化一样,也受其影响。但是自从北朝占据山东以及淮水流域,有时移其人民,南方佛教也稍向北趋;又加以南方士大夫逃亡入北方的也不少,俱足以把南方佛学传入北方。所以,北朝对佛学深有研究者多为逃亡的南方人。再其后,周武帝毁法,北方和尚因此颇多逃入南方;及毁法之事过去,乃学得南方佛学理论以归。到了隋文帝,不仅其政治统一为南北文化融合之有利条件,并且文帝和炀帝俱信佛教,对佛学的统一都直接有很大的功劳。文帝在关、洛建庙,翻译经典,曾三次诏天下有学问的和尚到京,应诏者南北都有。以后炀帝在洛阳、江都弘扬佛教,置备经典,招集僧人,而洛阳、江都间交通很发达,南北来往密切,已不像隋以前的样子,这也是南北文化统一的主要因素。

就佛教本身说,隋唐的和尚是修行和理论并重。华严的“一真法界”本为其根本理论,可是其所谓“法界观”,乃为禅法。天台宗也原是坐禅的一派,所尊奉的是《法华经》,它的理论也是坐禅法,所谓“法华三昧”是也。法相唯识,本为理论系统,但也有瑜伽行观。禅宗虽重修行,但也有很精密的理论。凡此俱表明隋唐佛教已统一了南北,其最得力之口号是“破斥南北,禅义均弘”。天台固然如此,华严也可说相同。唐代大僧俱与南北有关。天台智者大师本为北人,后来南下受炀帝之优礼;唐玄奘在未出国前曾到过襄阳和四川,襄阳乃南方佛学的中心;菩提达摩本由南往北;三论宗的吉藏本为南人,后来隋文帝请他到北方,极受推崇;法照乃净土宗大师之一,本为北人,也曾到过南边。表面看,北方佛教重行为信仰,仍像旧日的情形,可是实在是深入了。这时仍同样造佛像,建庙宇,势力仍在平民;却又非常着重理论,一时天台、华严诸宗论说繁密,竞标异彩。南方佛学,反而在表面上显现消沉。可是对后来的影响说,北方的华严、天台对宋元明思想的关系并不很大,而南方的禅宗则对宋元明文化思想的关系很大,特别关于理学,虽然它对理学并非起直接的作用,但自另一面看,确是非常重要。

再说国际性。隋唐时代,中国佛学的地位虽不及印度,但确只次于印度。并且当时中国乃亚洲中心,从国际上看,中国的佛教或比印度尤为重要。当时所谓佛教有已经中国化的,有仍保持印度原来精神的。但无论如何,主要僧人已经多为中国人,与在南北朝时最大的和尚是西域人或印度人全不相同。南朝末年的法朗是中国人,他的传法弟子明法师是中国人,但是他最重要的弟子吉藏是安息人,为隋朝一代大师。隋唐天台智者大师是中国人,其弟子中有波若,乃是高丽人。唐法相宗大师玄奘是中国人,其弟子分二派:一派首领是窥基,于阗人;另一派首领是圆测,新罗人。华严智俨系出天水赵氏;弟子一为法藏,康居人,乃华严宗的最大大师;一为义湘,新罗人。凡此俱表示当时佛教已变成中国出产,不仅大师是中国人,思想也是中国化。至若外国人求法,往往来华,不一定去印度。如此唐朝西域多处的佛经有从中国翻译过去的。西藏虽接近印度,而其地佛教也受中国影响。朝鲜、新罗完全把中国天台、华严、法相、禅宗搬了去。日本所谓古京六宗,是唐代中国的宗派。而其最早的两个名僧,一是传教法师最澄,一是弘法大师空海。其所传所弘的都是中国佛教。所以到了隋唐,佛教已为中国的,有别开生面的中国理论,求佛法者都到中国来。

佛教到隋唐最盛。佛教的势力所寄托,到此时也有转变。因此接着谈到它的自主性或独立性。主要的是,这时佛学已不是中国文化的附属分子,它已能自立门户,不再仰仗他力。汉代看佛学不过是九十六种道术之一;佛学在当时所以能够流行,正因为它的性质近于道术。到了魏晋,佛学则倚傍着玄学传播流行;虽则它给玄学不少的影响,可是它在当时能够存在是靠着玄学,它只不过是玄学的附庸。汉朝的皇帝因信道术而信佛教,桓帝便是如此。晋及南朝的人则因欣赏玄学才信仰佛教。迨至隋唐,佛教已不必借皇帝和士大夫的提倡,便能继续流行。佛教的组织,自己成为一个体系。佛教的势力集中于寺院里的和尚,和尚此时成为一般人信仰的中心。至于唐朝的皇帝,却有的不信佛教。高祖仅仅因某种关系而中止毁灭佛教。唐太宗也不信佛教,虽非常敬爱玄奘,但曾劝过玄奘还俗。玄奘返国后,着手翻译佛经,要求太宗组织一个翻译团体,太宗便拿官话搪塞玄奘,意思是你梵文很好,何须他人帮忙。据此,足见太宗对佛教的态度如何了。玄宗虽信佛教,可是信的是密宗,密宗似道教,实际上信道教才信佛教。唐朝士大夫信佛教的也不多,即有信者也对于佛学理论极少造诣。士大夫排斥佛教的渐多,且多为有力的分子。加以道教的成立,使阴阳五行的学者另组集团来反对佛教。儒教则因表现在政治上,和佛无有很大关系。因之佛教倒能脱离其他联系,而自己独立起来。另一方面,佛教这种不靠皇帝士大夫,而成独立的文化系统、自主的教会组织,也正为它的衰落的原因。即缘佛教的中心仅集中于庙里的和尚,则其影响外界便受限制。和尚们讲的理论,当时士大夫对之不像魏晋玄学之热衷;平民信仰佛教的虽多,然朝廷上下则每奉儒教,不以事佛为主要大事。这些实在都是盛极必衰的因子。本来佛学在中国的表现,一为理论,二为解决生死问题,三为表现在诗文方面的佛教思想。可是到了向下衰落的时候,理论因其精微便行之不远,只能关在庙里;而生死问题的解决也变为迷信。这时只有在文学方面尚可资以作为诗文的材料,韩昌黎虽然排佛不遗余力,倒尝采取佛学材料作些诗文赠给和尚。

最后谈到系统化。印度佛教理论,本来有派别的不同,而其传到中国的经典,到唐代已甚多。其中理论亦复各异。为着要整理这些复杂不同的理论,唐代的佛学大师乃用判教的方法。这种办法使佛教不同的派别、互异的经典得到系统的组织,各给一个相当地位。因此在隋唐才有大宗派成立。过去在南北朝只有学说上的学派(Sect)。例如六朝时称信《成实论》者名成实师,称信《涅槃》者名涅槃师。而唐朝则成立各宗,如天台、禅宗等等,每宗有自己的庙,自己的禁律,对于佛学理论有其自己的看法。此外每一宗派且各有自己的历史,如禅宗尊达摩为祖宗,代代相传,像《灯录》里所记载的。这也表明每派不仅有其理论上的特点,而且还有浓厚的宗派意识,各认自己一派为正宗。此种宗派意识,使唐朝佛教系统化,不仅学术上如此,简直普及到一切方面。华严、天台、法相三宗,是唐朝最重要的派别。另一为禅宗,势力极大。天台、华严不仅各有一套学理,并且各有一个全国性的教会组织,各有自己的谱系。华严、天台、法相三宗发达最早。华严上溯至北朝,天台成于隋。它们原来大体上可说是北统佛教的继承者。禅宗则为南方佛学的表现,和魏晋玄学有密切关系。到中唐以后,才渐渐盛行起来。原来唐朝佛学的种种系统,虽具统一性,但是南北的分别,仍然有其象迹。唐朝前期佛学富北方的风味,后期则富南方风气。北统传下来的华严、天台,是中国佛学的表现;法相宗是印度的理论,其学说繁复,含义精密,为普通人所不易明了。南方的禅宗,则简易直截,明心见性,重在觉悟,普通人都可以欣赏而加以模拟。所以天台、华严那种中国化的佛教行不通,而来自印度的法相宗也行不通,只有禅宗可以流行下去。禅宗不仅合于中国的理论,而且合乎中国的习惯。当初禅宗本须坐禅,到后来连坐禅也免去了。由此也可见凡是印度性质多了,佛教终必衰落,而中国性质多的佛教渐趋兴盛。到了宋朝,便完全变作中国本位理学,并且由于以上的考察,也使我们自然地预感到宋代思想的产生。从古可以证今;犹之说没有南北朝的文化特点,恐怕隋唐佛学也不会有这样情形;没有隋唐佛学的特点及其演化,恐怕宋代的学术也不会那个样子。

综论各宗

中国佛教史料中,有所谓“十宗”“十三宗”之说,本出于传闻,而非真相。盖与中国佛教宗派有关,于汉文资料中所称为“宗”者,有二含义:一指宗旨之宗,即指学说或学派。如中国僧人对印度般若佛学之各种不同解释,遂有所谓“六家七宗”,此所谓“宗”者,即家也,如“儒家”“道家”之“家”。“本无宗”者,即“本无家”;“心无宗”者,即“心无家”。又如讲说各种经论之经师、论师之学说,遂有“成宗论宗”之名,此论宗者,盖以所崇所尊所主名为宗。上此均是学说派别之义也。一指教派,即指有创始人、有传授者、有信徒、有教义、有教规之宗教团体,如隋唐时之天台宗、禅宗、三阶教等,此皆宗教之派别,盖所谓“宗”者指此。隋唐以前中国佛教主要表现为学派之分歧;隋唐以后,各派争道统之风渐盛,乃有各种教派之竞起。兹就此问题论述于下。

南北朝时,译出佛教经典益多,有大乘,有小乘。大乘空宗有《般若》“三论”、《维摩》《法华》,大乘有宗有《华严》《涅槃》;小乘即有沙婆多之诸论,又有《成实论》之空理。出经既多,译人复有传授,故讲习经论之风大盛。东晋佛学尚清通简要,主张得鱼忘筌,是以道生注《法华》仅有二卷。逮至齐梁,僧人务期兼通众经,讲说盛行,法云法华义疏》现存八卷,刘虬《法华注》著录十卷。前此僧人以能清谈玄理见长,而今则以能讲说经论知名,于是有众多之经师、论师。兹据慧皎《高僧传》,举二、三僧人以说明当时经论讲习之情况。《高僧传》卷八《慧基传》曰:

释慧基……初依随祗洹慧义法师,……宋文帝……为设会出家,舆驾亲幸,公卿必集。基……学兼昏晓,解洞群经。……游历讲肆,备访众师。善《小品》《法华》《思益》《维摩》《金刚般若》《胜鬘》等经,皆思探玄赜,……提章比句。……及义亡后,资生杂物,近盈百万,基法应获半,……唯取粗故衣钵。……遍访三吴,讲宣经教,学徒至者千有余人。……后周颙莅剡,请基讲说。……刘、张融并申以师礼,崇其义训。司徒文宣王……致书殷勤,访以法华宗旨,基乃著《法华义疏》凡有三卷。及制门训义序三十三科,并略申方便旨趣,会通空有二言,及注《遗教》等。……乃敕为僧主掌任十城,盖东土僧正之始也。……基弟子德行、慧旭、道恢,并学业优深,次第敷讲,各领门徒,继轨前辙。

据此,当时佛教势力扩展,经论之讲习甚盛,僧人广访众师听讲,而本人亦渐以讲经知名,且各有专精。慧基之于社会享盛名,因其于《法华经》独步一时,然亦仅“提章比句”,非自有创造也。其弟子亦不过各处听讲,并自己讲说,然非必继承其师之学说也。慧基之弟子慧集即是如此。《高僧传》卷八《慧集传》略曰:

释慧集……年十八……出家,随师慧基法师受业。……学勤昏晓,未尝懈息,……遍历众师融冶异说,三藏方等并皆综达,广访《大毗婆沙》及《杂心》《犍度》等,以相辩校,故于《毗昙》一部擅步当时。……每一开讲,负帙千人,沙门僧旻、法云并名高一代,亦执卷请益。今上(指梁武帝)深相赏接。……著《毗昙大义疏》十余万言,盛行于世。

据此,慧集与其师慧基无别,仅师专精《法华》,而弟子则以《毗昙》知名而已。且可知,当时所谓义学僧人,只擅长讲经,并未开创新说,可以继承也。

经论讲习之风既盛,故僧人讲经次数之多,实可惊人;而讲经既多,于是章句甚繁,而有集注产生。有宝亮者,“讲众经盛于京邑,讲《大涅槃》凡八十四遍,《成实论》十四遍,《胜鬘》四十二遍,《维摩》二十遍,其大小品十遍,《法华》《十地》《优婆塞戒》《无量寿》《首楞严》《遗教》《弥勒下生》等亦皆近十遍。黑白弟子三千余人。……开章命句,锋辩纵横”(《高僧传》卷八《宝亮传》)。宝亮讲经论次数之多,或有夸大,但足见刘宋后僧人之风气也。时梁武帝且自讲经,又敕撰《涅槃集注》,有七十一卷,所集注疏十九种。此皆佛教经学形成之标志也。故而其时有涅槃师、成实师或成论人、毗昙师或数人等名称。虽讲涅槃者所宗为《涅槃经》,讲成实者所宗为《成实论》,讲毗昙者所宗之经论为《杂心论》等,而于隋唐以前中国佛教之撰述中,涅槃宗、成实宗、毗昙宗实极罕见。兹据所知,引书三条如下:

(一)《续僧传》卷十《靖嵩传》曰:嵩在北齐时,因“唯有小乘,未遑详阅,遂从道猷、法诞二大论主,面受成、杂两宗”云云。此处谓成实宗、杂心宗显系指此两部论所说之理论而已。

(二)日本僧人安澄于801至806年撰《中论疏记》卷一述旧地论师所说之四宗略曰:“一、因缘宗,后人名毗昙宗;二、假名宗,后人名成实宗(下略)。”又按窥基(632—682年)《法苑义林》叙四宗有曰:“夫论宗者,所崇所尊所主名为宗。古大德总立四宗:一立性宗,杂心等是;二破性宗,成实等是(下略)。”合上两段观之,安澄所谓之毗昙宗,即窥基之“杂心等”论也;安澄之成实宗,即窥基之“成实等”论也。又失名之《摄大乘义章》卷四数言“成实论宗”,可知成实宗即是“成实论宗”之省文也。又安澄书中引有宗法师《成实义章》,聪法师《疏》《成实论大义记》,基师《阿毗昙章》,此当即安澄所指之“后人”名为成实宗、毗昙宗者也,亦即成实师、毗昙师之说也。

(三)吉藏常言及“毗昙师”“杂心师”,然亦曾用“毗昙宗”之名。《三论玄义》卷上有曰:“依毗昙宗三乘则同见四谛,然后得道。就成实义,但会一灭,方乃成圣。”此毗昙宗显系即毗昙理论之义,而成实义之“义”尽可改为“宗”字也。“涅槃宗”最早见于《涅槃经集解》卷六,其文引南齐道慧曰“佛开涅槃宗”。次唐元康之《肇论疏》有曰:“依涅槃宗,而说涅槃”。此两处盖均指《涅槃经》之宗义也。

总上三条,所谓“宗”者皆是“宗旨”“宗义”之义,故一人所主张之学说,一部经论之理论体系,均可称曰“宗”。从晋代之所谓“六家七宗”至齐梁周颙之“三宗”皆指佛教学说之派别(学派),实无隋唐以后之佛教教派之意义。

南朝佛教讲说之风既盛,而由于印度佛经传入之先后,以及所据印度经论之不同,或于经典解释之各异,遂渐成佛教各种学说之派别。于此据史料以推求其中之演变,当可更明了晋至隋唐间经论流行之情形,及学派间之分歧,并可进一步证明中国佛教宗派之形成盖在隋唐以后,而所谓“十宗”“十三宗”之说实是误传。

(一)在鸠摩罗什到长安以前,较流行之佛经主要有两种:先是安世高所译之小乘毗昙,最要者为安般禅法,道安《安般注序》谓“安世高者博闻稽古,特专阿毗昙学,所出经禅数最悉”(《祐录》卷六);次为般若经(大乘方等),有《道行》《放光》《光赞》等,按《渐备经序》曰:“大品出来虽数十年,先出诸公略不综习,不解诸公何以尔。……大品顷来,东西诸讲习无不以为业。……”(《祐录》卷九)此谓大品出来研习者少,当系因小品较为流行,即以《世说·文学》中言及小品者三四次,而未及大品,亦可知矣。至于般若流行之原因,如道安所说,“以斯邦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鼻奈耶经序》,《大正藏》卷二十四)。般若说“空”,晋人对此已有种种解释,王洽与支道林书:“因广异同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广弘明集》卷二十八上)僧肇《不真空论》亦曰:“故顷尔谈论,至于虚宗(即空宗)每有不同。”据僧叡《维摩经序》谓其时虚宗不同之谈论已有六家(《祐录》卷八)。而所谓“空有之谈”,则亦包括佛学中之般若与毗昙也。盖在道安晚年罗什未至之际,小乘有部毗昙已有译出。《世说·文学》记提婆在东亭第讲《阿毗昙》,僧弥更就余屋自讲。东亭、僧弥均王洽之子,并均参与有部阿毗昙之译出。以上为东晋时佛教流行之情况。

(二)自东晋末至南齐,周颙又概括其时谈空之学派为“三宗”,而三宗则已包括成实论之小乘空,不仅大乘般若空教也。永明七年齐竟陵王招京师名僧数百讲经及十诵律。时周颙作《钞成实论序》略曰:

寻夫数论之为作也,虽制兴于晚集,非出于一音。……顷《泥洹》《法华》,虽或时讲;《维摩》《胜鬘》,颇参余席;至于大品精义,师匠盖疏;十佳渊弘,世学将殄,皆由寝处于论家,求均于弱丧。

据此,可知南朝宋齐间佛学讲习之概况。又按《高僧传》卷八《智林传》有智林致周颙书曰:

……贫道捉麈尾以来,四十余年,东西讲说,谬重一时,其余义统,颇见宗录,唯有此途,白黑无一人得者。

所谓“此途”指周颙《三宗论》之第三宗,即罗什在关中所译之《中》《百》《十二门》三论之理论。智林书盖谓其所讲习之其他义疏,皆为时人所研习,唯《中》《百》《十二门》之宗义尚未为人所注意。故据上述周颙《钞成实论序》可知时所注意之学问,除十诵律外,有《涅槃》《法华》《维摩》《胜鬘》《大品》《十住》《成实》等,而未及三论。又据智林书知其始注意《中论》《十二门论》等,而此论等“白黑无一人得”,故其时注意研习三论者甚少也。

(三)自南齐后,三论始大行南朝。时有北方僧人黄龙法度及其弟子辽东僧朗南来,始在摄山弘三论之学。僧朗之弟子僧诠讲《大品》、读三论,不开《涅槃》与《法华》。诠弟子兴皇法朗于江北得《大智度论》,始用之讲《大品》。可见《大智度论》南方原不流行,而摄山之讲四论始自兴皇法朗。此时三论之学大行于南北也。

又至隋初,据隋炀帝为晋王时尝致书智法师曰:

……若习毗昙,则滞有情著;若修三论,又入空过甚;《成实》虽复兼举,犹带小乘;《释论》《地持》,但通一经之旨,如使次第遍修,僧家尚难尽备,况居俗而欲兼善。当今数论法师无过此地,……(《国清百录》五十)

所谓“数论法师”,应指江都智脱(见《续高僧传》卷九,脱善《成实》);《释论》即《大智度论》,乃大品经之释论;《地持》即《出瑜伽十地论》本地分中之“菩萨地”,隋慧影谓“《地持》是弥勒世尊所造,以释十地”,亦为当时北方流行之经典。按杨广所言,虽非对当时所讲习全部经典之分析,然亦可看出当时之风尚。

(四)吉藏《百论疏》曰:

大业四年,为对长安三种论师,谓《摄论》《十地》《地持》三种师,明二无我理及三无性,为论大宗,今立此一品(破空品),正为破之,应名破二无我品及破三无性品。……

下文又曰:

吉藏昔在江左陈此品有十七条,年老多忘,故略述一二数耳。

据此可知吉藏在南方曾讲破空品,大业四年在长安又讲。此所谓“大宗”,即指所弘之三论宗义。吉藏以其三论宗义破《摄论》《十地》《地持》三种师所明之二无我、三无性义,“建立三论,欲申正教”。盖吉藏以三论为大宗、为正教,而其余宗义如摄论师等,则非正教,均是小宗。

吉藏于仁寿之终,奉敕撰《维摩经义疏》(即《广疏》),文中曰:

问:义宗已盛谈不二,未详不二是何等法?

答:有人言不二法门即真谛理也。此成实论师所用也。

有人言不二法门谓实相般若。实相是真谛理,能生般若,故名般若,此智度论师之所立也。

有人言不二法门阿梨耶识。此云无没识,此旧十地论师之所用也。

有人言不二法门阿摩罗识。此云无垢识,摄大乘师真谛三藏之所用也。

四宗之内初二约境,后二据心。

据文中“义宗”即为义理之宗,盖谓理论之派别也。所说四宗即:成实论师、智度论师、旧十地论师及摄大乘师,故四宗者即四种论师,如前引文之“三种论师”也。查史料,隋时吉藏既用成实论师或成论、毗昙师、数论师等。均正《四论玄义》用成实论师等亦多,言某某宗则甚少(多在十卷),卷六有成实论等义宗,或成实论师宗,或诃梨宗,但并不多见。且此所说“宗”非指宗派,而指诃梨所著之成实论学说或讲成实论者之学说而已。隋智《摩诃止观》、中唐湛然《辅行弘决》均收材料甚多,而亦未言成实宗等,仅有成论、成论师、摄师、地师(或地人)、摄大乘、数人(毗昙师)等,且不多见。

(五)据上二项之资料,如杨广说隋时有毗昙、三论、《成实》《释论》《地持》诸种经论之宗义;吉藏说有摄论师、十地论师、地持论师、大智度论师及成实论师等。此盖为隋时流行之佛教学问也。而三论与《大智度论》均印度龙树义,常合称为“四论”,而有“四论师”之称。其于义理与三论师无不同,著作仅存有均正《四论玄义》。均正生平不详,或为慧均僧正之简称,《四论玄义》当作于隋朝。

吉藏于《大乘玄义》述佛性十一家,《四论玄义》则说佛性义宗本三家、末十家,反复讨论,其文甚长,可见其时涅槃佛性义争执甚烈。均正于破斥十家(大都是成实论师)后,有文曰:

(成实)问:十家亦引经,汝亦据经,何独汝是他非耶?

(三论)答:此事如世娘婢二子争父家业,为岂相类也。又今家禀南天竺学摩诃衍龙树之风,彼依罽宾学小乘诃梨之论。又《地》《摄》二论学有得,大乘师宗已是悬绝,汝学《成》《毗》与《地》《摄》论,我学三论,我论初命章《十二门论》云“今当略解摩诃衍”,《中论》初亦云“如摩诃般若波罗蜜中说”,汝论初命章云“何故造此论我欲正论三藏中实义”。

(成实)问:若尔,岂悬绝?……

……(答词略)

此道统之争演为谩骂,然亦仅以分大乘小乘,说对方差不如己。虽所谓对方有摄、地、成、毗诸师,然主要攻击对象是成实论师,故着重指出成实论为小乘之学。学派之分歧发展至此,已有向宗派过渡之趋势也。

(六)中国佛教学说之争执,最后表现为传法定祖问题。三论学于摄山时代已力言其为“关河相承”,后又谓其为龙树嫡传。至隋硕法师三论游意义》始列其传法次第,文略曰:

传持法藏,始末有三十二人也。始自迦叶,终于师子比丘也。……马鸣付属何人……提婆去世,付属罗什,如是相承乃至师子比丘也。(此系据《付法藏因缘传》,然将鸠摩罗什列提婆之后,师子比丘之前,乃是硕法师之臆造也。)

下文又问法胜《毗昙》与诃梨《成实》等何人付属,答曰此诸论师均佛教异端,非传法藏,而为龙树之所破斥也。至于四论,则书中称之为“圣大宗,同申佛大教也”。

据上述六节资料,虽不甚系统,然已可约略看出:于南北朝时,特别在南朝,实仅有不同学说之流行,而尚无宗教派别之建立也。初中国僧人对于印度佛教各有不同之解释,提出不同之主张(称为“义门”或“义宗”),如“六家七宗论”及“三宗论”所列,盖此仅明学说上所有之诸派别,非宗派也。及至佛教势盛,译经益多,讲师辈出,每一讲席,听众动辄千人,而有各种经论之经师、论师,最知名者有“成实论师”“三论师”等等。此各派之经师、论师有理论之分歧与争论,如上所述甚至形成道统之争,然亦仅可谓为学说之派别(学派),而非可谓为宗派(教派)也。至于学派与宗派之分别以及宗派之形成,于下略论之。

隋唐教派风起,因各派各有其理论和教义,故通称为“宗”,如“法相宗”“华严宗”,又可称为“教”,如“三阶教”“天台教”,各立其到达解脱之办法,故称“门”或“法门”,如“禅门”“净土门”。禅宗初为楞伽师,此亦说明教派之兴起,系继经论讲习之后。隋唐所谓“宗”(教派),遂与南北朝时学派之“宗”甚为不同,而实为真正之宗派也。此时宗派之特点与前此学说派别相较,盖为一有创始、有传授、有信徒、有教义、有教规之一宗教团体也。下先就成实论师、天台宗阐明学派与教派之不同,并论及其他相关事实。

南朝经论讲习之风盛行,遂有各种经师、论师出,兹举成实论师为列,以明论师之性质。成实论师者,盖指讲习《成实论》,并有关于《成实论》著述之名僧。据现存之有关资料,其时最著名之成实论师为梁三大法师庄严僧旻、开善智藏、光宅法云。而此三法师于佛教理论并无统一之解释,如于涅槃佛性种种方面各有各之说法,并不相同,甚至相反。天台智《摩诃止观》卷三言及成实论师,并斥庄严、开善二家曰:

昔庄严家云佛果出二谛外,此得片意,而作义不成……开善家云佛果不出二谛外,……作义复不成,……古来名此为“风流二谛”,意在此。……

按湛然《止观辅行》卷三之三解释,谓此二成实论师,不解人有利根、钝根,一个说佛果出二谛外,一个说佛果不出二谛外,均是片意,作义不成,故古人称之为“风流二谛”,“风流者乃动止合仪”。智特出此事,意欲讥诮成论人无一致之学说也。灌顶《涅槃玄义》卷上论及此事亦云:“此皆成论师说,自相矛盾,不惬人情”云云。

此诸成实论师均仅为成论家否?亦非尽然也。吉藏《法华玄论》曰:“爰至梁始三大法师……大习数论(《成论》),遍释众经。但开善以涅槃腾誉,庄严以《十地》《胜鬘》擅名,光宅《法华》当时独步。”则是三大成实论师于大乘经均各另有专长也。古来相传成实判教为五时,此说本创自刘宋道场慧观,原与《成论》无关。又相传成实师所讲为八十四法,而《成实论》并无此说。周颙说《成论》是小乘,萧纲说是小乘兼大乘,三大法师均自说是大乘。总之,齐梁之世讲习《成论》为佛教最盛行之一风气,故可谓其为佛教学说之一大流派也。然其并无一统一之理论,不成系统,既无创始者(三大法师并无师承关系),亦无发祥地,《四论玄义》所谓“开善门徒”“庄严寺门徒”,盖指两法师之弟子也。据此,仅可称之为学派,而不可称为宗派也。其余经师、论师有关材料不多,然其性质实与成实论师相同。

如前所论,三论师一方面有共同之学说,以其为无所得大乘,反对小乘及一切有所得大乘;另一方面自称是正教,此已不仅是一学派,而渐具有教派之性质也。至于真正之教派,则可以天台宗为例,以说明教派之性质。

智(即智者大师)所创立之学说,主要以《法华经》为依据。中唐湛然《法华经大义》云,此典“多有诸家,今暂归‘天台宗’”,“天台宗”之名,始见于此,则天台宗固原为法华经师中之一家也。日本又称“天台宗”为“法华宗”或“天台法华宗”。宋天台沙门法照著有《法华三大部读教记》,所谓“三大部”者即指智所著之《法华玄义》《法华文句》及《摩诃止观》,故天台宗与《法华经》之关系可知矣。

智本是禅师,而晚岁(于隋开皇十七年,597年)三论学者嘉祥吉藏曾致请讲《法华经疏》(见《国清百录》一〇三)。按吉藏《法华统略》曰:“……少弘四论,未专习一乘,私众二讲将三百遍(据《续僧传》作‘三十遍’)。……”据此可知三论大师晚年始重《法华》,且佩服天台智《法华经疏》也。隋朝此两大法师,虽均讲法华,而其作风则甚不同。其一,吉藏为证成三论学说,破斥他家实甚多;智为建立其体系,费力甚勤,而极少涉及当时其他学说。故天台宗多有创造,而三论师则偏于经论之发挥。其二,吉藏博学,偏重理论之研讨:智为禅师,所重在“止观法门”。按《续高僧传》列吉藏在“义学篇”中,列智于“习禅篇”,亦说明两人不同之所在。

《摩诃止观》篇首曰:“止观明静,前代未闻”,此盖谓当时禅门极多,天台最胜。天台唱定慧双修,既重修行方法,又有理论体系。天台实以智者大师为教主(见《止观辅行》卷一),其禅法受之于南岳慧思。按开元廿六年《贞和尚塔铭》(《金石萃编》卷八十三)谓贞“受衡阳止观门”。又贞元中《楚金禅师碑》(见前书卷一○四)亦谓“法华三昧,禀自衡阳,止观一门,传乎台岭”。可见唐代人均以衡阳慧思、天台智所传者为“止观法门”。

天台智徒党甚众,颇受陈隋两朝帝王之优遇。晚年在天台传法,其时已为僧众立制法,定忏仪,俨然一代教主(见《国清百录》一至七)。禅宗人亦以智者为天台教主(见《传灯录》二十七)。而天台宗是一有创始人、有教理、有教规、有修行方法、有徒众之团体,是为佛教中之大教派。

天台宗既成一大教派,自认为佛教正统,而有传法定祖之说。天台宗以慧思为慧文传法弟子,此事即有可疑,《佛祖统纪》卷六已有论述。而慧思弟子亦甚多,据唐初道宣《续高僧传》习禅篇论,其最著名之弟子为智璀,璀于《智传》中称为国师,《昙迁传》中称为“禅慧两深,帝王师表”。然自初唐后,天台智一系发扬光大,而智璀几湮没无闻矣。按《续僧传》论,此人似原有传,而今已亡矣。故天台于智前之正统,虽未闻有争执,然或有分歧必也。

《摩诃止观》云,慧文用心一依龙树《大智度论》,智卒前口述《观心论》亦有“稽首龙树师”之言,其后天台宗人推龙树为高祖。龙树为付法藏十三师,隋大业元年柳顾言《国清寺智者禅师碑》有“往大苏山请业慧思禅师,禅师见便叹曰:‘忆昔灵鹫同听法华’”云云,据此天台法门不仅出于龙树,且直承佛祖矣。

天台宗至唐玄宗时,荆溪湛然前之传法次第,因《止观辅行》普门子序与梁肃《修禅寺碑》而固定。但风穴贞禅师明皇谥为七祖(见《金石萃编》卷八十三),可知于玄宗时天台传法亦有两说。直至五代,吴越王追谥诸祖,荆溪之说遂为后人所公认,而风穴贞则早为人所遗忘矣。

陈至唐初即天台智、灌顶之时,中国佛教情形庞杂,而封建国家开始南北统一。其先因北周武帝毁法,僧徒大量南下,其后隋帝统一,复召天下名僧入关。于此种庞杂而趋于统一之情况下,而庞大之佛教统多出矣,天台宗、禅宗于是乎出世。就天台宗说,先是慧思本北方禅师之一,而传法于南,继之智本系南人,而就学于北。南方经论讲习之风气与北方注重宗教行为,并集于彼等之一身,盖慧思、智等非但为禅师,且兼义学。而智则已于经论、禅定、戒律均有其建树,并综合为系统,建成一大教派。

以经论说,智以讲《法华经》出名。其弟子灌顶,据《续僧传》记载,亦讲《法华》,并谓此天台二大师所讲《法华》“跨朗笼基,超于云印”。《法华经》旨在会三乘于一乘,为“判教”学说有关经典之一。智于判教在研讨前人种种学说后,而建立其“四教义”(参看《四教义》卷一“古来诸师讲说”段及《四教义缘起》,《大正藏》卷四十六)。

于禅定,智将佛经种种禅法纳于其止观理论而建立一复杂系统。其中并取当时之某种禅法,如《修习止观坐禅法要》所言之“六种气”,一吹、二呼、三嘻、四呵、五嘘、六呬(《止观辅行》卷八之二于此有释,但六字不同)。此种禅法亦见于《道藏经》中,或原出中国道教行气之法,而为智所吸收。

于戒律,天台宗为菩萨戒之提倡者。菩萨戒之入中国,系由于罗什译《梵网经》及昙无谶译《地持经》。按《弘明集》载姚兴敕尚书令姚显夺道恒、道标法服,令还俗从政,有“释罗汉之服,寻菩萨之迹”之语,则似还俗后受菩萨戒。又《高僧传》载昙无谶曾为法进受菩萨戒,则沙门亦可受菩萨戒也。《梁书·江革传》载“高祖(即萧衍)盛于佛教,朝贤多乞求受戒”,江革因其劝告而受菩萨戒。沙门慧超亦奉诏受戒(见《续僧传》)。可知菩萨戒于萧梁时期,由于梁武帝之提倡,盛行于朝堂。又据《陈书》载江总从钟山灵曜寺则法师受菩萨戒,姚察从明庆寺尚禅师受菩萨戒,均在梁武帝时。《续僧传·智传》载智“手度僧众四千余人……受菩萨戒者不可称记”。《国清百录》记载陈少主、隋晋王杨广及徐陵等,均从智受菩萨戒。日本《法华宗章疏目录》著录有慧思《受菩萨戒文》一卷,又《四明尊者教行录》卷一载有“受菩萨戒仪”内称“西天国王登位,百官上任,并先受此菩萨戒”等语。由此可见,菩萨戒当为天台宗之重要宗教活动,而其政治势力则在统治者之当权人物也。

须知宗派之兴起,故基于统治阶级当权者之提倡,亦在于广大民众之信仰,信之者愈多,则更易于受统治者利用。中国之宗派,其于广大民众中有较大之影响者,为禅宗与天台宗。以禅宗而论,以不立文字、摒弃烦琐教义及规仪而行其教,因之易于在大众中流行,为我国历史上最盛之一佛教宗派。至于天台宗,则须注意其与民间流行之神灵崇拜之关系。神灵崇拜古称“祠祀”,为解决家庭苦难,有“司命”“皂神”;为解决地方之困难,有“里社”“城隍”。佛教传入中国随之而来亦有种种神之崇拜,如华严宗之文殊,法相宗之弥勒。隋唐之际,观音菩萨、阿弥陀佛,已是民间流行之崇拜对象。天台宗则因《法华经》故特奉观音菩萨,谓为救苦救难之菩萨也。智尝制“请观音忏法”(见《国清百录》第四),而念佛三昧,往生极乐,亦谓曾为智者大师所奉行(见法照《五会念佛诵经观行仪》卷五)。按念佛拜菩萨于民间之广泛流行,盖亦因集会结社之兴起,此在唐以前已有流行。北宋省常慕庐山莲社之风,于杭州西湖结“净行社”;天台四明知礼结“念佛会”,聚僧俗男女一万人。每年定期建会,按日念佛名一千声(见《四明教行录》卷一),足见天台宗于民众中影响之广大。

佛教宗派之为教派,其标志之一,即自以为是传法之道统。而道统之争当与南北朝时道教与佛教之争有关。至五世纪,南北均有叙述佛教法统之著作,如《付法藏因缘传》,现存六卷,题为“北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查书内容疑系太武帝毁法时为证佛教法统,据旧记编纂而成。按佛教流行中国后,中国人常疑其真实性,《老子化胡经》之说早已流行。太武帝毁法时所下诏书有云,佛法本汉人无赖子弟刘元真、吕伯疆所伪造。故该书或是其时佛徒为复兴佛法、辟斥此类言论而编撰。南方流行有关传法之记载,当为《萨婆多部相承记》,亦称《萨婆多部记》,此系僧祐采集古今记载编纂而成。此书现佚,《出三藏记集》卷十二尚存其序及目录。

中国佛教宗派兴起之后,各派常引《付法藏因缘传》及《萨婆多部记》为争法统之根据。然二书性质并不相同,《付法藏传》本是在说佛法之代代相传;而《萨婆多部记》则仅叙萨婆多部师之传记,即为萨婆多部十诵律传授之史料汇编也,而非叙述佛教传法之历史。

在中国佛教宗派史中,传法为一关键性概念,于隋唐后方盛为流行,前此则不然也。此在佛书中称为“传灯”,老子称为“袭明”。按早期道教并不特重师资传授,《抱朴子》的《金丹》《勤求》诸篇,自言得道书于郑君,而以得金丹则须由勤求。至于印度佛教部派,只重学说之同异,而甚少言及师承(如《异部宗轮论》)。而中国佛教于隋唐以后,师资传授乃渐受注意。前此汉晋之际,佛法初行,僧人有师徒关系而无传法之说。道安晚年文中颇有怀念其先师之语,与其弟子慧远别时亦颇多训勉。至于鸠摩罗什门徒众多,于僧肇颇赞美其文辞,谓“余解不谢子,词当相挹”;于僧叡则称美其理解“不问而解,可称英才”,均未言传法。罗什以后,僧人往来各地访师问经,讲者持经敷讲,学者按文研读,此仅经论之传授,与后之所谓传法意义大不同。兹举《续僧传》所载三数事以辨明:

(一)《法敏传》载,兴皇法朗将死,与门徒言后事,令推举一人继主讲座,所举悉不当意,乃自举茅山明法师,众人骇异,私议法师他力扶矣。及明法师就讲座,叙十科义,大众惬服,称为“兴皇遗嘱”。又《道庄传》载,庄学成实于彭城琼法师,琼因年疾“特欲传绪,通召学徒,宗猷顾命”。众人属望于庄,琼言“恐其徙辙余宗”,后庄果从兴皇法朗学大乘四论。据此二事可见其时讲座继续之情形。

(二)《智琚传》载,智琚遍学经论,从师甚多,自谓“学无常师”。尝听坦法师讲《释论》,及坦将逝,以五部大经付嘱,后琚亦常以之敷讲。琚将死,又以《华严》《大品》《涅槃》《释论》四部义疏付嘱其入室弟子法衍。

(三)《法恭传》载,“听余杭宠公讲《成实》,屺公《毗昙》,逮宠将亡,乃以麈尾付嘱,……恭既受法寄,相续弘持”。

“遗嘱”“付嘱”,本出于佛经,吉藏《法华经义疏》卷十一《嘱累品》释曰:“嘱累有二,一以法付人,二以人付人。”据上引三条,唐代前所谓付法者,盖指可继续其师讲经论之僧人,所付者为经论之讲解或所著述之义疏,至或以麈尾付嘱以为象征。

“付法”一词,至隋唐天台宗、禅宗等兴起之时,实含有新义:一则立宗者自称其继承佛之正统,常引《付法藏传》以证明。如时有疑《唯识》《摄大乘论》《法华经论》是否可信,吉藏释曰此三书作者天亲于付法藏中有其人,是故可信(见吉藏《法华玄论》卷四)。天台宗传授史则是据龙树为付法藏第十三人。禅宗传授史亦据《付法藏传》《萨婆多传》等。再则因禅定盛行之影响,传法遂有神秘之意义,与名相解释之学不同。天台特重因禅发慧,智诣慧思受业心观,得法华三昧,思曰:“非汝莫感,非我莫识。”而禅宗顿教,更是以心传心,秘密相传,不著一字,其后参禅棒喝,皆为其顿悟学说之体现。此与前之讲习之学,读经说法,以之相传,大不相同也。

传法概念之形成,与宗派之兴起有关,而宗派形成之原因甚为复杂,须具体研究。如鸠摩罗什传大乘空宗之学,佛陀跋陀罗传一切有部之禅法,法自不同。在长安时,有姚兴、姚显、僧略、僧肇等之倡导,罗什之学极盛,佛陀跋陀罗为之排斥,摈至南方,赖庐山慧远等之维护,得行其道。而后原在长安盛极一时之空宗,于北方渐衰,反因江南梁武帝提倡并自讲《大品》,遣人摄山学三论,而罗什之学又盛于南朝。北魏末年,外族统治者习汉人治天下之术,重视儒学,而流行之佛学为毗昙有宗。故一种学说之盛衰,原因甚多,有世风之故,有政治之因,均须一一详研。

及至南北朝末年,如前所述,中国佛教宗派渐兴,有由学派进而为教派者,如三论宗;有新兴之教派,如天台宗,其主要标志实为道统之争。此种新风气,或与其时佛教内部庞杂之情形有关。天下讲席林立,各种观行禅法并起,引起种种对抗,甚至杀害,如:

(一)《续僧传》十五载,释灵叡传三论之学,在蜀部讲之二年,“寺有异学,成实朋流”,恨三论常破成实,两次谋杀不果。可知二派积恨之深。

(二)《续僧传》十六载,僧可(即菩提达摩弟子慧可,禅宗二祖)到邺都行道,先有道恒禅师,定学“王宗邺下,徒侣千计”,因争徒众,深恨于可,“货赇俗府,非理屠害,初无一恨,几其至死,恒众称快”。《传》又载僧可被贼断臂。

南岳慧思有所谓《立誓愿文》(见《大正藏》四十六卷)亦述为恶僧毒害四次未死事,此与慧可断臂不死,故同示其禅定功夫之效力。但此文用佛教末法纪年则甚可注意,如说慧思生于末法八十二年,末法一百二十年于淮南被毒害等等。按南北朝时,佛教内部杂乱败坏,而大谈象法末法,有《法灭尽经》述末法时代之状况,言及“众魔比丘”害进德法师云云(见《释迦谱》卷五)。慧思文亦暗示其为正法,故为“诸恶比丘”所害。此与智、灌顶象法时“三师破佛法”之说,均可证明其时僧众中各派系互相倾轧之烈。宗派之形成,亦始于此乎?

隋唐以后,宗派势力既盛,僧人系属各宗,时至壁垒森严,澄观尝受学于天台湛然,后华严人推为四祖,天台人愤激,至詈之为“叛出”(见《释门正统》)。寺院财产亦有所属。隋唐时,有所谓三阶院,以及中储财物之“无尽藏”皆属于三阶教;江浙一带寺院多属天台宗,且因智故,天台山亦属天台宗派;因澄观故,五台山则为华严宗之圣地。此种情形,或亦为隋唐宗派发达之因也。

据上文所言,印度佛教来华后,经典译出渐多,中国信徒于此(主要为般若)了解不同,提出各种主张,名之曰“宗”,如“六家七宗”。其后经论研讨日盛,因有“涅槃经师”“成实论师”,以及其他经师、论师,此经论之理论,时或亦称为“宗”。及至陈隋,经论讲习既久,遂生变化。非但有新创造之理论,且形成新起之宗教集团,而有佛教之各种教派,此亦名“宗”。故问中国佛教之历史中有几宗,则须先明确所说为何种意义上之“宗”。以下据有关汉文史料,讨论中国佛教史上究竟有多少教派意义上之“宗”。

中国近七十年来有关佛教宗派问题之记载多系抄袭日本,因先述日本有关此问题之记载。日本僧人关于诸宗记载甚多,于此未能详研,姑先述其重要之点供参考。

中国佛教传至日本,于七世纪初,圣德太子所撰《三经义疏》尝引光宅法云、谢寺次法师之说及僧肇之《维摩经注》,可见中国经师论师之学已传入日本。而此书未提及成实论、三论,而言及五时教。日本古书记太子知经部、萨婆多两家,或者系因其读过《成实》《俱舍》二论也。七世纪末乃有古京(南都)六宗,至九世纪有八宗,据圆珍(814—891年)撰《诸家教相同异集》曰:“常途所云,我大日本国总有八宗,其八宗者何?答:南京有六宗,上都有二宗,是为八宗也。南京六宗者:一、华严宗;二、律宗;三、法相宗;四、三论宗;五、成实宗;六、俱舍宗也。上都二宗者:一、天台宗;二、真言宗。”(《大正藏》卷七十四)

空海、最澄约于805年来华,空海(774—835年)为日本密宗之开宗者,最澄(767—822年)乃日本天台宗之创始人。上文“上都二宗”之建立盖为二大师归国后之事。至九世纪,安然(841年生)作《教时诤》(《大正藏》卷七十五),则加禅宗合为九宗矣。

中国佛教教派初传日本,其国僧人常对新来宗派发生疑问。天台宗传日本甚早,但据《元亨释书》卷一,807年最澄上奏加天台宗,并当时大乘四家华严、法相、三论、律为五宗,此为日本天台宗成立之始。密宗传入日本后,据圆珍《大日经指归》(《大正藏》卷五十八)载叡山学徒曾致书中国天台山广修、维蠲疑《大日经》之地位(其问答见《万字续藏》天台著述部中,问者系圆澄)。至于禅宗、净土于其传入时,日本亦曾讨论其是否为宗。

佛教传入日本,系于由梁至唐之世,时中华恰值佛教由经论讲习甚盛至教派兴起之时,最初传入日本之学说当为三论、《成实》《俱舍》,仍是经论之讲习,师说之传授。其后,唐初教派大起,天台、华严、法相、律、真言等新教,相继东去,并为日本统治者所承认,而将先后所传入之宗派等量齐观,并称为八宗。此八宗中,成实、俱舍实极微弱,而分别附于三论、法相,称为“寓宗”,其他三论、天台、华严、法相、律、真言六宗为本宗。相传天长七年(831年)敕诸宗各撰述其宗要,遂有所谓六本宗书。(名目见《大正藏》卷七十四《戒律传来记》)而成实、俱舍并未撰有书,可证其原不盛行也。又据《元亨释书》卷一最澄于延历二十五年奏准,“每年覃渥外加度者十二人,五宗各二,俱舍、成实各一”,可证小乘二宗人本有限也。八宗流行后,至宋日僧来华又多,以至净土宗、临济宗在日本之成立。

佛教历史之日本主要著述家为凝然(1240—1321年),原系华严宗人,号称通诸宗之学,著书有一千一百卷之多。其据日本当时流行之宗派情形,综合两国之书籍著作,大谈印度、中国、日本佛教宗派之历史,撰有《八宗纲要》(二卷)、《三国佛法传通缘起》(三卷)等。

《八宗纲要》系撰于文永五年(1268年),书中主要叙述日本自中国传入之八宗,如前所云。但是书末附有禅宗、净土宗一节,并谓“日本近代,若加此二宗,即成十宗”。

《三国佛法传通缘起》撰于庆长元年(1311年),书中叙述印度、中国、日本三国佛教传通事迹。于日本佛教仍只载八宗,于中国则依弘传次第举十三宗:“一、毗昙宗;二、成实宗;三、律宗;四、三论宗;五、涅槃宗;六、地论宗;七、净土宗;八、禅宗;九、摄论宗;十、天台宗;十一、华严宗;十二、法相宗;十三、真言宗。”此中毗昙包括俱舍。

以上所述虽有有关日本佛教之历史,然可供研究中国佛教宗派史参证,故并论及。

中国佛教宗派之史料,中唐至北宋缺乏明确综合之记载。然于此问题可先略述“判教”之事实。其时判教者极多,各宗各据主见,于印度之经论,评其大小权实。虽列许多宗名,然不反映中国情况,故可不加重视,兹举其一种,以供参考。1958年日本出版《敦煌佛教资料》二二〇页载有无题失名残卷二十二行,文首略曰:“世间宗见有三种:一者外道宗,二者小乘宗,三者大乘宗”,次略述外道、小乘宗及大乘三宗义。按其所说外道即“十六异论”。小乘原有二十部,但“毕竟皆同一见,执一切法有实体性”,此显主要指毗昙有宗。大乘三宗者,按其文“一胜义皆空宗”,似指三论或天台;“二应理圆实宗”,指法相唯识;“三法性圆融宗”,当指华严也。据本书作者之考证,此文与八世纪法成昙旷所言略同,或为九世纪初之作品。此虽亦一种判教,然于开首既说“世间宗见”,则可说于八世纪以前中国有上述各宗义,而可注意者则无成实、俱舍、涅槃等义也。

南宋僧人始撰中国佛教通史,宗鉴著《释门正统》八卷,志磐继之作《佛祖统纪》五十四卷,二人均以天台宗为正宗,并述及余宗。其概略如下:

宗鉴之书系纪传体,列有本纪世家,载佛教教主及印度、中国之天台祖师事迹。立有八志,有顺俗志叙民间净土之崇拜;于弟子志中,除天台“正统”以外,并及其他五宗。另依《晋书》为“僭伪”(即他五宗)立载记,所谓“禅宗相涉载记”,“贤首相涉载记”,“慈恩相涉载记”,“律宗相关载记”,“密宗思复载记”。

志磐之书自谓撰写十年,五誊成稿,亦系纪传体,中有“法远通塞志”十五卷,为中国佛教之编年通史。另有“净土立教志”三卷,“诸宗立教志”一卷,此二志则系述净土教及达摩(禅宗)、贤首(华严)、慈恩(法相)、灌顶(真言)、南山(律)等五宗之史实。

宗鉴之书自序作于嘉熙元年(1237年),志磐之书自序成于咸淳五年(1269年),二书均较上述凝然所著为早。及至明天启元年(1621年)释广真(吹万老人)《释教三字经》只述七宗,实沿志磐所说,即天台、净土二教及达摩等五宗也。

及至清末,海禁大开,国人往东洋者甚多,得见日本存有大量中国已佚之佛书,佛教学者一时视为奇珍。日人关于中国宗派之记载,亦从此流传。戊戌后,石埭杨文会(仁山)因凝然所著《八宗纲要》重作《十宗略说》,从此凝然所说大为流行。

观上所述,日本与中国之记载差别甚大。主要问题为日本记载谓中国有三论宗、成实宗、俱舍宗、涅槃宗、地论宗、摄论宗等。但于中国记载中,此等名称甚为罕见,而常见者则为成实师、摄论师等。即偶有之,亦仅指经论之宗义,或指研习某一经论之经师、论师。其中唯三论或可曰已形成教派。如以经论或经论师为“宗”,则中国流行之经论亦不止此数,如上引南齐周颙《钞成实论序》记当时经论流通之情形,有曰:“《涅槃》《法华》,虽或时讲;《维摩》《胜鬘》,颇参余席。”中唐梁肃《智者大师传论》叙佛去世后事有曰:“故《摄论》《地持》《成实》《唯识》之类,分路并作。”如以流行甚广为宗,则查《续僧传》,隋唐讲《地持》者极多,而吉藏《百论疏·破空品》有曰:“大业四年为对长安三种论师,谓《摄论》《十地》《地持》三种师,明二无我理”云云。夫凝然既谓有地论、摄论二宗,何以独无地持宗耶?如以学说特殊为宗,《胜鬘》特主如来藏,则亦有胜鬘宗矣。且《俱舍》《成实》自智恺作《俱舍论序》以来,许多撰述均言《成实》《俱舍》同属经部,理论虽有差别,但在印度固出于一源也。然在中国“十宗”中成、俱分为二宗,在“十三宗”毗昙却包含俱舍为一宗,此类可疑之点,均待研寻。

由此可见,如成实论师、涅槃经师诸学派与天台、华严诸教派相提并论,则中国佛教必不止十宗或十三宗也。按凝然《三国佛法传通缘起》于述震旦十三宗后论曰:

古来诸师随所乐经,各事讲学,互立门辈弘所习学。若以此为宗,宗承甚多焉。或从天竺传来弘之,或于汉地立宗传之,建立虽多,取广玩习不过十三。如上已列虽十三宗,后代浇漓,渐次废怠,所学不多。

据此凝然自言以经论之讲习为宗,而数目亦不定为十三,但其竟列为十三者,亦无具体说明,不过“取广玩习”耳。故于此或可得以下两点之认识:

第一,凝然学说之来历,实为有关日本佛教史之问题,尚待研究。然据所知,在中国齐梁之世经论讲习至为风行,成实论师,南北均多。真谛来华,译经于广州,《俱舍》亦流行于南北。两者传入日本后,日本僧俗掌权者俱认为宗,而《成实》《俱舍》之为寓宗及每年度人规定名额,均系由朝廷下诏。日本佛史学,遂将此二宗与华严宗等并列,视为中国传入之宗派。而凝然故而以为既成实与俱舍论师有宗,则涅槃、毗昙等等亦应为宗矣,遂有十三宗之说。然须知凝然之师宗性,尝抄录中国《名僧传》、撰日本《高僧传》,实未言及十三宗。宗性尝著《俱舍论本义抄》,有四十八卷之多,并未提及所谓“俱舍宗”及其史实。且与凝然同时之著作《元亨释书》只述及日本有三论等七宗,而称成实、俱舍、净土为寓宗,并未言及中国有摄论等宗,亦无十三宗之说。此均不能不令人怀疑,凝然之说出于自造也。

第二,关于中国佛教之宗派,盖应根据宗鉴、志磐之说,除天台宗外,有禅宗、华严、法相、真言、律宗等五宗,至于三论宗,虽已形成教派,但传世甚短。三阶教隋唐盛行于民间,应可认为教派。至于净土,则只有志磐谓其“立教”,但中国各宗均有净土之说,且弥陀弥勒崇拜实有不同,亦无统一之理论。又慧远结白莲社,只是唐以后之误传,日本僧人且有认净土初祖为昙鸾,并非慧远,而所谓净土七祖历史乃南宋四明石芝宗晓所撰,并无根据(见《佛祖统纪》卷二十六)。故净土是否为一教派实有问题(本书为方便见,暂于本章中列入),可见中国各种教派之情形亦互异也。

节选自《隋唐佛教史稿》,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