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清明节是美术展览会最着末的一日,天气很好。乐华清晨从工厂里放假回家,就匆匆地跑到会场里去了。回来的时候,背后跟着一大批客人,大文、志青、锦华、慧修,还有振宇、复初。同学们多时不看见乐华了,今日难得在会场中碰到,谈谈说说,不愿就散,于是不知不觉齐到了乐华家里。

乐华家自乐华入工厂后,一年以来,罕有学校青年来往。今日突然到了这许多青年客人,枚叔夫妇都非常高兴,款待得很殷勤。

吃饭的时候,大家从枚叔口中得到许多报上尚未发表过的美术展览的消息与批评,其中关于李先生的《母亲》的好评,更使大家感到兴味。《母亲》就成了宾主间的话题。

“我昨天也去看过了,李先生这幅《母亲》画得真好!真能表现出中国做母亲的辛苦。”枚叔夫人出来冲茶,听见大家在谈起《母亲》,就加入说。

“你本身就是一幅《母亲》画啊!”枚叔苦笑着对夫人说,同时又把眼光向大家看。

大家听了这话都深深地有所感触,可是没有人能说什么。枚叔摸出表来一看:

“我要到报馆里去了,有许多展览会特刊的稿件待整理呢。——乐华,你留他们多坐一会吧。”说着匆匆地管自走了。

乐华让客人到父亲书室里坐。谈了一会,话题仍移到展览会上去了。

“我们应该另找一个题目来谈谈,老是浮浮泛泛地谈展览会有什么意义呢?”锦华说。

“赞成,赞成!前次乐华回来时,我们不是在大文家里对于‘语调’的题目,谈出许多有意义的话来吗?今日也来限定题目吧。让我来提出一个题目,‘鉴赏’,不论是关于绘画的或文章的,大家来谈谈鉴赏的意见、方法或经验,好不好?”志青说。

“好!好!”大家差不多齐声这样说。

“我是提出题目的人,由我来开场吧。近来杂志上座谈会很流行,这里一共有七个人,每人自由地发表意见,将来记录出来,也就是一个座谈会了。”志青这样开始说,“‘鉴赏’二字,粗略地解释起来只是一个‘看’字。真的,所谓鉴赏,除音乐外,离不掉‘看’的动作。看文章,看绘画,看风景,都是‘看’。鉴赏的‘鉴’字,就是‘看’字的同义语。不过同是一个看的动作,有种种不同的程度,和‘看’字相似的字,从来有‘见’‘视’‘观’三个,这三个字,如果查起字典来,都是‘看’的意思,其实程度各各不同。‘见’只是见到、看见,并无别的复杂的心理作用可言,‘视’就比较复杂了,‘视’不但见到、看见,还含有查察的分子,医生看病叫‘诊视’,调查某地方的情形叫‘视察’,凡是与‘视’字合成的辞,差不多都有查察的意义。‘观’字更复杂,与‘观’字合成的辞,意义都不简单,如‘观念’‘观感’‘人生观’‘宇宙观’之类,都是难下简括的注解的。同是一个看,有‘见’‘视’‘观’三个阶段,我们看到别人的一篇文章或是一幅画是‘见’,这时只知道某人曾作过这么一篇文章或一幅画,其中曾写着什么而已。对于这一篇文章或一幅画去辨别它的结构、主旨等等是‘视’,比‘见’进了一步了。再进一步,身入其境地用了整个的心去和它相对,是‘观’。‘见’只是感觉器官上的事,‘视’是知识思辨上的事,‘观’是整个的心理活动。不论看文章或看绘画,要到了‘观’的境界,才够得上称鉴赏。‘观’是真实的受用,文章或绘画的真滋味,要‘观’了才能亲切领略。用吃东西来做譬喻,‘观’是咀嚼细尝,‘见’和‘视’只是食物初入口的状态而已。鉴赏是心理上的事情,本来难以用言语表达,我的话又说得很空泛,也许大家已觉得厌倦了吧。”志青这样结束了他的话。

大家听了志青的话,觉得新鲜警策,都表示佩服。各人正在自己搜寻谈话的资料,室中寂然了一会,第二个开口的是大文。

“志青方才把‘看’字加以分析,用一个‘观’字来说明鉴赏的意义。让我也来用一个字谈谈鉴赏。我在一本书上读过《美感与实用》的文字,大旨说:艺术与实用之间须保有着相当的距离;一把好的茶壶,可以盛茶,但目的不止于盛茶;一封写得很好的书信,可以传情达意,但目的决不止于传情达意。美的一种条件是余裕。这话原是就创作上说的,我觉得在鉴赏上也可应用。”

文说到这里,向书室中看了一会,既而走到枚叔的案旁,在案头上很熟悉地取过一个墨盒来指给大家看道:

“这墨盒盖上刻着山水画,不是写着‘枚叔先生清玩’一行字吗?‘玩’字很有意味,我以为可以说明鉴赏的态度。鉴赏有时也称‘玩赏’或‘玩味’,可以说‘玩’就是‘鉴赏’。‘玩’字在习惯上常被人轻视,提起玩,都觉得有些不正经。其实,玩是再正经没有的,我们玩球玩棋的时候,不是忘了一切,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里面的吗?对于文章绘画要做到‘玩’的地步,并不容易。单就文章说吧,一篇好的文章,或一本好的小说,非到全体内容前后关系明了以后,决不能‘玩’。我们进中学校以来,已读过不少篇数的文章、许多本数的书了,自己觉得能够玩的实在不多。大都只是囫囵吞枣,诗不能反复地去吟,词不能低回地去诵,文不能畅适地去读,小说不能耐心地去细看。这很可惜。我近来在试行一种工作,从读过的文章中把自己所欢喜的抄在一本小册子里,短篇的如诗词之类全抄,长篇的只选抄一节或几句,带在身边,无事时独自读着背着玩。随时觉有新意味可以发见呢。——喏,这就是。”大文说时,从衣袋中取出一本很精致的小手册来给大家看。

那本小手册写得很工整,所抄的文章并不多,尚留一大半空页,诸人匆匆翻过一下,就还给大文。锦华接上来说道:

“志青所讲的是鉴赏的意义,大文所讲的是鉴赏的态度,现在我来换一个方面,谈谈我自己幼稚的经验吧。我于读文章的时候,常把我自己放入所读的文章中去,两相比较。一壁读一壁在心中自问:‘如果叫我来写将怎样?’对于句中的一个字这样问,对于一句的构造和说法这样问,对于句与句的关系这样问,对于整篇文章的立意、布局等也这样问。经过这样自问,文章的好坏就显出来了。那些和我写法相等的,我也能写,是平常的东西,写法比我好的就值得注意。我心中早有此意见或感想,可是写不出来,现在却由作者替我写出了,这时候我就觉到一种愉快。我们平常所谓‘欣赏’者,大概就是这愉快的心情吧。文章之中,尽有写法与我全然不同,或在我看去不该如此写,读去觉得有些与我格格不相入的。我对于这种文章,如果当时未曾发见它的错处,常自己反省,暂时不加判断,留待将来再读。我以为鉴赏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共鸣作用,读者的程度如果和作者相差太远了,鉴赏的作用就无从成立。这就是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有一部《唐诗三百首》,在中学一年级的时代随读随圈,曾把认为好的句子用双圈标出,普通的句子只加单圈,这次春假无事,偶然取出来重看,就自己觉得好笑起来了。觉得有些加双圈的地方并不好,有许多好的句子,当时却不知道它的好处,只加着单圈呢。也许再过几年见解会更不同吧。我想,鉴赏的本体是‘我’,我们应把这‘我’来努力修养锻炼才好。这是我近来才想到的一点。”

锦华把自己的意见说毕,用手臂去触动坐在她旁边的慧修,意思是叫慧修接说下去。其余诸人也都向慧修看。

“有许多好的意思已被你们说完了,叫我再来说些什么呢?”慧修略作沉思,既而又说道:“我来讲鉴赏的预备知识吧。鉴赏本来是知解以上的事情,但是不可没有预备知识。一首好诗或一首好词,大概都有它的本事与历史事实,我们如果不知道它的本事与历史事实,往往不能充分领会到它的好处。例如曹子建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诗意义不晦,在不知道他们兄弟相残的历史事实的人看了也许也会感到趣味,但是若能知道这历史事实,当然更有味了。辛弃疾的那首起句‘郁孤台下清江水’的《菩萨蛮》词,题目只作《题江西造口壁》,如果我们不知道宋室南渡的变乱及造口的位置,读去会有什么趣味呢?韩愈的《原道》,我未入中学时,父亲已教我读过,当时莫名其妙。入中学后,从历史课里知道了唐代思想界的大概与韩愈的传略,回头再去重读那篇《原道》,就觉得句句有意味了。对于一篇作品,如果要好好地鉴赏,预备知识是必要的。作者的生平、作品的缘起,以及其他种种与这作品有关联的事件,最好能先知道一些,至少也该临时去翻检或询问别人。这种知识本身原不是鉴赏,却能作我们鉴赏上的帮助,不可轻视的。”

“话越说越切实了。后面讲话的颇不容易呢。”乐华听慧修讲毕,这样说。

许多人都看着乐华,待他讲下去。

“今日我是主人,当然排在最末一个。请振宇、复初先讲吧。振宇,你先来。”乐华说。

“我想就‘想象’二字来说几句话。”振宇说,“方才锦华说,鉴赏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共鸣作用,这话很对,作者与我们不相识,大多数是古人,不会来和我们共鸣,所谓共鸣,无非是我们自己要去和作者共鸣罢了。作者在作品中所描写的,有些是生活经验,有些是想象所得。我们的生活经验与作者不同,不能一一从生活经验去领会作品,所靠的大半是想象。对于作者的想象的记录固然要用想象去领略,对于作者的生活经验的记录也只好用想象去领略。文章是无形的东西,只是白纸上的黑字,我们读了这白纸上的黑字,所以会感到悲欢,觉得人物如画者,全是想象的结果。作者把经验或想象所得的具体的事物翻译成白纸上的黑字,我们读者却要倒翻过去,把白纸上的黑字再依旧翻译为具体的事物。这工作完全要靠想象来帮助。譬如说吧,‘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好句子,但这八个字的所以好,并非白纸上写着的这八个字特有好处,乃是它所表托的景色好的缘故。我们读这八个字的时候,如果同时不在头脑里描出它所表托的景色,就根本不会感到它的好处了。想象是鉴赏的重要条件,想象力不发达,鉴赏力也无法使之发达的。这是我的意见。”

大家听了振宇的话点头,同时又都把眼光移向复初。复初笑着说道:

“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只好来作反面文章了。方才诸位的话都是对好的文章说的,说好文章应该怎样去鉴赏。我现在想反一个转身,来谈谈坏的文章的鉴赏。”

复初这几句开场白,使大家露出惊讶的神色。谈话开始以来的一室中平板的空气,突为一变。

“坏的文章值得鉴赏吗?诸位也许会怀疑吧。我以为好与坏是事物的两方面,无论从哪一方面着眼,结果都一样。知道什么东西不好,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了,我们读了一篇不好的文章,如果能一一指摘出它的毛病,等于读一篇好文章能一一领会它的好处。并且,实际上真正好的文章,自古以来就不多,我们日常所见到的往往都是有些毛病的文章。犹如人的相貌一样,我们一生之中难得见到绝代的美人或美男子,日常所碰见的都是些普通的人物,不是鼻子太低就是眉毛太浓,或是眼睛旁有个小疤点。如果我们定要遇到好的才去鉴赏,不是机会就很少了吗?我近来常从坏的文章中试炼自己的鉴赏力,甚么报纸上的评论咧,街上粘贴着的标语咧,都留意。我这见解,是读了《中学生》杂志中的《文章病院》以后才发生的。我想,日日与病人接触的医生才是真正知道健康的人,一味从健康上着眼,健康的意义反会茫然吧。”

复初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

“乐华,现在轮到你了。”志青对乐华说,似乎已期待得很久的其余的诸人也都向乐华看。

“我是个工人,配讲些什么?鉴赏原是我所向来留意的,自入工厂以来,苦于没有闲暇读书。我现在偷闲在读的只是诗话、文话一类的东西。诗话、文话是前人鉴赏所得的记录,它会告诉我们某几句诗、某几句文的好处所在。我们可由它间接地得到鉴赏的指示。我是工人,要一一直接去读名作,去自己鉴赏,是无望的了,只好利用前人所作的诗话、文话之类来补救这缺陷。这种书的体裁是一条一条的随笔,每条都很简短,而且逐条独立;分条看和接连看都可以。像我这种读书无一定时间的人,读这种书再适当没有了。不过这究竟是别人的鉴赏的结果,常常有许多不合我的意见的地方……”

枚叔走进书室来,乐华的话突然被打断了。

“我到报馆里去了半天,你们还在谈吗?谈的是什么?”枚叔问。

“我们在谈文章的鉴赏。”乐华回答。

“真清闲!好题目哩。不要大家变成书呆子!喏!你们看看!”

枚叔把卷在手中的本日上海报摊开,指着核桃样大字的标题给大家看,那标题是“华北情势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