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阶级论在社会学中的地位
自从孔德创立社会学之后,关于社会学的性质,及其研究的对象,便成为一个问题。现在回顾一百年来关于这个问题的辩论,我们不得不承认,孔德所规定的社会学研究的对象,已经为大多数的学者所采纳。社会学的中心问题,至今还是如孔德所指示的,便是社会组织与社会变迁。我们现在要看:社会组织与社会变迁,到底研究一些什么现象?在这两个大问题里,阶级论有何地位?
社会组织,至少要包括三方面的研究。第一方面是制度的研究,目的在寻求各种制度的关系,如经济制度与政治制度的关系、家庭与宗教的关系等等。【106】第二方面是社区的研究,目的在寻求乡村与都市各种社区的性质及其相互的关系。第三方面便是阶级的研究。从这个观点去看社会组织。就可发现社会组织不是平面的,而是有阶层的。我们平日常用尊卑、贵贱、贫富、上流与下流等词句,来表示社会上这种不平等的姿态。在各种社会里,阶级的分野如何,它们有什么不同的职务,维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社会的各种生活,因阶级的分野而发生什么影响,这一类的问题,都是研究社会组织的人所最关心的。由此可见阶级论是社会组织的一个主要问题,研究社会组织而不注意到阶级,便如观察一个人只观其背而不见其面,决难得到他的真相的。
社会学者研究社会变迁,最后的目标,还是发现社会演化的阶段,以及演化的原因。现在有一派流行的理论,认阶级斗争为社会演化的唯一动力。我们根据事实的研究,虽然不能下此种极端的结论,但同时也不能否认,阶级间的对立状态,是推动历史的一种势力。在历史的每一个阶段中,阶级表示一种什么形态,他们中间的关系,对于社会变迁发生何种影响乃是研究社会变迁的人所不可忽略的。
本文所想讨论的,只是阶级论中的几个根本概念,以及一般人对于阶级论所想知道的几个问题。彻底的研究,决非这篇短文中所能做到的。
(二)阶级的意义
阶级一词,有广狭二义。广义系指一切社会中的阶层组织而言。此种阶层组织,在不同时期或不同社会中表示不同的形态。即以中国的历史而言,春秋时代,社会中有贵族、庶民、奴隶等阶层,各阶层的人,享受不同的权利,担任不同的义务,在人民的心目中各阶层的人,也有尊卑贵贱之分。所以从广义言,春秋时代,自然是一个阶级社会。现在的中国,贵族与奴隶都没有了,但没有人承认阶级是消灭了。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虽没有贵族与奴隶,但还得承认现在中国依然是一个阶级的社会,不过阶级的根据,与春秋时代不同就是了。又如法国在1789年大革命以前,固然是一个阶级社会,大革命以后,一直到今日,还是一个阶级社会。阶级一词,这样广义的用法,把古今中外一切不平等或分层的组织都包括进去,有时也有缺点。因为科学的一个目标,是要指出类似的现象,有何不同之点。中国现代的社会,与春秋时代的社会,虽然有相似的地方,但不同之点也颇多。法国大革命前与大革命后的社会,相差也很大的。为表示这种差异的方面起见,我们愿意给阶级这个名词一个狭义,让他来代表近代的阶级社会,至于法国在革命前的社会,或中国春秋时代的社会,我们可以称他为等级社会。【107】欲知阶级从狭义言,作何解释,可先讨论近代的阶级社会与等级社会不同之点,然后再看近代阶级分野的根据,因而确认各阶级间,其差异之点何在。
中国春秋时代的社会,以及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社会,最可作等级社会的典型,而英美近日的资本主义社会,则可作阶级社会的典型。这两种社会的分别是很多的。【108】第一,在等级社会中,各阶级分野的根据,是法律的与政治的,而非经济的,或财产的。各阶级所享受的权利,完全不同,譬如平民要纳税,而贵族可不纳税,平民要服役,而贵族可不服役。平民的权利,虽然不如贵族,但奴隶的权利,又不如平民。各阶级的身份,不但是在生活或习惯中表示出来,在法律上也是规定的,彼此决不平等。民法方面如此,刑法方面亦然。同样的犯罪,但所受的刑罚是不相同的,因身份的尊卑而有差别。在政治上,只有上层的人统治下层的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分别是很显然的。这些法律上及政治上的差别,在近代的阶级社会里,已经消灭了。现代的各阶级,虽然还有贫富之分,但在法律前,大家是平等的。只要是公民,谁都要纳税,纳税的多寡,看财产或进款的多少而定,不因在社会上地位的高下而有差别。职业是公开的,可以自由选择。财产可以买卖,可以互相授受,不必要什么贵族的同意。婚姻是自由的,迁徙是自由的,不受什么主人的干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大家都有,并不限于任何阶级。这是阶级社会与等级社会的第一点主要差别。第二,等级社会的身份,是固定的;阶级社会的身份,却是流动的。在等级社会中,身份是生成的,儿子的身份,与父亲的身份一样,所以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之子常为工,商之子常为商。虽然也有少数的人,遇到特殊的机会,也可改变他们的身份,但那是例外,多数的人,还是不变的。近代的阶级社会,便与此大不相同,上升与下降的事实,天天可以见到。不但儿子的身份,可以与父亲不同,便是一个人在他的一生里,也可改变他的身份若干次,如由工人升至工头,由工头升至经理之类,反是,由富翁变成贫民,由地主变成佃户,也是数见不鲜的事。【109】我们固然不能说现在的社会流动,非常便利,上升下降,毫无阻碍。【110】但如与等级社会相比,这种差异,却很显明的。【111】总之,等级社会与阶级社会的主要差异,在于等级社会中,各等级在法律上与政治上不平等,而阶级社会中,各阶级在法律上及政治上却是平等的;等级社会中,各人的地位及身份,是世袭的,很少变动的可能,而在阶级社会中,各人或各家庭的地位与身份,却常在变动之中。
从历史的观点看去,等级社会,出现于阶级社会之前,有人说是到了19世纪,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已由等级社会,走入阶级社会了。这句话当然大体是对的,但颇易引起别人的误解,因为照这种说法,好像等级社会,到了某年某月,便完全消灭,而阶级社会,便从某年某月起,开始发展似的。其实在历史上决无此事。我们最多只可以说,等级社会,代表几种社会组织的原则,这些原则,在某一时期,曾有极大的势力。为方便起见,我们便称这一时期的社会,为等级社会。其后这种原则的势力,便逐渐衰微,而新的社会组织原则,又逐渐演化而出,19世纪以后,新的势力,胜过旧的势力,所以我们便说,等级社会崩溃了,其实他的崩溃,决不是一朝一夕所造成的,而且等级社会的残余,在阶级社会中依然可以找得到。【112】
近代的阶级社会,与等级社会的差异,已如上述。现在我们可进而研究近代阶级的组织,以及各阶级间分别的根据。这种分析一定可以帮助我们格外明了近代阶级社会的意义。关于阶级在近代社会中的存在,大家都是认为没有问题的,但这个阶级和那个阶级的分别,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现代社会里,到底有多少阶级,各人的说法,便不同了。【113】从消极方面说,我们知道近代阶级的区别,不是建筑在两性的差异上面,男子与女子,不能成立对立的阶级。也不是建筑在年龄的分别上面,老年、壮年与少年,并不是三个不同的阶级。血统的分别,不能产生阶级,所以我们没有赵姓阶级或钱姓阶级。信仰的不同,也不能产生不同的阶级,所以我们没有回教阶级或基督教阶级。籍贯的分别,并不一定是阶级的分别,所以云南人与河北人,也可属于同一阶级。种族的分别,并不一定是阶级的分别,所以白人与黑人,也可属于同一阶级。从消极方面说,阶级与别种团体,是有分别的。但怎样才算是属于同一阶级呢?怎样才算是属于两个阶级呢?第一派的人说:阶级的分别,看一个人对于生产工具有支配权与否而定。凡是对于生产工具有支配权的人,属于一个阶级,名为资本阶级。凡是对于生产工具没有支配权的人,属于另一阶级,名为劳动阶级。第二派的人说,阶级的分别,要看他的财产的多寡而定。根据这个标准,我们至少可以把社会上的人,分成富人、小康及穷人三阶级。每一阶级的人,假如我们愿意,还可再分为若干阶级。第三派的人说,阶级的分别,要看他的入款的来源而定。靠利润来维持生活的,为资本家;靠地租来过日子的,名为地主;靠着两只手做工吃饭的,便是工人。第四派的人说,阶级的分别,要用生活程度作标准,我们能把生活程度分作几等,阶级也便有几等。第五派的人说,阶级是人与人中间的一种关系,凡同阶级的人,彼此可以通婚,可以来往,可以发生友谊,可以成为亲戚。另外社会上还有一部分的人,是你不敢与他来往的,在他面前,你发生一种自卑的心理,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假如他走上你的门,你会觉得受宠若惊。这一种人,属于上一阶级。此外社会上又有一部分的人,是你不屑和他来往的,在他面前,你会发生一种自尊的心理,假如与他坐在一起谈天,好像降低你的身份似的。这一种人,属于下一阶级。这是阶级的主观说法。因为主观,所以是相对的,在甲认为是上层阶级的人,在乙也许要当作下层阶级的人看待。最后还有一派的主张,也可说是注重阶级的主观方面的。他们以为阶级的分别,看一个人对于现存经济制度的态度而定。假如他是拥护现状的,一定是在现状下享受到特殊的利益,这些人,属于一个阶级。假如他是反抗现状的,一定是在现状下,站在一个不利的地位,或者本身的地位,并无不利,但是对于那些不幸者表同情,所以也反抗现状,这些人,又属于一个阶级。此外还有以统治与被统治,有闲与无闲,来作分别阶级的根据的。这一切定义,都有片面的理由,但都不能把阶级社会的整个面目表示出来,譬如以入款的来源,来分别阶级,似乎是很清楚,但社会上便有许多人,一方面在工厂中做工,另一方面又买了几份股票,可以于薪资外还拿利润,像这种人属于哪一阶级?又如一个寡妇,他靠以维持生活的,只有丈夫遗留下来的一万元股票,按年息六厘计算,他可以拿六百块钱。如根据入款的来源而说,他当然是一个资本家了,但如看他过的生活,实在还比不上福特汽车公司里的一个小工。以资本家的名义,过小工不如的生活,是否还能算是资本家呢?又如一个自耕农,自己有百亩田地,买了一个机器来耕种,不雇别的帮手,只同自己的儿子下田工作,年终的收获,值洋千元。这一千元,自然包括地租、利润及工资在内。像这样的一个农夫,是资本家呢?地主呢?还是劳工呢?拿这一个例来说,就可看出只以一种原素,来区别阶级,有时是会发生困难的。比较妥当的办法,是同时用好几种原素,来区别阶级。譬如观察某一个人属于哪一阶级,我们不只看他入款的来源,还要看他财富的多寡,还要看他生活程度的高低,还要看他对于现存经济组织的态度,这几种标准并用。便容易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比较完善的定义,每是综合的定义。【114】
假如我们采用一个综合的定义,来分别社会上的阶级,就可知道马克思等所主张的二分法是不对的,因为社会上的人,有许多既不是资本家,同时又不属于普罗阶级。为使这些人在分类中有一个地位起见,我们主张用三分法,就是除资本阶级,劳动阶级之外,还添一个中产阶级。这个阶级所包括的人,有小店主,小厂主,中上级的官吏,公司及工厂中的经理及重要职员,大部分在自由职业中谋生的人,如教员、医生、牧师、工程师、音乐家等等。这些人自从工业革命以来,不但没有减少,而且有随实业发展而加增的趋势。他们的进款,是多方面的,一方面要靠工作,另一方面他们也有少数存款可以投资。他们对于现存的社会组织,既不顽固的维持现状,也不盲目的主张根本推翻。他们对于资本家既不肯逢迎,对于劳动者,也不愿鄙视。从生活的享受方面,从入款的多少方面,从经济的势力方面去看,他们总是介乎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所以称之为中产阶级,是最适宜的。【115】
以这种三分法为根据,我们能否把社会上所有的人,都归纳进去呢?在理论上似乎是可能的,但在实行时却有困难。阶级与别的团体不同之点,就是别的团体是有组织的,而阶级并无整个的组织。一个人知道自己属于哪一国家、哪一教会,但不一定知道自己属于哪一阶级,所以一个国家知道他有多少人民,一个教堂知道他有多少教友,但一个阶级,却不知道他拥有多少民众。还有,国家与教堂所给予的身份,比较是固定的,除少数例外,一个人不大容易变迁他的国籍或信仰。但阶级的身份,上面已经提到,是常在变迁的,这也是阶级范围所以难定的重要原因。【116】但无论如何,任何阶级,在某一时期,都有他的中坚分子,虽然在阶级的边际上,总有许多流动的、跨级的人。这些中坚分子,是一个阶级的主体。他们决定阶级间的关系,使阶级在社会生活中,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
(三)阶级的起源
阶级的意义,我们已经讨论过了。现在我们要问:阶级是怎样来的?为什么社会组织不是平等的,而有高下之别?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至少有四种。【117】我们现在先把这些学说,大略地检阅一下,然后再看哪一派的理论,最可以解释现代阶级产生的原因。
第一派的理论,我们可以称为武力说。这一派的见解,以为阶级的产生,是由于一个部落,或一个民族,把另一部落或另一民族征服了,结果便产生了两个阶级,一是征服阶级,一是被征服阶级;一是统治阶级,一是被统治阶级。政治与法律,是在征服阶级的手里,变成征服者的工具,用以维持本身的利益,并以控制被征服者,使其不能反抗。土地与财富,都成为征服者的所有品,被征服者,除劳力外,便一无所有,只有乞怜于征服者,方可维持其生活。征服者利用其优越的地位,压迫被征服者,使其工作,但工作之所得,除一小部分用以维持被征服者的生活外,其余的尽为征服者所吸收,所榨取。倭品哈默(Franz Oppenheimer)曾说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征服阶级谋生的工具,与被征服阶级是完全不同的。征服阶级所用的工具,是政治的,可以不劳而食。被征服阶级所用的工具,是经济的,他非工作,不能得衣食。以后社会上的各种阶级,都是由这两种阶级演化出来的。
我们不能不承认,在原始社会里,有部落斗争及民族斗争的事实,同时也不能不承认,战胜者与战败者在社会上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就是现在,各洲的殖民地里,我们也还看得到,征服者与被征服者,无论从政治、法律或经济方面看去,都是属于不同阶级的。但这种说法,也有相当的缺点,就是依照这种理论,一个部落或一个民族,在没有征服别人或被别人征服之先,社会的组织是平等的。战争的结果,使征服者变成贵族,而被征服者变成奴隶或农奴。但是这种推论,是否合乎事实呢?一个战胜的部落,在出发征服别人之前,有无酋长的制度,有无僧侣等特殊阶级?他们在社会里的地位,是否与人不同?他们所受的待遇,是否比较优越?假如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一个部落,或一个民族,在战争之先,便早已有阶级了。战争的结果,只是使阶级的分别格外尖锐化,或使阶级的组织格外复杂化,但不能使阶级制度,由无而至于有。
第二种解释阶级起源的理论,我们可以称为分工说。照这一派的说法,社会演化到一个阶段,分工合作是不可免的。社会上的各种工作,需要不同的体力及智力。譬如应付鬼神,需要特殊的智力;对外战争,需要特殊的体力。这种特殊的工作,便产生了僧侣团体及武士团体。别种工作,也可产生别种不同的团体。他们的体力与智力,是遗传的,同时他们从工作中所得到的技术及经验,又用教育的方法,传给他们的子孙,于是各种工作,便有趋于世袭之势。社会上既有许多不同的工作,又有许多从事于这些不同工作的人,他们因为工作性质的不同,在社会上的地位与报酬便不一致。有些工作是得人敬仰的,得到的报酬也特多。有些工作是受人鄙视的,得到的报酬也较少,结果社会上便产生许多阶级。
分工说与遗传力量说,有密切的关系。凡主张分工说的人,都相信人是生而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的生物现象,还可以遗传下去。得天独厚的人,在分工的过程中,自然是担任那些较为繁重、较为困难的工作。上层阶级的工作,便属于这一类,因而上层社会的人,从遗传的观点看去,也属于优秀的一类。近来主张这种说法的人很多,他们所提出的证据,证明上层阶级,在遗传方面,胜于下层阶级的,大约可以分为五项。【118】第一是各种职业中人的智力测量,结果证明自由职业及商业中人的智力,胜于农夫及工人。第二是儿童的智力测量,证明从上层阶级中出来的儿童,其平均的智慧商数,远在劳工家庭的儿童之上。第三种是天才儿童的研究,证明自由职业团体,在全人口中所占的百分数甚低,但所产生的天才儿童,其百分数却甚高。第四种是低能儿童的研究,证明他们出身于下层阶级的家庭中的颇多,而出身于上层阶级的家庭中的颇少。第五是大人物出身的研究,社会上的大人物,从牧师、自由职业、商业的家庭中出身的,其百分数较之从工人的家庭中出身的为多。批评这种主张的人,以为智力测量,不能判断天赋的高下,只是证明各阶级的人,所受的教育,有深浅之不同而已。他们的根据,就是有些下层阶级的儿童,假如放在良好的环境里,几年之后,其智慧商数,会增加若干点。【119】其次,历史上有许多例子,证明有许多大人物,是出身贫贱的。数年前,德国的许墨流教授(Gustav Schmoller)及毕克耳教授(Karl Bücher)曾为这个问题引起了论战。毕克耳教授是主张阶级的高下,不能代表遗传的优劣的。在他的论文中,他曾举出德国有好些名人,是出身贫贱的,如路德(Luther)是矿工的儿子,康德(Kant)是马鞍匠的儿子,费希特(Fichte)的父亲,是一个在乡村中织布的,温可曼(Winckelmann)的父亲,是一个补鞋匠,高斯(Gauss)的父亲,是一个园丁。【120】下层阶级环境的恶劣,还可以出许多大人物,假如环境的优越,能与上层阶级相等,安知不能产生更多的大人物?所以现在如有人怪下层阶级的子弟,其智慧商数的成绩不佳,或所产生的大人物,其百分数不多,便如看到一个有病的人,与一个健康的人赛跑,而去怪有病的人落后一样。最后,还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一切证明上层阶级在生物上优于下层阶级的统计,都是拿自由职业的人,来与劳工对比。劳工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诚然是属于下层阶级,但自由职业的人,有一大部分是属于中产阶级的,他们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并不是站于最高尖。假如我们以入款的多少,来定阶级的高下,那么入款最多的家庭,是否智慧商数也是最高呢?他们产生的大人物,比例的是否最多呢?他们的子女,是否都是天才呢?我们的答案,一定不是肯定的。
以上这一段遗传与环境的争论,是由于讨论分工说而引起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还不能下最后的断语。但在比较两方的论点之后,我们以为有几点比较是可以成立的。第一,人类的天赋,是不平等的,而各职业中所需要的人才,其条件亦不一致,有的条件很严,有的条件很宽。第二,对于人才条件定得很严的职业,在现代的社会里,多属于上层阶级;对于人才条件定得很宽的职业,多属于下层阶级。第三,由于选择作用,优秀的分子,有集中于上层社会之趋势。第四,上层社会中,有一些子弟,借先人的庇荫,得金钱的维持,不致降入下层社会,但其天赋的品质,并不优越;反是,在下层社会中,也有许多遗传优越的人,因无机会,所以终身不能露头角。这种说法,并不否认遗传,但不承认遗传有超越一切的势力。
第三种解释阶级起源的理论,我们可以称之为财产说。他们以为阶级是财产分配不均的结果。分工说以为分工的结果,才有财产不均的事实,而财产说的学者,以为原因与结果,刚与上说相反,分工是财产分配不均的结果,而非财产分配不均的原因。譬如一个佃户,为什么要在那个职业里谋生呢?因为他没有财产。又如一个小工,为什么要在别人的工厂中做事呢?因为他没有财产。有财产的人,把社会上一切报酬甚丰的职业,都据为己有,而把那些报酬较差的职业,让给那些没有财产的人。财产阶级为什么有这种能力呢?因为生产的工具,在他们的手里,无产阶级的人,假如不听他们的指派去做工,便发生生活上的危险,所以只好俯首听命。还有一点,就是报酬丰富的职业,需要训练的时间很长,无产阶级的人,因为急于谋生,所以也没有工夫,没有本钱,来受那么长的训练。结果,所有一切上等的职业,都给有产阶级独占了。所以财产的多少,可以决定一个人从事于何种职业。这是财产说的学者,认为分工是财产分配不均的结果的重要理由。财产不同,职业便不同;职业不同,进款也不同。这一套连环的原素,便使社会中产生不同的阶级。
假如分工说与遗传力量说是分不开的,那么财产说与环境力量说也有密切的关系。财产说的学者,认为阶级间的差异,如在体力及智力等方面所表示的,乃是环境不同所发生的影响。这一派的理论,其最重要的缺点,就是不能满足我们追根问底的要求,假如阶级是由于财产分配不均所产生的,那么财产分配不均,又是哪种原因所造成的呢?为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便要进一步研究私有财产的起源,于是这一派的理论,与上面提到的武力说,便有走上一条路线之可能了。所以许多主张财产说的学者,同时也采取武力说。
以上这三种理论,都是从客观的条件上着眼的。还有第四派的学者,是从主观的条件着眼的,我们可以称为心理派。这一派的学者,以为阶级的产生,因为人类是有自私心理的。从自私的心理出发,我们总想把社会上的好东西,如地位、财产、荣誉等等,都占为己有。自己死了,便想把这些东西都传给子孙。譬如一个人在银行中有存款,每年得到不少的利息,本人死后,一定是想他的儿女还能享受这种利息。假如他有一种大实业,死后一定想他的儿子可以承继下去。假如他学会了一种特殊的技艺,一定想在未死之先,传给他的子女。这种自私的心理,是使不平等的现象发生而且继续下去的。我们根据现在的经验及观察,当然不能否认人类有自私的心理存在。但是这种自私的心理,是环境造成的呢,还是先天的根性?假如这个问题不能解决,那么心理说的根基还是薄弱的。
以上这四种理论,都有相当的理由,我们不能认为某一说完全错误,或某一说完全正确,因为每一种理论,都可以举出许多事实来证明他的。本来阶级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在不同时期及不同地点,表示着不同的形态。所以一种理论,可以解释甲时期的阶级起源,但不一定能解释乙时期的阶级起源;能解释甲地点的阶级起源,但不一定能解释乙地点的阶级起源。为解释一切的阶级起源计,所以有不同的学说产生。譬如武力说,很可解释奴隶是为何产生的,但不能解释现代劳工阶级的起源。财产说可以解释近代资本阶级的地位,但不能解释为什么在原始社会中,僧侣那样的受人尊重。所以上面所提出的那些不同的学说,都有他的价值,是可以并存的。【121】
关于近代阶级的起源,我们注重财产说,认为财产的分配,是造成近代阶级的主要原素。其次分工的影响,也不可忽视。
(四)近代阶级问题的焦点
阶级的理论问题,我们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我们要讨论几个阶级的实际问题。大凡社会上实际问题的发生,一定是有一部分人,对于某种现象,感觉到不满意,而想有所以动,去改变客观的现象,使其格外可以满足主观的要求。假如阶级是现代社会里一个实际的问题,他也是在同样的条件下产生的。有人说:阶级问题,只有阶级消灭之后,才算解决。阶级是否可以消灭,我们留到下节讨论。现在所要研究的,就是在承认阶级存在的大前提之下,看看阶级问题,有无解决的方法。
阶级的实际问题,方面是很多的,但最重要的,只有两个:第一是下层阶级上升的机会问题,第二是下层阶级生活的保障问题。
什么是下层阶级上升的机会问题呢?在上面我们已经说过,从等级社会演化到阶级社会,个人的升降,已经自由得多。顾勒教授(C. H. Cooley)曾说过,社会的组织,常受两个原则的支配,一个是遗传原则,一个是竞争原则。遗传原则占势力的社会,个人的地位,是在命中注定的,生在什么家庭里面,就得到什么地位。竞争原则占势力的社会,个人的地位,为自己的能力所决定,自己有什么本领,就可做什么事业。【122】假如我们应用这种观点来看社会的演化,我们也可以说,从等级社会到阶级社会,便是从遗传原则到竞争原则。自然,我们很可从近代的社会里,举出许多事实来,证明有许多人,出身于贫贱的家庭,因为自己的努力,终久战胜了艰难的境遇,而升入社会的最高层。这是竞争原则已经发生效力的证据。但是我们也不可忽略另一方面的事实。那便是,有许多才干,因为得不到机会而埋没了。因为得不到机会,所以不能发展到他们可能的最高峰,靳世保教授(M. Ginsberg),曾有一个估计,说是英国可受高等教育的人,当占全人口的50%至75%,但在实际上,小学毕业的儿童,能在大学毕业的,千人中不过四五个而已。【123】汤纳教授(R. H. Tawney)根据另一估计,说是英吉利与威尔士的儿童,在小学毕业之后,只有七分之一进中学,有些区域,进中学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同时四分之三的儿童,在十四岁之后,便都加入社会,做工谋生了。【124】关于美国的情形,劳司教授(E. A. Ross),曾举了一些类似的统计。他说,在美国的城市里面,100个进小学校的学生,有45个没有念完第六级之前便退学了,只有25个可以进中学,其中只有6个人能在中学毕业。美国的教育局,也发表过一个统计,说是在1905年开始学业的儿童,9个人中,只有1个在中学毕业;70个人中,只有1个在大学毕业。【125】在现代的社会里,如想在政府、实业或自由职业中,得一个比较优越的位置,非受过高等教育不可。那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只好在报酬稍差的职业中谋生,上层社会里,他们是很难插足的。不过这些人不能由小学而升入中学,由中学而升入大学,是由于他们的资质不佳吗?自然,我们不能否认,在这一群人里,不乏资质不佳的人,即使给他们以机会,他们也没有能力,在大学里修完学业。但是大部分人失学的原因,还是由于境遇不良所致。他们即使愿意继续求学,即使有深造的能力,但是因为出身穷困,父母没有力量可以供给他们读书,有时家庭中的经济负担,还要靠他们来分任,所以有许多天资优越的儿童,到了已经可以就业的年龄,便都抛开书本,离开学校,走入社会中去谋生了。他们去与上流社会的子弟竞争,当然是要失败的。因为机会相等的人,方可以谈竞争;机会不平等的人,是无法竞争的。
这种机会的不平等,使下层阶级中人,虽然有天赋的高材,有上升的志愿,而终无由达到目的,乃是社会上最不公平的事,也是下层阶级中的优秀分子所最痛心疾首的。公平的社会,应使人人都能得到充分的发展,可能的都变为实在的,同时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应与他天生的才干相称。能者在上,不肖者在下,才是我们的理想。【126】但这种理想,只有在机会均等的社会中才达得到,否则社会中一定有许多能者因无机会而屈居下流,许多不肖者因有援引而扬眉得志。前者可使社会恶化,而后者可使社会腐化,都是社会中一种病态,应当设法改良的。
下层阶级上升的机会问题,虽然重要,但所牵涉的还是少数人,多数人是并不希望改变他们的阶级的,但都热望在他们的阶级里,可以享受文明社会或工业社会所能给予的幸福。他们希望生活有保障,不要有早夭或冻饿的危险。假如他们愿意工作,便应有工作可做,社会应保障他们的工作权。工作所得的工资,除维持物质上的生活外,应当还可以过一点舒适的生活,如娱乐、旅行、交际等等。这本不是一种乌托邦的理想,只要把社会制度略加安排便可以做到的,然而现实的社会,离开这种“卑之无甚高论”的理想,还远得很呢!
请看现实的社会,下层阶级的生活,是怎样的无保障,关于疾病及死亡一方面,我们现在有许多统计,证明贫富阶级是不一样的。美国某省的纱厂工人,凡半个月的薪水,在6元以下的,1000个人中有70个人生病;薪水在10元以上的,1000人中,只有18人生病。美国五个都市的婴儿死亡率,视父亲进款的多少而有显著的差别。父亲没有进款的,婴儿死亡率为217.8‰。进款在450元以下的,婴儿死亡率为179.3‰;但进款在1250元以上的,婴儿死亡率只有49.2‰。德国的汉埠,各阶级的肺病死亡率,大有不同。凡家庭进款在900至1200马克之间的,死于肺病的,每10万人中有657人;但进款在10000至25000马克之间的,死者便只有172人。【127】英国曼切斯特城的富人区域,其死亡率为10.5‰。但穷人区域中,其死亡率即为16‰。在苏格兰的格奈斯哥,穷人区域的死亡率,高于富人区域的死亡率约一倍。【128】根据这些统计,我们可以看出,在生存竞争的过程中,下层阶级的人,受淘汰的很多,但这不能说是他们的体质,根本不如上层阶级的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后天的营养欠缺,疾病来临时,又得不到好医生好看护的照料,所以才有此种结果。在这种情形之下,难怪下层阶级的人要起来要求生存权了。公平的社会,是应当给大家同样生存的机会的。
生存的人,第一件大事,便是如何活下去。在工业社会中大多数的人,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实际就是如何找到工作做的问题。这个问题,在繁荣的时节,到很容易解决,一到不景气的时候,便很严重了。以最近美国的情形为例,美国在这一次不景气的时期里,有职业的人以及工厂发出的工资,其指数皆呈突然下降之象。如以1929年的情形为100,在1932年,有职业者,其指数在工业里降至61.6;在矿业里,降至36.5。再拿工厂发出的工资指数来说,如以1929年的状况为100,那么在1932年,工业方面,指数为41.4;矿业方面,指数只有21.6。【129】这种情形,不只限于美国。据1931年国际劳工局的估计,在那一年内,失业的至少有2500万人,因此而生活受到影响的,总在1亿人以上。【130】这些失业的工人,在有失业保险的国家里,还可勉强维持生活,但非降低生活程度不可,这也是很痛苦的。在没有失业保险的国家里,只好盼望公家或私人的慈善事业救济。这种经验,有损他们人格的尊严,固不必说;还有更难受的,就是救济事业的经费,是有限的,等到赈款无着,而待哺者尚多的时候,饥寒的威焰,便要逼人而来了。可是在另一方面,还有许多富豪,在那儿不做事而过着奢侈的生活,这种对照,最能引起下层阶级的反感。公平的社会,应当使凡愿意工作的人,都有工作可做。如有人能够工作,愿意工作,而社会不能给他工作,社会便要负维持他的生活的责任。
有工作可做的,比起失业的人来,固然是侥幸了。不过他们能够过什么生活,还要看他们拿得到多少进款而定。做工的人,也许过牛马的生活,也许过舒适的生活,完全受他们的进款多寡所支配。我们拿资本主义是发达的美国来说,虽然那儿有工可做的工人,进款已经比别个国家的工人多,但是如果美国的分配制度略为改变一下,他们的所得,还可加增许多,因而他们的生活程度,也还可以提高许多。美国的劳工统计局,在1918年,曾研究过12000个劳工家庭,发现他们的平均收入,是1513元。美国全年的收入,依估计,约有900亿元,假如除去150亿元,作发展工业之用,仍有750亿元,可以作消费之用。这750亿元,如平均分配,每人可得625元,一家五口,便可得3125元,比起劳工家庭的实际收入,约多一倍。【131】我们固然不主张把一国的财富,来平均分配,但从这一点统计看去,就可知道劳工阶级的生活程度是可提高的,假如购买力的分配,不是像现在那样的不公平。美国现在有极少数的人,占据了大量的收入。1920年,美国人每年进款在百万以上的,有33人;1928年,有这种收入的人,便有511个。1920年,美国人进款在500万以上的,只有4人;1928年,便增至26人。这26人的收入,共值25000万。【132】另一方面,86%的美国人,进款都在2000元以下;72%的美国人,进款在1500元以下。【133】这种贫富相殊的情形,不独美国如此,别国也大同小异。公平的社会,虽然不能使大家的进款相等(因为贡献不同的人,而得相同的报酬,一样的是不公平),但应使上下层的距离,相差不致如今日之甚。
我们屡次提到公平的社会,关于这种社会的轮廓,在上面已经粗粗的画了几笔。现在我们要问这种社会,如何可以实现。这也可以分作两方面来说。从机会均等一方面出发,我们应让人人都能受到他所需要的教育。如想达到这一点,各级的学校,不只是不收学费而已。社会还应该给入学的人一些津贴,使他在膳宿及零用方面不发生问题。有些特殊的学校里,已经做到这一点,现在所要求的,只是把这种办法推广而已。一定要做到这一步,然后义务教育,才不只是一个空名,然后穷人的子女,才有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我们当然并不主张个个人都受高等教育,我们反而赞成在各级的学校里,都要严格的选拔,那些没有能力深造的人,都要淘汰出去。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受淘汰的,只是无能力的人,而非因为他的家庭穷困。我们主张大家的机会平等,但不相信大家都可升上社会的最高层。譬如赛跑,我们主张大家要一齐出发,但几个人能跑到终点,几个人可得锦标,乃是另一问题。
离开少数人的上升问题,而来谈大多数人的生活问题,我们以为在工业社会里,应当重征所得税及遗产税,来举办各种社会事业,以保障下层阶级生活的安全,同时还可以缩短上下阶级的距离。社会里的财富,现在是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但国家可以用政治的力量,用抽税的手段,把这些财富,转移到国家的手里。在民主政治的国家里,做这一件事,在理论上是没有困难的。因为民主政治的国家里,立法的机关是国会,而国会会员,乃是民众选出来的。在每人一票的选举法之下,国会里的会员,大多数应当是由人数最多的阶级中选出来的。中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在任何民主的国家里,都占多数,所以他们如站在一个战线之上,上面所说的那种抽税的政策,是不难通过的。资本阶级,虽然反对这种政策,但决不会因此而起革命,破坏社会的统一。因为所得税与遗产税的税则,即使定得很高,离没收私有财产的程度还远。有钱的人,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过很舒服的生活,只是不能像旧日那样奢侈就是了。有舒服的日子可过的人,是不肯革命的。
国家集中了社会上的剩余财富之后,除完成实际的义务教育,如上面所说的以外,可以在各处设立公共医院,凡是有病的人,都可免费入内疗养,如是各阶级的死亡率,不问是成人的还是婴儿的,便有渐趋一致的可能,各阶级都有同样生存的机会了。生活中的各种危险,如失业、灾难等等,都应由国家举办各种社会保险来应付他。在严重的不景气状况之下,失业保险金不足以应付那种大规模的失业局面,国家应举办许多公共事业,如修路、造林、建筑平民住宅等等,以吸收失业的工人,使无业者变为有业。至于工人的工资,国家除为制定最低工资之外,还应当控制工资,使其随生产力之上升而增涨。这样,科学进步所给予社会的利益,便不致为少数人所独占,而为大众所公有了。在这种社会里,私产依旧存在,阶级仍未消除,但私产的收获,如超过某种限度以外,便要为国家收去,为大众谋幸福。阶级虽然仍有上下之分,但阶级间的敌视态度。可以消灭得很多,因为他们的距离近了,生活程度,也相差不多了。在这种公平的社会里,阶级问题即使存在,也决不如现在这样严重了。【134】
(五)阶级社会的展望
我们所谓公平的社会,是不消灭阶级制度,也可以达到的。这种看法,在共产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的眼光里,一定以为是错误的,他们的目标,是在废除阶级制度。照他们的见解,理想社会里,是没有阶级的。我们现在先研究一下他们的理论,然后再看没有阶级的社会,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共产主义者,以为人类的一部历史,便是阶级斗争史。近代的资本主义社会,是由封建社会脱胎而出的,虽然推翻了封建制度,但并没有消灭阶级。近代的社会,在这一方面,只有一点与以前不同,就是阶级的组织简单化了,社会里由许多阶级,变而为两个对立的阶级,即资本阶级与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生活,因资本主义的进展而愈趋恶化,愈与资本阶级不相容。无产阶级,起初是没有组织的,但从反抗资本阶级的经验里,感到组织之必要。这种组织,随时扩张,随时与资方斗争,此种对立的状态,发展到某种程度,便要发生革命。革命的目标,在夺得国家的政权。以前政权在资本阶级手里的时候,资本阶级便利用他来压迫无产阶级,来维持本身的势力。现在无产阶级既夺得政权,也可用独裁的方式,来压迫资本阶级,使他趋于消灭。这时节,生产工具,已由私人手中,转到社会的手中来了,大家都要做工,没有靠利润或地租等来维持生活的,所以大家都属于一个阶级。那便是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阶级的区别了。【135】
在这一派的理论里,有一点是应从长讨论的,便是发生革命的时势。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共产主义能否实现,便系于无产阶级,是否能引起革命,能否把握政权。关于这一点,有好几种说法。一说以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是毫无计划的,所以商业的不景气,每隔若干年必来光顾一次。在平日,无产阶级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在不景气的时期里,痛苦一定要加深,这种时期,便是产生革命的时期。这种说法,从历史的观点看去,显然是不对的。美国从1796年至1925年,不景气的时期,曾出现33次;英国从1793年到1925年,同样的事,曾发生23次;法国从1838年到1925年,也有过16次;德国从1848年到1925年也遇到15次。【136】但这些国家里,还没有产生无产阶级的革命。最近这一次的不景气,自1929年起,到现在还未恢复,可是几个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如英如美,连革命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可见不景气时期产生革命说,是不合乎事实的。第二说以为工人的生活,是随资本主义进展而下降的。等到一个时期,工人的生活实在太苦,不能忍受了,革命便会爆发。【137】但在事实上,工人的工资,不但没有因资本主义进展而下降,反有上升的趋势。今以美国的情形来说,假如我们以1890年至1899年的平均实际工资(代表购买力,并非货币工资)为基数,作为100,那么1926年的实际工资,其指数便为135。【138】英国的工资,也有同样的加增,如我们以1900年为基本年,其实际工资指数为100,那么1880年,指数只是83,而1913年,指数便为107。【139】关于英国,我们还有一种有趣味的材料。1889年至1890年,蒲司(Charles Booth)曾调查伦敦东区的穷人数目,他以每星期进款不到21先令为贫穷线,发现在贫穷线以下过日子的家庭,占全区35%。1929年至1930年,伦敦大学曾复查伦敦东区的穷人数目,还是用蒲司的标准,不过因为近来货币的购买力下降了,所以定40先令为贫穷线。(等于1889年的21先令)他们调查的结果,发现在贫穷线以下过日子的家庭,只占全区15%。【140】这许多事实,证明就是在不公平的分配制度之下,工人的工资,还是往上涨的,他们的生活,只有改善,并未恶化。所以从这一方面想引起革命,也是不易办到的。第三种关于革命时期的说法,比较晚出,这一派的理论,以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共经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商业资本主义,第二阶段是工业资本主义,第三阶段是金融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发达到第三个阶段,一定要走上帝国主义的路,他要在外抢市场,因为市场对于金融资本主义有三种用途,一可以吸收资本主义国家的制造品,二可以供给原料,三可以接受投资。但是国外的市场是有限的,所以资本主义国家的中间,便发生了冲突,冲突的结果,一定要引起国际战争。在这个时候,生活最受痛苦的,是劳动阶级,因为战争对于他们只有牺牲,并无利益。战争如延长得越久,他们的痛苦也愈深。共产党便要利用这个时机,引起国内革命。从国际战争到国内革命,乃是共产主义者的策略。【141】
第三种革命时机的理论,比较的不涉于空想,而且在上一次国际战争的时候,已有一个国家,利用那个时机,走上共产的道路了。列宁在革命前分析俄国的局面,认为革命一定可以成功,其理由有六:一为被压迫阶级有极强的革命意识;二为代表此被压迫阶级的政党,有极严密的组织;三为此革命党所提出之口号,已为一般民众所拥服;四为一切反对党,其组织皆极散漫,意见不能统一;五为革命的政党,已有武装的军人及工人可以指挥,其取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如探囊取物;六为旧政权下的军队,已完全解体,没有战斗的能力。【142】拉斯基教授(H. J. Laski),以为除列宁所叙述的以外,还可加入一点,即当时之共产党,有极能干的领袖,能观察,能决断,能实行。【143】这六七种条件,使苏俄革命成功的,将来在别的国家里,是否可以一一实现,殊可怀疑。列宁所述的六点,其最后一点,颇为重要,但此点只能在战败的国中发现。此一点如发生,旧政权即无继续存在的可能,但代之而起的,却并不一定是共产主义的政府。德国在战败之后,旧政府是坍台了,但新的政府,并不信奉共产主义。所以第二次大战如果发生,战败的国家,只有实现共产主义的或然性,而并没有必然性。
社会主义的目标,与共产主义是没有分别的,不过所采的手段,是和平的而非革命的。【144】他们所采的方法,是教育,是宣传,是组织政党,公开的竞选。等到大众对于他们的政策表同情了,在议会中的议员,已占大多数了,便可开始实行社会主义的政策。他们的胜利,是想以“举手”获得,而非“伸拳”去抢来的。不过在达到胜利的目标之前,社会主义者会遇到三种可能的困难。第一就是他们的政策,不一定能得到大多数的拥护。无产阶级,除共产主义者以外,固然可以拥护他们,但劳工阶级中,并不完全是无产阶级。许多有技术的工人,其意识是很朦胧的。如何可以使这些工人,这些准普罗阶级,与纯普罗阶级,同站在一个战线之上,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此外还有中产阶级的同情,也是要获得的。否则和平的社会主义,在实行时,将遇到很严重的困难。但现在各国中产阶级的意识,虽然赞同节制私产,但还没有赞同没收私产。社会主义者,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些中产阶级,认社会主义者为同志呢?第二种困难,就是在社会主义者声势浩大的时候,资产阶级有采用法西斯主义之可能,到那时,民治主义完全破产,社会主义者无组织政党的可能,也许要转而与共产主义者携手了。社会主义者的第三种困难,就是资本主义,并非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也时时在那儿修正。近来一些资本主义者所提倡的新资本主义,便是想在旧制度之下,矫正一切大家公认的缺点。资本主义所产生的失业、灾难、国际冲突,分配不均等等毛病,资本主义者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也早在那儿想办法。有的毛病,已经矫正过来了,有的还在矫正的过程中。假如新资本主义真能做到“改过归善”这一点,那么社会主义者对于现状的攻击,将失所凭借,而社会主义者的政策,更难吸引大众的同情了。有以上三种困难,所以社会主义的实现,虽是可能的,并非必然的。
以上讨论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所标榜的理想社会,只有实现的可能,而无实现的必然。现在我们为研究的方便起见,愿意再发一个问题,那就是:即使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实现了,阶级是否便即消灭?所谓无阶级的社会,是否便会降临?
讨论到这一个问题,我们应当回忆我们上面对于阶级所下的定义。假如阶级的分别,看进款的来源而定,那么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阶级自然消灭了,因为在那时,一切的生产工具公有,没有人靠利润及地租过日子,大家都是要工作的,所以大家都属于劳动阶级。但是阶级的意义,决不如是简单。我们是主张采用综合的定义的,在这个定义里,要包括阶级现象的各种重要原素,如入款的多寡,生活程度的高下,社会地位的高低,权力的大小,都应当顾虑到,如照这种说法,阶级现象就是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也是消灭不了的。
为什么呢?
第一,因为我们的社会生活,是一种有组织的生活,是一种分工合作的生活。既然如此,有一部分人一定是发号令的,另一大部分人是服从命令的;一部分人是劳心的,另一大部分人是劳力的。一部分的职业,是有荣誉的,是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的;另一部分的职业,是多数人都会做的,是得不到社会上的敬重的。所以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也有权力极大的人,其大的程度,也许超过古代的专制皇帝,另有一些人,一点权力也没有,只是受上面的差遣,做这样事做那样事而已。这些有权的与无权的,我们决不能视为属于一个阶级。有些职业,如工程师、如科学家、如发明家、如艺术家、如中央委员、如军事当局,到处受别人的敬重,受别人的欢迎;另外有些职业,如做小工的、如车夫、如理发匠,在一般人的眼光里,真是多一个无益,少一个无害。这些人,我们能说是属于一个阶级吗?所以在有组织的社会里,阶级现象是免不了的,除非大家都回到原始的时代,大家都做同样的工作,然而社会已经演化到现在这个阶段,退回去是不可能的。
第二个使阶级不能消灭的原因,就是人类在生物上是不平等的。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对于社会的贡献,是不一样的,社会上对于他们的报酬,也不能一致。【145】在苏俄的工厂里,工程师与管理员,所得的报酬,便比工人为多,就在工人的阶级里,有拿五十卢布一月的,也有拿五百卢布一月的。不但如此,就是共产党的党员里,其所拿的薪水,也不是一样的。【146】这些人的进款既然不一样,其生活程度自然也就不能一样。这种生活程度的不一致,在衣食住上可以表示出来,在娱乐、社交以及其他文化方面,也可以表示出来。进款的不一致,自然要连带的使财富也不一致,因为进款是可以转变为财富的。虽然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生产工具,是不能私有的,但有许多非生产工具的财富,如地毯、如留声机、如钢琴、如汽车等等财富,是可以私有的。就是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如果有人享受上述的那些东西,那一定是进款很多的人;进款低的人,一定没有那种希望。试想:进款不一致,财富(生产工具除外)不一致,生活程度不一致,这不是阶级现象吗?
我们当然知道,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者,也把理想的社会,分作两期实现,第一期内,工人的报酬,是看他的成绩,第二期内,工人的报酬,是看他的需要。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便是共产主义者,也是留在将来实现的。【147】但是我们如细察人类无穷的欲望,同时再顾到地球上有限的物质,就知道“各取所需”真是一种乌托邦的理想,无论如何是达不到的。
社会上有组织的生活,以及人类在生物方面的不平等,乃是阶级社会的最后堡垒,就是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的大炮,也是毁灭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