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典籍与目录之体制为何如乎

此问题颇难解答。故一般叙次中国目录源流者,多断始于西汉末年之《别录》与《七略》,反援今人之叙哲学史以自解,意谓古书多伪,未敢据以为说耳。此犹直认黄河出于积石,长江导于岷、沱,而不知其上流尚有更幽远之渊源也;因噎而废食,画地以自限,讵足与议史学哉?竺旧之流,则又侈谈羲、农,曲尊孔、孟,以谓古学尤盛于后世,《六艺》为百科之祖宗;此其泥古寡闻,弊深于怀疑派,更不可沿为记事之法。著者窃谓研究古史,宜取最真实而最清楚之某一事迹为根据点,用追问溯寻法向上循察,步步为营,逐一解决。盖有已知之史事为向导,循其脉络,钩沉显微,自易为力,可无埴索涂之苦。较之轻信成说,顺叙古今,不复深究者,似觉稍妥。兹当推究中国目录之起源,不能不连带明瞭上古典籍之情状。而前人成说,多不可靠。故拈取《别录》、《七略》为追求之出发点,先领略其本身之一切,然后遍查现存古书,从字里行间,拔识有关于典籍与目录之记载,综合比较,以解答所欲寻索之问题。即用问答式逐条论次,倒溯上去。首宜提问者:

(1)《录》、《略》之前,有目录乎?曰:有,有。《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有云:“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据此,则任宏与刘向等校书以前,已有良、信校兵法,杨仆撰《兵录》之事。《兵录》之确为兵书目录,望名可知。参看《叙论篇》。良、信之“序次”等于任宏之“论次”,亦有编次目录之意。“删取”之后,又有“定著”,则旧书新书殆各有目录也。杨仆纪奏《兵录》之时,当在元朔五年之后。盖是年夏六月,武帝有“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之诏。见《汉书本纪》。“于是建臧同藏书之策同册,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汉志》。杨仆既撰兵书目录,则其他各种藏书之策亦或各有校书撰录之事。盖“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汉志》注引《七略》。藏书之府,多至六处,而谓其皆无目录,其谁信之?何况在后之任宏论次兵书,同时有刘向、尹咸、李柱国等分校《六艺》、《诸子》、《诗赋》、《数术》、《方技》;在前之良、信序次兵法,同时有“萧何次律令,张苍为《汉书》作定。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史记·自序》末段。岂有中间之汉武帝独令杨仆纪奏《兵录》,而不更令他人校定所写所藏之书乎?此盖史文偶未及载耳。治史之法,固不可错认不见史载之事便为并无其事也。至于“萧何次律令”等事,《史记·自序》之于“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之后,与“韩信申军法”相属为文,足证其为同一目的,同一办法,同因“图籍散乱”而加以“序次”,“删取要用”,“定著”为若干家,俾合当代政治上之实用。此种对古书下一番大规模之整理,在现存史料中实为最古之事实。考“沛公至咸阳,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史记》本传。张苍“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明悉天下图书计籍”。《史记》本传。叔孙通“起朝仪”,“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史记》本传。朝仪之外,必又定一切礼仪。此其人皆熟悉古书,故堪任序次定著之选。韩信被俘,叔孙起仪,皆为汉高帝六年之事。倘使彼等所序次之律令、军法、章程、礼仪而各有目录也,则目录之产生距今已二一三八年矣。虽然,此仅就《史记》明白标举者而推论之耳。若更追究之,则宜问曰:

(2)秦室藏书有目录乎?曰:有,有:即从上引《史记·自序》所载可以知之。盖“明堂、石室、金匮、玉版”之“图籍”所以“散乱”,实因“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之“故”。《诗》、《书》为图籍之一部分,既经抽出焚灭,故图籍为之“散乱”耳。当未散乱时,其必有目录为之纲纪亦在意中。况当秦始皇焚书时,李斯定其令曰:“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见《史记》卷六。夫其必焚与不必焚者既各有其类,而非不分皂白,倘欲臣民有所依循乎?其必有目录以为标准,或列举其书名,或约定其种类,庶使臣民不致无所措手足焉。史文贵简,虽不暇记其目录之体制如何,然即就此令分析之,则《秦纪》、法令及医药、卜筮、种树五类之书不必烧,《诗》、《书》、百家语及《秦纪》以外之诸侯史记四类之书必须烧,其类别亦已俨然存在矣。

(3)然则战国时代如何?曰:史料缺乏,不能确知矣。所可知者,(一)《墨子》称“今天下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见《天志上》。《庄子》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见《天下篇》。则私人已有藏书者矣。(二)《墨子》屡称“尚观于先王之书”,见《非命上》。“征以先王之书”,见《非命中》。“先王之书,子亦见之”,见《公孟篇》。又屡引“先王之书”《距年》、《吕刑》、《太誓》、《汤誓》、《仲虺》及《夏书》、《禹书》、《殷书》、《周书》、《周颂》之言,见《尚贤中、下》、《尚同中》、《非命中》、《七患》等篇。及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见《明鬼上》。《战国策》称苏秦“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史记》作得周书《阴符》。《孟子》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其二三策而已”。见《尽心下》。其他诸子亦多征引古书篇名者,可见向来官府所守之典籍,至战国时代已为民间通行之读物,且皆有篇目矣。(三)司马迁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史记》卷六十二。“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韩非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并见《史记》卷六十三。墨翟、孙卿著书亦有包含文义之篇目。惟《孟子》篇目无意义。可见战国后期著述必命题目,其单篇亦能孤行也。《管》、《晏》、《墨子》之篇目,疑为后期所加,非春秋及战国前期原有。观乎《论语》《孟子》皆摘每篇首二三字为篇目,并无意义,则知含义之篇目应稍后出。(四)百家竞出,各有异同。庄子尝别当代诸子为(1)邹鲁之士,(2)墨翟、禽滑厘,(3)宋钘、尹文,(4)彭蒙、田骈慎到,(5)关尹、老聃,(6)惠施,(7)庄周七派,见《天下篇》。则当时藏百家语者,容有依思想之派别为书籍之分类者矣。看《分类篇》。(五)司马迁又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史记》卷十五。由此又知周室藏书,至战国犹然;《墨子》称孔子如周,得百二十国宝书,诚不诬也。《史记》卷十四亦称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综此五例,则战国时代,官私皆多藏书,著述各有篇目,盖平民初得解放,学术遽然发达,书之数量增多,即目录之需要益亟,今虽未得确证,亦不能武断当时藏书必无目录也。

(4)春秋时代藏书之法如何?曰:典司之官,藏守之所,分类之名,皆昭昭可考也。(一)《春秋左氏》述周襄王诘籍谈之言曰:“且昔而高祖孙伯黡司晋之典籍,以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晋于是乎有董史,女司典之后也,何故忘之?”昭公十五年,当公元前五二七年。又记“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氏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昭公二十六年。《史记》记“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自序》。《国语》述周灵王太子晋之言曰:“若启先王之遗训,省其典图刑法而观其废兴者,皆可知也。”《周语下》。读此,则周室诸侯皆有专官以司典籍,故得“启”而“省”之。(二)其藏典籍之所,则或曰盟府,或曰故府。诸侯称周,则曰周府。大夫称公,则曰公府。《春秋左氏》记:“虢仲、虢叔,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僖公五年。“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僖公二十六年。“夫赏,国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废也。”晋事,见襄公十一年。晋士弥牟不能解薛、宋之纷,因“薛征于人,宋征于鬼”,乃不得不征诸典籍,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归,吾视诸故府。”定公元年,当公元前五〇九年。蔡、卫争先,卫子鱼曰:“晋文公为践土之盟,卫……犹先蔡,其载书云:‘王若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藏在周府,可覆视也。”定公四年。杜洩反对不以卿礼葬叔孙,曰:“书在公府而弗以,是废三官也。”昭公四年。鲁昭公“二年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当公元前五四一年。据此,则周与晋、鲁皆有藏书之府,且有大史氏“贰而藏之”。《周礼》。(三)鲁哀公“三年夏五月辛卯,司铎火,火踰公宫,桓僖灾,救火者皆曰‘顾府’。南宫敬叔至,命周人出御书。……子服景伯至,命宰人出礼书。……季桓子至……命藏象魏,曰:‘旧章不可亡也。’”亦见《左氏》。象魏为公布于府外之法令,御书、礼书为深藏于府内之典籍;观三大夫之权衡轻重,各有所取,则平日庋藏原已分类,可想而知。(四)《国语》述申叔时对楚庄王贡献教育太子之意见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国语·鲁语上》“工史书世”,谓先王之世系也,如《世本》。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谓先王之官法时令也。或即如楚之令典一类。使访物官。教之《语》,或即《国语》之类。《礼记》《乐记》尝引牧野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见《楚语上》。其时约在公历纪元前五百九十年。是九者,固当时习见日用之典籍之一部分,欲取以为教科书者,较诸后世所尊之《六艺》——《六经》,少《易》、《书》但故志或即书。《左氏》、《公羊》之“书”字,《穀梁》皆作“志”。而多《世》、《令》、《语》、《故志》、《训典》。夫以开化未久之楚国已有如此繁多之典籍,则中原各国,藏书决不限于区区《六经》,亦可恍然矣。(五)《左氏》又述楚之左史猗相“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昭公十二年,当公元前五三〇年,孔丘已二十二岁。《正义》引孔安国尚书序》及贾逵、张平子、马融之异说,然“此诸家各以意言,无正验”,杜预已不信之,故注云:“皆古书名。”亦《正义》语。著者则以为既有数字,必非书名而为类名,如后世之合称《易》、《书》、《诗》、《礼》、《乐》、《春秋》为《六艺》、诸子为九流之例。倘此说不谬,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为楚府藏书之分类名称。观乎楚灵王盛夸猗相之时,子革则称其不知祭公谋父《祈招》之诗;足见《诗》为书目,包括在坟、典、索、丘之某一类内。观乎《周礼》“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一曰治典,二曰教典,三曰礼典,四曰政典,五曰刑典,六曰事典”。天官冢宰。《礼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曲礼下》。《今文尚书》有所谓“慎徽五典,五典克从”,《舜典》。“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皋陶谟》。则古代确有所谓五典六典者,宜其可为藏书之类名。三坟、八索、九丘之义,虽难索解,当亦可据五典以推定之。此诚一最有趣味之问题也。

(5)孔丘以前有何典籍乎?二千年来,中国学术受汉武帝表章六艺之影响,抱残守缺,进步极缓,有识者痛心焉。时至科学飞跃之今日,犹有人提倡读经,而不知所谓五经者乃上古典籍千百中偶存之一二也。请先考出孔丘以前周、鲁府藏有何典籍?然后辨明孔丘与六艺——五经有何关系?读现存古籍,犹知上古最多者为史官所书之“书”。“书”字原系动词,《颂鼎》作,《颂敦》作,象以手秉笔,象竹简,中间各画象刻简作字之形,小点则其残屑也。作书为史官之专技,故“史”字甲骨文作《殷虚书契前编》卷五页三十九。《史彝》作,《史燕彝》作,《吴彝》作,《师酉敦》作,向来考释字义者所见多误,著者于六年前授《中国史学史》于国立暨南大学,即谓史字之甚长而贯穿手心,必为刻字之刀笔;则一般已承认为简形;以手执简秉笔,确为史官之专门职业。试求证据于古籍,则“史载笔”,见于《礼记·曲礼上》;董安于多“之少也,进秉笔,赞为名命,称于前世,立义于诸侯”,见于《国语·晋语》九;“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见于《左氏》襄公二十五年;“史由君右,执策命之”,见于《礼记·祭统》;“大史典礼,执简记”,见于《礼记·王制》;“史为书”,见于《左氏》襄公十四年;“史不绝书”,见于同上二十九年;“史不失书”,见于《国语·楚语上》;“君举必书”,见于《左氏》庄公二十三年及《国语·鲁语上》;“史献书”,见于《国语·周语上》;“史掌官书以赞治”,见于《周礼》天官冢宰。综合上述诸义,比较之形,则史为秉笔执简之人,书为史官秉笔刻简之状,当可瞭然。只因上古作书,平常则刻于竹简木版,卜筮则刻于龟甲兽骨,欲传久远则“镂于金石,琢于盘盂”,《墨子·兼爱下》。皆非常人所能胜任,故史官乃成专技。《礼记·王制》所谓“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凡执技以事上者,不贰事,不移官,出乡不与士齿”。司马迁《与任少卿书》所谓“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皆足证史犹现代之书记员,故各种衙门皆有之。如《礼记》内则之州史闾史,《仪礼·既夕礼》之主人之史、公史,皆足证《周礼》有史数百人之并非虚设。惟大史所书者为国家之大事,故其书即以“书”为名而冠以国号。各种史官之分职,著者别有史学史以详述之,此不赘陈。上古史书之名称见引于现存古籍者,如《虞书》、见《左氏》文公十八年。《夏书》、《左氏》僖二十四,二十七,成十六,襄五,十四,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六,昭十四,十七,哀六,十八年。《墨子·七患》、《明鬼上》。《商书》、《左氏》文五,成六,襄三。《殷书》、《墨子·七患》。《周书》、《左氏》僖五,宣六,成二,襄三十一,昭八。《墨子·七患》。《郑书》、《左氏》襄三十,昭二十八。《楚书》、《礼记·大学》。皆是类也。其书皆史官随时所记,文体散漫,各篇独立,无严密之结构。亦有散出单行者,如《距年》、《吕刑》、《秦誓》、《汤誓》、《仲虺》、《禹誓》、《官刑》、《汤说》、《武观》、并见《墨子》。《盘庚》、《国语》。《尹吉》、《高宗》、《礼记》。《大战》、《揜诰》、《多政》、《尚书大传》。《大戊》、《史记》。《伯禽》、《康诰》等篇,皆是也。后来史官知识进步,以单篇独立之“书”未能表现前后史事之关系,且文字繁芜而不易省览,故删节文字,编次年月,通记古事为一篇。晋初出土之《竹书纪年》,“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厘王之二十二年。盖魏国之史书”。见《晋书》卷五十一。汉司马迁所读之《牒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史记》卷十三。又名《春秋历谱牒》。《史记》卷十四。盖此种体制,由来颇远,但至春秋时代始盛行于世,故今存之《春秋》断始于鲁隐公元年。当公元前七二二年。而旧式之“书”则渐渐显新陈代谢之态,故《书》之最后一篇《秦誓》截止于鲁僖公三十三年。当公元前六二七年。迨鲁昭公二年,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大史氏”,所见者惟“《易象》与《鲁春秋》”,当然尚有其他。史官不记其尝见《鲁书》,则《书》之体制,已为纪年式之《春秋》所代替,不为一般所重矣。故晋“羊舌肸习于《春秋》”,《国语·晋语》七。“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墨子尝引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明鬼上》。及战国时代,“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者,“不可胜纪”。不幸秦始皇“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遂不为后世所知。“独有《秦纪》,文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史记》卷十五。凡此所述,皆《春秋》一体发展之迹,以见其名非今存《春秋》所可专有也。春秋时代,“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左氏》僖七。宋华耦谓“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殇公,名在诸侯之策”。《左氏》文十五。卫宁殖谓其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君入则掩之。”《左氏》襄二十。今存《春秋》襄十四。书“卫侯出奔齐”,果无“孙林父、宁殖出其君”之字样,则以后宁殖之子遵父遗命而迎“卫侯复归于卫”,襄二十六。故《春秋》原殖之过而“掩”之也。齐大史书“崔杼弑其君”,《左氏》襄二十五。今存《春秋》亦书“齐崔杼弑其君光”。晋大史书“赵盾弑其君”,《左氏》宣二。今存《春秋》亦书“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公羊传》则晋史原文与此同。且《左氏》称人,多以谥字,而今存《春秋》则直称姓氏,不称谥字。故知《春秋》为当年史官所书;今存《春秋》为《鲁春秋》之旧,纵使曾经孔丘之笔削,大体亦无甚歧异,惟繁简各殊耳。除《书》与《春秋》之外,孔丘以前,可考知之书名亦复不少。《事典》、《左氏》文六。《政典》、《古文尚书·胤征》。《祀典》、《礼记·祭法》。训典、《左氏》文六,《楚语上》。令典、《左氏》宣十二。《周公之典》,《左氏》哀十一。皆以典名;《礼书》、《左氏》哀三。《刑书》、《今文尚书·吕刑》,《左氏昭六》。《丹书》、《左氏》襄二十三。《载书》、《左氏》十数见。《盟书》、《周礼·秋官》。《命书》、《左氏》定四。《玺书》,《左氏》襄二十九。最后四者,皆普通名词,非成册之书。皆以书名;《军志》、《左氏》僖二十八。《前志》、《左氏》文六。《周志》、《左氏》文二。《史佚之志》、《左氏》成四。《仲虺之志》、《左氏》襄三十。《志》、《左氏》昭三。《故志》,《国语·楚语上》。皆以志名;《周文王之法》、《楚文王之法》、《左氏》昭七。《太公之法》,《国语·鲁语上》。皆以法名;《商颂》、《左氏》襄二十六。《周颂》、《墨子·尚同》。《周文公之颂》,《国语·周语》。皆以颂名;《周诗》、《左氏》。《周文公之诗》,《周语》皆以诗名;注意雅颂皆不称诗。此外复有《夏训》、《左氏》襄四。《周易》、《左氏》。《周制》、《周语》。《周礼》、《左氏》。周谚、《周语》。大雅、《周语》。《牧野之语》。《乐记》。试遍查古籍,尚有出乎此文所举者。一言以蔽之曰:春秋时代习见之典籍,决不仅仅限于《诗》、《书》、《易》、《礼》、《乐》、《春秋》所谓《六艺》也。

(6)然则孔丘与古代典籍有何关系乎?曰:当与韩信、张良之“序次兵法,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之事相仿。盖传写古籍嫌其繁多,故“述而不作”与“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并行不悖也。孔丘之好古,可于《论语》征之。一则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为政》。再则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孔丘之前,已有羊舌肸叔向、公孙侨子产能知“史莫之知”之事,故孔丘之“博学”并非空前。孔丘之前,已有“宋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大师,以《那》为首”。《国语》。故孔丘之“序书传”等事亦非初创。孔丘之前,已有申叔时主张教太子以《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故孔丘之以典籍为教科书,早有先例。《左氏》、《国语》记时人对话,往往征引《诗》、《书》之语,则《诗》、《书》之为通行读物亦甚显然。《左氏》引《书》,多称“《周书》曰”、“《夏书》曰”,独于《夏训》、《康诰》、《太誓》、《伯禽》则称篇名,而《太誓》且系左氏本人所引。似《周书》、《夏书》之类,原为整部大书,虽用丝编,而篇目不显。《史记·孔子世家》所称“序书传……编次其事”,虽未必属实;然既用以教弟子,则其删取之篇,必显其篇目,故《左氏》得而称之耳。《史记》又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其合《韶》《武》《雅》《颂》之音。”观乎《论语》有“《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等语,则孔丘删《诗》之说,谅近真实。惟《雅》《颂》《国风》之分,每首各有名目,春秋已然,《左氏》不混称为诗。孔丘或仅定其先后耳。今存《诗序》为后汉初卫宏所撰,见范晔后汉书·儒林传》。决非孔丘之作,已属无疑。《书序》亦可作如是观,看《新学伪经考》。不可依《隋书·经籍志》之说,便据以谓《书序》、《诗序》为目录之祖也。至于《周易》,则向为卜筮之用,孔丘不过读之“韦编三绝”而已,纵使有所解释,《系辞》亦已明白标出“子曰”,其《序卦》连续为文,乃经师说《易》之辞,亦非孔丘所作。《仪礼》则《周礼》之残本,惟《士丧礼》出于孔丘。“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明见于《礼记·杂记》下。《礼记》为孔丘以后至汉代诸儒说《礼》之总集,混乱至不可厘别。《周礼》颇有适合事实者,当为汉人根据古籍,而发挥理想之政府组织法。《乐经》已亡,可不待论。所宜考者,惟《春秋》一书。自孟轲称“孔子惧,作《春秋》”后,后世皆信之不疑。《左氏》则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成十四年。《公羊传》且举出“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如雨。’”庄七。《史记》亦称孔丘“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卷四十七。似孔丘对于鲁之《春秋》确尝下一番选择、笔则笔。删削削则削。工夫。然《公羊传》及《左氏春秋》所记“书”“不书”之理由,则未必全为孔丘之原意,或系经师故神其事以夸炫世俗耳。关于《五经》与孔丘之关系,著者尝于《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详辩之。兹不复赘。此书笔记梁任公先生讲辞而加以补充,因尝略参同学笔记,故由三人具名附刊于《饮冰室专集》最后一册。要之,孔丘之功,为用古代典籍以教弟子。其所用之教科书决不仅限于《六艺》,而《六艺》之书亦不仅限于今存残本。盖自经秦火后,真相已不能尽知;与其过而尊之,不如付之阙疑。吾人考查目录之渊源,固不能曲援孔丘为其祖先也。今所残留未问者:

(7)夏商亦有典籍与目录否乎?曰:有,有。《今文尚书·多士》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晋文公时约当公元前六三五年。阳人犹“有夏商之嗣典,……樊仲之官守焉”。见《国语·晋语四》。《左氏》、《墨子》皆尝引《夏书》、《殷书》。或《商书》。《竹书纪年》记夏以来事。《吕氏春秋》述“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而泣之……乃出奔如商。……殷内史向挚见纣之愈乱迷惑也,于是载其图法,出亡之周”。《先识览》。据此推测,则夏商之有典籍,似无疑矣。若谓古书所载,不尽可信,则甲骨文亦有册字,作见《殷虚书契前编》卷四页三十七。同上卷五页十一。同上。同上卷七页十二。同上页三十九。钟鼎文亦有册字,作见《册册父乙觯》。见《庚丙册》。见《册卣》。见《颂鼎》。见《颂敦》。皆象以丝绳或皮革贯穿龟甲或简牍为一束之形,与现代插架之图书无异。典字,甲骨文作见《殷虚书契前编》卷四页三十七。同上卷七页六。则象以两手捧册之形,有典藏管理之义。册字后来通作策字。《礼记》所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中庸》。《仪礼》所谓“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聘礼》。皆可见古代之方策、典册、典籍即后世所谓书籍也。自近代发现安阳小屯之殷墟甲骨文字后,益证殷代之典册已甚繁富。尤以最近中央研究院发掘之三十六坑,竟储有整齐之全年甲骨《卜辞》,毫无残缺,更足证明当时典藏已有法则矣。董作宾在新获《卜辞》中又发现其表面之一甲,尾尖有∧之文,稍上有孔,以为即“册六”二字,犹之卷六,其孔即所以贯韦编册者。又发现他甲尾尖有∧或∧之文,以为即“编六”二字,义与“册六”正同。著者曩见库方二氏甲骨文字,一七四二号下端有二字,下残缺,即定为丝字之阙文,丝三云者,即第三扎之谓也。今阅董君此说,先得我心。参以册典二字之义,则知殷代大卜之官用完卜辞后,必将龟甲编穿成册,每册六甲,按月日之先后,捧而典藏之。大卜如此,则大史所书之简牍亦必同样编次典藏,特以简牍成于竹木,朽腐极易,不似龟甲坚韧,历劫不磨,故吾人今日所能见者,仅有殷人之《卜辞》而无殷人之史书耳。考目录之渊源,至于斯而极矣。倘欲再有所发现乎?请待诸殷虚以前遗物之发现。此非不可能之事,惟在吾人努力发掘耳。

以上述《别录》、《七略》以前之典籍目录竟。下文将详究《录》、《略》之本身:

刘向等典校秘书之义例

自汉高帝、武帝时对藏书作二番之整理后,“百年之间,书积如丘山”。“外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全汉文》卷四十一辑《七略》佚文。成帝河平三年《汉书》卷十。“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兹从残存叙录钩出其校书之义例如下:

(1)广罗异本:《管子·叙录》:“臣向言: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晏子·叙录》:“臣向言: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列子·叙录》:“臣向言:所校中书《列子》五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邓析·叙录》:“中《邓析书》四篇,臣叙书一篇,凡中外书五篇,以相校。”《申子·叙录》:“今民间所有上下二篇,中书六篇,皆合。”读此,因知向等校书之先,广罗异本,以相校雠,不拘一家,择善而从。

(2)互相补充,除去复重:异本既备,篇章必有彼此复重,或此无彼有。况古书皆简书而丝编,丝断则简乱。故第二步之工作为整理错乱,除去复重,互相补充,定著篇章。例如《战国策·叙录》:“臣向言: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得三十三篇。”《管子·叙录》:“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晏子·叙录》:“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孙卿·叙录》:“臣向言:所校雠中《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复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已定。”《列子·叙录》:“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除复重十二篇,定著八篇。中书多,外书少,章乱布在诸篇中。”《邓析·书录》:“凡中外书五篇,以相校,除复重,为一篇,皆未定。”此外,如《易传·古五子》、《易传·淮南九师道训》,莫不除去复重。而《易经》则“臣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此与《战国策书》之互相补充者无异,盖与除去重复同为一时并重之工作也。

(3)条别篇章,定著目次:古书每篇独立,不相联系,既或无篇目,亦无一定之次序。故第三步之工作为将不分类之零篇分类,各标以篇目,并编定其先后次序。例如《说苑·叙录》:“臣向言: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诬校雠,其事类众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谬乱,难分别次序。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号曰《新苑》,皆可观。”《说苑》与《新序》、《列女传》皆经向改造,“一一条别篇目”,“种类相从”,犹可谓事所当然。然于其他各书,殆亦无不经过如此手续。例如《礼经》十七篇,定著《士冠礼》第一,至《少牢下篇》第十七。《礼记》二十三篇,定著《乐本》第一,至《窦公》第二十三。《晏子》八篇,定著《内篇谏上》第一,至《外篇不合经术者》第八。《孙卿》三十二篇,定著《劝学篇》第一,至《赋篇》第三十二。《列子》八卷,定著《天瑞》第一,至《说符》第八。其篇目次序,今犹可见。据此,并参《战国策·叙录》推之,则凡古书有不分篇章,原无一定目次者,至向等始依类分篇,如标篇目,确定次序。又有原有篇章目次而不甚合理者,至向等始整理删定,使有伦理,而免凌乱。此种化零为整,分疆划域之工作,实使流动不居,增减不常之古书,凝固为一定之形态。

(4)雠校说文脱简,写定正本:《文选·魏都赋》注引《别录》:“雠校,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缪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太平御览》引作读析。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上文已述《易经》“唯《费氏经》与《古文》书同”,“《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而《尚书》“臣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此脱简之由雠校发见,得以补足之例也。尚书“古文,或误以见为典,以陶为阴,如此类多”。《战国策》“本字多误脱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如此字者多”。《晏子》“中书以夭为芳,又为备,先为牛,章为长,如此类者多”。《列子》“或字误以尽为进,以贤为形,如此者众。及在新书,有栈校雠,从中书,已定,皆以杀青,可缮写”。此讹字之由雠校发见,得以改正之例也。讹脱既已订补,篇章目次又已编定,然后以“杀青,简书,可缮写”,以青丝或缥丝绳编之,而书本之形态成立矣。

(5)命定书名:中秘所藏策书,错乱相糅莒,有无书名者,有性质相同而名称杂出者,向等辄命以新书名。例如“中《战国策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又如“刘向省《新语》而作《新序》”,《晋书·陆喜传》。向又改造“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号曰《新苑》”。《列女传》亦然。昔虽有简策,而无书名,至向等始定著而命以嘉号耳。

上列五项工作,虽略有先后,而皆为雠校纷乱之古书所应有之事;在搜罗遗书之后,编定目录之前,非经此项雠校工夫,则虽有书而不能取读,欲编目而无从着手。盖上古书籍,多以简策书写,简重丝细,日久易散;而各篇单行,分合自由,非若后世之紧结固定。当刘向等校书之时,对彼实数虽仅一万三千三百余篇而容量积如丘山之简策,实痛感整理编定之不易。故父子世业,专家分工,历二十余年,始克写定各书,编定目录。由是言之:此五项工作,虽纯属校雠学之范围,而实为目录学开天辟地时所不可少之过程,亦即目录学史所应大书特书者也。

刘向等写定叙录之义例

校雠工夫既毕,纷乱无序之简策始固定为有系统且有组织之书本,学者循序诵读,得以了解书本之内容,寻绎著者之思想,因而溯沿学术之源流,推求事实之得失,至是而书本之功用始克表现,而校书之劳力始不为枉费矣。然书本罗列,缤纷满目,选择既已绝难,寻取亦复不易。如是,则有书而无书之用,而目录学不可不亟亟讲求焉。故刘向等校书,“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汉志》。其义例如下:

(1)著录书名与篇目:今存古籍,惟《荀子》即孙卿。目录尚保存刘向原编状态,卷末列全书篇目,篇目各有第一第二字样,然后接写“撮其指意”之文章。

(2)叙述雠校之原委:将版本之同异,篇数之多少,文字之讹谬,简策之脱略,书名之异称,举凡一切有关雠校之原委,与校书人之姓名及上书之年月,无不备著于录,使学者得悉一书写定之经过。

(3)介绍著者之生平与思想:例如《雅琴赵氏叙录》介绍著者云:“赵氏者,勃海人赵定也。宣帝时,元康、神爵间,丞相奏能鼓琴者,勃海赵定、梁国龙德,皆召入见温室,使鼓琴,待诏。定为人尚清静,少言语,善鼓琴,时闲燕为《散操》,多为之泣涕者。”有此一段,则学者知《雅琴赵氏》之著者为一鼓琴专家,其书当甚有价值,为治音乐者所宜参考也。又如《晏子·叙录》介绍著者云:“晏子名婴,谥平仲,莱人。莱者,今东莱地也。晏子博闻强记,通于古今。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尽忠极谏,道齐国君得以行正,百姓得以附亲。不用则退耕于野,用则必不诎义,不可胁以邪。白刃虽交胸,终不受崔杼之劫。谏齐君,悬而至,顺而刻。及使诸侯,莫能诎其辞。其博通如此。盖次管仲,内能亲亲,外能厚贤。居相国之位,受万钟之禄,故亲戚待其禄而衣食五百余家,处士待而举火者亦甚众。晏子衣苴布之衣,糜鹿之裘,驾敝车疲马,尽以禄给亲戚朋友。齐人以此重之。”似此综述著者生平梗概,语简而意赅。著者精神既能活跃于纸上,学者于其所著之书自有不得不看之势。他如《孙卿·叙录》、《管子·叙录》之类,介绍著者,尤为详尽。馀书之叙录虽多亡佚,然辑其佚文犹多介绍著者之辞,殆于无书不述著者矣。至于不知著者为谁,则又有不知则阙疑之例,如于《内业》、《谰言》、《功议》、《儒家言》、《卫侯官》、《杂阴阳》、《燕十事》、《法家言》、《杂家言》,皆云:“不知作者”;于《宰氏》、《尹都尉》、《赵氏》、《王氏》,皆云:“不知何世。”亦不强不知以为知也。

(4)说明书名之含义,著书之原委,及书之性质:例如《易传·古五子叙录》:“分六十四卦,著之日辰,自甲子至于壬子,凡五子,故号曰《五子》。”《易传·淮南道训叙录》:“淮南王聘善为《易》者九人,从之采获,故中书署曰:《淮南九师书》。”《神输叙录》:“神输者,王道失则灾害生,得则四海输之祥瑞。”《周书·叙录》:“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馀也。”《世本·叙录》:“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记也。录黄帝已来诸侯及卿大夫系谥名号,凡十五篇,与《左氏》合也。”《战国策·叙录》:“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其事继春秋以后,迄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皆定。”似此将一书主旨,扼要表出,使学者一望而知其书之性质,从而判别应读与否,此项工作效率之伟大,实超过其他各项工作一倍。无其他各项工作,固不能使此事臻于完善;然使徒有其他各项而少此一着,是犹画龙而不点睛也。

(5)辨别书之真伪:古书失传,往往有伪本冒替;后人著作,有时亦依托古人。向等校书,竟已先见及此。如《神农·叙录》“疑李悝及商君所说”,不信为上古神农之书。又如《黄帝泰素·叙录》“或言韩诸公孙之所作也。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也,故曰《泰素》”。不信为黄帝之书。《周训·叙录》“人间小书,其言俗薄”,不信为周代之官书。又如《晏子·叙录》:“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有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以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辨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凡八篇。”同在一书之中,一部分与其他大部分之意旨或文辞有异,尚且别为外篇,不与内篇相混,其慎审可谓极矣。乃至《汉书·艺文志》所载辨伪之注,于《封胡》、《风后》、《力牧》、《鬼容区》诸书,皆云:“黄帝臣,依托也。”于《伊尹说》,则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于《鬻子说》则云:“后世所加。”于《师旷》则云:“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也。”于《务成子》则云:“称尧问,非古语。”于《天乙》则云:“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于《黄帝说》则云:“迂诞,依托。”于《大》则云:“传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语。”于《黄帝君臣》则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诸如此类,实皆向等校书叙录之辞,《汉志》从而节取之,使学者洞悉各书之真伪,不为伪书所欺。其功大矣。

(6)评论思想或史事之是非:向等校书,非特介绍著者之思想与书之内容而已,对于思想之价值或其书所载之史事,辄加以主观之批判。如《战国策·叙录》,论“周室自文、武始兴,崇道德,隆礼义……卒致之刑错……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湣然道德绝矣。……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从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卒致]天下大溃,[皆]诈伪之弊也。……夫使天下有所耻,故化可致也。苟以诈伪偷活取容,自上为之,何以率下?秦之败也,不亦宜乎”?此评论史事之例也。如《孙卿·叙录》谓:“唯孟轲、孙卿能尊仲尼……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贾谊·叙录》谓:“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大。”此评论思想之例也。至如《列子·叙录》分析各篇思想之异同而指出其矛盾,尤为书评最佳之模范。略云:“列子者,郑人也,与郑缪公同时,盖有道者也。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道家者,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合于《六经》。而《穆王》《汤问》二篇,迂诞恢诡,非君子之言也。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扬子》之篇,唯贵放逸:二义乖背,不似一家之书。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观者。”

(7)叙述学术源流:荀悦《汉纪》称“刘向典校经传,考异集同”。因述“《易》始自鲁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下云云,并与《汉书·儒林传》、《经典释文叙录》相同,而与刘向所奏各书叙录之文颇不相合。姚振宗断为《别录》中《辑略》之文。殊不知《别录》不必有辑略,而每书叙录中固有此种叙述学术之语句。试以《列子·叙录》备述“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之例推之,便知“《易》始自鲁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一段文字必系“《易扬氏》二篇”之叙录无疑。盖欲论一家思想之是非,非推究其思想之渊源,比较其与各家思想之同异不可。举凡《汉纪》所引,姚振宗所认为《别录》之《辑略》,例如“《尚书》本自济南伏生”,“《诗》始自鲁申公作《古训》”,“《礼》始于鲁高堂生传《士礼》十八篇”,皆各书叙录之原文也。

(8)判定书之价值:《战国策·叙录》谓其书“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晏子·叙录》谓“其[内篇]六篇可常置旁御观”。《孙卿·叙录》谓“其书比于记传,可以为法”。《管子叙录》谓“凡《管子书》务富国安民,道约言要,可以晓合经义”。此皆为“录而奏之”之辞,旨在对皇帝贡献,故偏于政治。其结论虽未必全是,要之,此种判定一书价值之语,在叙录中要不可缺。如其或缺,则于学者择书殊少帮助也。

经此八项工作,合其所得为一篇文章,是名“叙录”,载在本书。书既有录,学者可一览而得其指归,然后因录以求书,因书而研究学术,无茫然不知所从之苦,无浪费精神之弊。而目录之学亦已由校雠之学蜕化而形成一部分矣。

《别录》与《七略》之体制不同

有校雠之功,然后一书之篇目定,形态成。有叙录之作,然后一书之内容明,价值显。此皆目录学之前事;然其对象仅为一书之本身而非群书之总体;其所定著者为每书之次序而不及群书之次序;其所研究者为著者思想之价值而不及学术源流之关系。且书籍既多,部别不分则寻求不易;学科既多,门类不明则研究为难。故汇集各书之叙录,依学术之歧异而分别部类,既可准其论次而安排书籍,以便寻检,又可综合研究而辨章学术,考求源流;此实为校雠完毕,各书叙录写定后之必然趋势。

然刘向校书之功,终身未毕;虽有分工合作之界域,而分类编目之书,殆未及为。梁阮孝绪《七录序》云:“昔刘向校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即今之《别录》是也。”所谓《别录》者,不过将各书之叙录另写一份,集为一书,谓之《别录》而已。其书今虽不传,然由《七录序》“别集众录”一语推之,《别录》必系各书叙录之总集。而姚振宗乃云刘向“典校既未及竣事,则《别录》亦无由成书。相传二十卷,殆子骏奏进《七略》之时勒成之。其曰‘七略别录’者,谓《七略》之外,别有此一录也。”《七略别录佚文》。殊不知《七录序》已谓“时”又别集众录,显系刘向等写叙录于各本书时,同时又别写一份,集为一书,随时增益,即随时皆可谓为已经成书;非至刘歆奏进《七略》时,始于《七略》之外,别著此书也。观乎清代之辑校《四库全书》,虽告成于乾隆四十七年,而至五十七年犹未校订完毕。至于《总目提要》,则三十八年即已进呈,撰述者且蒙优异之赏,全部告成,亦先于全书一年。十个足月。参看《通纪篇》。而书成目成之后,校录之功,犹未停止。《四库全书》书上之提要有于乾隆五十一二年进呈者。则知《别录》之成书,不必待刘歆校毕之后。时人急于先睹为快,早已随时传录,流行于外矣。故《七录序》所谓“别集众录”者,乃指于“载在本书”之“录”外,“别”集合为一书;非谓于“《七略》之外,别有此一录”也。据此,则《别录》乃系各书叙录之“别”录,非《七略》之“别”录,可无疑矣。而《隋志》乃以“七略”二字加于“别录”之上,盖与称《太史公书》为《史记》,同属习俗流传之讹,不得据以为辩也。《礼记正义》、《仪礼疏》、《诗大雅疏》、《尚书疏》、《周礼疏》、《史记集解》、《史记索隐》、《两汉书注》,诸书并引“刘向别录”,绝不加“七略”于其上,足证吾说之不诬。

然则《七略》何以名略欤?斯可引古义以明之。《公羊传》隐公十年:“‘六月壬戌,公败宋师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取邑不日;此何以日?一月而再取也。何言乎一月而再取?甚之也。内大恶讳;此其言甚之,何?《春秋》录内而略外: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于内大恶讳,小恶书。”《公羊传》之意,盖谓《春秋》记国内之事较详细而记国外之事则较简单也。《七略》较简,故名略;《别录》较详,故名录。先有《别录》而后有《七略》,《七略》乃摘取《别录》以为书,故《别录》详而《七略》略也。《隋志》著录《七略》仅七卷,《别录》则有二十卷之多,即其明证。

然则何以又谓《七略》为分类之书而《别录》则否欤?吾由《汉书》卷三十六所载刘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之“种别”二字而知之。盖所谓种别者,即依书之种类而分别之,明乎“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并未分类,至《七略》始分类编目也。《七录序》载“会向亡,哀帝使歆嗣其前业,乃徙温室中书于天禄阁上。歆遂总括群篇,奏其《七略》”。《隋志》略同。温室之中书何以须徙于天禄阁上?盖温室为校雠之地,取便学者坐论,不便庋藏书籍。故校雠既毕,乃庋藏之于天禄阁也。书须插架,自不能杂乱无章,故稍依昔日向等分工合作之界域,再分为若干种即类,遂成《七略》,而准以为插架之次序。在未徙书天禄阁以前,纵使因校书人之分工而隐约分部,亦未编为固定之目录。故至刘歆然后“种别”为《七略》也。《汉志》载“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数术略》,有《方技略》”。而篇中所引,仅有六略而无《辑略》,故后人咸不知《辑略》之内容如何,而马国翰、姚振宗等辑古佚文,皆谓《别录》亦有《辑略》。著者既于上文略陈其谬矣。兹更从《七录序》所谓“其一篇即六篇之总最,故以《辑略》为名”一语推之,因知《辑略》即六略之总序及总目,并非分别叙述各科学术源流之文也。试取隋法经《众经目录》较之,书共七卷,前六卷为各书目录,第七卷独名《众经总录》,只有总序一篇说明撰录之缘起及分类之理由。序后则总录部类名称及各部类所收书籍之部数卷数,最后复有总合全录之部卷数。再取隋费长房之《开皇三宝录》观之,其第十五卷亦惟录上书表序及各种经录之总目。隋时《七略》未亡,法经、费长房之书必有所取法。揆以刘向校书叙录,每书必有篇目及叙录之例,则《七略》于六略分别著录各书目之外,亦必另有总目总序以总括六略,其体例盖与法经、费长房同,故彼等得取以为法也。《别录》既不分类,且非有组织之书,书名又无略字,更何从有辑略乎?故知《辑略》为《七略》所独有,而区区一卷,原为刘歆上书时之表序及六略之总目,故班固删入《汉书》,绝无转载之必要,因是而独失传也。

说者又谓《汉志》每类目录后之小序即《辑略》之原文,由班固拆散转录者,是亦不确之论也。试取梁僧祐出三藏记集》或唐道宣大唐内典录》与《汉志》参证,即知僧祐之例仿自《七略》,与《汉志》正出一系,《汉志》之小序实即《七略》原有之小序也。彼二书者,于每一类前,必有小序以说明此类之内容及此学之源流,然后列举各家书之目录。每列一家书目毕,必总计部卷之数,略述其人译经本事。《汉志》则先列书目,再计卷数,然后于小序中兼述此类内容,此学源流,及各家要旨而略批评之。其间差异不能以发。彼释氏者方援刘向校书已见佛经以自重,例如《法经总序》,其说实不可靠。则《别录》与《七略》之为其所研习而模仿也,亦不足怪。《广弘明集》收及《七录》,可以为证。故著者以谓《汉志》之与《七略》中之后六略,只有简繁之别,并无体例之歧。证据虽颇薄弱,幸而尚无有力之反证,姑备此说,以俟匡正。

上述诸说如能成立,则《别录》、《七略》与《汉志》三者之关系可得而言:《别录》者,刘向等校书,“论其指归,辨其讹谬”之录,别集而成者也。《七略》者,刘歆取《别录》所载,“总括群篇”,“撮其指要”,“种别”而成者也。《汉志》者,班固取《七略》,“删其要”而成者也。班固对于《七略》,只下“删其要”之工夫,纵有差异,亦不过“出几家,入几家”而已,自注甚明,别无增改也。故由《汉志》可以想见《七略》之原状,由《战国策》、《孙卿书》等书之叙录可以想见《别录》之原状。明乎《汉志》之小序即《七略》之小序,《辑略》为《七略》所有而《别录》所无,则《录》、《略》之别灼灼然矣。

刘歆分类编目之义例

有此论定,然后可据《汉志》以测《七略》。《七略》分篇为七,当较一卷之《汉志》为详。所详何物?可据马、姚诸家所辑佚文知之。盖对于每一书皆有简略之说明,性质同于《别录》,惟较略耳。《汉志》既删为一篇,自不能保存其说明;故于毫无疑问,一般习知者,不复注释。仅于不甚著名之撰人、同名、特异,或依托之书,加以极简括之注,以免混淆。今请视《汉志》即《七略》之缩影,而推定刘歆等分类编目之义例如后:

(1)依学术之性质分类:先将书籍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即类。每大类复分为若干种。即小类。即所谓“剖析条流,各有其部”之工作也。其略种系统如下:

《六艺略》分《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九种。

《诸子略》分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十种。

《诗赋略》分赋、屈原等。赋、陆贾等。赋、孙卿等。杂赋、歌诗五种。

《兵书略》分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种。

《术数略》分天文、历数、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种。

《方技略》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种。

(2)同类之书约略依时代之先后为次:例如杂家,虽知“孔甲”、“盘盂”似非黄帝之史,亦必列于篇首。余皆以次顺列,最后始为汉代之书。然其例并不纯,例如道家中之郑长者,以六国时人而列于汉武帝时人之后。

(3)书少不能成一类者,附入性质相近之类:例如《春秋》家之后,附录《国语》二十一篇,《新国语》五十四篇,《世本》十五篇,《战国策》三十三篇,《奏事》二十篇,《楚汉春秋》九篇,《太史公》百三十篇,《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太古以来年纪》二篇,《汉著记》百九十卷,《汉大年纪》五篇。此等史书未必概为《春秋》家学,亦非皆为编年体裁。盖以秦火之后,诸侯史记多扫地以尽,向、歆校书时,史书甚少;因其性质近似《春秋》,故附列入《春秋》家之后耳。

(4)学术性质相同者,再依思想之派别,或体裁之歧异分类:例如《赋》分三类,《屈原》等二十家为一类,《陆贾》等二十一家为一类,《孙卿》等二十五家又为一类,此必三家思想不同,或体裁有异,故分歧为三,以相同者为一类也。此外又有《杂赋》、《歌诗》二类,亦皆以体裁不同而分类耳。

(5)一书可入二类者,互见于二类:章学诚谓“《七略》于《兵书·权谋家》有《伊尹》、《太公》、《管子》、《荀卿子》、《汉书》作《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九家之书,而《儒家》复有《荀卿子》、《陆贾》二家之书,《道家》复有《伊尹》、《太公》、《管子》、《鹖冠子》四家之书,《纵横家》复有《苏子》、《蒯通》二家之书,《杂家》复有《淮南王》一家之书。《兵书·技巧家》有《墨子》,而《墨家》复有《墨子》之书。惜此外之重复互见者,不尽见于著录,容有散逸失传之文。然即此十家之一书两载,则古人之申明流别,独重家学,而不避重复著明矣。”又谓:“今观刘《略》重复之书仅止十家,皆出《兵书略》,他部绝无其例,是则互注之法,刘氏具未能深究,仅因任宏而稍存其意耳。”并见《校雠通义》。《七略》是否原有此例,尚为疑问。或因校雠者既非一人,无意中致有复见二类而不及删正,亦未可知。班固所以删去此十家,即因其重复。

(6)一书中有一篇可入他类者得裁篇别出:章学诚又谓“《管子》,道家之言也,刘歆裁其《弟子职》篇入《小学》。《七十子所记》百三十一篇,《礼经》所部也,刘歆裁其《三朝记》篇入《论语》。盖古人著书,有采取成说,袭用故事者,如《弟子职》必非管子自撰,《月令》必非吕不韦自撰,皆所谓采取成说也。其所采之书别有本旨,或历时已久,不知所出,又或所著之篇,于全书之内,自为一类者,并得裁其篇章,补苴部次,别出门类,以辨著述源流。至其全书篇次具存,无所更易,隶于本类,亦自两不相妨。盖权于宾主重轻之间知其无庸互见者,而始有裁篇别出之法耳。”《七略》是否原有此例,亦为疑问。或在当时,《弟子职》原不在《管子》之内,《三朝记》原不在《大戴礼》之内,后来始并为一书耳。

(7)摘录叙录之纲要:各书叙录备述一切,已见上节;《七略》以略为名,所以备览者循目求书,自不能如《别录》之总集众录。故各辑本所得及《汉志》所存,皆戋戋数语,不过注出作者之姓名、略历及书之内容梗概、著作年月而已。一望书名而知义者,则《汉志》并小注而无之。《七略》容或每书各有较详细之说明,不似《汉志》之尤为节略也。试举佚文为例。“冯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刘向,能属文,后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会病死。”《汉志》注及《汉书·张汤传》注引。此对作者之说明也。“太公《金版玉匮》,虽近世之文,然多善者。”《文选·王文宪集序》注引。此对书之内容之说明也。“《甘泉赋》,永始三年,待诏臣雄上。”《文选·甘泉赋》注引。此对著作年月之说明也。“孝武皇帝末,有人得《泰誓》于壁中者,献之,与博士,使赞说之,因传以教。今《泰誓》是也。”《文选》刘子骏移书让太常博士注引。按《尚书正义》引作《别录》。此对于书之来历之说明也。虽不能知其全豹如何,但既较《别录》为略,而又有解题,则其解题必从《别录》摘取纲要,并非有意见之不同也。

(8)有书目而无篇目:《别录》详而《七略》略,除删节叙录外,殆又略去篇目,否则不能缩二十卷为七卷也。其书目当如《汉志》之式,首以书名为纲,随以篇数系之。然后注解题于后为目。详细篇目及详目叙录则诿诸《别录》与各书本身,《七略》不暇为尽载矣。

(9)每种书目之后有小序,每略有总序:《六艺略》诸种小序皆偏重叙述经师传授。例如《论语》各家书目之后,先总计“凡《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篇”。次系小序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汉志》。《诸子略》诸小序则偏重于其思想之优劣,例如“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此辟儒之患”。亦见《汉志》。《诗赋略》虽分五种,独无小序,仅有总序一篇。《兵书略》之小序最简,只说明类名之意义,例如“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劳,包阴阳,用技巧者也”。《术数》、《方技》二略则近似《诸子略》,评骘是非而已,对于学术源流,学者传授,不复说明。六略小序之内容参差如是。至于总序,则每略皆有一篇,其前亦有该略书目总计,例如“凡方技三十六家,八百六十八卷”。“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大古有歧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盖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汉兴有仓公,今其技术晻昧。故论其书以序方技为四种。”此篇最略,余六篇则多综述古学而总评之。

统察《七略》之体制,殆完全相当于后世之《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与《别录》相同处为皆有解题,异处为独有分类。分类之法,并不精密。《诸子略》以思想系统分,《六艺略》以古书对象分,《诗赋略》以体裁分,《兵书略》以作用分,《术数略》以职业分,《方技略》则兼采体裁作用,其标准已绝对不一,未能采用纯粹之学术分类法。以致学术混沌不明,贻害千载。后世目录之分类,无论正统派或别派,无不深受《七略》之影响,百变不离其宗。此固政治力量束缚思想自由有以致然,而《七略》之始作俑亦不能无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