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王仰之先生正在那里批阅前一天剩留下来的学生的作文簿,校工走了进来说:“王先生,有信。”王先生接信看时,见封套上写着“周乐华缄”的字样,“他好久没有信来了”,这样想着,同时开封抽出信笺来看。

仰之我师:

年初见了一面之后,到如今又是两个多月了。那天因为先生处有两位朋友在座,不能和先生多谈,很觉可惜。我们厂里放假日子少,逢到放假又未必是学校里的假期,所以难得有机会去探望先生。然而想念先生的心思是差不多时时刻刻都有的。一年半的受教,从先生那里得到的影响太深了。不只读书、看报遇见疑难的时候,会想起如果仍在先生旁边,只须请教一声,疑难立即解决,那是多么愉快的事情;便是工作非常顺利的时候,或者心情上有什么懊恼的时候,也会想起如果仍在先生旁边,把那些告诉先生,便受到先生的奖励或者安慰,那是多么乐意的事情。自从进厂以来,一年间总是这么想着想着,恐怕往后去五年十年,还得照样地这么想着想着呢。

厂里的情形同去年一样,我每天作工以外,晚上仍旧上训练班的功课。全天计算起来,尚有一点半钟的余暇可由自己去支配使用。近来忽然想读一点我国的文学史,便取各家书局的书目来选择。各家书局都有文学史出版,有几家出版到七八种之多,看他们所撰的提要,没有一本不是“精心结撰之作”。这使我迷惑了,到底取哪一种来读好呢?为此特地向先生请教,希望先生提出一两种来告诉我。

学生周乐华

王先生读罢,想起了什么似的,昂首凝望窗外点缀着几点疏星的天空。一会儿,把乐华的信放在一旁,继续批阅学生的作文簿。轻轻的风吹进来带着微寒,这种微寒给与人一种清爽的感觉。摆在墙角边圆几上的一盆春兰有三四剪开了,时时有一缕香气打从鼻头边拂过。在这样清静的境界中工作着,心和手都极顺利,还没到十点钟,他已经把十几本作文簿批阅完了。于是喝了一盏茶,起来往回地走了一阵,再坐下去写寄给乐华的回信。

乐华:

读到你的来信,承你时时念着我,感感。

你忽然想读一点文学史,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最近十几年来,很有人提倡阅读文学史,跟着就有人需求文学史,有人编撰文学史。这些人互相影响,于是文学史越出越多,文学史的阅读成为一般的风尚了。在提倡的人自有他们的见地,当然不能一概抹杀,说他们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从实际的效果上看,这种提倡却有引导人家避去了切实修习而趋重于空泛工夫的弊病。曾经在一篇论国文学习法的文章里看到一段话,现在抄给你看:

“普通的学生案头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顾颉刚的《古史辨》,有《小说作法》,有《欧洲文学史》,有《印度哲学概论》。问他读过“四书五经”、周秦诸子的书吗?不曾。问他读过若干唐宋人的诗词集子吗?不曾。问他读过古代历史吗?不曾。问他读过各派代表的若干小说吗?不曾。问他读过欧洲文艺中重要的若干作品吗?不曾。问他读过若干小乘、大乘的经典吗?不曾。这种空泛的读书法,觉得大有纠正的必要。胡适的《哲学史大纲》原是好书,但在未读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原书的人去读,实在不能得很大的利益。知道了《论语》《礼记》等原书的大概轮廓,然后去读哲学史中关于孔子的部分,读过几篇《庄子》,再去翻阅哲学史中关于庄子的部分,才会有意义,才会有真利益。先得了孔子、庄子思想的基本的概念,再去研求关于孔子、庄子思想的评释,才是顺路。用譬喻来说,《论语》《礼记》是一堆有孔的小钱,哲学史中关于孔子的部分是把这些小钱贯穿起来的钱索子,《庄子》中《逍遥游》《大宗师》等一篇一篇的文字也是小钱,哲学史中关于庄子的部分是钱索子。没有钱索子,不能把一个个的零乱的小钱贯穿起来,固然不愉快;但是只有一条钱索子,而没有许多可以贯穿的小钱,岂不也觉得无谓?我敢奉劝大家,先读些中国哲学的原书,再去读哲学史;先读些《诗经》以及汉以下的诗集、词集,再去读文学史;先读些古代历史书籍,再去读《古史辨》。万一必不得已,也该一壁读哲学史、文学史,一壁翻读原书,以求知识的充实。钱索子原是用来贯穿零乱的小钱的,如果你有了钱索子而没有可贯穿的许多小钱,那么你该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寻许多的小钱来贯穿才是。”

这一段话说得很明白。如果丢开哲学、古史等,单就文学来说,便是先要接触了文学作品,然后阅读文学史才有用处。因为文学史上所讲的以文学作品为主,对于文学作品若还不曾认识,徒然知道一些“作家”哩,“派别”哩,“源流”哩,“演变”哩,便完全是隔靴搔痒的事情。而现在一般人似乎正在干这等隔靴搔痒的事情。只看学校里的考试题目便可知道其中的消息了。“何谓唐宋八大家?”“何谓公安体、竟陵体?”“五言诗起于何时?”“词源于何体?”这些题目都是常见的。其实,一个学生回答得出这些题目,不过有了一点关于文学的常识罢了,这并不足以证明他真个懂得了文学。而这些常识又是工具书上所备载的;一个学生如果回答不出这些题目,他只须翻开《辞源》来一查便知道了。那么,回答得出无异于证明他曾经查过《辞源》罢了。比较起“人体常温为摄氏三十七度”“居室须常开窗以通空气”那些常识来,这些文学常识便见得毫无实用的价值。倘若破费了好多的工夫,专为求得这样毫无实用价值的常识,可说全无是处。

你平日能够切实修习,未必爱做这等空泛的工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读起文学史来。希望告知,然后再和你商论。

仰之手复

第三天的晚上,王先生在室内预备明天讲授的功课,校工又把乐华的信送进来了。展开来看,是铅笔写的字,笔势颇潦草。末尾写着“学生周乐华书于清晨号钟未鸣时”,他的信如下:

仰之我师:

昨晚读到赐复,蒙先生详细指导,感极快极。

我想读一点文学史,一层呢,就为要从文学史中间接触历代的代表作品。这不只是扩充知识的问题,以我想来,接触文学代表作品对于精神的修养尤其有关系。而自己去选择代表作品,现在还苦于没有这样的眼力。我看见有几家的书目提要里说,他们的文学史是采辑作品的。如果从这些中间选择一本来读,不就把这一层困难解决了吗?

第二层呢,就是先生复信中所提及的,我要知道一点我国文学的源流和演变。各时代怎么会有各时代的特产呢?每一代的大作家,他们从前代承受了些什么,他们自己又创造了些什么呢?关于这等问题,都想知道一个大概,因此,我就预备去叩文学史的门。

先生,我每当夜间课罢,就杂乱地想这样想那样;有时把想到的写在日记簿上,有时想了也就算了。上面说的便是近来想到的,先生看这些意思怎样?

王先生把明天讲授的功课预备好了,又提起笔来写复信如下:

乐华:

你以为文学史里所采辑的必然是代表作品,其实不尽然。我看过几本文学史,只觉编辑者惟贪抄录的便利,就手头的书本随意引几篇罢了。如果认为被引的便是代表作品,你就至少会上一半的当。还有些编辑者对于作品的评论,不是说这一篇多么优秀,便是说那一篇多么雄健,这殊不足取,“优秀”和“雄健”都是不着边际的形容词,主观地用来评论作品,叫人家何从捉摸?所以,你要读历代的代表作品,你要体会作品的“真味”,与其去求教文学史,还不如去求教比较好的选本。例如,要读诗,就读沈归愚的《古诗源》、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要读词,就读张惠言的《词选》;要读明清小品文,就读近人沈启无的《近代散文抄》。这类选本不像文学史那样对于每家只选一两篇,然而比较起全集、总集来,却已做了一番删繁就简、取精去粗的工夫:这样,正好使你认得那些作家,亲自辨识他们的代表作品。

再说文学的源流和演变,那是不能离开了作品空讲的。这层意思前信已经说过。那些不举作品单作叙论的文学史,原来假定读者对于作品已经有相当的认识了。如果你并没有相当的认识,那么读文学史只能得到一些概念,未免是空泛的工夫。但是你们中等程度的学生确也应该知道一点文学的源流和演变;不过照我的意思,其着手的路径并不是取一本文学史来读,却是依文学史的线索去选读历代的名作。从去年下半年起,我对于这里的三年级就试用这个方法。作品是主脑,同以前一样;我的讲说是辅佐,所讲的就是简略的文学史。这样试了半年多,我觉一班同学读得颇有兴味,而理解上也比较切实。油印的选文尚有多余的,现在检点一份另封寄给你。至于我的讲说,大文他们都有笔记,希望你向他们借来看。看了之后,你或者觉得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了,或者还是有点吃东西吃不饱的感觉,都盼你写信来告诉我。

仰之手复

王先生写罢封讫,便站起来,走到书架子前,检取油印的选文。

从学生的自习室里,传来几个人合唱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