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人深惩王学,然南交太冲,北则尤善中孚。太冲固主王学者,中孚且称“一念万年”,其语尤奇,且谓宁人“抛却自心无尽藏”,然交好固不替也。则知宁人所恶于王学者,在其末流昌狂浮伪而已。太冲俶傥,中孚醇朴,则不论其学之异同。

蕺山谓“意为主宰”。此意根也,意根执我,不待于诚之,诚之则我见益坚牢矣。

明之亡,不降其志者,其王而农、刘伯绳、应嗣寅、沈朗思邪?宁人、太冲欲行其学,不能与清吏无酬酢也。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吾于宁人尤信。

吴三桂引虏入关,毒敷诸夏,后虽抗清,不足以自赎。故王而农坚卧不与其事,以不祥辞者,薛方诡对之类也。贤者避世可也。

李中孚受清主赐额,李天生应词科,受检讨之命,非其志也。

甚矣黄太冲之褊也,以王、卫之书绝人。吕用晦佻矣,事师而欺,游侠耻之。

顾宁人谓汉、晋间人一玷清议,终身不齿,此王治之所不可阙也。余谓清议云者,激浊扬清之谓;若今之群言,则激清扬浊而已。非礼法正乎上,廉耻修乎下,欲以贤不肖付诸众口,则转益为厉也。杨子云“妄誉近乡原,妄毁近乡讪”,世多乡原,清议已不可据,况多乡讪乎!

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恶讦以为直者,恶徼以为智者,圣哲所规,其风远矣。夫事之难知,莫奸私赃贿若。近世法律、奸罪必待亲告乃受,盖惧其诬。然诬告可绝,妄谈不能绝也。官吏受赃,法所必惩。自钞币、飞钱之行,其物轻微,授受无迹,苟得者易以巧脱,而清白者亦易受诬。法廷必求有征,然流言不能绝也。近世人多嫉,小有憎恚,便兴谣,渐至流衍,讫于举国泯纷。然则窃金盗嫂之谤,亦何所不至邪?今时处世唯有一术:曰恶闻人过;化人唯有一术:曰忠信。乌呼,生民至于今,亦殆将毙矣,忠信者,其续命汤乎!

躬自薄而厚责于人,今之常态也。是以交友必相怨,处事必相疑。十室之邑,岂无忠信哉?由今人不贵是耳!

说经论道,以振民俗,在昔为有效。今乃人人不窥六籍,欲变之者,虽如戚同文之教授,犹患其高。惟效顾氏读经会耳!

戴东原之学,根柢不过二端。曰“理丽于气,性无理气之殊;理以絜情,心无理欲之界”,如是而已。其排斥宋儒以理为如有一物者,得之;乃自谓理在事物,则失之甚远也。然要其归,则主乎忠恕。故云:“治己以不出于欲者为理,治人亦然。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用之治人,则祸其人。”又云:“君子不必无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也。理欲之辨,使君子无完行,谗说诬辞,反得刻议君子而罪之,为祸如是也。”老子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东原盖深知此者,亦自不觉其冥合耳。使其宰世御物,则百姓得职,人材不遗矣。阳明,子房也;东原,萧,曹也。其术相背,以用世则还相成也(罗整庵于气见理,罗近溪得力于恕,东原辨理似整庵,归趣似近溪)。

杨子云曰:“通天地人谓之儒。”天官之学,孔门未尝以为教。《易》之为道,广大悉备。只于《泰》之九三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象》曰:“无平不陂,天地际也。”此即《周髀》之说,谓地本法天,写其一面,则如覆,括其两面,则如丸卵,人之所履,随处似平,其实随处陂下,如此,故能无往不复。然于日星行度,《易》所不言,《曾子天圆》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此乃误以地为平圆,亦自不害其为曾子。儒何必通天地也!戴东原《与是仲明书》云:“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若然,古人三年通一经,今必十年然后通《尧典》也。古历甚疏,孔疏具在,亦足讲明,何事深求乎?若必精研象纬,致之推步,谓读徐光启书可了邪?司天之术,非仪象完具,不可推测。东原束发受书,曷能有是,虽覃思十年,亦何所益?徒以素好是学,习贯成性,以是教人,则是以有之生随无厓之知也。九章之术,六艺一端,其以应用,则明著方田、粟米、商功、均输四者,皆切于人事,而非远求天象,古之为学可知已。今人常识,于天官亦只明经纬。由此可知郡县广轮之数,宁必推日月之薄蚀,察五纬之赢缩,征恒星之伏见,然后为学哉!

修己治人之学,简而易知。其他则有集千年之成验,聚百土所涉历,然后就者,必以一人尽之,是老死而不可殚也。地舆为经国者所宜知,然图书所载,亦其大略。必求山溪之通塞,寻道里之迂径,辨民俗之醇薄,方策不具,必须身验,而身验固非一人所能尽也。故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1] 录自《章氏丛书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