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术之输入我国,可分为二期:第一期,始于明万历中叶(1573—1619),盛于清康熙间(1662—1722),至乾隆中(1736—1795)而绝;第二期,始于清咸丰(1851—1861)、同治(1862—1874)间之讲求洋务,以迄今日。兹篇之职务,在整理第一期西学输入之史迹,而说明其与我国学术界之关系。
此期西学之输入,为耶稣会士传教之附带事业。其所输入以天文学为主,数学次之,物理学又次之,而其余则附庸焉。其在我国建设最大者为天文学,与清代学术关系最深者,天文学与数学唯均。而天文学实最先与我国学术界发生影响,兹请先述之。
一、西方天文学之初输入
我国之天文学,截至明代止,已有三千余之历史。其间亦尝有外国天文学之输入。唯欧洲天文学之入中国,则自耶稣会教士始。
(一)利玛窦之介绍西方天文学
耶稣会教士之最先传教中国内地者,为意大利人利玛窦氏,于万历九年(1581年)抵广州。利氏少学于The Roman College (in Rome),尝专研天文及数学。既入中国,撰《乾坤体义》,其上卷言天象;述日月食由于日月与地球之相掩,及七曜与地体之比例。又著《经天该》,将其时西方所已测知诸恒星,造为歌诀,以便观象者之记诵。尝制浑天仪、天球仪、地球仪诸器以示人。徐光启、李之藻、周子愚辈从之游,习其术。利氏尝以简平仪,授李之藻;之藻耳受手书,得其用法,因阐其术作《浑盖通宪图说》。此实中国人介绍西洋天文学之第一部著作。
利玛窦之入北京贡方物(万历二十九年,即1601年)也,其上疏自谓:于“天地图及度数,深测其秘;制器观象,及考验日晷,并与中国古法吻合”,又请“披露于至尊之前”。时明代历法,犹踵《大统》之旧。自成化(1465年)以后,违天益远,纷纷议改;而台官泥于旧闻,当事惮于改作。利氏卒未能用其所学而没。
(二)明廷对于新法之需要
利氏既卒,继之而来之教士,多以天文学称于中国,从之习其术者颇众。及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十一月日食,钦天监预推不验,礼部遂奏请博求知历者与监官昼夜推测。于是五官正周子愚乃上疏请令西洋人庞迪我、熊三拔等尽译携来西法之书。
礼部因疏请,以邢云路主理历事;而以徐光启、李之藻、庞迪我、熊三拔,同译西法,俾云路参订修改。盖云路主改历甚力,颇负知历之名。然云路乃旧历家,其天文学智识实甚肤浅。时徐光启适以疾南旋,乃召云路、之藻入京董其事。云路据其所学,之藻则以西法为宗。
(三)西法之继续输入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之藻奏上西洋天文学说十四事,言地圆,日月食,及行星运行之理。疏中力言西法所以专长之故,竭力摧廓当时守旧自大之风;并论我国天文学所以不振之原,亦洞见症结。又请亟开馆局,翻译西法。时礼科姚永济亦以之藻之言为请,然朝廷以庶务因循,未遑开局也。
然此时耶稣会士,仍继续输入西方天文学说。熊三拔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著《简平仪》,详细说明简平仪之用法;次年又著《表度说》,述立表测日影以定时之简捷法,并以天文学的原理说明之。阳玛诺(Diaz,Emmanuel)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著《天问略》。其书于“诸天重数,七政部位,太阳节气,昼夜永短,交食本原,地形粗细,蒙气映差,曚映留光——皆设为问答,反复以明其义。末载蒙映刻分表,并详解晦朔、弦望、交食浅深之故,皆据有图说,指证详明”。
(四)输入进行之停顿,及其复兴
西学输入之进行,不久乃停顿。所以者何?则耶稣会士之遭政府斥逐也。初,王丰肃(Alfonso Vagnoni)行教于南京,信者日众,而士大夫之攻击亦日烈。徐如珂首议驱斥,沈漼、晏文辉、余懋孳等继之,谓其左道惑众。并有攻其私习天文为违反《大明律》者。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五月,政府乃下令严禁耶教,所有在华耶稣会士,均命逐往澳门。而其附带之介绍西学事业,亦因而被累矣。
天启(1621—1627)初,明廷以外患日亟,需用枪炮,渐召用西洋人。及崇祯二年(1629年)五月,日食,《大统》推测皆谬误。徐光启依西法预推而验。帝切责钦天监官;监官戈丰等言,欲循旧法,不能无差,乞开局修改。帝乃以徐光启督修历法。光启上疏,言中法之所短,又谓宜取西法,参互考订,使与《大统》会同归一,上从之。
(五)西洋历局之设及其成绩
已而光启根据西法上修历进行大纲十事:(1)议岁差每岁东行渐长渐短之数。(2)议岁实小余渐次改易,及日景长短,岁岁不同之因。(3)每日测验日行经度。(4)夜测月行经纬度。(5)密测列宿经纬行度。(6)密测五星经纬行度。(7)推变黄赤道广狭度数,密测三道距度,及月五星各道,与黄道相距之度。(8)议日月去交远近,及真会、视会之因。(9)测日行,考知二极出入地度数,因月食考知东西相距经度。(10)随地测验二极出入地度数,及经纬度。
此后《崇祯历书》乃依次计划,累年测验推算而得之结果也。
光启既上《修历大纲》,因举李之藻、邓玉函、龙华民协同修历。旋辟历局于京师东长安街,作观星台。又选畴人子弟习西法,时崇祯二年(1629年)九月也。
其年光启请造天文仪器,计七改象限大仪六,列宿纪限大仪三,平悬浑仪三,交食仪一,列宿经纬天球仪一,万国经纬天球仪一,平面日晷三,转盘星晷三,候时钟三,望远镜三。上报允。
光启旋上《见界总星图》,乃崇祯元年(1628年)所测;上具黄赤二道经纬度,共测得一千三百五十六星。用西法绘图立表,并正旧图之误。后又上《黄赤道两总星图》,凡测而入图之星一千三百四十四;上具黄赤道经纬度,又列表二卷。均为后此崇祯《历书》之一部分。
崇祯三年(1630年)邓玉函卒,旋征汤若望、罗雅谷供事历局,译书演算。凡修历诸西人,日给廪饩,月各赐银两。
崇祯四年(1631年)正月,光启上所纂成诸书:《日躔历指》一卷,《测天约说》二卷,《大测》二卷,《日躔表》二卷,《割圆八线表》六卷,《黄赤升度》七卷,《黄赤距度表》一卷,《通率表》一卷。共八种,二十二卷,皆此后崇祯《历书》之一部分。旋又上书二十一卷。其年十月,光启又上《测候四说》,言新旧推算日食法之异,并论西法之长,旧法之短。时纂测新法,渐次就绪。次年又进书三十卷。明年,光启以病去职,诏以李天经代之。是年光启卒,所纂历书将百卷。
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天经进《历元》二十七卷,星屏一具。旋又进《历法》三十二卷。时“日晷”“星晷”“望远镜”等仪器告成,天经奏上其用法,上命太监至局验之。先是罗雅谷、汤若望在历局成仪器多种。除徐光启所请造者外,又有象限悬仪、象限立运仪、象限座正仪、三直游仪、浑盖简平仪、弩仪、弧矢仪、地平纬仪、黄赤全仪六、圭表二(一横一直)——无虑数十种。而定日之高度与黄道各时之出没,有地平晷、立晷、通光晷、柱晷、瓦晷、十字晷,未易悉数,天经等不能尽用也。
崇祯八年(1635年)四月,天经上《乙亥》《丙子》《七政行度》,旋又上《参订历法条议》二十六则,举新法之大凡,并详论新旧法之异同得失。明年,天经与汤若望推南京、北京恒星出没,又测北京北极高度。至是,新法书器俱完,屡测交食凌犯俱密合。
所成书一百四十余册,为一百卷,赐名《崇祯新法算书》。书分十一部:曰《法原》,曰《法数》,曰《法算》,曰《法器》,曰《会通》——谓之基本五目;曰《日躔》,曰《恒星》,曰《月离》,曰《日月交会》,曰《五纬星》,曰《五星交会》——谓之节次六目。其中有术,有图,有考,有表,有论。以西法融通中法,如置闰月之类,徐光启所谓“镕西洋之巧算,入《大统》之模型”者也。是书采西洋法以第谷①(Tycho Brahe)为主,不采哥白尼地动之说,故书中《日躔历指》一部,述求太阳行度之术,以为日动焉。书成,命宣付史馆,刊传四方,与海内知历者共之。唯迟之又久,直至明亡尚未采用其法,颁行天下。所以者何?则旧派从中阻梗也。关于新旧之争,次节详述之。
二、新旧之争及清初泰西畴人在我国之建设
(一)崇祯修历之争辩
前述万历间邢云路与李之藻同理历事,其时已有争论。及崇祯西洋历局开设后,旧派历家乃纷起与之抗。崇祯三年(1630年),四川巡按荐冷守中精历学,以所呈书及预推次年四川月食送部。光启力驳其谬。已而四川报守中所推不验,新法密合,其说遂诎。而其时与新法争辩最烈者,为满城魏文魁。文魁著《历元》《历测》二书,崇祯四年(1631年),命其子进《历元》于朝,送局考验。书中弧背求弦矢,乃用周三径一之率,光启摘其谬误类此者七事。而文魁反复争辩,光启更申前说,为《学历小辩》一书。光启虽力驳文魁,时朝廷以历法未定,亦兼存文魁之说。光启既卒,崇祯七年(1634年),文魁上言历官所推交食节气皆谬。乃命文魁入京测验,别立东局,与西法、大统、回族并而为四。文魁又指摘李天经等,新法所推五星凌犯、会合、行度皆非是。既而天经等所推皆验天象,文魁说诎。
(二)新法颁行之阻梗
崇祯八年(1635年),新法书器既完,屡测交食凌犯俱密合,方欲颁行,而文魁多方阻挠,内官又左右之,帝不能决,乃命天经与监局虚心详究,务期划一。既而屡测天象,《大统》及魏文魁,皆不验,新法独密合,乃议废《大统》,用西法。旧派郭正中力言中历必不可尽废,西法必不可专行(唯不言其故)。帝乃诏仍行《大统历》,如交食、经纬、晦朔、弦望等因年远有差者,以新法为参考。后天经疏陈《大统》所定崇祯十五年(1642年)节气之失,帝亦深知西法之密。及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日食,西法预推又独验。帝乃决计散遣魏文魁回籍,一意颁行新法,惜兵事倥偬,未即实行,无何而明社屋矣。
(三)清初新旧之争及历法大狱
清既定鼎,顺治元年(1644年)汤若望进是年日食之预测于朝,已而果较《大统》为吻合。清廷遂采用西法,颁行天下,名《时宪历》。若望又疏陈《大统》之失。旋奉旨掌管钦天监印信,嗣后一切进历占候选择,悉听举行。而《新法表异》一书,乃若望入清代后所著,以四十二事,表西法之异,证中法之疏。
是时习《大统》者,咸斥排新法,而若望制历不用诸科校正,于是《大统》罢黜,仇新法益深。顺治十四年(1657年),已革吴明烜疏若望所推天象之谬,并上是年推算天象之书。后经实测,明烜所指皆妄,礼部议其罪,援赦获免。
自是耶稣会士,以历法得政府之信任,传教益无所阻,而反动亦日益大。徽州杨光先著《不得已辨》,攻击耶教士甚烈,并攻其历法。康熙四年(1665年),光先叩阍进所著《摘谬论》,摘汤若望新法十谬;又《选择议》,论若望选择荣亲王安葬日期之误,并言若望阳假修历之名,阴行邪教。帝下议政王等确议。光先《摘谬论》所摘虽妄,而王等不通历法,无从分辨,但谓“若望进二百年历,夫天佑皇上,历祚无疆,而若望止进二百年,为大不合;又若望选择荣亲王安葬日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下五行,山向年月,俱犯重炁。俱事犯重大”。议决:若望及监官等八人凌迟处死,子弟斩决者五人,干连族人皆治罪。帝命若望免死,赦族人罪,止斩五人,余流徙。于是废西洋新法,用《大统》旧历。
(四)旧派之末路
旧派既获胜,杨光先遂为钦天监正,并援吴明烜为副。既而为术俱穷,光先称病辞职。康熙八年(1669年),帝乃命大臣传集西洋人,与监官质辨。南怀仁因言吴明烜所造康熙八年(1669年)历之误。帝命大学士图海等同赴观象台测验。怀仁所言,逐款皆符;吴明烜所言,逐款皆错。图海等请将康熙九年(1670年)历书,交南怀仁推算。钦天监正马祐等又力辩前此杨光先所指摘西法之不当,帝乃诏复用西洋新法。其后康熙十一年(1672年),有杨炜南者,造《真历言》一书,议西法之失;后实测不验,交刑部惩治。自是旧派遂无复立足之余地,新旧之争乃告一结束,而西方畴人乃得专事新建设焉。
(五)汤若望之成绩
清初西洋钦天监官之建设,以南怀仁、戴进贤为最。而汤若望在未遭历法之狱以前,亦尝制器著书。初,明之亡,历局仪器,悉毁于贼,若望效力清室,因奏请另制。顺治元年(1644年),成浑天星球仪、地平日晷仪、望远镜、舆地屏图各一。若望在清代所著书,除上述《新法表异》外,尚有《历法西传》及《新法历引》。二书皆《崇祯历书》之提要。而《历法西传》中,兼述西方天文学进化之迹,自多禄某②(Clandius Ptolemy)、哥白尼、第谷及加利勒阿③(Galieo Galilei)皆略举其学。唯其述哥白尼之学,不言其有地动之发明,反谓其有言天动以圆之书。
(六)南怀仁之成绩
西法既复用,诏南怀仁为钦天监副。怀仁于康熙八年(1669年)改造观象台仪器,成新仪六式:曰黄道经纬仪,曰赤道经纬仪,曰纪限仪,曰象限仪,曰天体仪,曰地平纬仪。又将各仪之制法、用法、安置法,绘图造说,并用其器测验所得诸表,名曰《灵台仪象志》。书成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所载测得诸星:与古同者,共二千一百六十一座,一千二百十星;《步天歌》所有,而新测所无者,二十二座,二百五十四星;外增新星五百十六,及近南极诸星,中国所不见者,一百三十五。怀仁又继汤若望之业,成《预推七政交食表》,三十二卷,名《康熙永年表》。康熙二十一年,怀仁随驾盛京,测得其地北极高度,制《盛京推算表》。越六年,怀仁卒。
(七)清圣祖之重视西学
时圣祖深嗜西学,而天文算法尤素所留心,常命西士进讲,虽巡幸不辍。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帝如盛京,南怀仁奉命携内廷观测仪器从;二十二年(1683年)幸北塞,南怀仁又与库利尔、马尔其(原名未详)从;三十年(1691年)亲征噶尔丹,白晋(Joachim Bouvet)、林安多(Antoniode Silva)随驾;三十八年(1699年)南巡,又命蒲壁(原名未详)等从。时法王路易十四(Louis ⅩⅣ)投帝所好,以地平纬仪见赠,与此后乾隆五十年(1787年)英吉利国王之进小象限仪,先后相辉映焉。
康熙一代,“御定”之天文书有二:一曰《御定四余七政万年书》,成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将顺治元年(1644年)至康熙六十年(1721年)之节气日时,及日月五星交宫入宿分度,按年排列,自后可准式继续,故名《万年书》。其预编纂此书之人,无可考矣。一曰《历象考成》,成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御定《律历渊源》之第一部也。书内所列编纂者,虽无一西洋人,然其书大略沿《崇祯历书》所采第谷法之旧,唯黄赤道大距减少二分耳。
(八)戴进贤等之成绩
南怀仁既卒,继之备历政顾问者有徐日昇(Thomas Preyra)、苏霖(原名未详)、林安多、白晋、张诚(Jean Francois Gerbillon)等。康熙四十三年(1703年),尝增衍蒙古诸处《推算表》。康熙五十三年(1713年),监臣有纪利安者(原名未详)制地平经纬仪,合象限仪及地平纬仪为一,其用尤便。
自康熙《历象考成》告成后,钦天监推算历书,悉遵其法。然《历象考成》既仍第谷法之旧;自第谷至康熙末已百余年,数既不能无差,而第谷后欧洲天文学之新发明又辈出。雍正间,钦天监官西人戴进贤、徐懋德(原名未详)习其术,雍正八年(1730年)以之推测日食,果较第谷旧法为密。乃请纂修《日躔》《月离》二表,以推日月交食,并交宫过度,昼夜永短以及凌犯。表成,凡三十九页,续于《历象考成》之末。然有表无说,其时能用之者,唯戴、徐二氏,及中国人明安图而已。乾隆二年(1737年),吏部尚书顾琮请将二表增补图说,务期可垂永久;又请如《历象考成》内有当修改之处,亦为改正。并荐戴进贤为纂修总裁,徐懋德副之。后改任梅瑴成、何国宗为正副总裁,亦顾琮所请也。乾隆七年(1742年)六月,书成,凡十卷,赐名《历象考成后编》。是书对于《崇祯历书》及《历象考成》之最大修正如下:
(1)“日月五星之本天(即轨道)旧说以为平圆,今以为椭圆。”考第谷后,欧洲有大天文家刻白尔④(Johann Kelper)发现著名之刻氏三定律。其第一律,云“行星之轨道为椭圆,日在一焦点内”。非谓日轨道亦为椭圆也。今其书以日与月、五星并列,而同谓其“本天”为椭圆,是以为日动矣。盖此时哥白尼地动之原理,犹未入中国也。
(2)“蒙气差旧定地平上为三十四分,高四十五度,则止有五秒;今测地平上止三十二分,高四十五度尚有五十九秒。”
(3)“太阳地半径差旧定为三分,今测止有十秒。”
(4)地球与日、月距离之计算,采奈端⑤(Isaac Newton)之术。而惜乎于奈端万有引力之大发明尚未输入只字也。
进贤又据西洋新测星度,累经测验,知南怀仁所造《灵台仪象志》尚多未合,因奏请厘定。西洋监官司刘松龄、鲍友管(原名均未详)详加细测,著之于图。总计星名与古同者二百七十七座,一千三百十九星,比《仪象志》多一百零九星,与《步天歌》为近。其改正《仪象志》之次第颠倒凌乱者,一百零五座,四百四十五星,又新增星一千六百零四,合旧载南极星,共有恒星三百座,三千零八十三星。编为《总记》一卷,《黄赤道度经纬度表》各十二卷,《月五星相距恒星经纬度表》一卷,《天汉黄赤经纬度表》四卷,共三十卷,名《仪象考成》。书成时乾隆十七年(1752年)。
乾隆十九年(1754年),进贤又创制玑衡抚辰仪,“体制仿乎浑天之旧,而时度尤为整齐;运量同于赤道新仪,而重环更能合应。至于借表窥测,则上下左右,无不宜焉”。更自撰《玑衡抚辰记》二卷以说明之,冠于《仪象考成》之首。
同时官钦天监者,尚有葡人傅作霖,无甚建设;此后官钦天监之西洋人,无可考矣。
(九)蒋友仁之来华
乾隆二三十年间(1755—1765),法人蒋友仁来华,进《增补坤舆全图》及新制浑天仪,奉命翻译《图说》,使何国宗、钱大昕为之详加润色。其《坤舆全图说》中,述哥白尼地动之原理,并列举例证,甚为详细,是为地动说入中国之始。然其时我国学者,即号称精通天文学如阮元者,犹惑于汤若望言哥白尼有天动以圆之说,而谓其言为诬。其他更勿论矣。蒋友仁而后,直至咸、同以前,不复闻有西说之输入,而此时期乃于此告终矣。其所以中绝之故,详于次节。
(十)清钦天监用西人之沿革
清钦天监之规定用西洋人,始于康熙八年(1669年),止监正一员,寻增置西洋监副一员,乾隆十八年(1755年)又增置西洋监副一员,为左右监副。其时澳门三巴寺教士,世习天文,待其学成,礼部牒取香山县护之如省,由督抚咨送入钦天监。及嘉庆(1796—1820)初所纂《大清会典》,监正已不规定用西洋人,唯附注云兼用西洋人,监副则仍乾隆之旧。至光绪(1875—1908)初所纂《会典》,钦天监职员已完全无用西人之规定矣。
三、数学、物理学及其他学术之输入
据王徵《远西奇器图说序》所载,天启(1621—1627)初来华之西士,携有图籍七千余部。其他虽无可考,然即此,已可推见彼辈携来西籍之多。惜其译成华文之书,关于学术者独寥寥无几,综观此时期所输入学术,除天文学而外,可得而考者有如下述:
(一)数学
利玛窦著《乾坤体义》其下卷言数“以边线、面积、平圆、椭圆互相容较”,是为西方数学入中国之始。及利氏入北京,与徐、李辈译西籍,其最先着手者,为数学书,以数学为各科学之本也。而数学书之最先成译者,则《几何原本》六卷。书成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原本》为利氏之师丁氏所编,共十五卷,前六卷为欧几里得(Euclid)本文,以后为丁氏之注释绪论。利氏口授,徐光启译;光启请尽译之,利氏授至前六卷仅及平面之部而止。光启之译是书也,反复辗转,求合本书之意,重复订正,凡三易稿。其审慎可知。利氏于其书之《引》中,又详述几何学与各科学之关系。欧几里得几何学,在此时已称完备,直至今日尚无若何重大之改变;此学实是期所输入西学中之比较完全者也。是书《四库提要》称为“西学之弁冕”,其得清代学者之重视可知。然其初出世时,除徐、李之徒而外,注意之者盖寡。故其后利玛窦以此书稿本寄徐光启,令南方好事者刊之,累年竟无有过问者。
此外《天学初函》中,关于几何学之书,尚有:(1)《圆容较义》,乃李之藻从利玛窦所译,专论圆之内接、外接形,引申《几何原本》之义,为定理十八,中有一则论椭圆。(2)《测量法义》,乃徐光启从利玛窦继《几何原本》而译,内述应用几何原理,以测量之法,为术十五,每术悉详加证明。又罗雅谷有《测量全义》,摘译亚奇默德(Archimedes,即今译阿基米德)《圆书》(The Measure of the Circle)中圆周率之计算,及其《圆柱圆球书》(The Sphere and the Cylinder)中之要题;其计算圆周率,至二十一位。其输入西洋算术者,有《同文算指》一书,乃李之藻从利玛窦所译,成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书凡十卷,所述比例、级数,皆前此中土所未有闻。
西方近世平三角、弧三角之术,在此时早已成立。其术为测天所资,故亦随《崇祯历书》而输入。崇祯四年(1631年),徐光启上《割圆八线表》及《大测》二书,前者言平面三角,后者言弧三角——皆出自崇祯历局诸西人之手。此后,《历象考成》中,于此术益加阐明。
对数术,西方自1620年,已臻完备。顺治(1644—1661)中,穆尼阁(Motel)居金陵,始以其术授薛凤祚。《四库提要》称薛从穆氏所译《天步真原》以加减代乘除,折半代开方,即此术也。
康熙(1662—1722)末,西士进讲内廷,始输入代数之术,即当时所称为“借根方程”,或“阿尔热八达”(Algebra之译音)者是也。圣祖命诸臣所纂《律历渊源》中有《数理精蕴》一书,至雍正元年(1723年)始成,集当时所输入西方数学之大成。在此时期内,代数学之输入,尚无专书,仅《数理精蕴》中《借根方比例》一部,分述其一二耳。考其时西方符号的代数(symbolic algebra)已成立,四次方程式之解法久已发明。而《数理精蕴》所述,仅及二次方程式之计算,及其应用而止。此外为《数理精蕴》所未及者,则有杜美德(Jortoux Rerre)所输入之割圆九术。
(二)物理学
天启六年(1626年),汤若望撰《远镜说》一书,是为西方光学入中国之始。全书仅十六页,首言远镜之用法,末言其制法,中则言其原理;凡光在水中之屈折,光经过望镜之屈折,凹镜散光,凸镜聚光,以及凹凸镜相合以放大物像诸现象,及其解释,皆详言之。唯词旨甚艰晦,以西人为中国文,无怪其然也。
最初输入西方力学者,为艾儒略授王徵所译之《远西奇器图说》。书成于天启末,在《远镜说》后。书中第一卷言重心、比重之理,凡六十一款;第二卷述杠杆滑车、轮轴斜面之理,凡九十二款,每款悉有例证;第三卷言应用上述各原理,以起重、引重、转重、取水及用水力代人力诸器械,各器及其用法均有详细之图说。又考书中凡例,述诸“奇器”之能力,有云“能使小者大,大者小;远者近,近者远”,盖指凹凸镜也,而今书中无此器。又书中目录有四卷,今书只三卷。苟非原书尚未卒译,则今所传本,必有亡缺矣。初,王徵欲从事译此书,邓玉函谓必先通数学而后可,因先授之以数学,其不苟可知,而译笔亦甚畅达。前乎此者,李之藻于万历四十年尝从熊三拔译《泰西水法》一书,述取水蓄水等力学机械;顾其书偏言应用,而原理不详也。
此外有《自鸣钟说》一书(著者及成书年无考),王氏《远西奇器图说》凡例中尝称之,其书或与物理学有关,惜今已佚。清康熙间,南怀仁供奉内廷,尝作进呈《穷理学》一书,而不传于世,今无可考焉。
此时期所输入之物理学于我国学术界,影响极少。二百年来,唯方以智著《物理小识》一书,颇有受西说影响之处;戴震“因西人龙尾车法,作《嬴旋车记》,因西人引重法,作《自转车记》”,此外知有此学者盖寡也。
(三)舆地学
利玛窦初入中国居肇庆,每以《西方舆地全图》示人;后又将之译成中文,粤疆吏刊之,以印本分送各省朋好,中国人始闻地圆及五大洲之说。及利氏入京,所贡方物有《万国舆图》一。后庞迪我奉命翻译《西刻地图》,据所闻见,著为《图说》,书未上而遭驱逐。天启初,艾儒略得其遗稿,更采所携手辑方域梗概为之增补,成《职方外纪》一书,述当时西方各国情状颇详。中国人见其所述西方文物,远迈中华,力斥其荒诞,而于其五大洲之说亦等诸邹衍瀛海之谈。直至乾隆中叶所纂之《清通考》,犹谓“即彼所称五大洲之说,语涉诞诳,诸如此类,亦疑为剿说言”。则我国人之锢于旧闻,惮听新说,于此可见耳。此外清初西人所撰关于外国地理书,有利类思与安文思与南怀仁合著之《西方要纪》;及南怀仁之《坤舆全图》与《坤舆图志》。其后蒋友仁来华进《增补坤舆全图》,又译《图说》,是为此期输入地理学之最后著作。
清之初叶,有一事焉,为我国文化史上所值得特笔大书者,即全国舆地图之测绘是也。兹事全出西洋人手,经始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是年命费隐、雷孝思(原名均未详)、杜美德测绘蒙古、直隶。四十九年(1710年)费隐测绘黑龙江。五十年雷孝思与加尔特(原名未详)测绘山东;杜美德、费隐、潘如望、汤尚贤(原名均未详)测绘山西、陕西、甘肃。五十一年冯秉正(Joseph Marie Anne de Moyria de Mailla)、德玛诺(Ro Main Hinderer)、雷孝思测绘河南、江南、福建。五十二年汤尚贤、费隐、麦大成(原名未详)测绘江西、两广,费隐又与潘如望测绘四川。五十四年雷孝思、费隐测绘云南、贵州、两湖,至五十八年乃完全告成。白晋汇成总图一张,又为各省分图。帝命之为《皇舆全览图》,并谕内阁学士蒋廷锡曰:“此朕费三十余年之力,始得告成,山脉水道,俱与《禹贡》合。尔将此图与九卿细看,倘有不合之处,有知者即指出。”寻九卿奏称:“从来舆图地记,往往前后相沿;虽有成书,终难考信。……此图诚开辟方圆之至宝,混一区夏之钜观。”盖非过谀也。1737年(乾隆二年)法国学者但布尔(Dunvillo)刊行之《中国新地图》(Nanvel Atlas de la Chine)乃依费隐所寄回其本国之副本也。现在我国之地图,无一不以《皇舆全览图》为根据,则此图在我国地理学界之贡献可知也。
(四)炮术
初,葡萄牙人入中国以大炮攻新会,既去,遗其器,中国人始知有西方枪炮。后东来之耶稣会士,多精炮术,渐传其法于中国;当时有《海外火攻奇器图说》一书,未审传自何人;其书甚秘,不行于世。徐光启从利玛窦游,习火器之术,力请多铸大炮,以资城守。天启元年(1622年)外患日亟,兵部议招用寓居澳门精明火炮之西洋人,上从之。崇祯三年(1630年),龙华民、毕方济(Francesco Sambiaso)奉旨招劝殷商,集资捐助火炮。教士陆若汉及西绅公沙的西劳(原名均未详)率领本国人士,携带铳炮,效力中朝,屡经战阵,多所伤亡。崇祯十五年,兵部尚书陈新至东阁述上传言西洋炮乃中国长技,有无间大将军之称,命汤若望商榷铸造,工部办料。旋上命若望将用法传授兵杖局内监。若望共铸造无间大小炮二十余位,大者重一千二百斤,次者三百斤,小者不下数百斤。帝派大臣验收,嘉其坚利,诏再铸五百位。又命若望教放铳法,条纂火药城守等书进呈。明年正月,命若望与吴惟英讲究火器于都城,以资演练。四月周延儒出督师,请诸火器,命若望随征。若望为空心炮台式,怀宗览大悦,褒嘉之。旋上命若望赴蓟督师前传习火器等项。后若望以炮术从李建泰剿贼,因随之降清焉。若望尝授焦勖译《火攻揭要》一书,成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于诸式火器之铸造法、运用法、安置法以及子弹、火药、火箭、地雷之制造,莫不详述。
清吴三桂乱起,南怀仁又奉命铸造铳炮,自康熙十三至十五年(1674—1676),前后造成大小一百二十具,分配各省。及二十年(1681年)更铸较便欧式神武炮三百二十具,在卢沟桥试放,帝莅阅,嘉其命中,大加赏赉。南怀仁又编《神武图说》,中分理论三十六篇,图解四十四篇,于铳炮之术,说明其细节。然自是而后,朝野比较承平,火器无所用,其书鲜习之者。
(五)采矿术
崇祯元年(1628年),毕方济上疏云:“臣蒿目时艰,思所以恢复封疆,而裨益国家者……二曰:辨矿脉以裕军需。盖造化之利,发现于矿;第不知矿苗所在,则妄凿一日,即虚一日之费。西国……论五金矿脉征兆多端,宜往澳门招聘精于矿学之儒……”其后崇祯十六年(1643年)汤若望奉命赴蓟督军前,除教授火器水利外,并及采矿之法。明年晋王审炷亦疏请命若望往营开采事。惜不旋踵而明亡,成绩无可见。此后则绝无闻焉。
(六)西方语言
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以欧洲语言文字授王徵,万历六年(1626年)成《西儒耳目资》一书。“中分三谱”,“以西洋之音通中国之音”。后此方以智之新字母参用《金尼阁谱》即此书也。清初刘献廷之新音母,参以泰西蜡顶(即拉丁)话,则其时拉丁语亦已输入中国矣。鲁德照(Alvaro de Semedo)《字考》,或亦关于西方语言之书,今无可考矣。
(七)艺术
利玛窦居肇庆,常以西方乐器及油画等物示其地士夫;及入京所贡方物,有西琴一张,又著《西琴曲意》一卷。毕方济有《画答》及《睡画二答》,盖言画术。清圣祖时有西洋画家焦秉贞供奉内廷,而中国画家亦有习西洋画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御修《律吕正义》,其《续编》一卷,出西人徐日升、德里格手,述西方“弦音清浊,二均递转合声之法”。
(八)哲学
《明书》述当时所输入西方哲学分类及其研究对象云:“‘落日加’(logica,论理学)译言辨是非之法,‘费西加’(physica,物理学)译言察性理之道,‘默达费西加’(metaphysica,形而上学或玄学)译言察性理以上之学——总名‘斐录所费亚’(philosophia,哲学);‘ 玛得玛第加’(mathematica,数学)亦属‘斐录所费亚’科内,究物之形与数度……二者或脱物而空论之。”此未审传自何人。明末西士所译有《辨学》一书,为西方论理学输入之鼻祖。毕方济撰《灵言勺蠡》,详述西方古代“亚尼玛”(译名从原书,按即Anima⑥)之说,书成于天启四年(1624年);约在同时,高一志撰《空际格致》,畅阐火、气、水、土为宇宙四大原素之说;氏又有《“斐录”汇答》盖言哲学,今佚。此学在清代无过问者。
(九)其他
此外邓玉函撰《人身说概》,为西方人体学入中国之始;而清圣祖时,西士供奉内廷,亦讲全体学。艾儒略于天启三年撰《西学凡》,述欧洲建学育才之法;氏又撰《西方答问》,或亦此类之收,今佚。
(十)西学输入之中绝
明清之交,耶稣会士得自由入居内地,多与中国人士交游,从事传授西说,翻译西籍,而其后又得清圣祖之提倡,故西学输入极一时之盛。自康熙四十三年(1707年)耶稣会奉教皇教令改变传教方针,违反我国习惯,朝野愤怒,圣祖命将教皇所派、赍教令来华之代表次鲁囊(Turmon)监禁澳门,各地教堂概行禁止;凡未经特许之宣教师悉逐往澳门。传教既生顿挫,而其附带之西学输入亦因而衰落。及雍正元年(1723年),朝廷从闽浙总督满宝奏请,下令所有在华之西洋人,除供职钦天监者外,其余一律驱往澳门,不准擅入内地。此事传闻由于耶稣会党允礽失败,信否姑不具论;然自是以后,除在钦天监外,西学已完全无输入之机会矣。而钦天监所需仅在天文,又在术而不在学,且职在官府,国内学者,罕能与之接触,已不复能在学术界发生影响。而自《历象考成后编》(乾隆七年,1742年)及《仪象考成》(乾隆十七年,1752年)告成后,钦天监所需测天之术,已达完满之限度。故蒋友仁来华(约1762年)而后,直至咸、同以前,西学之输入已完全停止矣。
四、西学输入与我国学术之关系
总观明清之际,西学之输入,其影响于我国学术界,有下列各方面。
(一)西学与理学
于明末纯任主观、最缺乏科学精神之我国思想界,而骤然有绝对客观的、全恃归纳研究的天文学,复挟演绎的,为一切正确观念之模范的数学而侵入;而其学又为政府所重视,而不可一日缺;则其影响于当时思想界者为何如耶?
梁任公先生谓“清代学术,为厌倦主观的冥想倾向客观的考察”,而以为明末西学之输入,亦为此种反动之机兆之一。吾尝深考之,益觉其言之信而有征焉。明末习西学者,对于性理之学,已明起反叛之旗。徐光启等论我国数学之不振,而痛咎理学家,其言曰:
“算数之学,特废于近世数百年间尔!废之缘,一为名理之儒士苴天下实事。……昔圣人所以制世利用之法,曾不得之士大夫间,而术业政事逊于古初远矣。余友振之(李之藻字),生平相与慨叹此事。”
此实晚明治西学者流对于理学家之宣战书也。
(二)学术界内容之增加
西学输入之初,大引起我国学者之研究。明末治西学者除上述徐光启、李之藻、周子愚、李天经、王徵、焦勖、方以智外,现在可考者,尚有瞿式榖、虞淳熙、樊良枢、汪应熊、杨廷筠、郑洪猷、冯应京、汪汝淳、周炳谟、王家植、瞿汝燮、曹于汴、郑以焯、熊明遇、陈亮采、洪士祚、许胥臣、王英等。其后天文与数学研究日盛,其他渐无闻焉。清初最能深入西方天文数学之堂奥而融贯中法,力谋我国天文算数之独立者,有王锡阐、梅定九。此外以斯二学名家者,有薛凤祚、杜知耕、方中通、方中履、陈、陈世仁、庄亨阳、胡亶、游艺、屠文漪、王百家、秦文渊、揭暄、邵昂霄、余熙、李子金、孔兴泰、毛乾乾、梅文鼐,其著述皆传于世。而前述之明安图、何国宗,精通西术,尤后起之秀。此后乾嘉汉学者,什九兼通天文数学,《畴人传》三书所载,尤指不胜屈。
(三)古学之整理
初,西洋天文数学之初输入,习之者于我国古术绝对鄙夷。而以西说附会古学,以自尊学之风亦盛。王锡阐、梅定九始精究西法及古历之本原。自乾嘉以来汉学掩袭一世,为天文数学而治天文数学之学者渐稀。而一方面,天文、数学与经学有关,故汉学家多兼习其学。彼辈既然得此考古学上之新工具,于是整理古天文数学书之风乃大盛。而《立天元一术》之复明,及《算经十书》之校辑,尤其最大成绩。此外则明以前之天文数学书,悉校勘注释,且有一书而数注者。斯业之盛,可谓远迈前古,然其所采唯一之工具则“洋货”也。
(四)西学与汉学家
天文学与数学,为归纳之绝好模范,而汉学家之代表人物,自方以智、毛奇龄、阎若璩、惠栋、江永、戴震、焦循、钱大昕、孔广森、阮元、陈澧辈,莫不精究之;其他不甚著名之汉学者,尤指不胜屈。则汉学之所以饶有科学精神,谓其不受西方天文数学之影响焉,不可得也。吾读戴东原之书,而觉汉学受西学之影响,似有迹可寻焉。
昔利玛窦于《译几何原本引》中述西方科学要素,其言曰:
虚理隐理之论,虽据有真指,而释疑不尽者,尚可以他理驳焉,能引人以是之而不能使人无或非之也。独定理者,剖散心疑,能强人不得不是,不复有理以疵之。
又曰:
吾西国庠序所业格物穷理之法,视诸列邦为备。……彼士立论宗旨,唯尚理之所据,弗取人之所意。盖曰理之审乃令我知,人之意又令我意耳。
此种科学精神,凡客观的科学,皆其所寄;而天文数学其尤著者也。
戴氏述其治学之途径曰:
寻求所获有十分之见,有未至十分之见。所谓十分之见,必征诸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遗余议;钜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之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源可以知流,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叶之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
其言“十分之见”及“未至十分之见”,与利氏所述“定理”及“虚理隐理之论”若合符契。唯戴氏专从考古上立言,故详略不同耳。又戴氏攻击宋儒义理之说其根本立脚点曰:
“孟子云:‘心之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心之所同然者谓之理,谓之义,则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见者非理也非义也。”
其言“义”“理”与“意见”之别,与利氏所述“理之所据”与“人之所意”又不约而同。夫东原精究西方天文数学,则其于寄于天文数学中之科学要素,如利氏所述者,自当受有影响。且东原生利氏《几何原本》书成后百余年,其时此书又风行一世,为“西法弁冕”,戴氏既究心西方数学,似有曾读其书之可能;则东原之言,或当直接得自利氏也。
(五)清代科学不盛之原因
吾侪论西学与清代学术之关系,最容易发生一问题:此时期既当西方科学输入,而其时学术界又倾向客观的考察,饶有科学精神,顾何以科学思想终不能发达?兹试求其答案如次:
首先,吾侪试将此期所输入之西学,与其时西方学术界情形一比对,而知当时西方所已发明之学术实未能尽量输入我国。其最著者,天文学自哥白尼出,已与占星学分家。而耶稣会士初于哥白尼之大发明未道只字,反谓哥氏有言天动之书;又改刻白尔定律,以实日动之说。而在他一方面,其所输入之天文学,仍不能脱占星学之窠臼。汤若望在钦天监任占候,择日,为荣亲王择安葬日期,用《洪范下五行》,此或由于不欲违反我国习惯;而穆尼阁撰《人命》一书,以西方天文学之计算,诠释星命之说,则其时输入之天文学尚混杂于占星学之明证也。且也,耶稣会士之输入西学,于原理每多未详。《四部书目提要》:“作《新法算术》时,欧罗巴人自秘其学,立说复多深隐不可解。”故王锡阐遂谓西人不能深知法意,岂当时耶稣会士学识肤浅,实未足以知此耶?抑知而故秘之耶?兹姑不具论。然坐是之故,当时第一流学者,若王锡阐、梅定九之徒,不知费几许“冤枉”精力,以探求西方所已发明之“法意”,而从事新发明之力,已为所分;若肤浅者流,更不得其门而入矣。西方学术未能尽量输入,实此期科学不盛之主要原因也。
其次,则由于“输学者”与“求学者”(中国政府,人民似尚在附属地位)之宗旨,根本不在学:盖教士以传教为目的,而输入学术,不过其接近社会之一种方法;中国政府以改良历书为目的,而学习西算及他种科学,不过偶然附及之余事。故在此时期内,其欢迎西学者——上自政府,下至在野人士——仅知西方有天文学,及其附带之数学,而他非所闻。咸同以来,我国朝野仅以“船坚炮利”视西方科学,其结果西学虽输入,而我国科学终不发达,与此如出一辙。以船坚炮利视西学之观念,至今日始渐打破,而明清以来,以天文学数学视西方之观念,则始终未尝拔除。此亦其时科学不发达之一原因也。
此外由于被传教事业之所累者,有由于当时学术界之环境者,有由于我国思想界之遗传者,梁任公先生言之已详,兹不赘。
五、结论
明清之际西学之输入,既如上述,始于万历九年(1581年)利玛窦之传教,迄于乾隆二三十年间(1755—1765)蒋友仁之来华,历时凡百八十四载。参加此役之西士现在可考者都四十四人。以人数论,明末来华者,以意大利人为最多;清初来华者,以法兰西人为最多。此四十四人中,其卒地可考而在中国者十九人(卒于澳门者不在内),内有十三人,卒于北京。可见此期西学之输入,以北京为中心。盖北京为国都,且修历所在也。
表1 输入西学之西士国籍统计表
其所撰译关于输入西方学术之图籍,现在可考者,都九十种。兹根据本文《附录》一,统计其种类及年代之分配如下表。以著作之多寡论,其在清初,远不如明末之盛矣。
表2 输入西学图籍统计表(西人所撰译者)
表3 明清之际来华西士之与西学输入有关者,及其输入西学之著作表
综观上述,此时期西学之输入,就天文学方面而言,在明末则《崇祯历书》集其大成,而一以第谷之学为主。在清初则《历象考成后编》集其大成,其修正《崇祯历书》,采刻白尔行星轨道为椭圆之律,而改其地动之言;地球与日月距离之计算,用奈端之术;蒙气差及太阳与地球半径差之分度,均采当时新率。而其天文图表及观象仪器,尤我国人所叹为精绝。唯哥白尼地动之原理,则至此期最末之年始输入。其时我国学者,犹不信其言。就数学方面言,则当时平面几何学、弧三角、平三角、对数、算术,皆尝为具体之输入,代数学则输入至二次方程式止,而集其大成者,则《数理精蕴》也。就物理学方面言,则《奇器图说》言重心、比重、杠杆、滑车、轮轴、斜面之理;《远镜说》述光之屈折,及凹凸镜对于物体之现象;而南怀仁进呈《穷理学》一书,惜不传于世。舆地学除地球之图说外,《皇舆全览图》尤为我国舆地界空前之巨制。矿术虽尝见用,惜未传其法。此外则火器、音乐、画术、人体学、论理学、宇宙论以及其时哲学之分类,及其研究对象,皆尝输入,见于著述焉。惜乎此期输入之西学,其于我国学术界之重要影响,仅在研究范围之增加(仅天文学及数学),及古籍之整理与治学方法之改进,而终不能发展我国之科学思想以与远西并驾也。
原载1924年6月《清华学报》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