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颉刚书中的一节)

这篇文章我非常的爱读,当时即连着看了好几遍。我信这篇文章实在很有刺激性,就是说,很刺激我们从些在欧洲虽已是经常,而在中国却尚未尝有人去切实的弄过的新观点,新方术,去研究中国历史。又很提醒我们些地方。但这篇文章的功绩,在此时却只是限于这个胎形,看来像是有后文,我们却不能承认其中证求得的事实为成立。而且这种方法也不是可以全不待讨论的。丁先生的文章我只看见过《中国与哲嗣学》的下半篇和这篇和“科玄之战”的文章。从科玄之战的文章看来(特别是后一篇),可以知道作者思想的坚实分析力,在中国现在实在希有,决非对手方面的人物所能当,而他这一些文章,都给我一个显然的印观,就是丁君在求学问的线路上,很受了Sir Francis Galton、Prof. KarlPearson一派的影响,而去试着用统计方法于各种事物上,包括着人文科学。这实在是件好事。我们且于丁先生的施用上,仔仔细细看一下子。

(点一)拿现在的省为单位去分割一部“二十四朝之史”(从曾毅先生的名词)中的人物,不能说没有毛病。把现在省拿来作单位,去分割元明清三朝的人物是大略可以的;拿省作单位去分割前此而上的人,反而把当时人物在当时地理上的分配之真正perspective零乱啦。略举一两个例,汉时三辅三河七郡合来成一个司隶校尉部区,三辅是京畿,而三河每可说是京畿文物之别府,文物最高的地方。这实在是一个单位。而若拿现在省划分,使得三辅与当年的边塞为一单位,三河大部分与汝汉为一单位,小部分与雁门代郡为一单位,便把当时人物照当时地理(就是说郡国)分配的样子失啦。丁先生的表是个英语文法在汉语中分配的表,而从此推论到“即如前汉的都城在陕西,而陕西所出的人物,还抵不上江苏,更不必说山东河南了”。仿佛像是几百或千年后北京划得与东蒙车臣汗沙漠同区,统名蓟北部,有历史家曰,“蓟北是千年建都之地,而所出人物,反不及今一中部,更不必说大部了”。这话可以行吗?假如我们不拿现在的省为单位,而拿当年的郡国为单位,恐怕这话就不这样了。东汉于郡上有了州,说起来容易些。东汉的陕西所以人物少者,因为当时的陕西(司隶校尉)的大部分精华在省外,而省内有些与当时的陕西毫无相干的地方(朔方迤南,当时边塞,不属畿辅)。江苏的人物所以多者,也正以当时的江北老把江南的分数带着提高。不然,吴郡自身在西汉恐怕也不过和东汉样的。况且今之省域,不即合于当时的国界。所以这表中直隶、甘肃之在北宋(燕云十六州已属契丹,甘肃已属夏),河南、安徽、江苏之在南宋(交界区)……都是困难的物事。又如把南宋的中国和现在列省中的中国为一般的排对比,自然事实上出入很多。

但既不用一贯的百分单位,比起来,又怎么办?我回答说,我根本上不赞成这个表。如果制一个表,必须比这个详细的多。不在当年“中国”的境内的即不应一般待遇去百分,而当年国界、省界也要注明。或者把省分为数部(如今道区),比起来可以不太妨碍;当时区划也不妨碍一统一体的比较。余详下文。

(点二)丁君从他所造的表中推比了许多事实和现象,但这些事实和现象和这个表中的数目字,严格说起,多毫无有直接的关系,这些推比也但是些预期Anticipations而已。换句话说,这些推比的事件多是我们时常所想及,如建都的关系,都城外更有文化中心一种事实,地方与“龙兴”的关系,物质与文物,殖民同避乱的影响等等,都是我们读起历史来便引想到的题目。但我们对于这些题目,有意思而有的意思无界略,总而言之,都是些多多少少模糊着待考的意思。现在丁先生这表中的数目字,也并不能给我们这些待考的意思一判然的决定。这些意思与这些间的关系,只是联想,不相决定的“因数”。这类,看起来像很科学的,而实在是“预期”之件,颇有危险。

(点三)第一表所以不见得能得好成就者,因为包罗太宽大,立意上太普遍,而强从一个无从分析的表中去分析事实。至于第二表,却是一件极好的作品,这一表之所以成功,正因为题目是有限而一定,不如上一表一样。这个表中的意思,也或者可以有斟酌的地方。鼎甲数虽然不受省分的制限,但恐怕也不能说是完全自由竞争的结果,尤其不见得鼎甲是能代表文化。我很疑心有下列二种分数在其中有贡献。(一)考试官与投考者乡族的关系。如考官中多是昔年的鼎甲,恐即有偏于其同乡的趋势(典试不密书)。(二)考殿试竟成了一种专门的技术,如某一地方最便宜于殿试所需要的各种质素,则这一地方所出之科甲为多,然我们却不能竟拿它出科甲的数目为文化最高的数目。此两点均可于我们贵县在清朝多出状元一件事实中证明。但如果明朝不如清朝在考试上之腐败,则此层即不成问题了。不过我们看来,明朝晚年士林中,那种讲师生门第交游等等一切的净恶习惯,恐怕好不到那里去。言归正传,这一个表却是把他所要证明的东西之一件证明了,就是下一个消极证,官定的各省科举额,不足代表各省的程度,不过分数上尚有斟酌呵!

(点四)丁先生谓在两汉的时代,中国文化分布的不平均,后渐平均,到了明朝至平均,这恐怕也是因为拿着现在的单位去比量才有这个现象。浙江之在西汉,犹之乎今之吉林,恐尚不及福建等省,则等于黑龙江阿山道之间。所以在后汉,广东、贵州、云南、奉天“都是零”。与其说是文化不平均,毋宁谓为这些地方之为中国,意义上尚不尽完全。如果我们做一个中华民国时代的表,势必至于外蒙、西藏(康省除外)、青海下面加零,吉黑三特别区,新疆、阿山、贵州下面加一个很小的分数,其相貌或与汉朝差不多。至于在各种意义上,完全为中国之地方,如关、洛、汝、汉、淮、泗及沿着黄河的郡国,细比起来,其平均或不平均,恐与今之各省之平均相等。是则丁君所谓古不平均今平均,又一幻境也。总而言之,这事实与其谓为当年文化之不平均,毋宁谓是现在的中国大得多了。

把上列几点约起来,我对于这篇文章的一个一般的印象,是觉着把统计方法应用在历史一类的研究上尤其要仔细。普通说起,凡是分布上凌迟出入的事实,都可应用统计方法,而这样分布上凌迟出入的事实,几乎是可研究的事实之大部分。但统计方法的收效,也以它所施用的材料之性质为断。统计方法最收效的地方,是天文。岂特如此,我们竟可说天文是统计学的产生地。因为统计方法之理论,几乎都是从天文学中造端,而近代统计学方法之立基柱者Quetelet,自身是比利时的钦天监。这正因为天文学上的数目,我们用来做统计学的比较的,总是单元(Homogeneous),而所用数目,多半是由我们所限定的标准造出的。就是说,我们对于这些数目有管辖之可能。几乎到了生物学的事实上,就不这样便宜。虽然这些数目还是由我们定的标准产出,然而事实的性质已远不如天文事实之单元,实在是些复元的(Heterogeneous)。至于历史现象,我们不能使它再回来,去量一下子,又是极复元的物事,故如不从小地方细细推求比论,而以一个样子定好如当代欧美都市统计表一般的形状,加上,恐怕有点疏误。历史本是一个破罐子,缺边掉底,折把残嘴,果真由我们一整齐了,便有我们主观的分数加进了。我不赞成这个以现在省为二千年历史的总单位,去百分国土大小很不相等的各时的人,正是因为这表太整齐,这表里面的事实却是太不整齐。

研究历史要时时存着统计的观念,因为历史事实都是聚象事实(mass-facts)。然而直接用起统计方法来,可须小心着,因为历史上所存的数目多是不大适用的。

假如丁君把这一个大表变散为小点去研究,恐怕收效比现在多得多。现在略举几个提议:——

(一)以当年的州郡为单位,去求方里数目、户口数目、财赋数目三件之互相比例。假如能画成地图,以比例率之轻重为颜色上之浅深,或者其分配上更可提醒些事。(二)把世族(姑假定有二人同出一家同有传者即为世族,更于其中以年代分类)按州郡列一个表,再把非世族之人物照州郡之分配者和它一比,恐怕使我们显然见得文化低的地方多非世族,文化高的地方多世族(母系有可考者即列,如杨恽为司马子长外孙之类)。(三)把历代的世族比较一下,比较他们在人物中的百分数目,在各类职业文官、武将、文学等的分配比较,或者更有些事实可得到。此时没有根据,但人们免不了泛着去想由东汉至唐,世家之渐重,实在是当时社会组织上很大的一个象征。宋后世族衰,是一个社会组织上很大的变化,这三件正是偶然想起,其实中国历史上可用数目表图研究的题目很多。Richter拿字数统计去定Plato语之先后,何况历史上的实事呢。但总以从有界画的题目做去,似乎才妥当。

我可以把上文总结起来,说:丁君这一种方法,将来仔细设施起来,定收很好的效果,不过他这文(特别是第一表)却但是一个大辂的椎轮,我们不取这篇文章所得的结果,因为它们不是结果;但取这篇文章的提议,因为它有将来。

至于他论唐朝与外族的一段,完全和我的意思一样。汉唐决不能合作一个直线去论,我曾于《中国历史分期的研究》详细说过。这篇文章大约是民国七年春天登在《北京大学日刊》上的,错字连篇。原稿我仿佛交给你了。是么?我在这篇文章用所谓“元经”的话。谓陈亡是“晋宋齐梁陈亡,中国亡”。永嘉南渡前为“第一中国”。南渡后失其故地,而尚有第一中国之半,犹一线也。隋唐两代实是以五胡拓拔为原始,合着有踏践的剩余再造的。所以唐朝文物习惯从南朝,而生活的精神反截然和南朝两样。这个第二中国,固然在文化上仍是因袭第一中国,然一要部分亦以苻秦拓拔为根据(苻秦拓拔都有中国以外的领土,又恰恰这个时候是西域文化最高的时候,故即无人种变化,亦甚能使文化历史入一新期)。大野三百年一统后(这个一统之为一统,也和我们五族共和之为共和一样),大乱上一回,生出了一个文化最细密的宋朝。在许多地方上,宋朝是中国文化最高点。这第二中国与第一中国之为一线,不是甚深的现象。其内容上所谓南北朝之纷乱,决不等于三国唐季,而实是一个民族再造的局面,恐怕这个时期是历史上最大的关节了。汉朝盛时只是中国的,唐朝盛时颇有点世界的意味。这固然也由于汉朝接触的外国除西域很小的一部分外都蛮夷,而唐朝所接触恰在西域和亚剌伯文化最盛期,但要不是自身民族上起了变化,就是说等于社会组织和生活的趋向上起了变化,这外来的影响究竟不容易济事。梁陈的“冢中枯骨”局面是不能使民族的生命继续下的。或者殷周之际,中国的大启文化,也有点种族关系正未可知。要之中国历史与中国人种之关系是很可研究的。

(按,此书写于一九二四年正月二月间,丁氏原文载在《努力周刊》。颉刚记。)

(原载1928年1月3日《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一集第十期)

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

历史同地理的关系,是近代科学上最有兴味的问题,也是最没有解决的问题。布克儿(T·Ruckl)是19世纪用科学知识研究历史的第一个人。照他的学说:凡人类的历史,都是气候、土壤、交通的关系。这种物理派的历史观,在他的《文化史》(History of Civilization)出版的时候很有势力。到了19世纪末纪,遗传性的研究,渐渐进步,于是注重种族的比注重环境的学者要多。美国的格兰特(Grant)就是极端主张种族论的人,但是他的研究方法是不科学的,不足以做遗传性历史论的代表。最近美国学者如伍治(F. A. Woods)用遗传性研究欧洲历史上的人物,贡献很多。他的主张是一国的历史,是种族的根性同偶然发生的首领所造成的。他所著的书,如《皇族与遗传性》(Heredity in Royalty)是近代历史学上的名著。同时研究地理学的人,还是主张文化是气候的产物,不过他们不复如布克儿那么极端,那么简单。汉亭顿(E. Huntington)就是这一派人中最有成绩的。但是无论我们对于种族、环境同偶然产生的首领,这三种势力,偏重在哪一种,总应该承认地理同历史有密切的关系,因为广义的地理,包括生在地上的人种。

中国人是最注重籍贯的,所以遇见了一个生人,问了他的尊姓大名,就要问他是哪一省哪一县的人,因为我们脑筋里头觉得“湖北人”、“广东人”、“江苏人”、“山西人”……这种名词,是代表这几省人的特性;知道一个人的籍贯,就知道了他是我们心里头的哪一类。这不但中国人如此,就是欧美的人也是如此。说到了新下台的英相乔治,不知不觉就想起他是维尔司的人。美国选举总统,第一个问题,就是他还是生在南几省或是北几省。所以若是我们把中国历史上的有名的人物,照他们的籍贯,做一个统计,看看一个时代之中,哪一个地方的人,在政治上、社会上最有势力、最有影响,岂不是很有兴味的?

这一种研究,最困难的是定历史人物的标准。一个人有怎么样的资格,才配做历史人物呢?伍治研究欧洲人物的时候,完全用一种客观的方法。譬如他研究一个时代皇室的人物,就把所有那时代的书籍,细细的读过。凡有提起皇室人物的地方,都抄了出来,做一个详细的统计:看看哪一个最受人称赞或是批评;称赞、批评,又到如何程度;然后决定当时人的总判断,拿来做标准。又如他研究近代有名的科学家,就把他所晓得的名字开了出来,请现代的科学家投票,这两种方法,都是极其费工夫,而且对于中国的历史,不很适用。我为简便起见,暂时用了一个武断的标准:把《二十四史》来做我的下手地方,凡有二十四史上有列传的,都假定他是“历史人物”,假定是我研究的一种单位,然后拿他们的籍贯来计算一时代中哪一个地方,历史人物的数目最多。

用这一种方法,有两个大缺点:第一是行业不同的人,混在一块计算。文艺家同将帅,性质虽不相同;照我这种方法,都算是一个单位。第二是程度不同的人,没有区别。绝大的人物,如张江陵、王守仁只算一个人;极小的人物,仅仅够得上有列传的,也要算一个人。所以进一步的研究第一是要分类,第二是要分等。但是分类、分等,都有主观的毛病,而且很费时间的。这一次的研究,只能算一种粗浅的统计。好的统计的人数较多,两种毛病都可以减少。因为无论一个人是甚么事业,二十四史上有了列传,总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人物;对于社会政治,总有一种影响,不妨视为一类,与没有列传的人区别。至于有分等的毛病,只要地方的单位大,也就可以减除,譬如湖北出了一个大人物张江陵,当然同时明史上有传的湖北人,就有许多小人物。以此类推,无论哪一省都是如此。假如拿省替省比,大小人物混在一齐,各省同时吃亏,同时占便宜,虽然不能全公道,也并非全不公道。

第二种困难,是地方单位问题。我们这种研究,是要知道人物与地理的关系,但是地理包括地文、人文两种。若是以地文为标准,浙江的温处台应该归入福建,不能同浙西在一个单位之内。但是就文化而论,温处台同福建的关系浅,同浙西的关系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以要求一个地文、人文相合,而且区域较大的地方来做单位,是不可能的。我再四斟酌,还是拿省来做单位,较为妥当。一来这种单位,不用说明;二来省是一种政治的地理单位,与政治有多少关系;三来现在的省份,虽不能合于科学的地文、人文标准,然而可以算折中于二者之间。

我所谓历史人物,是指历史上有势力的人物而言,所以不论善恶邪正,只要当日他的言行,曾有影响于政治社会的,都一概收入。

这种统计,系各地方人物贡献的比较,所以只能就统一的时代研究,因为分裂的时代,各省自然有各省的首领,无从混合计算。秦以前是封建政治;就是秦代,时间太短,也当然不在研究范围之内。秦以后共分六期:一前汉,二后汉,三唐,四北宋,五南宋,六明。元朝不但是蒙古人的世界,而且时间不长,政治上有特别的组织,暂时可以置之不论。至于前清,一则清史未成,没有同二十四史一样官书可以做根据,而且私家著述很多,材料较为丰富,应该提出另行研究。这一次的讨论,只限于上边所举的六代。这六代有列传的人,有六千多人;有簿贯可考的,也有五千七百多人。因为古今地名不同,逐一的考证起来,颇费时日;仅仅对过一遍,错误恐不能免,不过这种错误,对于各省的百分率数目,不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大胆先把现在研究的结果,做成一个表,一张图,发表了出来,希望引起历史学者的兴味,多几个人来用这种方法研究中国历史。

我们把上边表(见□页—编者)上的数目,详细分析起来,第一件可以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在一时代以内,各省人物的贡献,数目至不平均。即如后汉一代,最多的是河南,百分率在三十七以上,其余广东、贵州、云南、奉天,都是零;江西、湖南、福建、广西,四省都在一以下;山西、江苏、浙江、湖北,都在五以下。然而同一个省份,在六个时代之内一时代的贡献,又与其他时代相距的很远;即如河南在后汉是百分之三十七,到了明不过百分之七,江西在前后汉都在千分之五以下,到了明就有百分之十一以上。这种人物分数的变化,实足以代表文化中心的转移。这又是甚么原因呢?

第一个最明显的原因,是建都的关系。即如后汉、北宋都在河南建都,所以河南的人物最盛,南宋都城在浙江,唐的都城在陕西,所以浙江在南宋,陕西在唐,人物最盛。况且二十四史上的人物,虽不全与政治有关,但是最大的部分是官吏。官吏是从考试得来的,重要的考试,都在都城:离都近的省份,考试先占了便宜,人物也自然容易出头,但是距都城远近,不是人物贡献的惟一原因,又有很明显的证据。即如前汉的都城在陕西,而陕西所出的人物,还抵不上江苏,更不必说山东、河南了。明的都城在直隶,然而江苏、浙江、江西、安徽四省的人物,都比它多。无论哪一代,四川比湖北远,而四川六代的平均分数是四,湖北是二;云南、广西都比贵州远,然而有明一代,贵州的人物,不如云南、广西。足见得都城的地位,虽是很有关系,然而绝不是人物变迁的惟一原因。大概文化的中心比都城的地位重要。若是都城也是那时代的文化中心,建都的省份,人物自然比他省要多。不然,还是文化中心要紧。

续 表

皇室的籍贯,也是很有关系。“从龙”的固然大半是丰沛子弟,而且他们的子孙,袭了祖宗的余荫,变成功一种世家;故乡的亲戚朋友,又要攀龙附凤;皇帝的同乡,自然是很占便宜。江苏在前汉时代,百分率是十一,安徽在明也是十一,都是占了汉高帝、明太祖的光。

经济的发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无论甚么时代,没有几分的经济独立,就无从讲起教育。孔子若是要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哪里还有功夫去敦诗说礼?到了后世,教育的中心,在重要的书院。书院里的发达,又是靠地方上担负的能力。地方上越富庶,教育越振兴,人物也自然越增多。江苏、浙江两省在南宋以后,变成功中国的文化的中心,与两省的经济史,总有关系。在唐以前,钱塘江同扬子江之间,沿海都是盐塘,同现在江北开盐垦的地方差不多。直等到钱镠筑了海塘,沿海的田地,渐渐的成熟,南北运河一通,丝米都可以出口,江、浙两省才成了全国最富庶的地方。同时这两省所出的人物,也就驾于各省之上。影响于国民经济最大的是战争。元以后北方的退化,明以后四川、江西、福建的衰落,多少都受了兵灾的影响。北方不但遭了兵灾的残破,而且因为水利不兴,旱地的收入,一年少似一年,恐怕也就可以使得经济不振。但是我目前没有精确的研究,可以证明北方农业的退化。

还有一个原因,是“生存优点”的变迁。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但是何者为优,何者为劣,在人类方面,全是看社会的习尚为准。假如社会崇尚忠实、诚恳,把社会上最高的位置,给忠实、诚恳的人,这种人自然是优胜,若是社会推重文学、美术,有文学、美术天才的人,就可以得势。中国北方人,是忠实、诚恳的一路,扬子江下游的人,是比较的长于文学、美术。看上列的表,宋以前北方人占优势,宋以后扬子江下游的人占优势。或者是宋以后同宋以前社会的崇尚不同,生存的优点变迁,所以如此。但是细细研究:宋、明两代长江下游的人物,忠实、诚恳的也是很多,宋以前的北方人也很多,长于文学,恐怕这还不是人物贡献南北变迁的重要原因。

据我的研究,最重要的原因,是殖民同避乱。秦以前中国的文化中心在山东、河南。就是两汉,除去了四川、江、浙、长江以南的省份,可算同中国历史没有什么关系。湖南、广东、江西、福建,都是唐末宋初因为殖民的结果,方才归入中国文化范围之内。贵州、云南、广西到了明,才可以算是中国的领土。东三省一大部分,始终在东胡族手里,在中国历史上,当然不能有甚么重要的人物。避乱同殖民的性质,本是相同。但是殖民的人,不必一定是中国社会里优秀分子,而东晋同南宋两次渡江,随从南行的,都是当日的士大夫,不肯受外国人统治的;声明文物,自然是在这班人手里。宋以后江苏、浙江的勃兴,大概很受这种避乱人的影响。至于北方受了外族统治,文化一定不能如前。五胡的时代,倡乱的外族,都还是受过中国文化的人居多,所以为害不大。金元两代,北方全是野蛮人的天下,经他们蹂躏以后,一时不容易复原,也是意中的情事。

综论起来,前汉时代,中国的文化,本来在山东、河南,所以这两省出人最多。陕西是建都的关系,江苏是皇室籍贯的关系,所以也比较的发达。其余如湖南、福建、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同东三省,都完全没有开化。浙江、安徽、四川占的分数,也是极微,惟有湖北是因为是楚国的旧境,人材较多,可算是南方各省的例外了。后汉情形,同前汉相差不远,不过河南是皇室籍贯同建都两重的关系,特别人多,南方几省,也渐有进步。唐代文化的中心在陕西,北方各省的程度,比两汉较为平均。南几省除去江苏以外,仍旧不大发达。四川、安徽反为退化。北宋时虽因为建都的关系,河南特别出人,然而江、浙、四川、江西、福建,或是因为经济发展,或是因为殖民移民,文化进化,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渐渐要同北几省争衡。南宋北方不在版图以内,自然没有许多人物;文化中心,从此就到了长江下游。江西、福建都表现有史以来未有的盛况。明朝北方因为受了外族的统治,农业又复退化,仍然一蹶不振,江苏、浙江、江西、安徽四省,远出其他各省之上(安徽因为皇室同从龙功臣的籍贯关系,与其他省不同),西南也慢慢的露了头角,与宋以前的中国,然是两个世界了。

细细研究上列的表,还有一个要点。在宋以前,不但文化的重心,是在北方,而且文化的分布,很不平均。在两汉的时代,山东、河南两省所产生的人物,总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后汉时河南一省就有百分之三十七。汉以后各省的程度,渐渐平均,出人物的省份渐多,每省占的成分也渐多。在后汉的时代,最多的省份百分率是三十七,最少的省份是零;在明朝最高的是百分之十四,最低的是千分之十五;可见得从前中国人的文化,本来全在黄河下游,以后因为殖民避乱的关系,逐渐把这种文化普及全国。这是我们民族对于世界文明最大的贡献。把远东的许多野蛮人,变成功受中国文化的国民。这种事业,比罗马人在西欧洲的功劳还大。但是普及同提高,往往不能同时并进;普及的成绩好,提高的程度就差了。

各省文化逐渐平均,虽然是事实,然而表上所列的百分数,都不完全与事实相符。本篇所说的历史人物,大部分与政治有关系的。自从科举取士以后,要出身于政治界,首先要列名于科举。明朝科举不但举人是各省有各省的定额,就是进士也是南北分界,所以各省出人物的机会,受了科举定额的影响,不是自由竞争的结果。而当时定科举额子的人,要使得各省人都有出身,虽然文化较盛的省份,额子较多,文化较低的省份,免不了滥竽。我曾拿明代进士题名录来做了两个表:一个是有明一代各省所出的进士的数目,一个是同一时代各省所出鼎甲的数目。进士是有额子限制,鼎甲是完全自由竞争的。所以前者是当日政府对于各省文化所定的一种标准,后者是各省自由竞争所得的成绩。

明代科甲表

续 表

拿这两个表来一比较,就知道官定的各省科举额,不足以代表各省的程度。浙江、江西、江苏、福建四省的进士,占百分之四十六;这四省的鼎甲,占百分之七十。可见得若是当时进士没有限制,边远的省份,还要吃亏。又各省进士的数目,同各省人物的数目,竟大致相同。科举额子的影响,可以想见。

第二件可以注意的是,是新殖民地的勃兴。四川是秦时才入中国版图,在前汉时已占有将近百分之二,在浙江、安徽之上,而且其中有司马相如扬雄一代的文学家。到了后汉更是发达,竟占有百分之五,六八,为扬子江流域各省之冠。江西、福建,都是唐末才有中国人去殖民。北宋时代,江西的人物,如欧阳修王安石都是当时的人杰,百分率在百分之五以上。较之唐代恰好增加十倍。福建在北宋的地位,同江西相仿,而且渐渐的变化文化中心。闽刻的宋版书,同浙刻一样的重要。政治理学,福建人都是重要分子。这几省勃兴的理由,当然是很复杂的,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种旧民族忽然迁移到一个新世界里面,就能发展许多新事业起来。譬如关内的豆子,种在东三省,收成就比从前加一倍,一样的道理。近五十年来湖南、广东同最近的东三省人,也都是新殖民地勃兴的好例。

唐朝社会风尚,自成一代,同汉朝迥不相同。如文学美术的发达,宗教的自由,男女的交际,都是唐人的优点,汉人所不及的。唐人的弱点,是政治没有轨道,组织没有能力,习尚过于放荡,这又都不及汉人。所以我早就疑惑唐代的人种,受了外族的混杂,已经不是汉族原有的文化。即如唐代皇室自称为李广之后,久居陇西,究竟同李陵之后的龙居李氏,甚么关系。唐书的世系表是否可信,本来是个疑问。唐高祖的皇后是拓拔,更是无疑义的。现在看此次所列的表,新旧唐书上外国人有传的有五十人之多,几占总数百分之四,其中如高丽的李师古占据山东三代之久,真可令人惊骇。这还是专指真正的外族,唐书所不认为中国人的,若是把南北朝遗留下来已经同化的外族计算起来,至少也应该有总数百分之十以上。

唐史外族列传表

续 表

《唐书》的宰相世系表,最可研究。统计唐代宰相,为裴、刘、萧、窦、陈、封、杨、高、房、宇文、长孙、杜、李、王、魏、温、戴、侯、岑、张、马、褚、崔、于、柳、韩、来、许、辛、任、卢、上官、乐、孙、姜、陆、赵、阎、郝、郭、武、骞、沈、苏、薛、韦、汪、邢、傅、史、宗、格、欧阳、狄、袁、姚、娄、豆卢、周、吉、顾、朱、唐、敬、桓、祝、郑、钟、宋、源、牛、苗、吕、第五、常、乔、关、浑、齐、董、贾、权、皇甫、令狐、段、元、路、舒、白、夏侯、蒋、毕、曹、徐、孔、独孤、乌,同龙居李氏,共为九十八姓。其中竟有十一族,不是汉人!

此外尚有格氏、狄氏两姓,似乎也不是汉族,足见当时经过南北朝人种混杂之后,北方的民族,绝不是纯粹的汉人,而且宰相的民族,有百分之十一不是汉人,无怪当时种族的观念很浅,将帅藩镇,往往要用纯粹的外国人了。

是篇之作,动机在三年以前。去岁移居天津,得借用梁任公先生藏书,始着手统计。今夏科学社开会于南通,曾讲演一次,然其时仅有总表,文字未脱稿也。11月复以英文讲演于北京协和医学校,乃发愤竭两日之力成之。讨论切磋,得益于任公及胡君适之者甚多。抄写核算,则雷君英广贯任其劳。余弟文浩间亦襄助,爰书数语道谢,且以志服官经商者读书作文之不易也。

(原载1923年3月11日《努力周报》第43、4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