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思想,大體可分三系:一為宗教。二為科學。三為哲學。此三系思想,均以探討眞理為目標。所謂眞理,則可有兩種看法:一認眞理為超越而外在,絕對而自存。一認眞理卽內在於人生,而僅為人生中之普遍與共同的。此二看法,各有是處。天地萬物,本先人類而有。天地萬物有天地萬物之理,其時尙無人類,則謂此等眞理超越外在,獨立自存,自無可議。迨旣有人類之後,便有內在於人生界之眞理,絡續發現。此僅指其在人生界有普遍性,共同性,決非亦超越人生而外在。然此二項眞理,亦非全相隔絕,抑且互有關涉。人生本從宇宙界來,本在天地萬物中,故人生眞理中必處處涵有宇宙眞理,亦必處處被限制於宇宙眞理中而不能違反與逃避。然就人生論人生,則人生本身。亦必有其內在之眞理。此二項眞理之分別,本極明顯。然人類思想往往從此分別上發生種種偏差與歧誤。

宗教家認為有一萬善之上帝,創造天地萬物以及人類。遂認為人生界種種眞理,皆由上帝而來。故宗教眞理乃為超越而外在者。科學家不認有此上帝,然抹殺人類與萬物之大區別,以為天地萬物之理已包括盡人生之理,因此,於天地萬物自然眞理之外不再認有人生眞理之存在。則科學眞理亦為超越而外在者。宇宙界若無人類,此上帝之理,萬物自然之理,依然存在。則此項眞理,根本不因人類之有無而有無,人生之變動而變動。由此觀念而產生一種向外覓理之態度。宗教與科學所探究之眞理雖不同,此一向外尋覓之態度,則為兩者之所同。

西方哲學派別尤繁,然或則導源於宗教,或則依傍於科學。我們暫可歸納之為兩大幹:一主理性。一主經驗。若主理性,試問理性何自來?必謂其屬諸先天。又問理性與人類之關係,則謂理性乃絕對而自存。此卽其淵源宗教之證。其主經驗者,都認經驗由個人與外界天地萬物之接觸因應而來,則經驗所得卽天地萬物外在自然之理。此則不得不依傍科學。然則西方哲學,大體亦向外覓理,其在態度上,仍與宗教、科學一致。

中國思想,有與西方態度極相異處,乃在其不主離開人生界而向外覓理,而認眞理卽內在於人生界之本身,僅指其在人生界中之普遍共同者而言。此可謂之向內覓理。因此對超越外在之理頗多忽略。不僅宗教、科學不發達。卽哲學亦然。若以西方哲學繩律中國思想,縱謂中國並未有純正哲學,亦非苛論。

然眞理確有此兩面,一屬自然,一屬人文。前者須超越人生,向外覓之,後者須卽就人生本身,向內覓之。並當求其界限,明審其交互之相通流,乃始得眞理之大全。

如論宗教,固有一至善創世之上帝否?據科學言,似此非眞理。然宗教信仰,實於人生界有作用,有貢獻。故宗教眞理,縱謂於自然界非眞理,而於人生界則不得謂其全非眞理。換言之,宗教所信仰者縱非眞理。而宗教信仰之本身,則確有眞理寓乎其中。宗教所信仰屬宇宙界,屬超越外在,而宗教信仰之本身,則屬人生界,係普遍內在共同內在之一種人文心理。此種心理之有用而不可毁棄,本身卽成為人生界一眞理,可不因科學界所發現之自然眞理而推翻。

再言科學,其所發現者固屬眞理,然不屬人生。原子弾可以大量殺人,此乃自然眞理。然人文眞理中並無應該大量殺人之理。不得因科學界發明原子弾,遂認為殺人須大量殺,而奉之為人生眞理之新發現,此理甚顯。可見科學發現儘是眞理,而非卽人生眞理。至少科學眞理包括不盡人生眞理,則無可疑難。

然則人類旣不能無條件信仰宗教所建立之「體」,亦不能無條件運使科學所發現之「用」。故宗教、科學皆有眞理,而不得謂其各得眞理之全。

依次再言哲學。西方哲學,本意應譯「愛智」。然理智僅占人類心知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則僅由理智所獲得之人生眞理,亦屬人生眞理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可知。中國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之最重要點,則在仁智兼盡。智屬哲學範圍,仁則不屬於哲學範圍。因智是理智,而仁則屬於情感。儘可有主張以情感為重之哲學,而情感本身則不成為哲學。然情感縱非哲學,卻不得謂非人生。毋寧謂其在人生界之重要,乃更甚於理智。人生眞理應向人生求,不應向哲學求。則西方哲學之屬於純理智純思辨者,仍不能得眞理之全可知。卽綜合西方宗教、科學、哲學三系思想之大全,而仍不能得人類所欲探求之眞理之全亦可知。

我們必明得此上所述,纔可回頭來認識中國思想對人類探究眞理之獨特貢獻與其價值之應有分際。中國思想乃主就人生內在之普遍共同部分之眞理而推擴融通及於宇宙界自然界。故中國思想不能形成為宗教。若謂中國有宗教,此可謂之「人文教」。因其信仰中心仍在人文界,而不在宇宙界。人性善,人皆可以為堯、舜。此乃中國人文教之信仰中心。由此推擴融通到宇宙界,則盡性可以知天,盡己之性盡人之性可以盡物性而贊天地之化育。盡物性贊化育,須有事於格物窮理,此已侵入科學範圍。中國非無科學,然中國人之「格物窮理」,則仍主依隨於人文中心之基點而出發,仍回復到人文中心所蘄嚮為歸宿。雖不明白否認有一絕對超越人生而外在之自然眞理,然就人文眞理言,則必求此自然眞理之與人文眞理相會通相合一,而始奉之為眞理。故在西方,宗教與科學,為超越人生而自在之兩對壘,在中國,則為緊貼人生而添上之兩翅翼。在中國思想中,常抱天人交通、天人合一之觀念。而此宗教之「天」與科學之「天」,在中國思想中亦可交流、可合一,而未見其有嚴格之劃分與衝突。

中國人之探究人生內在眞理,乃卽就人生全體而如實以求。故情感、理智,自始卽平等重視。毋寧於人情更重視。故人情、物理、天心,在中國思想中,常求能一以貫之,成為三位之一體。西方則以宗教識天心,科學研物理,哲學則仍側重在天心、物理上而忽略了人情。如是則成為以個人面對外界,卽面對宇宙之局面。其視人羣亦如天地萬物然。毋寧謂是識得天,識得物,乃始識得人。中國思想則其視人也特重,毋寧謂是識得人乃始可以識得天、識得物。在西方觀點,其對此外界,見仁見智,或為宗教的,或為科學的。其轉入哲學,則常為一種個人主義之二元論,其癥結卽在此。中國思想,則認為天地中有萬物,萬物中有人類,人類中有我。由我而言,我不啻為人類之中心,人類不啻為天地萬物之中心。而我之與人羣與物與天,則尋本而言,渾然一體,旣非相對,亦非絕對。最大者在最外圍,最小者占最中心。天地雖大,中心在我。然此決非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乃由分離個人與天、物、人羣相對立而產生。然亦決非抹殺個人,因每一個人,皆各自成為天、物、人羣之中心。個人乃包裹於天、物、人羣之中,而為其運轉之樞紐。中心雖小,卻能運轉得此大全體。再深入一層言之,則所謂中心者,實不能成一體,因其不能無四圍而單有一中心之獨立存在。故就體言,四圍是實,中心是虛。就用言,四圍運轉,中心可以依然靜定。中心運轉,四圍必隨之而全體運轉。此為中國思想之大道觀。此所謂「道」,亦可說是中國人之宗教觀,亦可說是中國人之自然科學觀,亦卽中國人之人生哲學。

中國古代思想中有較近似於西方之宗教者如墨子。天志要人愛,人不該不愛。天志要人兼愛,要人愛無差等,人便該兼愛,便該無分別無差等底愛。宇宙中究有此天,天究有此志否,此屬理智問題。須向外尋覓,向外探討。在中國思想界反對墨子,則直截從人情上反對。人旣不是天,人心亦究不是天志,強要把天志來壓迫人心,人心不堪。我那能把別人父親眞當作自己父親看?宇宙中縱有此理,其奈人心之實無此情何?而且人情所求,亦實在須得一人間之愛。天之愛人,一律平等無差別相。為子者須得父愛,為妻者須得夫愛,若全沒有了這些,而僅得一天愛,天愛僅可謂是一種理之愛,而非人情之愛,將仍為人情所不堪。故中國人雖亦崇敬墨子之人格,而到底不能接受墨子之理論與教誨。

中國古代思想中有較近似於西方之科學自然觀者,如莊老道家。科學眞理中無愛,自然現象中亦無愛。莊莊老言人生亦然?「魚相忘於江湖」,「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魚類固無情乎?天地固不仁乎?此仍屬理智問題,仍須向外尋索,向外研討。但究竟人類相處,該不該如魚之相忘,如天地之不仁,此則屬諸人類之本身問題,毋寧更屬於人類本身所自有之情感問題。中國人反對莊老,亦直截從人情上反對,謂其「知有天不知有人」。人便須有情。仁,人心也。人心有仁,便不必深論天心之仁與不仁。仁者愛人。我便該無失其本心。

依照中國人的思想態度,似乎太平易,太簡單,便走不上西方哲學路子。西方哲學界總是要講一個理,而此理還是該向外尋索,向外研討。西方哲學界如不全依宗教、科學的路走,則必另走上一條名辨邏輯之路,由名辨邏輯的客觀條例、客觀律令來探求眞理。然觀念本從實際人生而有,名字亦從實際人生而起。而西方哲學界,則必教人先把此觀念與名字從實際人生中抽離而獨立,為之規定名義,確立界說。於是再從此許多有確定名義與界說之觀念中曲折錯綜地引生出一套理論。結果這一套理論,卻遠離了實際人生而獨立自在,如是始成為哲學。中國古代思想中也有近似此一派者,則如名家惠施。此種由名辨邏輯所得之眞理,其可靠性究如何?依然仍得由名辨邏輯向外尋索。而中國思想界,則依然只直截從人心之平易處,卽人情之實感處,來反對此派之言辨,謂其「足以服人之口,不足以服人之心」。西方哲學界偏重此種名辨邏輯者,則若謂你的口說旣無法辨了,你心上便不該不服。這正因西方哲學乃純理智純思辨的,哲學對象超越而外在,為純客觀的,無感情的。而因此中國思想遂亦終不能有像西方般的純正哲學精神。

有些處,中國思想很近似於西方哲學中之理性主義。但有些處,又很近似於西方哲學中之經驗主義。在西方哲學上,此兩派自成一對立。但在中國則無此對立。有些處,中國思想很近於西方哲學中之唯心論,但也有些處又很近似於唯物論。在西方,唯心、唯物,又成一對立,在中國則仍無此對立。有些處,中國思想很近似於西方哲學中之個人主義。但有些處又很近似於集體主義與社會主義。在西方,此兩派仍然有一對立,但在中國則仍然無此對立。故以西方哲學之規範來繩律中國,衡量中國,則中國思想實似太簡單太平易,還未發展成熟,不能剖析精微。在中國不像有嚴格純正的哲學家與哲學思想。但儘可說中國無哲學,中國又何至於無思想呢?在人類思想中,可以有如西方般的哲學思想,卻不能說西方哲學思想乃人類思想之唯一準繩,與唯一規矩!

有人說,中國思想無條理,無系統,無組織。其實只要眞成為一種思想,便不會無條理,無系統,無組織。又有人說,中國思想無進展,無變化。此無異於說在中國,則只有某一時期人能思想,此外各時期的中國人,便不再能有思想,此亦屬武斷。若果中國人能繼續有思想,便在其思想體系上不會無進展,不會無變化。又有人說中國思想定於一尊,無派別,無分歧。其實思想本身決然會生派別與分歧。卽使定於一尊,但定於一尊之後,仍會有派別分歧。

若說中國思想,太平易,太簡單,則試問如何在此平易簡單之中,又能有條理,有組織,有系統,有進展,有變化,有派別,有分歧呢?只要它眞能有條理,有組織,有系統,有進展變化,有派別分歧,則此種思想還是不平易,不簡單。

我們該從中國思想之本身立場來求認識中國思想之內容,來求中國思想本身所自有之條理組織系統,進展變化,與其派別之分歧。此始成為中國的思想史。我們不能說西方思想已獲得了宇宙人生眞理之大全,同樣不能說中國思想對此宇宙人生之眞理則全無所獲;亦不能說中國思想對宇宙人生眞理之所獲,已全部包括在西方思想之所獲之中。如是始可確定中國思想史在世界人類思想史中之地位與價値。

今天的世界問題,最主要者,還是一思想問題。在西方,宗教與科學,唯心與唯物,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處處矛盾,處處衝突。但在中國思想史裏,則並不見有此種矛盾與衝突之存在。今天的中國人,不認自己有思想,勉強要外面接受一思想,來在自己內部製造衝突。於是有所謂新舊思想之衝突。然試問今天的中國,果能眞實認識瞭解中國之舊思想者又有幾人?今天的中國思想界,又果何嘗有所謂新舊之衝突?所謂衝突者,其實只是接受了西方思想一外貌。接受了西方思想外貌上所最易顯見之一衝突性,而自求衝突。於是認為非衝突卽是無思想,於是有「不革命卽是反革命」之口號。頹波所趨,遂有今天中共之所謂「搞通思想」。其實彼輩所謂搞通思想者,骨子裹卽為反對思想。彼輩誤認衝突矛盾為思想之本質。果如是,則思想搞通,卽成不通。故革命完成之後,勢必繼之以淸算。思想眞搞通了,卽成為無思想,於是將重造衝突,重求搞通。如是則搞通復搞通,淸算復淸算。永遠是一個搞不通與算不淸的不了之局,而民生憔悴亦將永無寧日。此無他,一則認為人生眞理超越人生而外在,再則認為思想本身不能無衝突,無矛盾。遂以此超越人生以外的衝突與矛盾之眞理觀來強安之於實際人生中,來創造出實際人生中之衝突矛盾,以求符於其所謂之眞理。若專就西方思想史之演變言,則亦未嘗無一些客觀事實可資為證成。但若回就中國思想史看,則殊不見得此種思想之現實性與必然性。故我認為研究中國思想史,不僅對於中國今天的思想界可得一反省,一啟示。實於近代西方思想之衝突矛盾獲不得解決處,可有一番意外之貢獻與調和。至於我言信否,則請先平心靜氣地讀完了我這一部中國思想史後再討論!

一九五一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