丏尊居士文席:
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谨达不宜。
亲启
前所记月日系依农历
又白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依例到开明书店去办事。才坐下,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我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师与开明书店向有缘,他给我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结缘的字寄来,最先得到的也就是开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给我,不但我欢喜,大家也欢喜的。
信是相当厚的一封,正信以外还有附件。我抽出一纸来看,读到“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云云,为之大惊大怪。惊的是噩耗来得突然,本星期一曾接到过他阳历十月一日发的信。告诉我双十节后要闭关著作,不能通信,且附了佛号和去秋九月所摄的照片来,好好地怎么就会“迁化”。怪的是“迁化”的消息怎么会由“迁化”者自己报道。既而我又自己解释,他的圆寂谣言,在报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东坡”在他是寻常之事。这次也许因为要闭关,怕有人再去扰他,所以自报“迁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红笔写,似乎不是他的亲笔,是另外一个人填上去的,算起来农历九月初四恰是双十节后三日,也许就在这日闭关吧。我捧着一张信纸,呆了许久,竟忘了这封信中还有附件。
大概同人见我脸色有异了。有人过来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来看,大叫说“弘一法师圆寂了”。这才提醒了我,急急去看附件,见一张是大开元寺性常法师的信,说弘一老人已于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时生西,遗书是由他代寄的。还有一张是剪下的泉州当地报纸,其中关于弘一法师的示疾临终经过有详细的长篇记载,连这封遗书也抄登上面。证据摆在眼前,无法再加否认。唉,方外挚友弘一法师真已迁化,这封是来与我诀别的,真是遗书了,不禁万感交迸,为之泫然。
据报上记载:师于旧历八月廿三日感到不适,连日写字,把人家托写的书件了讫;至廿七日已不进食物。廿八日下午还写遗嘱与妙莲法师,以临命终时的事相托;至九月一日上午还替黄居士写纪念册二种,下午又写“悲欣交集”四字与妙莲法师;直到初二才不再执笔;算起来不写字的日子只有初三初四两天。这封遗书似乎是卧病以前早写好在那里的,笔势挺拔,偈语隽美,印章打得位置适当,一切绝不像病中所能做到。前一封信是阳历十月一日发来的,和阴历对照起来,那日是八月廿二,恰好是他感到不适的前一天。信中所说,如“将于双十书后闭关”“以后于尊处亦未能通信”,且特地把一张照片寄赠,谆谆嘱嗣后和诸善知识亲近,从现在看来,已俨然对我做了暗示了。预知时至,这两封信都可作为铁证,不过后一封是取着遗书的形式罢了。
师的要在逝世时写遗书给我,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约的,当白马湖山房落成之初,他独自住在其中,一切由我招呼。有一天我和他戏谈,问他说:“万一你有不讳,临终咧,入龛咧,荼毗咧,我是全外行,怎么办?”他笑说:“我已写好了一封遗书在这里,到必要时会交给你。如果你在别地,我会嘱你家里发电报叫你回来。你看了遗书,一切照办就是了。”后来他离开白马湖云游四方,那封早已写好的遗书,一定会带在身边,不知今犹在否。猜想起来,其内容当与这次妙莲法师所得到的差不多吧。同是遗书,我未曾得到那封,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封,足见万事全是个缘。
这封信不但在我个人是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献,值得郑重保存的。
本文方写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二月澳门觉音社所出《弘一法师六十纪念专刊》见示,在李芳远先生所做送别晚晴老人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去秋赠余偈云,‘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下署晚晴老人遗偈。”如此则遗书中第二偈是师早已撰就,预备用以作谢世之辞的了。又记。
(作于194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