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课是最后的国文课了,下星期起,便开始举行毕业考试。王先生走进了教室,声明他不再作正式的讲授,希望大家对于国文一课,随便谈谈。他不像平日那样安详,他的感情有点激动,神态之间流露着惜别的意思。三年的聚首,父子兄弟一般的亲密,无所不谈,无所不了解,可是从今以后至少要疏阔一点了。想起这一层,谁能不感到异样呢?

同学间起初谈着毕业考试。大家的意思,对于学校里的考试并不感觉恐慌,只有“会考”却有点儿为难。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程度比旁的学校的学生怎样,如果落在人家的后头,或者竟有几科考不及格,那岂不很糟?

一个学生忽然说:

“你们没有留心今年年头上上海市中学毕业会考的国文题目吗?叫作什么《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论》。我去会考倘然遇见这样的题目,只有交白卷完事。我不知道这样的题目该怎样下手呀。”

慧修带笑回顾那发言的同学,说:

“该怎样下手倒有人说过了,《中学生》杂志的五月号里有振甫的一篇文字,就讲到这一层。不过这个题目是出给高中学生作的,我们初中学生想来不会遇见这样的题目吧。”

王先生听了他们的话有所感触,他举手示意,随即发言道:

“你们去会考会遇见怎样的题目,确是料不定的。这须看出题目的人如何而定。出题目的人如果是懂得教育的意义的,自能出适宜于你们的题目给你们作;如果是随随便便的人,那么你们就有遇见古怪生疏的题目的机会了。不过,你们的程度我知道得最亲切,依照你们的程度,即使遇见了古怪一些、生疏一些的题目,及格的分数总可以得到的。”

他这样说着,眼睛放出欣慰的光辉,似乎表示他三年间的勤劳的成功。但是一会儿他的眼光又显得非常严肃,声音沉着地说:

“会考到底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只要应付得过去,能够及格,这就好了。紧要的还在于学习了各种科目,是否真能充实你们自己,是否随时随地可以受用。这是成功与失败的标准,你们学习一切,都可用这个标准去考量自己,从而知道自己是成功还是失败。现在单就国文一科,你们各自考量一下吧。”

全堂沉默了一歇,志青开口说:

“要精密地考量,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因为国文和旁的科目有性质上的不同:旁的科目像算学,有什么什么几种确定的算法,像历史、地理,有史事和地方作为确定的材料;然而国文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学习算学,那些算法都学会了,学习历史、地理,那些材料都明白了,能不能受用且不要说,至少可以说一句我们充实了;然而对于国文就很难说,国文根本上没有那样确定的尺度呀。”

王先生点头表示赞可。志青继续说:

“精密地考量固然不容易,而粗略地考量却又谁都能够的。我们只须把现在的自己和初到这里的时候的自己比较一下就行了。试想我们初到这里的时候,看惯的只是一些儿童的读物,写惯的只是一些浅近的话语。我们很少有综合的能力,看了一页书就只是一页书,难得有独自的发见。我们又不免有文法上的错误和修辞上的缺点,时时劳王先生给我们在作文本上打上种种的符号。我们对于我国的文学差不多一无所知,历代文学的主潮是什么,一些大作家的作品是怎样,都是从不曾梦见的事。但是,现在,我们能够看各种的书了;看一般的报纸、杂志几乎可以说没有问题,对于各科的参考书也能利用了工具书去对付;我们又约略懂得了一点演绎和归纳的方法,应用了这等方法我们居然有我们的心得,可以写下读书笔记来。至于写作方面,啊,王先生,你的好处将使我们永远忘不了,你在这方面给我们的指点,真是无微不至,你不但传授我们一些知识,你更注意于养成我们的习惯。因此,不是我今天在这里夸口,我们一班同学可以说个个达到‘通顺’的地步了。最近一年间,你又从文学史的见地选一些文章给我们读,我们虽没有读过一本文学史,但是对于我国的文学已认识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近来那些文学杂志上常常提起‘文学的遗产’这个名词,我们很荣幸,手掌里也有了一部分的遗产了。各位同学,我所说的是不是实际的情形?”

一堂同学都不作声,只是欣喜地、感激地望着他和王先生,算是给他个肯定的回答。

王先生用手巾拭着前额的汗,眼注着志青说:

“我如果有什么好处,那也只是我的本分,当不起‘永远忘不了’这一类感激的话头的。我不希望你们永远不忘记我的好处,我只希望你们永远不忘记我这一点对于你们的真诚。刚才志青说的话确是实情,我可以给他作保证;这是你们自己努力的报酬呀。你们得到了这样的报酬,我也可以自慰,总算三年间的勤劳并没有换来个失败。不过,我对于志青的话还要作进一步的说法。”

全堂同学都凝一凝神,准备听他的致辞。

“照志青的说法,看书能力有了,写作达到‘通顺’的地步了,手掌里承受了一部分‘文学的遗产’了,换句话说,就是对于国文这一门功课做得差不多了。但是,学校里所以分设各种科目原为着教学的便利起见,最终的目的还在于整个生活的改进。这一点必须认识得清楚;否则将陷于错误,认为为有国文科目而学习国文,为有算学科目而学习算学。这样,学习各科岂不等于无益费精神的傻举动吗?我不是说志青就有这种错误的认识;我只是说对于某一门功课既已做得差不多了,就该离开了这门功课的立场来考核自己,看整个生活是否因而改进了多少。单把国文这一门来说吧,看书不只限于看国文课内指定的几种书,也不只限于看各科的参考书;须要从此养成习惯,无论去经商、去做工,总之把行动和看书打成一片,把图书馆认为精神的粮食库,这才能收到莫大的实益。再说写作,当然不只限于文课以及应考试的作文;这些都只是习作,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我也不是要人人做文学者,大家都从事于创作;文学者不是人人能够做的,须视各人的生活、修养以及才性而定,并且,事实上也没有人人做文学者的道理的。我只是说对于写作既已学习到了相当的地步,就该让这写作的技能永远给你们服务;无论是应用之作,或者兴到时所写的一篇东西、一首诗,总之用创作的态度去对付,要忠于自己,绝不肯有半点的随便和丝毫的不认真。文学者固不必人人去做,然而文学者创作的态度却是人人可以采取的。惟能如此,才真受用不尽呢。”

王先生说到这里,又拭了一下额上的汗,并且改换了站立的姿势,以纾因天气骤热而感到的疲劳,然后继续说:

“再说到接受‘文学的遗产’。几篇著名的文篇读过了,几个有名的文学家约略认识了,历代文学的源流和演变也大概有数了,这自然是很好的事。但是,如果单把这些认为一种知识,预备在大庭广众之间夸耀于人,以表示自己的广见多闻,那就没有什么意义。原来所谓接受‘文学的遗产’是别有深远的意义的。先民的博大高超的精神,我们要从文学里去领会;历代的精美的表现方法,我们要从文学里去学习:换一句说,文学是我国文化的一部分,我们要把它容纳下去,完全消化了,作为我们的营养料,以产生我们的新血肉。这意思你们了解吗?”

王先生的眼光里流露着热诚,向全堂同学一个个看望,切盼大家的回答。

全堂同学差不多个个吻着嘴唇,点一点头,也用热诚的眼光回望着他;在衷心深深激动的时候,这种神态是一个最适当的回答,比较用几个字眼说一句话来回答真挚得多了。

复初在点头之后发言道:

“王先生这一番话正好作三年来教我们国文功课的序言,在今天最后一课说给我们听,尤其有深长的意义。我们自当终身不忘,永远受用。我毕业以后不再升学了,家长的意思要我去投考商业机关,我有点儿懊丧,以为从此至少要和各种功课疏阔一点了。现在听了王先生的话,便好似受了一番热切的安慰。我知道只要我自己不和各种功课疏阔,各种功课决不会和我疏阔的。”

大文接着说:

“我想我们从前的确有点错误。虽然并没有明说,但是在我们的下意识里,不免偏于‘为有国文科目而学习国文,为有算学科目而学习算学’。现在经王先生点醒了,不再升学的人倒不必措意,因为再没有什么特设的科目摆在面前了;而升学的人却必须特别牢记,要使一切科目与生活打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升学’。我是预备升入高中的,所以想到了这一层。”

听了大文的话,王先生忽然有所触发,随即说:

“你们在初中毕了业,有的升学,有的就业,所走的路途各各不同。此刻不妨‘各言尔志’,在国文方面预备怎样具体地进修?我刚才说的不过是抽象的意见呀。”

于是有人说将来预备当小学教师,拟从事儿童文学的创作;有人说拟特别用心,精读某一位文学家的专集,因为他爱着这一位文学家;慧修却说她拟在诗词方面多做一点功夫。她近来很欢喜图画,她相信诗画相通之说是有道理的。更有几个人说升学是无望了,就业又没有路向,下半年大概是坐在家里。那时候虽然也可以读书、作文,做一点切实的功夫,然而精神上的不安定必然非常难受的。

下课的铃声响起来了。

王先生不由得感喟地说:

“那真没有法子!现在要下课了,我教你们的课算是完毕了!”

全堂同学站起来行礼,目送王先生走出教室,感到一种怅然的况味。众人陆续地走到廊下,见一个校工手里拿着一封信,迎上来说:

“这里有一封信,给你们三年级的。”

锦华接信在手,看到封面的字就认识了。她喊道:

“是乐华的信!”

她随即拆开来,许多同学围绕着她一同看。

诸位同学:

你们快要毕业了。我虽不悔恨我的中途退学,但对于你们的毕业却表示真诚的欣慰。

你们的毕业式在何日举行?大概已经确定了吧?希望早日告诉我。到那一天,我要向厂里请一天假,去参加你们的毕业式。我有一点意见预备贡献给你们,请分配给我十分或一刻钟的演说时间。在听受教师、来宾致辞的当儿,也听一听一个工人的话,我想你们一定很乐意的。

周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