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81年—公元960年)

沿着时间的航线,

上下三四千年,来往地飞翔,

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

——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

闻一多 (1899—1946)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本名闻家骅,字友三,湖北浠水人,中国现代诗人、学者、民盟盟员、民主战士。曾先后担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有诗集《红烛》《死水》等。

浦江清 (1904—1957)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江苏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著有《浦江清文录》《屈原》及《杜甫诗选注》(合作)等。

胡适 (1891—1962) 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拥有三十六个博士学位(包括名誉博士),是世上拥有博士学位最多的人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领域都有较深研究并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与领袖之一。

陈寅恪 (1890—1969) 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

字鹤寿,江西省修水县人。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曾先后任职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香港大学等。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等。

初唐四杰

闻一多

继承北朝系统而立国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个尚质的时期,王杨卢骆都是文章家。“四杰①”这徽号,如果不是专为评文而设的,至少它的主要意义是指他们的赋和四六文。谈诗而称四杰,虽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难免有“削足适履”和“挂一漏万”的毛病了。

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诗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

——《旧唐书·杨炯传》

按通常的了解,诗中的四杰是唐诗开创期中负起了时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们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四人中三人死于非命)——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骂;因为遭遇悲惨,所以也赢得了不少的同情。依这样一个概括,简明,也就是肤廓的了解,“四杰”这徽号是满可以适用的,但这也就是它的适用性的最大限度。超过了这限度,假如我们还问道:这四人集团中每个单元的个别情形和相互关系,尤其他们在唐诗发展的路线网里,究竟代表着哪一条,或数条线和这线在网的整个体系中所担负的任务——假如问到这些方面,“四杰”这徽号的功用与适合性,马上就成问题了。因为诗中的四杰,并非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宗派,而是一个大宗中包孕着两个小宗,而两小宗之间,同点恐怕还不如异点多。因之,在讨论问题时,“四杰”这名词所能给我们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纠葛多。数字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也是个很麻烦的东西。既在某一观点下凑成了一个数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观点下随便拆开它。不能拆开,又不能废弃它,所以就麻烦了。“四杰”这徽号,我们不能,也不想废弃,可是我承认是抱着“息事宁人”的苦衷来接受它的。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陆时雍诗镜总论》四杰无论在人的方面或诗的方面,都天然形成两组或两派。先从人的方面讲起。

将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杨卢骆”这特定的顺序,据说寓有品第文章的意义,这是我们熟知的事实。但除这人为的顺序外,好像还有一个自然的顺序,也常被人采用——那便是序齿的顺序:我们疑心张说《裴公神道碑》“在选曹见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和那云卿《骆瑟集序》“与卢照邻、王勃、杨炯文词齐名”,乃至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等语中的顺序,都属于这一类。严格的序齿应该是卢骆王杨,其间卢骆一组,王杨一组,前者比后者平均大了十岁的光景。然则卢骆的顺序,在上揭张郗二文里为什么都颠倒了呢?郗序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讲。张碑,我想是为了心理的缘故,因为骆与裴(行俭)交情特别深,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骆来。也许骆赴选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见到他。果然如此,则先骆后卢,是采用了另一事实作标准。但无论依哪个标准说,要紧的还是在张郗两文里,前二人(骆卢)与后二人(王杨)之间的一道鸿沟(即平均十岁左右的差别)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张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实——赴选的先后作为标准,我们依然可以说,王杨赴选在卢骆之后,也正说明了他们年龄小了许多。实在,卢骆与王杨简直可算作两辈子人。据《唐会要》卷八二:“显庆二年。诏徽太白山人孙思邈入京,卢照邻、宋令文、孟诜皆执师贽之礼。”令文是宋之问的父亲,而之问是杨炯同寮的好友,卢与之问的父亲同辈,而杨与之问本人同辈,那么卢与杨岂不是不能同辈了吗?明白了这一层,杨炯所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便有了确解。杨年纪比卢小得多,名字反在卢前,有愧不敢当之感。所以说“愧在卢前”。反之,他与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说“耻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张说盈川近体,虽神俊输王,而整肃浑雄。究其体裁,实为正始。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

比年龄的距离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性格的差异:在性格上,四杰也天然形成两种类型,卢骆一类,王杨一类。诚然,四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浮躁浅露”不能“致远”的殷鉴,每人“丑行”的事例,都被谨慎地保存在史乘里了,这里也毋庸赘述。但所谓“浮躁浅露”者,也有程度深浅的不同:杨炯,相传据裴行俭说,比较“沉静”。其实王勃除擅杀官奴②那不幸事件外(杀奴在当时社会上并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过分的“浮躁”: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从军行》

能够浮躁到哪里去呢?同王勃一样,杨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学者倾向的,这满可以从他的《天文大象赋》和《驳孙茂道苏知几冕服议》中看出。由此看来,王杨的性格确乎相近。相应的,卢骆也同属于另一类型,一种在某项观点下真可目为“浮躁”的类型。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骆宾王,不用讲了,看《穷鱼赋》和《狱中学骚体》,卢照邻也不像是一个安分的分子。骆宾王在《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里,便控告过他的薄幸③。然而按骆宾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龙额贵,讵随中妇凤楼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气概的烟幕下实行薄幸而已:看《忆蜀地佳人》一类诗,他并没有少给自己制造薄幸的机会。在这类事上,卢骆恐怕还是一丘之貉。最后,卢照邻那悲剧型的自杀和骆宾王的慷慨就义,不也还是一样?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动地结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悱恻,一悲壮,各有各的姿态罢了。

东西吴蜀关山远,鱼来雁去两难闻。

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

——骆宾王《忆蜀地佳人》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由年龄的两辈和性格的两类型,到友谊的两个集团。果然,卢骆二人交情,可凭骆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来坐实,而王杨的契合,则有王的《秋日饯别序》和杨的《王勃集序》可证。反之,卢或骆与王或杨之间,就看不出这样紧凑的关系来。就现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见的,卢王有两首同题分韵的诗,卢杨有一首同题同韵的诗,可见他们两辈人确乎在文酒之会中常常见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谈不到。他们绝少在作品里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杨在《王勃集序》中说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这反足以证明卢骆与王杨属于两个壁垒,虽则是两个对立而仍不失为友军的壁垒。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杨炯《王勃集序》。

于是,我们便可谈到他们——卢骆与王杨——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龄的不同辈,性格的不同类型,友谊的不同集团和作风的不同派,这些不也正是一贯的现象吗?其实,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们早就应该发觉“诗”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传统名词的蒙蔽,我们早就该惊讶,为什么还非维持这“四”字不可,而不仿“前七子”“后七子”的例,称卢骆为“前二杰”,王杨为“后二杰”,难道那许多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他们两派的不同吗?

首先,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专工五律,这是两派选择形式的不同。当然卢骆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还是五律,而王杨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传下来,但他们的长处绝不在这些方面。像卢集中的:

风摇十洲影,日乱九江文。(《对李荣道士》)

川光摇水箭,山气上云梯。(《山庄休沐》)

和骆集中这样的发端:

故人无与晤,安步陟山椒……(《冬日野望》)

在那贫乏的时代,何尝不是些夺目的珍宝?无奈这些有句无章的篇什,除声调的成功外,还是没有超过齐、梁的水准。骆比较有些“完璧”,如《在狱咏蝉》类,可是又略无警策。同样,王的歌行,除《滕王阁歌》外,也毫不足观。便说《滕王阁歌》,和他那典丽凝重与凄情流动的五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滕王阁诗》

杜甫《戏为六绝句》第三首说:“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这里是以卢代表卢骆,王代表王杨,大概不成问题。至于“劣于汉魏近《风》《骚》”,假如可以解作王杨“劣于汉魏”,卢骆“近《风》《骚》”,倒也有它的妙处。因为卢骆那用赋的手法写成的粗线条的宫体诗,确乎是《风》《骚》的余响;而王杨的五言,虽不及汉、魏,却越过齐、梁,直接上晋、宋了,这未必是杜诗的原意,但我们不妨借它的启示来阐明一个真理。

卢骆与王杨选择形式不同,是由于他们两派的使命不同。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而乐府新曲又是宫体诗的一种新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句绘章,揣合低卬”。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回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例如王的《别薛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杨的《从军行》《紫骝马》一类的抒情诗。抒情的形式,本无须太长,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处。前乎王杨,尤其应制的作品,五言长律用得还相当多。这是该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杨才正式成为定型,同时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诗也是这时才出现的。

明月沉珠浦,凤飘濯锦川。

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飘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

穷途唯有泪,远望独潸然。

——王勃《别薛升华》

将卢骆与王杨对照着看,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我在旁处曾说明过从卢骆到刘(希夷)张(若虚)是一贯的发展,现在还要点醒,王杨与沈宋也是一脉相承。李商隐早无意地道着了秘密: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

——《漫成章》

以沈宋与王杨并举,实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变”,本来在王杨手里已经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笔得良朋”的妙手,并且我们已经提过,杨炯和宋之问是好朋友。如果我们再知道他们是好到如之问《祭杨盈川文》所说的那程度,我们便更能了然于王杨与沈宋所以是一脉相承之故。老实说,就奠定五律基础的观点看,王杨与沈宋未尝不可视为一个集团,因此也有资格承受“四杰”的徽号。而卢骆与刘张也同样有理由,在改良宫体诗的观点下,被称为另一组“四杰”。一定要墨守着先入为主的传统观点,只看见“王杨卢骆”之为四杰,而抹杀了一切其他的观点,那只是拘泥,顽冥,甘心上传统名词的当罢了。

大君有命,征子文房,余亦叨忝,随君颉颃。同趋北禁,并拜东堂,志事俱得,形骸两忘。载罹寒暑,贫病洛阳,裘马同弊,老幼均粮。自君出宰,南浮江海,余尝苦饥,今日犹在。

——宋之问《祭杨盈川文》

将卢骆与王杨分别地划归了刘张与沈宋两个集团后,再比一下刘张与沈宋在唐诗中的地位,便也更能了解卢骆与王杨的地位了。五律无疑是唐诗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时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诗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时人安排的顺序,王杨的名字列在卢骆之上,也正因他们的贡献在五律,何况王杨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卢骆的歌行还不免于草率、粗俗的“轻薄为文”呢?论内在价值,当然王杨比卢骆高。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卢骆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余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看来,在文学史上,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后者是建设,前者是破坏,他们各有各的使命。负破坏使命的,本身就得牺牲,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人们都以成败论事,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

倡楼启曙扉,杨柳正依依。

莺啼知岁隔,条变识春归。

露叶凝秋黛,风花乱舞衣。

攀折将安寄,军中音信稀。

——卢照邻《折杨柳》

原载《世界学生》二卷七期

孟浩然

闻一多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孟浩然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精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孟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留别王维》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唯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象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张祜《题孟处士宅》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复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入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么三番两次朋友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入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本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决不许他那样做。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护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向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泄,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做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地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乡。

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

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

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

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

遥怜上林雁,冰泮已回翔。

——《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系,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做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东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当退之大敌,如《城南联句》,亦必困矣。子瞻云:“浩然诗如内库法酒,即是上尊之规模,但欠酒才尔。”此论尽之。张戒《岁寒堂诗话》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

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

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翁方纲石洲诗话》。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的另一解释。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十八期

杜甫

闻一多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色舞,仿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④。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⑤,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感慨,聊为《剑器⑥行》。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712年)。原籍襄阳,曾祖依艺做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迹,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家人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杜甫《壮游》

早慧不算稀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止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绝不是寻常的脑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所贵王者瑞,敢辞微命休。

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

——杜甫《凤凰台》

子美自弱冠以后,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时候多,安心求学的机会很少。若不是从小用过一番苦功,这诗人的学力哪得如此地雄厚?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即使贫寒,祖藏的书籍总还够他餍饮的。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无论如何,闲游的日子总占少数。(从七岁以后,据他自称,四十年中作了一千多首诗文,一千多首作品是那时候作的)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地飞翔,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定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地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得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寻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他为什么不那样想呢?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灵里活动,血脉里运行吗?他的身体不是从这些古人的身体分泌出来的吗?是的,那政事、武功、学术震耀一时的儒将杜预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的著名诗人杜审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个为报父仇而杀身的十三岁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张说所称的那为监牢中的父亲“菲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卒色,伤动人伦”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经要求给二哥代死,没有诏准,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当时称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里,同外家里。事业、文章、孝行、友爱——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这样多。他翻开近代的史乘,等于翻开自己的家谱。这样读书,对于一个青年的身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定是不可限量的。难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个贵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论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应该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书本里的古人,就是几个有文名的老前辈。要他同一般行辈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一段文字,便可想见当时那不可一世的气概: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黄鲁直言:“杜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宋陈无己《诗话》。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

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杜甫《曲江二首》之二

子美所以有这种抱负,不但因为他的血缘足以使他自豪,也不仅仅是他不甘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紧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成功,如今确有把握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比他作班固扬雄;他自己仿佛也觉得受之无愧。十四五岁的杜二,在翰墨场中,已经是一个角色了。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漂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蒙蒙的长空飞去。他肋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他是An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岁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迹捕。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地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地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丘、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却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736年)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

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

——杜甫《壮游》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结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地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地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

——宋·司马光续诗话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扩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勾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世面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架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樱,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吕氏蒙训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地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⑦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⑧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宋·苏轼《诗话》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地神奇,一样地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李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元稹

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

——白居易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

——宋·胡元任《丛话》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白《戏赠杜甫》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韩愈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杜甫《春日忆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愉演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篆。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地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一)》

原载《新月》第一卷第六期

(民国)十七年(1928年)八月十日

李白

浦江清

李白(701—762),字太白。

王世贞《宛委余编》谓:“白本陇西人,产于蜀,流寓山东。”

恐籍贯陇西,从陇西迁至蜀,由蜀迁至山东,其父曾为任城尉,白生长于山东。陇西近外国,恐其祖罪徙至西域,其后回来。

天宝初,李白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同隐剡中。后筠被召至长安,李白亦偕至长安。白貌奇逸,有神仙风度。贺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荐于玄宗。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中八仙。(此事在天宝间,因白天宝初始供奉耳,但苏晋卒于开元二十二年。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有裴周南而杜诗无裴,其名录有出入也。)

帝召见于金銮殿,论当时事,白奏颂一篇,赐食,御手调羹。有诏供奉翰林。一日,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援笔成《清平调》三章,婉丽精切。杜诗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也。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激杨贵妃中伤之。帝欲官白,妃辄阻止。(新旧《唐书》互有详略。《新唐书》已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大意,《旧唐书》无沉香亭子一节,但亦有使高力士脱靴事,未言高力士以此激杨贵妃,但因力士之怨被斥而已。)因忤高力士、杨贵妃,遂不为帝亲信。恳还山,帝赐金放还。

由是浪迹江湖,浮游四方,终日沉饮。与侍御史崔宗之月夜乘舟自采石至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天宝末,安禄山反,转侧宿松匡庐间,《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写这种经历、见闻和感受,诗的前四句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安史之乱,玄宗幸蜀。白依永王璘,辟为府僚佐。肃宗即位灵武,璘起兵逃还彭泽。璘败当诛,赖郭子仪力救(白曾救郭子仪,郭德之,力言赎罪。此处《新唐书》亦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所说,《旧唐书》无),得诏流夜郎。会赦还浔阳,坐事下狱。宋若思释之,辟为参谋。未几辞职。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临卒以诗卷授阳冰,阳冰为序而行世。葬姑孰谢家青山东麓。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墓,见其二孙女,嫁为农夫之妻。因为立碑。

魏颢曰:“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宋氏或即宗氏,盖其《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中有句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章克椮)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

李华《李白墓志》:卒“年六十有二”。“有子曰伯禽。”范传正《李公新墓碑》亦云:“亡子伯禽。”伯禽当是明月奴或颇黎中之一人。

《旧唐书》云:“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小说故事传李白醉中捞月死于水。恐非事实。)

裴敬“墓碑”云:“死宣城,葬当涂青山下。”

李阳冰云:“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

魏颢序则言生前曾“尽出其文,命颢为集”。

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则云:李阳冰纂李翰林歌诗“为《草堂集》十卷,史又别收歌诗十卷。……号曰《李翰林集》,今于三馆中得李白赋、序、表、赞、书、颂等,亦排为十卷,号曰《李翰林别集》。”

李白一生,少年任侠,中年做官,晚年流离。

南北朝实施门阀制度,贵族政治。隋唐进士制度,吸收高级知识分子到统治集团,做压迫人民的帮凶和帮闲。这些知识分子出身于封建地主或官僚家庭,从下面爬上来,迎合国君权相、公卿贵人,或者不得意而反抗,或者有清高思想,借作品发牢骚,常处在热衷世事与清高为人的矛盾之中。

李白并非进士,做翰林供奉。不次的恩遇,非正途出身。他诗才杰出,不受羁勒,如应进士科倒未必得意。他绝少宫艳体诗,他的诗从建安文学出来,以建安为风范,与谢朓鲍照近。

他的诗有热烈的感情,他是一位天才诗人。

李白继陈子昂为复古派中人物。其《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这首诗写得很严正,他对于诗推崇《诗经》正声,又说志在删述,自比孔子。与“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似乎矛盾,此两重人格也。实则他对于诗的理论,属于正统派,他自己的个性,则是浪漫的,仙侠一路。他还推崇建安以前的诗,看不起南朝的绮丽文学。其《古风》同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的篇章。他的诗的功力可以比上阮嗣宗。

虽然他推崇《诗经》,可是他没有作四言诗,所作的以五古、七古为最多,可见古之难复了。其论诗又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又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他不赞成沈休文一派之声律对偶,宫体靡弱之诗,所以他也绝不提到初唐四杰,不像杜甫那样虚心,诗备众体。李白很少作律诗。

李白诗,擅长古风,多数是乐府古题,古乐府之新作法。从汉魏以迄于南北朝乐府诗题,他几乎都有写作,如《天马歌》《公无渡河》《日出入行》《战城南》《白头吟》《相逢行》《有所思》《短歌行》《长歌行》《采莲曲》《乌夜啼》《乌栖曲》《子夜歌》《襄阳歌》《白纻辞》《将进酒》《行路难》等拟古乐府,而自出心裁。有些乐府诗,虽然不见前人之作,但也非李白创调。在那些乐府古题内,李白诗情奔放,超过古人原作,皆出于古人之上。他的乐府多用杂言及长短句,才气纵横,非格律所能束缚。如《将进酒》《蜀道难》。六朝乐府他亦学,如《白纻辞》《子夜四时歌》《长干行》《乌栖曲》,都很清丽。他是结束汉魏六朝的诗歌,集汉魏六朝诗体大成。他的乐府如天马行空,不受羁縻。

他并不像杜甫那样自己立乐府题目,写当时时事。李白的只是抒情诗,并不记事,是超时代的作家。

略有与时事有关的如《怨歌行》,题下注云:“长安见内人出嫁,友人令余代为之。”与《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同意。又如《东海有勇妇》,注云:代《关中有贤女》。代即拟的意思,《关中有贤女》原乃汉鼙舞歌,此虽是拟古乐府,所咏为时事,诗中云:“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指北海李邕。又如《凤笙篇》,王琦谓送一道流应诏入京之作。《远别离》,萧士赟以为刺国家授柄于李林甫。《蜀道难》一诗,范摅云溪友议》、洪驹父《诗话》《新唐书·严武传》谓严武欲杀房琯、杜甫,李白为房杜危而作此诗,唯孟棨本事诗》《唐摭言》《唐书·李白传》谓白见贺知章,以《蜀道难》示之,则为天宝初时作,而严武镇蜀在至德后,不相及也。沈存中《笔谈》谓古本李集《蜀道难》下有注云:“讽章仇兼琼也。”萧士赟注李集谓见玄宗幸蜀时作,在天宝末,故言剑阁之难行,又曰“问君西游何时还”,君指明皇也。胡震亨谓但是拟古乐府,白,蜀人,自为蜀咏耳。此说如允,余皆好事者穿凿。

李白《猛虎行》虽亦是乐府诗,但咏时事,“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言禄山之叛,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东京之破,封常清战败,高仙芝引兵退守潼关,贼掠子女玉帛悉送范阳也。李白“窜身南国避胡尘”,客于宣城,与张旭会于溧阳酒楼,作此诗,以张良、韩信比己及旭,慨叹不遇。“一输一失关下兵”,一输指高仙芝退兵,一失指明皇斩仙芝、常清。

白才气纵横,乐府诗中常用杂言、长短句,近汉乐府,亦近鲍照,是以杜甫称其“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与庾信实不近,其一生低首者为谢宣城。《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中又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是其晚年爱宣城之风景,故尔特提谢朓。以彼才力,小谢非其匹也。

总之,唐人作乐府,并非完全拟古,兼存《诗经》讽刺时事之义。此则李白较少,而杜甫、白居易则最为注重此义焉。

白五、七绝句亦佳,唯不善五、七律。

前引杜甫《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贺知章曾许李白为谪仙人,又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亦称李白善为醉歌也。杜甫自己也有《醉时歌》《醉歌行》等题,诗中并不单说喝酒,乃是酬赠、送别之作。如李白《将进酒》《前有樽酒行》《把酒问月》等篇,皆所谓醉歌也。醉歌者,即席作诗,以助酒兴。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之意。李白一生诗酒风流,颇似阮籍,其信仰道家神仙亦然。豪放奔逸,与渊明之洁身自好、躬耕贫苦者又不同。李白有仙侠气,渊明调融儒道,温然纯粹。渊明愿隐,李白愿用世而不得意。虽随吴筠得玄宗知遇为翰林供奉,迄未得官。及天宝乱后,为永王璘辟为僚佐,璘谋乱兵败,白坐流夜郎,赦还,客死当涂。

《将进酒》是彰显李白诗酒风流的代表作,极富思想与个性。诗中岑夫子或谓岑参,丹丘生或谓元丹丘。“黄河之水”句,兴也,“不复回”,兴人生年华一去不复返。以“逝水流年”起,下言饮酒尽欢为乐。陈王,陈思曹植,他的《名都篇》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句。“钟鼓馔玉”言富贵。

《前有樽酒行》,此诗比《将进酒》更为蕴藉。

《日出入行》用汉乐府旧题,翻新,长短句古奥,然毕竟是唐人。全诗充分表现诗人对宇宙和人生的探求精神。

《月下独酌》和《把酒问月》都写诗与月与酒的融合。《把酒问月》比《月下独酌》来得好,《月下独酌》说理多,情感少。此诗说理更深且广。写月即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飘忽的。诗歌自然,酒遣人生。东坡《水调歌头》自此出。李白《把酒问月》诗分四叠,换韵,歌曲体,酒与月的交融,时与空的交错,淋漓尽致。东坡《水调歌头》开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显然从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来。同样是把酒问月,与李白问宇宙、说人生不同,苏东坡后半阙归结到讲别离。

《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发端忆念过去,烦忧现在,不从私交说,就人生感慨说,得其大。送秋雁,象征送客远游。其次,说到谢朓楼。“抽刀断水”,宾,比喻;“举杯消愁”,主。以流水喻思念、喻忧愁,可以与建安诗人徐干的《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诗句做一比较,亦可以李后主《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中加以印证。

《扶风豪士歌》见其豪爽。乱时有用世意,以后入永王璘幕府,见其有意用世。此诗显示清高思想与名位思想的矛盾。末两句“张良未遂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点出。

白于天宝之乱,少有描述,其《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有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又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又云:“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白,蜀人,且他自己在南方,作此等歌颂语,与杜甫之在长安,作《哀江头》之痛哭流涕,感慨绝不相同。杜甫关怀时局,忧念蒸黎,李白不很关心。又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说到“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又云:“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据其后来自己坦白是当时“迫胁上楼船”的,但在此歌中所说,确其赞助王子立功之意,未始不肯为永王用也。文人转侧,难于主张。

白之绝句《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以上四首,皆见其风韵。

相传《菩萨蛮》《忆秦娥》等小词,皆托名李白,宋人混入白集者,即《清平调》三章,乐史所艳称者,亦恶俗不类,品格低下。乐史,北宋人,新得此三首诗,并有明皇贵妃赏芍药故事(见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实为可疑,非史实。白集另有《宫中行乐词》八首,注云奉召作。亦真伪不辨。比较观之,尚较《清平调》三章为胜。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文学史讲义》:“李白”

元稹 白居易

胡适

九世纪的初期——元和、长庆的时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几个领袖文人,都受了杜甫的感动,都下了决心要创造一种新文学。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变动向来都是自然演变出来的,向来没有有意的、自觉的改革。只有这一个时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觉的文学革新时代。这个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是白居易与元稹,他们的同志有张籍刘禹锡李绅、李余、刘猛等。他们不但在韵文方面做革新的运动,在散文的方面,白居易与元稹也曾做一番有意的改革,与同时的韩愈、柳宗元都是散文改革的同志。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本是北魏拓跋氏帝室之后。他九岁便能作文,少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他为第一,除右拾遗;因他锋芒太露,为执政所忌,屡次受挫折,后来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量移通州司马。他的好友白居易那时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们往来赠答的诗歌最多,流传于世;故他们虽遭贬逐,而文学的名誉更大。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他被召回京。穆宗为太子时,已很赏识元稹的文学;穆宗即位后,升他为祠部郎中,知制诰。知制诰是文人最大的荣誉,而元稹得此事全出于皇帝的简任,不由于宰相的推荐,故他很受相府的排挤。但元稹用散体古文来作制诰,对于向来的骈体制诰诏策是一种有意的革新。(看他的《元氏长庆集》《四部丛刊》本。)《新唐书》说他“变诏书体,务纯厚明切,盛传一时。”《旧唐书》说他的辞诰“夐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

穆宗特别赏识他,两年之中,遂拜他为宰相(八二二)。当时裴度与他同做宰相,不很瞧得起这位骤贵的诗人,中间又有人挑拨,故他们不能相容,终于两人同时罢相。元稹出为同州刺史,转为越州刺史;他喜欢越中山水,在越八年,作诗很多。文宗太和三年(八二九),他回京为尚书左丞;次年(八三〇),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五年(八三一)七月,死于武昌,年五十三(生于七七九)。

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生于大历七年(七七二),在杜甫死后的第三年。他自己叙他早年的历史如下: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与元九书》)

贞元十四年(七九八),他以进士就试,擢甲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宪宗元和二年(八〇七),召入翰林为学士;明年,拜左拾遗。他既任谏官,很能直言。元稹被谪,他屡上疏切谏,没有效果。五年(八一〇),因母老家贫,自请改官,除为京兆府户曹参军。明年,丁母忧;九年(八一四),授太子左赞善大夫。

当时很多人忌他,说他浮华无行,说他的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而他作《赏花》诗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他遂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自己说这回被贬逐其实是因为他的诗歌讽刺时事,得罪了不少人。他说: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原》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元和十三年冬(八一八—八一九),他量移忠州刺史。他自浔阳浮江上峡,带他的兄弟行简同行;明年三月,与元稹会于峡口;在夷陵停船三日,他们三人在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别。

元和十四年冬(八一九—八二〇),他被召还京师;明年(八二〇),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那时元稹也召回了,与他同知制诰。长庆元年(八二一),转中书舍人。《旧唐书》说: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二年〕(八二二)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

他在杭州秩满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中(八二五—八二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八二七),征拜秘书监,明年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太和三年(八二九),他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遂除太子宾客分司。《旧唐书》说:

居易初……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以后,李宗闵、李德裕用事,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

太和五年(八三一),他做河南尹;七年(八三三),复授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为东都,故各官署皆有东都“分司”,如明朝的南京,清朝的盛京;其官位与京师相同,但没有事做。)他曾在洛阳买宅,有竹木池馆,有家妓樊素蛮子能歌舞,有琴有书,有太湖之石,有华亭之鹤。他自己说:

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杨贞一所赠),举陈酒(陈孝仙所授法子酿的),援崔琴(崔晦叔所赠),弹姜《秋思》(姜发传授的;《旧唐书》脱“姜”字,今据《长庆集》补),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池上篇》自序)

开成元年(八三六),除同州刺史,他称病不就;不久,又授他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会昌中,以刑部尚书致仕。他自己说他能“栖心释梵,浪迹老庄”;晚年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白衣鸠杖,往来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死在会昌六年(八四六),年七十五。〔《旧唐书》作死于大中元年(八四七),年七十六。此从《新唐书》,及李商隐撰的《墓志》。〕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有意做文学改新运动的人:他们的根本主张,翻成现代的术语,可说是为人生而作文学!文学是救济社会,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补察时政”,至少也须能“泄导人情”;凡不能这样的,都“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时,作长书与元稹论诗(《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参看《旧唐书》本传所引),元稹在通州也有“叙诗”长书寄白居易(《元氏长庆集》卷三十)。这两篇文章在文学史上要算两篇最重要的宣言。我们先引白居易书中论诗的重要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这是诗的重要使命。诗要以情为根,以言为苗,以声为华,以义为实。托根于人情而结果在正义,语言声韵不过是苗叶花朵而已。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时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于止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这就是说,《楚辞》与汉诗已偏向写主观的怨思,已不能做客观的表现人生的工作了。

晋宋已远,得者盖寡。以康乐(谢灵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矣。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他在这里固然露出他受了汉朝迂腐诗说的恶影响,把《三百篇》都看作“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美刺诗,因此遂抹煞一切无所为而作的文学。但他评论六朝的文人作品确然有见地,六朝文学的绝大部分真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旧唐书》作“三四十”,误。今据《长庆集》。)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对于中国诗的历史的见解。在这一点上,他的见解完全与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铭,前面附了一篇长序,泛论中国诗的演变,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见解多和上引各节相同。此序作于元和癸巳(八一三),在白居易寄此长书之前不多年。(看《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的社会问题诗在当时确是别开生面,为中国诗史开一个新时代。他那种写实的艺术和大胆讽刺朝廷、社会的精神,都能够鼓舞后来的诗人,引他们向这种问题诗的路上走。

八世纪末年,九世纪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观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觉这种状态的危机。元稹自己说他那时候竟是“心体悸震,若不可活”。他们觉得这不是“嘲风雪,弄花草”的时候了,他们都感觉文学的态度应该变严肃了。所以元稹与白居易都能欣赏陈子昂《感遇》诗的严肃态度。但《感遇》诗终不过是发点牢骚而已,“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还不能满足这时代的要求。后来元稹发见了杜甫,方才感觉大满意。杜甫的新体诗便不单是发牢骚而已,还能描写实际的人生苦痛,社会利弊,政府得失。这种体裁最合于当时的需要,故元白诸人对于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虽然齐名,但杜甫远非李白所能比肩。元稹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杜甫墓志铭序》)

这还是大体从诗的形式上立论,虽然崇拜到极点,却不曾指出杜甫的真正伟大之处。白居易说的话便更明白了。他指出李白的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而杜甫的诗之中,有十之三四是实写人生或讽刺时政的;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话,李白便不能说,这才是李杜优劣的真正区别。当时的文人韩愈曾作诗道: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有人说,这诗是讥刺元稹的李杜优劣论的。这话大概没有根据。韩愈的诗只是借李杜来替自己发牢骚,与元白的文学批评没有关系。

元白发愤要做一种有意的文学革新运动,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两点:一面是他们不满意于当时的政治状况,一面是他们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没有什么文学主张。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提出他们所以要说老实话的理由,这便成了他们的文学主张了。白居易说: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长庆集》作“惯”)发,或食辍哺,夜辍寝(此依《长庆集》),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这便是有意要做文学改革。他又说: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唐高宗名治,故唐人书讳“治”字,多改为“理”字。此处之“理道”即“治道”;上文元氏《叙诗》书的“理务因人”,“理乱萌渐”,皆与此同。)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

最末十四个字便是元白的文学主张。这就是说,文学是为人生作的,不是无所为的,是为救人救世作的。白居易自己又说:

是时皇帝(宪宗)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便是他们认为文学的宗旨。白居易在别处也屡屡说起这个宗旨。如《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又如他《寄唐生》诗中自叙一段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唐生即是唐衢,是当时的一个狂士,他最富于感情,常常为了时事痛哭。故白居易诗中说: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太尉击贼日(段秀实以笏击朱泚),尚书叱盗时(颜真卿叱李希烈)。大夫死凶寇(陆长源为乱兵所害),谏议谪蛮夷(阳城谪道州)。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这个人的行为也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他最赏识白居易的诗,白氏《与元九书》中有云: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唐衢死时,白居易有《伤唐衢》二首,其一有云:

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

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

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

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

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

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

致吾陈(子昂)杜(甫)间,赏爱非常意。……

总之,元白的文学主张是“篇篇无空文,……惟歌生民病”。这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注脚。他们一班朋友,元白和李绅等,努力作讽刺时事的新乐府,即是实行这个文学主义。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篇,有自序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总而言之,文学要为人生而作,不为文学而作。

这种文学主张的里面,其实含有一种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种顺从民意的政府。白居易说:

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疑当作“外”)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枢之繁者乎?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辅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策林》七十,《长庆集》卷四十八)

这是很明白的民意政治的主张。(《策林》七十五篇,是元白二人合作的,故代表他们二人的共同主张。)他们又主张设立采诗之官,作为采访民意的一个重要方法。故《策林》六十九云:

问:圣人之致理(理即治,下同)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政,顺为教者也。然则一人之耳安得徧闻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尽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如何?

这是假设的问,答案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他的理由是:

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於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诗,则知泽及四海也;闻《禾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言,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税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之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

这个主张又见于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做府试官时所拟《进士策问》的第三问,意思与文字都与《策林》相同(《长庆集》卷三十,页二一、二二),可见他们深信这个采诗的制度。白居易在元和四年(809年)作《新乐府》五十篇,其第五十篇为《采诗官》,仍是发挥这个主张的,我且引此篇的全文如下:

采诗官 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闭。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这种政治理想并不是迂腐不能实行的。他们不期望君主个个都是圣人,那是柏拉图的妄想。他们也不期望一班文人的一字褒贬都能使“乱臣贼子惧”,那是孔丘、孟轲的迷梦。他们只希望两种“民意机关”:一是许多肯说老实话的讽刺诗人,一是采访诗歌的专官。那时候没有报馆,诗人便是报馆记者与访员,实写人生苦痛与时政利弊的诗便是报纸,便是舆论。那时没有议会,谏官御史便是议会,采诗官也是议会的一部分。民间有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或朝廷官府有了苛税虐政,一班平民诗人便都赶去采访诗料:林步青⑨便编他的滩簧,刘宝全⑩便编他的大鼓书,徐志摩便唱他的硖石调,小热昏⑪便唱他的小热昏。几天之内,街头巷口都是这种时事新诗歌了。于是采诗御史便东采一支小调,西抄一支小热昏,编集起来,进给政府。不多时,苛税也豁免了,虐政也革除了。于是感恩戴德的小百姓,饮水思源,发起募捐大会,铜板夹银毫并到,鹰洋与元宝齐来,一会儿,徐志摩的生祠遍于村镇,而小热昏的铜像也矗立街头。猗欤休哉!文学家的共和国万岁!

文学既是要“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故文学当侧重写实,“删淫辞,削丽藻”,“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白居易说:

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咏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媿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

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

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媿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策林》六十八)

“尚质抑淫,著诚去伪”,这是元白的写实主义。

根据于他们的文学主张,元白二人各有一种诗的分类法。白居易分他的诗为四类:

(1)讽喻诗:“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

(2)闲适诗:“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伤诗:“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

(4)杂律诗:“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

他自己只承认第一和第二两类是值得保存流传的,其余的都不重要,都可删弃。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义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略之可也。(《与元九书》)

元稹分他的诗为八类:

(1)古讽:“旨意可观,而词近往古者。”

(2)乐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

(3)古体:“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

(4)新题乐府:“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

(5)律诗。

(6)律讽:“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

(7)悼亡。

(8)艳诗。(见《叙诗寄乐天书》)

元氏的分类,体例不一致,其实他也只有两大类:

元稹在元和丁酉(817年)作《乐府古题序》,讨论诗的分类,颇有精义,也可算是一篇有历史价值的文字。他说:

乐府古题序 丁酉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言(《长庆集》作“旨”,《全唐诗》同。今依张元济先生用旧抄本校改本)。

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氓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

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

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賸,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昨南(各本无“南”字,依张校)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音(似当作“旨”)焉。

他的见解以为汉以下的诗有两种大区别:一是原有乐曲,而后来依曲调而度词;一是原来是诗,后人采取其词,制为歌曲。但他指出,诗的起源虽然关系乐曲,然而诗却可以脱离音乐而独立发展。历史上显然有这样的趋势。最初或采集民间现行歌曲,或乐人制调而文人造词,或文人作诗,而乐工制调。稍后乃有文人仿作乐府,仿作之法也有两种:严格地依旧调,作新词,如曹操、曹丕作《短歌行》,字数相同,显然是同一乐调,这是一种仿作之法。又有些人同作一题,如罗敷故事,或秋胡故事,或秦女休故事,题同而句子的长短,篇章的长短皆不相同,可见这一类的乐府并不依据旧调,只是借题练习作诗,或借题寄寓作者的感想见解而已。这样拟作乐府,已是离开音乐很远了。到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诸篇,讽咏当时之事,“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便开“新乐府”的门径,完全脱离向来受音乐拘束或沿袭古题的乐府了。

当时的新诗人之中,孟郊、张籍、刘猛、李余与元稹都还作旧式的古乐府,但都“有新意”,有时竟“虽用古题,全无古义”。(刘猛、李余的诗都不传了。)这已近于作新乐府了。元稹与白居易、李绅(公垂)三个人作了不少的新乐府(李绅的新乐府今不传了),此外如元氏的《连昌宫词》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诸篇,都可说是新乐府,都是“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故我们可以说,他们认定新乐府为实现他们的文学主张的最适宜的体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体乐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治)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白居易的新乐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要做到这几个目的,只有用白话作诗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诗歌大都是白话的。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张。据旧时的传说,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墨客挥犀》)

这个故事不见得可靠,大概是出于后人的附会。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主张用平常说话作诗,后人也造成一种传说,说他每作诗都念给一个老妪听,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这种故事虽未必实有其事,却很可暗示大家公认这几个诗人当时确是有意用平常白话作诗。

近年敦煌石室发见了无数唐人写本的俗文学,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维摩变文》等等(另有专章讨论)。我们看了这些俗文学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诗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间风行的俗文学的。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与后来的韦庄的《秦妇吟》,都很接近民间的故事诗。白居易自序说他的新乐府不但要“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还要“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这种“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的诗体,向哪里去寻呢?最自然的来源便是当时民间风行的民歌与佛曲。试引《明妃传》一段,略表示当时民间流行的“顺而肆”的诗体: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突厥今朝发使忙。三边走马传胡令,万里非(飞)书奏汉王。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衙官坐位刀离面(离面即杜诗所谓“花门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⑫(原文此处为“□”),枷上罗衣不重香。可惜未殃(央)宫里女,嫁来胡地碎红妆。……寒风入帐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意)冥冥卧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军(君)还帝乡!(《明妃传》残卷,见羽田亨编的《敦煌遗书》,活字本第一集,上海东亚研究会发行。)

我们拿这种俗文学来比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们当日所采“顺而肆”的歌行体是从哪里来的了。

因为元白用白话作诗歌,故他们的诗流传最广。白居易自己说:

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与元九书》)

元稹也说他们的诗,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勒”是雕刻。此处有原注云:“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此为刻书之最早记载。)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长庆集》作“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原注:镜湖傍草市名。),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

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白氏长庆集序》)

不但他们自己如此说,反对他们的人也如此说。杜牧作李戡的墓志,述戡的话道:

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者,纤艳不逞,……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说话作诗,他们流传如此之广,“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们主张诗歌须要能救病济世,却不知道后人竟诋毁他们的“淫言媟语,纤艳不逞”!

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说: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与元九书》)

他又批评他和元稹的诗道: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和答诗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评真说得精辟中肯。他们的讽喻诗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气说完,不留一点余韵,往往有史料的价值,而没有文学的意味。然其中确有绝好的诗,未可一笔抹杀。如元稹的《连昌宫词》,《织妇词》《田家词》《听弹乌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诗的作品。白居易的诗,可传的更多了。如《宿紫阁山北村》,如《上阳白发人》,如《新丰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卖炭翁》,都是不朽的诗。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时,还时时模仿老杜这种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

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如第三首云: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第七首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这时候的诗还不算能独立。

他作《新乐府》时,虽然还时时显出杜甫的影响,却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独立了,能创造了。如《新丰折臂翁》云: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

这样朴素而有力的叙述,最是白氏独到的长处。如《道州民》云:

……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

这样轻轻的十四个字,写出一个人道主义的主张,老杜集中也没有这样大力气的句子。在这种地方,白居易的理解与天才融合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又是一个朋党暗斗最厉害的时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时代的牺牲者。元白贬谪之后,讽喻诗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闲适的路,救世主义的旗子卷起了,且做个独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罢。

节选自胡适《白话文学史》:“第十六章 元稹 白居易”

韩愈

陈寅恪

古今论韩愈者众矣,誉之者固多,而讥之者亦不少。讥之者之言则昌黎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者(昌黎集伍调张籍诗),不待赘辩,即誉之者亦未中肯綮。今出新意,仿僧徒诠释佛经之体,分为六门,以证明昌黎在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地位。至昌黎之诗文为世所习诵,故略举一二,借以见例,无取详备也。

一曰: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

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盖非此不足以征信于人,观两汉经学传授之记载,即可知也。南北朝之旧禅学已采用阿育王经传等书,伪作《付法藏因缘传》,已证明其学说之传授。至唐代之新禅宗,特标教外别传之旨,以自矜异,故尤不得不建立一新道统,证明其渊源之所从来,以压倒同时之旧学派,此点关系吾国之佛教史,人所共知,又其事不在本文范围,是以亦可不必涉及,唯就退之有关者略言之。

昌黎集壹壹原道略云: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退之自述其道统传授渊源固由孟子卒章所启发,亦从新禅宗所自称者摹袭得来也。

新唐书壹柒陆韩愈传略云:

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

昌黎集壹复志赋略云:

当岁行之未复兮,从伯氏以南迁。凌大江之惊波兮,过洞庭之漫漫。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纪之连山。嗟日月其几何兮,携孤嫠而北旋。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于江之南。

同书贰叁祭十二郎文略云: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李汉昌黎先生集序略云:

先生生于大历戊申,幼孤,随兄播迁韶岭。

寅恪按:退之从其兄会谪居韶州,虽年颇幼小,又历时不甚久,然其所居之处为新禅宗之发祥地,复值此新学说宣传极盛之时,以退之幼年颖悟,断不能于此新禅宗学说浓厚之环境气氛中无所接受感发,然则退之道统之说表面上虽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禅学于退之之影响亦大矣哉!宋儒仅执退之后来与大颠之关系,以为破获赃据,欲夺取其道统者,似于退之一生经历与其学说之原委犹未达一间也。

二曰:直指人伦,扫除章句之繁琐。

唐太宗崇尚儒学,以统治华夏,然其所谓儒学,亦不过承继南北朝以来正义义疏繁琐之章句学耳。又高宗、武则天以后,偏重进士词科之选,明经一目仅为中材以下进取之途径,盖其所谓明经者,止限于记诵章句,绝无意义之发明,故明经之科在退之时代,已全失去政治社会上之地位矣(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南北朝后期及隋唐之僧徒亦渐染儒生之习,诠释内典,袭用儒家正义义疏之体裁,与天竺诂解佛经之方法殊异(见拙著杨树达论语疏证序),如禅学及禅宗最有关之三论宗大师吉藏天台宗大师智等之著述与贾公彦、孔颖达诸儒之书其体制适相冥会,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吾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退之生值其时,又居其地,睹儒家之积弊,效禅侣之先河,直指华夏之特性,扫除贾、孔之繁文,原道一篇中心旨意实在于此,故其言曰: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同书伍寄卢仝诗云:

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

寅恪按:原道此节为吾国文化史中最有关系之文字,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详见拙著支愍度学说考),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隋书叁贰经籍志经部有梁武帝撰中庸讲疏一卷,又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见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又观退之寄卢仝诗,则知此种研究经学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称奖之同辈中人发其端,与前此经诗着述大意,而开启宋代新儒学家治经之途径者也。

三曰: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

昌黎集壹壹原道略云: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同书贰送灵师诗略云:

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

齐民逃赋役,高士着幽禅。

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

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遗贤。

同书壹谢自然诗略云:

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

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

下以保子孙,上以奉君亲。

苟异于此道,皆为弃其身。

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

感伤遂成诗,昧者宜书绅。

寅恪按:上引退之诗文,其所持排斥佛教之论点,此前已有之,实不足认为退之之创见,特退之所言更较精辟,胜于前人耳。原道之文微有语病,不必以辞害意可也。谢自然诗乃斥道教者,以其所持论点与斥佛教者同,故亦附录于此。今所宜注意者,乃为退之所论实具有特别时代性,即当退之时佛教徒众多,于国家财政及社会经济皆有甚大影响,观下引彭偃之言可知也。

唐会要肆柒议释教上(参旧唐书壹贰柒彭偃传)略云:

大历十三年四月,剑南东川观察使李叔明奏请澄汰佛道二教,下尚书省集议。都官员外郎彭偃献议曰:王者之政,变人心为上,因人心次之,不变不因,循常守故者为下,故非有独见之明,不能行非常之事。今陛下以维新之政,为万代法,若不革旧风,令归正道者,非也。当今道士,有名无实,时俗鲜重,乱政犹轻,惟有僧尼,颇为秽杂。自西方之教,被于中国,去圣日远,空门不行五浊,比丘但行麄法,爰自后汉,至于陈隋,僧之教灭,其亦数四,或至坑杀,殆无遗余,前代帝王,岂恶僧道之善,如此之深耶?盖其乱人亦已甚矣。且佛之立教,清浄无为,若以色见,即是邪法,开示悟入,惟有一门,所以三乘之人,比之外道。况今出家者,皆是无识下劣之流,纵其戒行高洁,在于王者,已无用矣。今叔明之心甚善,然臣恐其奸吏诋欺,而去者未必非,留者不必是,无益于国,不能息奸,既不变人心,亦不因人心,强制力持,难致远耳。臣闻天生蒸民,必将有职,游行浮食,王制所禁。故有才者受爵禄,不肖者出租税,此古之常道也。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广作危言险语,以惑愚者。一僧衣食,岁计约三万有余,五丁所出,不能致此。举一僧以计天下,其费可知。陛下日旰忧勤,将去人害,此而不救,奚其为政?臣伏请僧道未满五十者,每年输绢四疋,尼及女道士未满五十者,输绢二疋。其杂色役,与百姓同。有才智者,令入仕。请还俗为平人者听,但令就役输课,为僧何伤?臣窃料其所出,不下今之租赋三分之一,然则陛下之国富矣,苍生之害除矣。其年过五十者,请皆免之。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列子曰:不斑白,不知道。人年五十岁,嗜欲已衰,纵不出家,心已近道,况戒律检其性情哉?臣以为此令既行,僧尼规避还俗者,固已大半,其年老精修者,必尽为人师,则道释二教益重明矣。上深嘉之。

寅恪按:彭偃为退之同时人,其所言如此,则退之之论自非剿袭前人空言,为无病之呻吟,实匡世正俗之良策。盖唐代人民担负国家直接税及劳役者为“课丁”,其得享有免除此种赋役之特权者为“不课丁”。“不课丁”为当日统治阶级及僧尼道士女冠等宗教徒,而宗教徒之中佛教徒最占多数,其有害国家财政、社会经济之处在诸宗教中尤为特著,退之排斥之亦最力,要非无因也。

至道教则唐皇室以姓李之故,道教徒因缘傅会。自唐初以降,即逐渐取得政治社会上之地位,至玄宗时而极盛,如以道士女冠隶属宗正寺(见唐会要陆伍宗正寺崇玄署条),尊崇老子以帝号,为之立庙,祀以祖宗之礼。除老子为道德经外,更名庄、文、列、庚桑诸子为南华、通玄、冲虚、洞灵等经,设崇玄学,以课生徒,同于国子监。道士女冠有犯,准道格处分诸端(以上均见唐会要伍拾尊崇道教门),皆是其例。尤可笑者,乃至提汉书古今人表中之老子,自三等而升为一等(见唐会要伍拾尊崇道教门),号老子妻为先天太后。做孔子像,侍老子之侧(以上二事见唐会要伍拾尊崇道教杂记门)。荒谬幼稚之举措,类此尚多,无取详述。退之排斥道教之论点除与其排斥佛教相同者外,尚有二端,所应注意:一为老子乃唐皇室所攀认之祖宗,退之以臣民之资格,痛斥力诋,不稍讳避,其胆识已自超其侪辈矣。二为道教乃退之稍前或同时之君主宰相所特提倡者,蠹政伤俗,实是当时切要问题。据新唐书壹佰玖王屿传(参旧唐书壹叁拾王屿传)略云:

玄宗在位久,推崇老子道,好神仙事,广修祠祭,靡神不祈。屿上言,请筑坛东郊,祀青帝,天子入其言,擢太常博士、侍御史,为祠祭使。屿专以祠解中帝意,有所禳祓,大抵类巫觋。汉以来葬丧皆有瘗钱,后世里俗稍以纸寓钱,为鬼事,至是屿乃用之。肃宗立,累迁太常卿,又以祠祷见宠。干元三年,拜蒲、同、绛等州节度使,俄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大兵后,天下愿治,屿望轻,无它才,不为士议谐可,既骤得政,中外怅骇。乃奏置太一坛,劝帝身见九宫祠。帝由是专意,它议不能夺。帝尝不豫,太卜建言,祟在山川。屿遣女巫乘传,分祷天下名山大川,巫皆盛服,中人护领,所至干托州县,赂遗狼藉。时有一巫美而蛊,以恶少年数十自随,尤狡不法,驰入黄州。刺史左震晨至馆请事,门不启。震怒,破入,取巫斩廷下,悉诛所从少年,籍其赃,得十余万,因遣还中人。既以闻,屿不能诘,帝亦不加罪。明年,罢屿为刑部尚书,又出为淮南节度使,犹兼祠祭使。始,屿托鬼神致位将相,当时以左道进者纷纷出焉。

旧唐书壹叁拾李泌传略云:

泌颇有谠直之风,而谈神仙诡道,或云尝与赤松子、王乔、安期、羡门游处,故为代所轻,虽诡道求容,不为时君所重。德宗初即位,尤恶巫祝怪诞之士。初,肃宗重阴阳祠祝之说,用妖人王屿为宰相,或命巫媪乘驿行郡县以为厌胜。凡有所兴造工役,动牵禁忌。而黎干用左道,位至尹京,尝内集众工,编刺珠绣为御衣,既成而焚之,以为禳,且无虚月。德宗在东宫颇知其事,即位之后,罢集僧于内道场,除巫祝之祀。有司言,宣政内廊坏,请修缮,而太卜云,孟冬为魁冈,不利穿筑,请卜他月。帝曰:春秋之义,启塞从时,何魁冈之有?卒命修之。又代宗山陵灵驾发引,上号送于承天门,见輼輬不当道,稍指午未间。问其故,有司对曰:陛下本命在午,故不敢当道。上号泣曰:安有枉灵驾而谋身利?卒命直午而行。及建中末,寇戎内梗,桑道茂有城奉天之说,上稍以时日禁忌为意,而雅闻泌长于鬼道,故自外征还,以至大用,时论不以为惬。

及国史补上李泌任虚诞条(参《太平广记》贰捌玖祅妄类李泌条)云:

李相泌以虚诞自任。尝对客曰:令家人速洒扫,今夜洪崖先生来宿。有人遗美酒一榼,会有客至,乃曰:麻姑送酒来,与君同倾。倾之未毕,阍者云:某侍郎取榼子。泌命倒还之,略无怍色。

则知退之当时君相沉迷于妖妄之宗教,民间受害,不言可知。退之之力诋道教,其隐痛或有更甚于诋佛教者,特未昌言之耳。后人昧于时代性,故不知退之言有物意有指,遂不加深察,等闲以崇正辟邪之空文视之,故特为标出如此。

四曰: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

昌黎集叁玖论佛骨表略云: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

全唐诗壹贰函韩愈拾赠译经僧诗云:

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

寅恪按:退之以谏迎佛骨得罪,当时后世莫不重其品节,此不待论者也。今所欲论者,即唐代古文运动一事,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晋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与退之同辈之古文家如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虽同有此种潜意识,然均不免认识未清晰,主张不彻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释迦为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退之之所以得为唐代古文运动领袖者,其原因即在于是,此意已见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法曲篇末,兹不备论。

五曰: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

关于退之之文,寅恪尝详论之矣(见拙著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其大旨以为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两汉之文体,改作唐代当时民间流行之小说,欲藉之一扫腐化僵化不适用于人生之骈体文,做此尝试而能成功者,故名虽复古,实则通今,在当时为最便宣传,甚合实际之文体也。至于退之之诗,古今论者亦多矣,兹仅举一点,以供治吾国文学史者之参考。

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云: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娘?)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寅恪按:退之以文为诗,诚是确论,然此为退之文学上之成功,亦吾国文学史上有趣之公案也。据高僧传贰译经中鸠摩罗什传略云:

初,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什尝作颂赠沙门法和云:“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凡为十偈,辞喻皆尔。

盖佛经大抵兼备“长行”,即散文及偈颂即诗歌两种体裁。而两体辞意又往往相符应。考“长行”之由来,多是改诗为文而成者,故“长行”乃以诗为文,而偈颂亦可视为以文为诗也。天竺偈颂音缀之多少,声调之高下,皆有一定规律,唯独不必叶韵。六朝初期四声尚未发明,与罗什共译佛经诸僧徒虽为当时才学绝伦之人,而改竺为华,以文为诗,实未能成功。唯仿偈颂音缀之有定数,勉强译为当时流行之五言诗,其他不遑顾及,故字数虽有一定,而平仄不调,音韵不叶,生吞活剥,似诗非诗,似文非文,读之作呕,此罗什所以叹恨也。如马鸣所撰佛所行赞,为梵文佛教文学中第一作品。寅恪昔年与钢和泰君共读此诗,取中文二译本及藏文译本比较研究,中译似尚逊于藏译,当时亦引为憾事,而无可如何者也。自东汉至退之以前,此种以文为诗之困难问题迄未有能解决者。退之虽不译经偈,但独运其天才,以文为诗,若持较华译佛偈,则退之之诗词皆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绝非效颦之辈所能企及者矣。后来苏东坡、辛稼轩之词亦是以文为之,此则效法退之而能成功者也。

六曰:奖掖后进,期望学说之流传。

唐代古文家多为才学卓越之士,其作品如唐文粹所选者足为例证,退之一人独名高后世,远出余子之上者,必非偶然。据旧唐书壹陆拾韩愈传云:

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

及新唐书壹柒陆韩愈传云:

愈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

则知退之在当时古文运动诸健者中,特具承先启后做一大运动领袖之气魄与人格,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退之同辈胜流如元微之、白乐天,其著作传播之广,在当日尚过于退之。退之官又低于元,寿复短于白,而身殁之后,继续其文其学者不绝于世,元白之遗风虽或尚流传,不至断绝,若与退之相较,诚不可同年而语矣。退之所以得致此者,盖亦由其平生奖掖后进,开启来学,为其他诸古文运动家所不为,或偶为之而不甚专意者,故“韩门”遂因此而建立,韩学亦更缘此而流传也。世传隋末王通讲学河汾,卒开唐代贞观之治,此固未必可信,然退之发起光大唐代古文运动,卒开后来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史证明确,则不容置疑者也。综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其地位、价值若是重要,而千年以来论退之者似尚未能窥其蕴奥,故不揣愚昧,特发新意,取证史籍,草成此文,以求当世论文治史者之教正。

原刊《历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二期

贾岛

闻一多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地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洪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地,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作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作一种阴暗情调的五言律诗(阴暗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秋气悲万物,惊风振长道。

登高有所思,寒雨伤百草。

平生有亲爱,零落不相保。

五情今已伤,安得自能老。

——孟郊《感怀》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作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般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作诗。作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作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作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作一辈子的诗,为责任作诗以自课,为情绪作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贾岛《送无可上人》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韩愈《赠贾岛》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么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作诗,我们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单作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作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作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地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作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作诗为什么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贾岛诗意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坐学白骨塔”,或“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的禅味,不但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甚至“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唯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地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借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栖鸱”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临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着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地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糅合在一起:“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

相访夕阳时,千株木未衰。

石泉流出谷,山雨滴栖鸱。

漏向灯听数,酒因客寝迟。

今宵不尽兴,更有月明期。

——贾岛《喜雍陶至》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贾岛《下第》

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栖鸟”不在绿杨中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哪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地、彻底地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他给予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燕存鸿已过,海内几人愁。

欲问南宗理,将归北岳修。

若无攀桂分,只是卧云休。

泉树一为别,依稀三十秋。

——贾岛《青门里作》

“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对了,唯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他居然被崇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斋读书志》十八)

贾阆仙……同时喻凫、顾非熊,继此张乔、张、李频、刘得仁,凡晚唐诸子,皆于纸上北面,随其所得深浅,皆足以终其身而名后世。

——宋·方岳深雪偶谈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征,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地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冲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⑬,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⑭,都是如此。不宁唯是。即宋代江西派⑮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份遗产中得来的盈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地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尝不可以部分接受他,作为一种调剂。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原载于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18期

* * *

① “杰”,古字写作“傑”,有桀骜不驯之义。四杰都在行动上表现出一种不检束,“浮躁浅露”。这大概就是“四杰”名词的另一个内涵。——编者注

② 王勃做官期间,有一次私藏了一个逃跑的官奴,后来想到私藏官奴触犯了法律,因此既不能自首,又不能报官,于是就把这个官奴杀了。——编者注

③ 卢照邻任职益州新都县尉时,遇见了让他念念不忘的郭氏。后卢照邻前往长安参加“典选”,其间,因写的诗无意中触怒梁王武三思被投入大狱,在家人营救出狱后又得了风疾(麻风病),这种病死不了却很折磨人,发作时会有锥心刺骨的疼痛。不堪疾病的折磨,他在一个月夜下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颍水,而远在四川的郭氏对这一切完全不知,她以为自己被辜负了,整日以泪洗面。——编者注

④ 公孙大娘:唐玄宗时的舞蹈家。——编者注

⑤ 弟子:指李十二娘。——编者注

⑥ 剑器:指唐代流行的武舞。——编者注

⑦ 古人一般是脱鞋席地而坐,有客来时,因急于出迎,以致把鞋穿倒。后用倒屣形容迎客的急迫或表示对来客的热情欢迎。——编者注

⑧ 武则天的男宠。武周晚年,张氏弟兄把持朝政,败坏朝纲,后在张柬之等人发动的神龙政变中被诛杀。——编者注

⑨ 林步青(1860—1917) 丹阳人。苏滩名艺人。原为店员,后受教于当时旅沪的苏滩清客汪利生、王鹤珊。——编者注

⑩ 刘宝全(1869—1942),字毅民,河北省深县人。京韵大鼓演员,刘派京韵大鼓创始人。作品有《大西厢》等20余段。——编者注

⑪ 小热昏,又名“小锣书”,俗称“卖梨膏糖的”,是广泛流行于苏浙沪一带的谐谑曲艺形式。小热昏的表演以说、唱结合,形式自由、简洁,常以单档或双档表演,表演者自操小锣、板等乐器伴奏。——编者注

⑫ 文中的“□”经查,原文即如此。下同。——编者注

⑬ 又称“永嘉四灵”,是一种流行于南朝宋后期的诗歌流派。指南朝宋时期的四位浙江永嘉籍诗人徐照(字灵晖)、徐玑(号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因四人字号中都有一“灵”字,故名。——编者注

⑭ 同光派是活动于清末和辛亥革命后一段时期的诗歌流派。始于清同、光时期,因“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陈衍石遗室诗话》),写诗自称“同光体”,故名。以陈三立沈曾植、陈衍、郑孝胥等人为代表。是宋诗派的后继者。——编者注

⑮ 江西派是宋代影响较大的一个诗歌流派,形成于北宋后期,以黄庭坚为首。北宋末年的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江西派”的名称由此而来。江西派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