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伟成案:余杭章太炎先生炳麟,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旁逮子史,并多阐发,而于小学为尤精。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能灼然见语言文字本原;盖应用清儒之治学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故其精义多发乾、嘉诸师所未发也。中年以后,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识”,有所深入。著《齐物论释》,以佛法解老、庄,乃与《瑜伽》、《华严》相会。自谓:“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既游日本,兼涉西籍,更能融会新知,贯通旧学,所得日益闳肆。所著《菿汉微言》、《检论》、《文录》诸篇,皆淹雅博洽,语多深造。尝曰:“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是先生之学,固度越清儒矣。惟生居浙东,颇究心明、清掌故,盛倡种族革命,其影响于近世学术思想者至巨。既叙勋民国,允推当代大师。伟成纂述兹书,固以“传人传学”为旨,又经先生详加论订,稍有增删。爰略志学行,用示景仰。并转载原书于后,期供海内学者共证订焉。书曰:
得书,并《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序目》。世衰道微,足下独能存此典型!所序亦甚精审。然陡欲著书传世,则不惮加功切;纵出书稍迟数月,不嫌其晚。故鄙意有见为未是者,即识于纸端。大义未申,复作书以明吾旨:
一、原书“先导大师”一类,列顾、黄、王、颜、阎诸公于前,其实非只此也。如朱鹤龄、陈启源于《诗》独尊毛、郑,扫徽国《集传》之芜,其功不在阎百诗下(一《诗》,一《书》)。黄生研精小学,与专求篆隶,审正形体者不同。——此数人者,或与百诗同时,或稍在前,其名不如百诗之广,其实则未必有歉,似宜并著“先导”传中。而毛奇龄诋朱有余,自身瑕垢则或转过于朱(如《四书改错》,可笑可鄙之处甚多),允宜删去。如以朱、陈、黄等不可称“大师”,则一切皆称“先导耆宿”可也。
二、史学分“浙派”、“别派”,尚非允惬。代嬗之间,知明代旧事者,自以浙人为多,然所重则在作史耳。“作史”、“考史”二者才本不同。今宜将“作史”、“考史”分列,不必以“浙派”、“别派”分列。“作史”者,如:万斯同(《明史》原稿有列传五百卷,其纪志则未成,今所行王鸿绪史稿,非万氏原本),温睿临(《南疆逸史》),王夫之(《永历实录》),皆端然自成一书。而陈黄中之于宋史(《宋史新编》),吴任臣之于九国,邵晋涵之于南宋事(《南都事略》),谢启昆之于西魏,皆“作史”者也。毕沅之《续通鉴》,虽不逮温公,亦有所出于正史外者。余如补表诸家,皆当以“作史”论矣(如《明鉴》、《明纪》之类,不能出于《明史》外,则不足道)。若王鸣盛、赵翼,则“考史”者也。钱之《廿二史考异》,虽校王、赵为精,亦“考史”者也。史有三长,谓才、学、识。“作史”者必兼具三事,“考史”者只须一“学”字耳。其难易不同。然今之“作史”者,不过及一二代,而“考史”者乃通贯古今,则范围又有大小;是以两者不容轩轾,而不得不分也。
三、校雠家之功罪,在清代正宜分别。其私家校雠者,虽微及数卷,但能勘对停审,则皆于古书有功。其官局校雠者则异是。清修《四库》,本藉此以禁明代书籍,为其有所刺讥也(史部、集部、笔记皆有)。观违禁书目所载,有令毁者,则《四库》不载矣;有抽毁者,则《四库》亦加以删改矣。今且未论《四库》定本,即自违禁之谕一出,而民间刻书亦多依以删改。今所传《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之流,已非真本。此则编纂《四库》者之罪也。纪昀之类,亟宜删去。惟朱筠请集《永乐大典》,其后遂有武英殿丛书,此则不为无功者耳。
四、“今文”之学,不专在常州。其庄、刘、宋、戴(宋之弟子)诸家,执守“今文”,深闭固拒,而附会之词亦众,则常州之家法也。若凌曙之说《公羊》,陈立之疏《白虎》,陈乔枞之辑三家《诗》、三家《尚书》,只以古书难理,为之征明,本非定立一宗旨者,其学亦不出自常州。此种与吴派专主汉学者当为一类,而不当与常州派并存也。当汉学初兴时,尚无古、今文之分别。惠氏于《易》,兼明荀、虞;荀则“古文”,虞则“今文”也。及张惠言之申虞氏,亦“今文”也。其他如孙之《尚书》,江之《礼书》,或采《大传》,或说《戴记》,皆今、古文不分者。故不得以偶说“今文”经传,遂以常州家法概之。《春秋》三传,《梁》最微;桐乡之钟、丹徒之柳、番禺之侯(尚有江都梅蕴生,其书未见),皆具扶微补绝之心,而非牢守一家以概六艺者,与常州家法绝殊;要之,皆吴派之变迁而已。
——以上四事,编次时宜折衷至当,不应卤莽而为之也。
若夫汉、宋兼采者,亦不止浙、粤为然。宝应刘台拱、朱彬二家皆兼宋学意味,而朱之《礼记》为甚,即皖学大师江、戴二公亦然(江本兼谈宋学,戴氏《孟子字义疏证》力与宋学相攻,而说经实兼采宋学,惟小学、音韵、历算、地理,不涉宋学耳)。至高邮、曲阜始醇粹无杂耳。
龚自珍不可纯称“今文”,以其附经于史,与章学诚相类,亦由其外祖段氏“二十一经”之说,尊史为经,相与推移也(段氏《经韵楼集》有《十经斋记》,欲于十三经外,加入《大戴记》、《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说文解字》、《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为二十一经)。
魏源不得附常州学派。如说《诗》多出三家之外(以《小雅》“念彼共人”为厉王既放,共和摄位时作),说《书》不能守欧阳、夏侯(以黄道周三易洞玑说《洪范》),杂糅瞀乱,直是不古不今非汉非宋之学也。
王运亦非常州学派,其说经虽简,而亦兼采古、今,且笺《周官》(庄氏亦讲《周官》,刘氏兼说《书序》,是知当时只攻《左氏》,犹未尽攻“古文”也。逮邵懿辰始书攻“古文”耳。王氏生于邵后,独兼古、今,且笺《周官》,则亦不得云常州派也)。此但于惠、戴二派外独树一帜,而亦不肯服从常州也(王少年尝至广州,为陈澧所诃,不肯服惠、戴;又与邵懿辰意见不合,故不肯步常州后尘)。
——此数事,虽无关宏旨,能审正则更善矣。
原稿附上 章炳麟顿首(九月十四日)
支伟成案:方此书属稿时,正值江、浙兴兵,沪、宁道梗;居困处危,益励于学;衷有所疑,辄就胪询;而太炎先生亦不惮挥汗作答,委曲尽言。兹并录问答之辞于后,若他日宇内清平,昌明学术,其将观此而感慨系之矣!
问:前奉手书,渥承明教,诸所指正,悉当遵示更改。惟愚昧之资,尚有怀疑莫决者,辄胪陈于后,伏愿先生再进而教之,抑又伟成之厚幸也!
答:烽火接天,吾与子犹效鲁城弦诵,亦一佳事!所答如左。
问:陈长发《毛诗稽古篇》纯宗毛、郑,辨正《集传》,实开吴派之先声;谨遵先生言,列诸“先导”传中。至朱愚庵《诗经通义》,则兼采宋儒欧阳、小苏、吕、严之说,尊汉殊不若长发之笃;只以愚庵名大,故后人率以陈附朱。今拟以陈为主,而愚庵附见,似较平允?惟臧玉琳博通群经,辈行与清初诸老同时,是否可与陈朱同升?
答:陈长发学优于朱,以陈列“先导”,朱附之可也。臧玉琳行辈亦老,同入“先导”为得。
问:清代作史考史,实均自浙派开之。杭大宗《三国志补注》、《补金史》,厉太鸿之《辽史拾遗》,皆“考史”而出乾嘉前者也。但以派分,正所以尊浙之意。不过浙派以“作史”为重,故“考史”止著大宗,聊见先河。若梁曜北、洪筠轩诸君虽浙人,则仍入诸乾嘉以来之别派。惟马宛斯、顾复初,行辈既高,又所著虽仅述古,实非兼具才、学、识三者不能;列诸别派,未免有屈;故拟遵先生言,分“史学大师列传”,黄、万诸先生外,加宛斯、复初。继以“作史学家列传”,吴任臣、全祖望、陈氏父子、谢启昆等属之。再继以“考史学家列传”,钱竹汀、王西庄等属之。先生以为然否?至若补表补志诸家,究应属“作史”、“考史”,疑莫能决,尚乞示知。
答:史学分“作史”、“考史”,足下所拟极是。其补表补志诸家,亦兼有“考史”之作;视其所补者长,则入“作史”列;所考者长,则入“考史”列。
问:温氏《南疆逸史》,纪载明季事迹,诚具史裁;惟议者有谓温为体仁谊子,未免于彼党多所回护,而不直“东林”。若潘力田、吴赤溟两先生,虽书佚不传,其致力明代掌献,实足与黄、万方驾。且潘氏《国榷》尚存稿本,可为后来重修《明史》之所取资。故鄙意与其列温氏,不若补入潘、吴两公,或应并补温氏,均请指示。
答:温睿临为体仁族人,不直“东林”,或有偏党,然史道邻、瞿稼轩皆是“东林”,而温无贬辞;则于大者不失,其余小小不足为咎。“东林”始崇气节,而谋国不必皆臧;末流气节亦堕,唯党见牢持不破,其人亦不必尽是也。且温氏亦与万季野交,不得以一眚掩之。
潘柽章允宜列入。
问:陈左海父子,师友多皖派,而笃守汉学,实与吴派为近,究应何列?
答:左海父子,学本近吴,列吴派下为得。
问:王壬秋诚独立一派,拟为单立“湖南派古今文兼采经学家列传”而以王先谦、皮锡瑞附之,未知可否?惟王先谦经学书未见,仅皮氏《经学通论》中极力推许、故拟列入。先生既谓其经学不足道,必有卓见。其《汉书补注》不如《荀子集解》之精,可否列入“诸子学家”?
答:湖南经学,唯有单立湘派而已。考其始,如邹叔绩辈,不过粗闻经义。王从词章入经学,一意笃古,文体规摹毛、郑;发明虽少,然亦杂采古今,无仲舒、翼奉妖妄之见。皮氏先亦从吴、皖二派入手,久之,以翁、潘当道,非言“今文”则谋生将绌,故以此投时好,然亦不尽采“今文”也。王益吾说经之书甚少,《荀子集解》优于《汉书补注》,又尝校注《水经》,亦不能列入“诸子学家”;若别入“显贵提倡传”中,兼附著述,似为得之(南菁书院之设,与诂经精舍相近也)。大抵湘中经学亦颇杂沓;然有一事则为诸家同病,盖于江、戴、段、孔古音之学实未得其分豪也。偶一举及,其疵病立见矣。
问:汉、宋兼采,原不始自浙、粤,惟自嘉、道后,此派旗帜始鲜,而浙、粤为最盛,故特于皖派中析出。否则诚如先生言,不独刘端临、朱武曹为然,即江、戴亦颇出入于宋学也。惟如此分析,究未知合义法否?抑须别立名目?统乞示知。
答:湘派既分,浙、粤亦分之可也。
问:张惠言师传在皖,家法近吴,究应何列?
答:张之《易》近吴派,其《礼图》则得诸皖,仍可入皖。
问:宝应刘氏三世,既遵示移吴入皖。而仪征刘孟瞻父子祖孙及凌晓楼、陈硕甫诸先生虽出皖系,其笃守汉儒,实吴派之家法,亦可移皖入吴否?
答:仪征刘孟瞻本凌晓楼弟子,学在吴、皖之间,入皖可也。陈硕甫专守毛传,尚与吴派不同。盖吴派专守汉学,不论毛、郑,亦不排斥三家;硕甫专守毛传,意以郑笺颇杂,三家不如毛之纯也;仍应入皖。
问:秦蕙田可否与马宛斯、顾震沧同列?
答:秦蕙田可与马、顾同列。
问:“地理学家列传”遵示补入郑元庆。董士锡亦续修《行水金鉴》者,可附见郑下否?
答:董士锡于地学亦大家,宜附郑。
问:李文田学兼治经、史、地理、校勘、金石之学,宜属何家?
答:李文田虽兼治诸学,然其所长在西北地理,宜入“地理学家”,与徐松、张穆相次。
问:李竹朋只见其《古泉汇》,其他关于金石著作未见,乞示知。
答:李竹朋所著,以《古泉汇》为最。即此一书,足以千古!较其学术,在金石家中为尤难,盖事须贯穿也。至翁宜泉、刘燕庭,则于李传开端言之为宜。
问:俞理初学问典博,辨论精切,贯串经史百家,不易分派;拟入“诸子学家”,继思亦有未安,或径列皖派何如?
答:俞理初学问甚博,而不能自名其家;其在皖派,又与先哲不同;入之“诸子学家”亦有未安。大抵学博考核而不能成家者,宋世多有:如沈存中、洪容斋是也。其书只宜入“诸子”中“杂家”,或“小说家”。然清代此类甚少;如赵甄北《陔余丛考》,严九能《娱亲雅言》,又不如俞氏远甚。既无朋类汇集,只有附入皖派,稍似妥帖。
问:再清儒“音律”、“方志”诸学,均有专家,可否析出单列?
答:所询“音律”、“方志”诸学应否分列。“方志”即史学之裨(亦有考核舆地独为精审者,然不多见),然佳者终少,似不必列。“音律”亦有二派:其一,借此衍算,如钱溉亭是;其一,专明乐艺,如诸琴谱是。兼综二者,盖只凌次仲、陈兰甫而已。其人既少,亦难分出也。
章炳麟顿首(中秋前一日)
[1] 录自支伟成著《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岳麓书社,一九八六年影印本。题目为本书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