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者,儿童歌讴之词,古言童谣。《尔雅》,“徒歌曰谣”。《说文》,注云,“从肉言,谓无丝竹相和之歌词也。”顾中国自昔以童谣比于谶纬,《左传》庄五年杜预注,“童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或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又论童谣之起原,《晋书·天文志》,“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又《魏书·崔浩传》,“太史奏荧惑在匏瓜星中,一夜忽然亡失,不知所在,或谓下入危亡之国,将为童谣妖言。”《晋书·五行志》且记事以实之。(以荧惑为童谣主者,盖望文生义,名学所谓“丐词”也。)自来书史纪录童谣者,率本此意,多列诸五行妖异之中。盖中国视童谣,不以为孺子之歌,而以为鬼神冯托,如乩卜之言,其来远矣。

占验之童谣,实亦儿歌之一种,但其属词兴咏,皆在一时事实,而非自然流露,泛咏物情,学者称之曰历史的儿歌。日本中根淑著《歌谣字数考》,于子守歌外别立童谣一门,其释曰,“支那周宣王时童女歌,檿弧箕服,实亡周国,为童谣之起原,在我国者以《日本纪》中皇极纪所载歌为最古,次见于齐明天智等纪,及后世记录中。其歌皆咏当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词,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之所歌者耳。”中国童谣当亦如是。儿歌起原约有二端,或其歌词为儿童所自造,或本大人所作,而儿童歌之者。若古之童谣,即属于后者,以其有关史实,故得附传至于今日,不与寻常之歌同就湮没也。

凡儿生半载,听觉发达,能辨别声音,闻有韵或有律之音,甚感愉快。儿初学语,不成字句,而自有节调,及能言时,恒复述歌词,自能成诵,易于常言。盖儿歌学语,先音节而后词意,此儿歌之所由发生,其在幼稚教育上所以重要,亦正在此。西国学者,搜集研究,排比成书,顺儿童自然发达之序,依次而进,与童话相衔接,大要分为前后两级,一曰母歌,一曰儿戏。母歌者,儿未能言,母与儿戏,歌以侑之,与后之儿自戏自歌异。其最初者即为抚儿使睡之歌,以啴缓之音作为歌词,反复重言,闻者身体舒懈,自然入睡。观各国歌词意虽殊,而浅言单调,如出一范,南法兰西歌有止言睡来睡来,不著他语,而当茅舍灯下,曼声歌之,和以摇篮之声,令人睡意自生。如越中之抚儿歌,亦止宝宝肉肉数言,此时若更和以缓缓纺车声,则正可与竞爽矣。次为弄儿之歌。先就儿童本身,指点为歌,渐及于身外之物。北京有十指五官及足五趾之歌,(见美国何德兰编译《孺子歌图》)越中持儿手,以食指相点,歌曰:

“斗斗虫,虫虫飞,

飞到何里去?

飞到高山吃白米,

吱吱哉!”

与日本之“拍手”(ChōchiChochi),英国之“拓饼”(PataCake),并其一例,其他指戏皆属之。又如点点窝螺,车水咿哑喔,×××到外婆家,打荞麦,亦是。又次为体物之歌,率就天然物象,即兴赋情,如越之鸠鸣燕语,知了唶唶叫,火萤虫夜夜红。杭州亦有之,云:

“火焰虫,的的飞,

飞上来,飞下去。”

或云“萤火萤火,你来照我!”甚有诗趣。北京歌有喜儿喜儿买豆腐,小耗子上灯台,《北齐书》引童谣羊羊吃野草,《隋书》之可怜青雀子,又狐截尾,《新唐书》之燕燕飞上天,皆其选也。复次,为人事之歌。原本世情,而特多诡谲之趣,此类虽初为母歌,及儿童能言,渐亦歌之,则流为儿戏之歌,如越中之喜子窠,月亮弯弯,山里果子联联串,是也。

儿戏者,儿童自戏自歌之词。然儿童闻母歌而识之,则亦自歌之。大较可分为三,如游戏,谜语,叙事。儿童游戏,有歌以先之,或和之者,与前弄儿之歌相似,但一为能动,一为所动为差耳。《北齐书》,“童戏者好以两手持绳,拂地而却上跳,且唱曰,高末!”即近世之跳绳。又《旧唐书》,“元和小儿谣云,打麦打麦三三三,乃转身曰,舞了也!”《明诗综》,“正统中京师群儿连臂呼于涂曰,正月里,狼来咬猪未?一儿应曰,未也,循是至八月,则应曰,来矣!皆散走。”皆古歌之仅存者。今北方犹有拉大锯,翻饼,烙饼,碾磨,糊狗肉,点牛眼,敦老米等戏,皆有歌佐之。越中虽有相当游戏,但失其词,故易散失,且令戏者少有兴会矣。

越中小儿列坐,一人独立作歌,轮数至末字,其人即起立代之,歌曰: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此本决择歌,但已失其意而为寻常游戏者。凡竞争游戏,需一人为对手,即以歌别择,以末字所中者为定,其歌词率隐晦难喻,大抵趁韵而成。《明诗综》纪童谣云,“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朱竹垞《静志居诗话》云,“此余童稚日偕闾巷小儿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考《古今风谣》,“元至正中燕京童谣,脚驴斑斑,脚踏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实即同一歌词而转讹者。盖儿歌重在音节,多随韵接合,义不相贯,如一颗星,及天里一颗星树里一只鹰,夹雨夹雪冻杀老鳖等,皆然,儿童闻之,但就一二名物,涉想成趣,自感愉悦,不求会通,童谣难解,多以此故。唯本于古代礼俗,流传及今者,则可以民俗学疏理,得其本意耳。

谜语者,古所谓隐,断竹续竹之谣,殆为最古。今之蛮荒民族犹多好之,即在欧亚列国,乡民妇孺,亦尚有谜语流传,其内容仿佛相似。菲列滨土人钓钩谜曰,“悬死肉,求生肉”,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隐弹丸同一思路。又犬谜曰,“坐时身高立时低”,乃与绍兴之谜同也。近人著《棣萼室谈虎》曰,“童时喜以用物为谜,因其浅近易猜,而村妪牧竖恒有传述之作,互相夸炫,词虽鄙俚,亦间有可取者。”但亦未举载。越中谜语之佳者如稻曰:

“一园竹,细簇簇。

开白花,结莲肉。”

蜘蛛曰:

“天里一只,

里一只蟹。”

眼曰:

“日里忙忙碌碌,

夜里茅草盖屋。”

皆体物入微,惟思奇巧。幼儿知识初启,索隐推寻,足以开发其心思,且所述皆习见事物,象形疏状,深切著明,在幼稚时代,不啻一部天物志疏,言其效益,殆可比于近世所提倡之自然研究欤。

叙事歌中有根于历史者,如上言史传所载之童谣,多属于此。其初由世人造作,寄其讽喻,而小儿歌之,及时代变易,则亦或存或亡,淘汰之余,乃永流传,如越谣之“低叭低叭,新人留带”,范啸风以为系宋末元初之谣,即其一例。但亦当分别言之,凡占验之歌,不可尽信,如“千里草何青青”之歌董卓,“小儿天上口”之歌吴元济,显然造作,本非童谣,又如“燕燕尾涎涎”本为童谣,而后人傅会其事,皆篝火狐鸣之故智,不能据为正解。故叙事童谣者,事后咏叹之词,与谶纬别也。次有传说之歌。以神话世说为本,特中国素少神话,则此类自鲜。越中之“嚗嚗嚗”歌,其本事出于螺女传说,余未之见。又次为人事之歌。其数最多,举凡人世情事,大抵具有,特化为单纯,故于童心不相背戾。如婚姻之事,在儿童歌谣游戏中数见不鲜,而词致朴直,妙在自然。如北京谣云:

“檐蝙蝠,穿花鞋,

你是奶奶我是爷。”

英国歌云:

“白者百合红蔷薇,

我为王时汝为妃。

迷迭碧华芸草绿,

汝念我时我念若。”

皆其佳者。若淫词佚意,乃为下里歌讴,非童谣本色。如《天籁》卷一所载,“石榴花开叶儿稀”,又“姐在房里笑嬉嬉”皆是。盖童谣与俗歌本同源而枝流,儿童性好模拟,诵习俗歌,渐相错杂,观其情思句调,自可识别。如“石榴花开叶儿稀,打扮小姐娘家嬉”,是固世俗山歌之调,盖童谣之中虽间有俚词,而决无荡思也。

古今童谣之佳者,味覃隽永,有若醇诗。北京儿歌云:

“一阵秋风一阵凉,

一场白露一场霜,

严霜单打独根草,

蚂蚱死在草根上。”

则宛然原人之歌。《隋书》童谣云:

“黄斑青骢马,

发自寿阳涘,

来时冬气末,

去日春风始。”

有三百篇遗意。故依民俗学,以童歌与民歌比量,而得探知诗之起源,与艺术之在人生相维若何,犹从童话而知小说原始,为文史家所不废。《玉台新咏》《乐府诗集》多所采录,汉时之大麦谣,城上乌最胜,宋长白盛称之,是盖与乐府一矣。若在教育方面,儿歌之与蒙养利尤切近。自德人弗勒贝尔唱自力活动说以来,举世宗之。幼稚教育务在顺应自然,助其发达,歌谣游戏为之主课,儿歌之诘屈,童话之荒唐,皆有取焉,以尔时小儿心思,亦尔诘屈,亦尔荒唐,乃与二者正相适合,若达雅之词,崇正之义,反有所不受也。由是言之,儿歌之用,亦无非应儿童身心发达之度,以满足其喜音多语之性而已。童话游戏,其旨准此。迨级次逮进,知虑渐周,儿童之心,自能厌歌之诘屈,话之荒唐,而更求其上者,斯时进以达雅之词,崇正之义,则翕然应受,如石投水,无他,亦顺其自然之机耳。今人多言幼稚教育,但徒有空言,而无实际,幼稚教育之资料,亦尚缺然,坊间所为儿歌童话,又芜谬不可用。故略论儿歌之性质,为研究教育者之一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