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申受、宋于庭、魏默深、龚人辈诋斥古文,学者更相放效,而近世井研廖季平始有专书,以发挥其义。大抵采摭四人,参以心得。四人者,于《毛诗》、《周礼》、《逸礼》、《古文尚书》、《左传》,率攻击如仇雠,廖氏则于四知皆加驳斥,而独尊左氏,谓不传《春秋》,正群经之总传,斯其异也。其《群经凡例》、《经话》、《古学考》等书,虽所见多偏戾激诡,亦由意有不了,迫于愤悱之余,而以是为强解,非夫故为却偃以新奇者。余是以因通人之蔽而为剖释焉。

综廖氏诸说,一曰经皆完书无缺,以为有缺者刘歆也。一曰六经皆孔子所撰,非当时语,亦非当时事,孔子构造是事而加王心也。一曰四代皆乱世,尧、舜、汤、武之治皆无其事也。一曰《左氏》亦今学,其释经亦自造事迹,而借其语以加王心,故大旨与《公》、《》同,五十凡无一背《公》、《》也。一曰诸子九流皆宗孔子也。夫廖氏之意,特以宰予尝言夫子贤过尧、舜,苟六经制作,不过祖述宪章,知尧、舜固为作者之程,而孔子特为述者之明,恶得以加于尧、舜之上哉。于此思之不通,则尽谓尧、舜事为虚,而以归之孔子,然后孔子为生民所未有,而群疑皆析矣。及后又得一证,观春秋时公卿大夫报残虐,降至而秦、汉以后,斯风渐熄,则意三代以上,其渎乱无人理,必更甚于春秋,而尧、舜、汤、文,遂可一扫空之,至此则其守愈坚矣。古文逸经,多谓出于周公,是则六经为周、孔并制,孔子又不得为生民所未有也,于是谓逸经皆刘歆所伪撰,而孔子乃尊无二上矣。《左氏》述当时事,有极丑恶者,亦有极嘉美者,意春秋既为乱世,则必不得有此美谈,于是谓《左氏》亦自造事迹,而非征实之史。

九流自儒家而外,八家所说古事,虽与经典不无龃龉,而大致三代以上,圣帝明王名臣才士亦略不异于群经。且琐小事,亦有与群经合者。使其各为一术,则孔子以前,坟典具在,孔子不能焚去其籍也,彼诸子者,何为舍实事不言而同于孔子虚拟之事乎?于是词穷,则不得不曰庄、墨、申、韩皆宗孔子也。至此则欲摈古文于经义之外,而反引珍说于经义之中;欲摈尧、舜、周公不得为上圣,而反尊庄周、墨翟为大师,则亦仅可鹘突其词,敷衍其语,而于心终不能安,于理终不能晰矣。

综其弊端,不过欲特尊孔子,而彼此枨触,疑义丛生,故不得不自开一径耳。

余则解之曰:孔子贤于尧、舜,自在性分,非专在制作也。昔人言禹入圣域而未优,斯禹不如尧、舜也;颜渊言欲从末由,斯颜不如孔也。此其比较,皆在性分之内,岂在制作哉!惟然,故惟宰我、子贡、有若辈亲炙者知之,而孟氏则去圣已远,未尝亲睹其气象,故必引三子之言以为证。若制作六经,则孟时全帙具在,以此证其优于尧、舜,自可言从己出,何必远引三子哉?孟言伯夷、伊尹与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是则定太平、制礼乐,夷、尹与孔子同此能事矣,而又言二子不能与孔子相班,然则孔子之所以超越千古者,必不在制作可知也。尧、舜、周公适在前,而孔子适承其后,则不得不因其已成者以为学,其后亦不得不据此删刊以为群经,此犹姜桂因地而生也,而其圣自过三人,此犹姜桂不因地而辛也。夫青胜于蓝,冰寒于水,知过其师,亦何足怪。

然即以群经制作言之,《春秋》自为孔子笔削所成,其旨与先圣不同,即《诗》、《书》亦具录成、康后事,其意亦不必同于尧、舜、周公矣。惟《易》与《礼》、《乐》,多出文、周,然《易》在当时,为卜筮所用,《礼》、《乐》亦为祝史瞽蒙之守,其辞与事,夫人而能言之行之也。仲尼赞《易》为十翼,则意有出于爻象之外者。今七十子传微言于后学,而为之作《记》,则意有出于《礼》、《乐》本经之外者(注《礼运》、《礼器》、《仲尼燕居》、《三朝记》等篇,非《士礼》、《周官》所能尽也。《乐》亦可知。至于《记》中制度有异二礼,则自为孔子制作,兼用夏、殷,然不去二礼以存其异者,通三统也。夏、殷之礼不存者,文献不足征也)。是故经皆孔子之经,而非尧、舜、周公所得据,然彼所以圣过数子者,当不在是。自唐以后,太学遂罢旦而记尼,亦以孔子圣德,自可度越前哲耳。岂以为《士礼》不出周公,而《周礼》又当摈绝哉?然则孔子自有独至,不专在六经;六经自有高于前圣制作,而不得谓其中无前圣之成书,知此则诸疑冰释,以下无庸再解矣。

然犹必解之者,则以世儒或不明廖氏本,而反取其支流以为根据也。春秋时事,秽浊不忍闻,大半皆出君相,此事非秦、汉以后所无也。郡国守相,藩镇将帅,亦与古诸侯同。特封建之世,国皆有史,故秽事流传;郡县之世,非天子不得有史,故其事隐秘。不然,齐文宣、隋炀帝、唐太宗、玄宗、梁太祖及元世诸主之淫昏报,皆与春秋时事不殊,其君有之,而谓其将吏无之乎?封建变而为县,若弑君则秦、汉以后,只奉一共主,固宜其少。然郡则诸侯变而为守令,杀守令亦犹弑君也。明亡以来,与春秋年数相当,历数成案,戕官之事,何止弑君三十六乎?而骨肉相残,如两江总督噶礼之谋鸩其母者,更不足论也。要之,此在法令修明与否,而不专在教化,春秋时法令不如汉、唐、宋、明修明,故有此渎乱事耳。若教化则犹此教化也,有此教化,而上之人不能使昭明,斯法令不修之罪也。五帝四王在上,及幽、厉以前小康之世,固无此渎乱矣。而据此逆推,谓三代皆无教化之乱也。何其诬也。

且廖氏又曰:《山海经》,真禹制也,而《禹贡》为孔子之书;《穆天子传》,真周事也,而本纪多弟子所传。夫如是,则《山经》、《穆传》所载神仙妖鬼,乃真确有其事矣。是愿专此教,而反为神仙妖鬼诸事立一实证,虽孔子亦无说以斥其夸诞也,则其说适为淫词助攻之柄而已矣。《左氏》借古义美词以释经,余亦尝有是语。其言曰:陆元朗之叙《庄子》也,曰辞趣华深,正言若反;吕成公之论《史记》也,曰文见于此,起义于彼。以此读《左传》,则大通矣。然所谓古义美词者,皆当世自有其言,特左氏缀集以释经耳。且事本不为经发,而左氏则借之以申经义,故常有文在彼传,而实以申此经者。若使左氏自造,则不必为此隐见回曲之辞,而不妨于本条之下直造斯语矣。且苟其古义美词,皆非实有,则所谓报残虐者,亦安足据哉!

大抵《左氏》以事托义,故说经之处,鲜下己意,而多借他处之义以释之。故其义最为难知,而其功亦如集腋糓材,非二百四十年之遗语,不足以回旋其意也。即孔子作《春秋》,何独不然。苟曰拨乱世以成升平,由升平以成太平,则王者布政不过一世,而民已无不仁矣,何待二百四十年乎?惟《春秋》非二百四十年则行事不备,无以为法戒,亦犹《左氏》非二百四十年则嘉语不备,无以相证解耳。然则孔子著经,亦若兼为传人地者,故曰经之与传一体相成,共为表里也。若因服注季札观乐事,云传家据已定言之,遂谓《左氏》他事,亦皆取六经微言大义以裁成之,是则单文孤证也已矣(《左氏》非剿袭国史,其笔削去取之功勤矣,于此偶从已定言之,此《左氏》之文,非国史原文可知,要非于国史之外自撰事实也)。至三传大旨,自有相同,而其异者终若瓜畴芋区之不可念。廖氏见近世治《公羊》者,皆明斥《左氏》,而不明斥《梁》,然《梁》之异于《公羊》,不下《左氏》,而诸儒意见偏枯如此,则不如并《左氏》而进之。且均以为今学也。以廖氏识见卓绝处,亦正其差池处。

盖同为今学,十四博士,其异同犹不可更仆,如韩太傅说《诗》,《艺文志》谓其与齐、鲁间不同,此即其见端也。三传同者自同,异者自异,穿穴錾凿以相比附,亦何不可。要之,离则双美,合则两伤,调人刘兆,甚无谓也。至于诸子分流,自出畴人散乱之后,家各承其旧学,更相衍说,以成一派,与孔子何与?此不必辨者,廖氏亦不能求其安隐也。即如墨子专与仲尼立异,巧文丑诋,孟、荀皆欲放拒之,此必不能谓其宗孔也。其他虽褒贬互见,要亦如儒家之取老聃,非宗之也。宋世苏氏,学最疏陋,以其牧竖兔园之见,谓庄周尊崇儒术。明世陋者,复扬其波,如《庄子雪》等书是矣,斯何足效乎?谓经皆完书者,以秦焚《诗》、《书》,未及博士所藏耳,不知荀子言秦无儒矣。伏生适通《尚书》,其余博士,非书通经术,彼时固以博士备顾问,非如汉博士之为经师也。古者书无雕本,非儒生献书,其书无由入官。《周礼》之不传于汉初,《礼经》之有逸篇三十九,正以秦无其儒,故博士无其书耳。且侯所收,止丞相御史府图籍,此当时政书,与博士之《诗》、《书》何涉?其后咸阳焚于项羽,则博士所藏,亦庸能传布乎?以此末杀古文,未见其可也。

廖氏谓今文重师承,古文重训诂。惟重师承,故不能自为歧说;推重训诂,故可以由己衍解,是亦大误。大小夏侯,同出兒宽,而彼此相非。王式《鲁诗》,江公《梁》,皆近本申公,而丑诋狗曲。至《诗纬》本于《齐诗》,而言《诗》含六情五际,绝于申,申者,谓申公也,则齐、鲁《诗》亦如仇敌矣。其相忌克如此,安能恪守师说乎?苟专以师承为重,矩尺弗违,则五经只应有五师耳(《易》本商瞿,何以分为施、孟、梁丘;《诗》本子夏,何以分为齐、鲁、韩:此见其不守师承,故有争端也)。安得有十四博士乎?古文之训诂,如《周礼》杜及大郑等注,在今日视之为平常,不知当时凿山通道,正自不易。盖此诸家未言章句义理,惟求其字句之通,正如今日校勘家,彼此参稽以求通其所不可通。迨其左右采获,征结尽解,则豁然斯而不可变,非如今日专执小学以说经者,必欲皮傅形声,舍其已通者而为之别求新说也。此训诂之所以是重,而非穿求崖穴者所可拟矣(近代训诂家如惠、戴、段、王,皆得古人正脉;其后以小学说经者,则多穿求崖穴矣)。训诂既通,然后有求大义者,异义所载是也。然贾、马、许、郑皆古文,而说亦有异,此正与十四博士之异义相似。今古文皆然,何独谓古文不重师承乎?

今观廖氏所论,其于《公羊》,则不取劭公日月之说,即董生《繁露》,亦有不满,且并王鲁之说驳之,则大义亦与先师迥异,而犹谓今文重在师承,恐己于今文,已不能重师承矣。若曰吾所言者,与经悉合,经旨自如此,故不敢屈经以从先师也,则何责于古文家哉!

若曰:吾所言者,独合于经,而古文家独否,则深于古文者,亦正有辞以御之耳。至不守先师微言大义之师承,而独守经皆完书之师承,则仰梁自思,当亦觉其可哂矣。

总之,廖氏之见,欲极崇孔子,而不能批却导以有此弊。寻其自造六经之说,在彼固以为宗仰素王,无出是语,而不知踵其说者,并可曰孔子事亦后人所造也。噫嘻!槁骨不复起矣,欲出与今人驳难,自言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固不可得矣。则就廖氏之说以推之,安知孔子之言与事,非孟、荀、汉儒所造耶?孟、荀、汉儒书,非亦刘歆所造耶?邓析之杀求尸者,其谋如此;及教得尸者,其谋如彼。智计之士,一身而备输、墨攻守之具,若好奇爱博,则纵横错出,自为解驳可也。彼古文既为刘歆所造,安知今文非亦刘歆所造以自矜其多能如邓析之为耶?而《移让博士书》,安知非亦寓言耶?然则虽谓兰台历史,无一语可以征信,尽如蔚宗之传王乔者亦可矣。而刘歆之有无,亦尚不可知也,乌!廖氏不言,后之人必有言之者,其机盖已兆矣。若是,则欲以尊崇孔子而适为绝灭儒术之渐,可不惧与?

观廖氏书,自谓思而不学,又谓学问三年当一小变,十年当一大变,知其精勤虚受,非卤莽狂仞者比。今于尊崇孔子一案,既为解明如此,则诸论皆不必发。吾甚愿廖氏之大变也。若夫经术文奸之士,藉攻击廖士以攻击政党者,则井之鼋,吾弗敢知焉。

[1] 录自《亚东时报》第十八号,“杂录”,清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出版,署名“菿汉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