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锦华和慧修携着手到图画教师李先生房里去缴本学期最后一张写生成绩。李先生正坐在案头整理学生的图画,一壁和立在案旁的振宇和复初二人谈说着。锦华慧修交出了成绩,仍留在房内细看壁间悬挂着的绘画。究竟是画家的房间,画幅时时更换,每次进来看,都有一种新鲜的印象。她们在一幅新装裱的仕女画前面把脚停住了。

那画是一张小条幅,上面画着一个睡在榻上的美丽的少女,云鬓蓬松。睡榻的后方,背景是一排的屏风。全体的情调艳美得很。题款是“××兄属写温飞卿词意”与“×年×月×××”两行。

两位少女被画中的少女暂时吸引住了,只管立在画前彼此细语。引得振宇和复初也把眼睛移到这幅画上来。

“这幅画是我新近请一个朋友画来的。画的是温飞卿一首词中的意境。王先生还没教你们读过词吧。我一向喜欢读词。因为词与画有许多共通的地方,尤其是中国画。温飞卿的这首词,叫作《菩萨蛮》,是很有名的。喏,在这里。”李先生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张惠言的《词选》揭开来叫大家看。

锦华慧修走近拢去看,见李先生所指的恰是书中的第一首,那词句是: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装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大家看着书在心中默念,觉得有些念不断。有几处好像是七字一句,有几处却不是,终于面面相觑地呆住了。

“哦!你们还没有懂得词的构造吧。词一名长短句,和诗不一样,一首之中每句字数有长有短。除极短的小词外,每首都分上下两截,叫作‘上阕’‘下阕’。某句应该有几字,因曲调而不同。《菩萨蛮》上阕共四句,每两句同韵,字数是七、七、五、五。下阕也是四句,每两句同韵,字数是五、五、五、五。《菩萨蛮》是这首词的曲调名称,并非这首词的题目。曲调的名称很不少,如什么《长相思》咧,《金缕曲》咧,《浪淘沙》咧,《西江月》咧,统共有八百多种。常用的也不过一百种左右而已。——我今天又要替王先生教国文了。哈哈!”李先生用了笑声把自己的话作一结束。

锦华依照李先生方才的话再去看那首《菩萨蛮》词,她低声读了一遍,觉得字句虽有几处不十分懂,音节却很和谐,读起来比诗更有趣味。慧修一壁看词,一壁不时回头去看那幅画,想看出画中所描写的是词中的哪几句。

“词以表现境界或抒写感情为主,换句话说,词的内容不外是情境。温飞卿的这首《菩萨蛮》,描出一个艳美华丽的境界。词是旧文学中比较难懂的东西,用辞比诗和文都艰深。待我把这首词的大意来解释一遍吧。‘小山’就是屏风,矗着的屏风,形状凸凹如山,‘屏山’是诗词中常用的辞。词中描写一个豪贵的闺秀在早晨起床前后的情形,朝阳射在画屏上闪烁发光。——用‘金明灭’三字多好!——她还睡着未醒,鬓发乱得几乎要盖煞脸上的白色。——‘欲度’二字,就是表现这情况的。——她懒懒地起来,画眉,妆扮,过了许久才梳洗完毕。——‘弄’字用得非常确切。——梳洗好了,这才对镜戴花。——‘前后镜’‘交相映’是戴花时的描写。——后来再换衣裳。——罗襦就是罗衣,‘双双金鹧鸪’是绣花模样。先绣好了模样贴缀在衣服上叫‘贴’。——这首词只用四十四字,却能写出早晨的光景,闺房中的陈设,闺秀的姿态神情,以及画眉、梳洗、戴花、照镜、着衣等等的动作,连衣服上的花样都写得活灵活现。我们读这首词,能深深地感受到一个艳美华丽的印象。”

大家听了李先生的讲解,于理解的愉快以外又感到一种新鲜的趣味,都把眼睛注在那本《词选》上,再去看别首词。

“那么这幅画上所写的只是第一第二两句吗?”慧修对李先生说。

“是的。词中描写了许多连续的动作,要在一幅画中完全表现,是不可能的。普通照相和活动电影的区别在此,文章与绘画的区别也在此。绘画与文章都能表现印象,好的文章功效比绘画大。因为绘画只能表现静境,而文章兼能表现动境。王先生已把记事文与叙事文的分别教过你们了吧。绘画是记事的,不是叙事的。”李先生说。

慧修点头,似有所悟得。

“这许多首词,似乎所描写的都是女子的事情,所用的辞类差不多全是关于女子的。我在别的书上也曾见到过词,虽不甚懂得,字面好像也是属于女性的居多。难道词都是这样的吗?”振宇指着书上一连许多首温飞卿的《菩萨蛮》词问。

振宇的质问,引得其余的人都注意,尤其是锦华与慧修。大家都把眼光向着李先生。

“那也不尽然,”李先生急急地加以订正,“温飞卿原是一个善于作香奁体的诗人,应该特别看待。咿呀,诗词中写女子的时候,往往意思不一定就只指女子,有许多地方却别有意旨,只把意旨寄托在女子的身上就是了。你们曾听到‘香草美人’的话了吧,这典故见于屈原的《离骚》,屈原的写美人,并非一定指美丽的女子,乃是另有寄托的。”

振宇听了李先生的解释,宛如在胸中开辟了一个新境地,觉得平日读过的几首古诗,也于字面以外突然生出新的趣味。

李先生好像忽然记起了一件什么事似地,把那本《词选》取到手里急急翻动,翻出一首词来指向大家道:

“哪,这是辛弃疾的词,也是《菩萨蛮》的调。你们试读看!”

振宇等走近去看,那首词在《菩萨蛮》的调名下,还有一个题目,叫作《题江西造口壁》,词句是: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菩萨蛮》词的构造,是方才已经明白了的,读去毫不费事。只是内容仍不甚清楚,大家抬起了头齐待李先生开口。

“辛弃疾是南宋时代的词人,这首词作于江西造口。当时金人南侵,国难严重,宋室就从河南汴梁南迁,当南渡时,金人追隆祐太后的御舟,一直追到江西造口才停止。江西造口是从北至南的要道,人民为避金人的侵略,仓皇从这里经过的当然不计其数。‘郁孤台’是那里一座山的名称。宋室南渡以后仍不能恢复。作者经过这里,想到当时避难者颠簸流离由这里向南奔逃的情形,家国之感就勃然无法自遏了。于是作了一首词写在壁上。他说:‘江水里大概有许多眼泪是颠沛流离的行人掉下来的吧。要想从这里向西北眺望长安——“长安”是京都的代替辞——可怜云山重迭阻隔,虽然明知道故都在西北方,可是望也望不见,莫说回到那里去了。青山遮不住江水,终于任其向东流去,犹如这造口止不住行人,行人毕竟向南奔窜。此情此景,已够怅惘。又值傍晚的时候,江上的暮色更足引动人的愁怀,而山间又传来了鹧鸪的啼声。’你们看,这词里意境何等凄婉!”李先生解释毕,把这首词朗声地读了又读。

李先生的解释和诵读,使几个青年突然引起了对于目前国难的愁思。这首词的刺激性,似乎比平日习见的“共赴国难”“民族自救”等等的标语还要深刻些,房间里的空气立时沉重起来。

“巧极了。今天李先生讲的两首词,都是《菩萨蛮》,末尾都用着‘鹧鸪’二字哩。”总算是复初打破了一时的沉默。

“咦!真的。两首《菩萨蛮》里都有‘鹧鸪’。温飞卿的‘鹧鸪’暗示着男女间的情事。‘双双金鹧鸪’说‘双双’就可作男女一对的联想。至于辛弃疾的‘鹧鸪’,意义更深。‘鹧鸪’的叫声不是‘行不得也哥哥’吗?有人说,辛弃疾的‘山深闻鹧鸪’,就是在感叹恢复之事的行不得呢。”李先生补充说。

“原来词是这样意义丰富、这样不容易读的东西。”锦华叹息着向慧修说。

“读词尚且如此烦难,作词更不消说了。”慧修说。

“作词其实也不难,普通的方法就是按谱填写,平仄字数一一遵守就是。所以作词叫作‘填词’,又叫‘倚声’。在你们,作词已大可不必,只要能读已经够了。词是我国先代遗下来的文学上的一部分遗产,我们乐得享受。把古来的名词当作常识来熟读几首,倒是应该的。历代词人的集子不少,读也读不尽,你们读选本就可以了。选本的种类也很多,任拣哪一种都可以,选的人眼光虽不同,反正选来选去逃不出顶好的几首。我这一本是张惠言选的,叫作《词选》。”

“我家里有一部《绝妙好词》,还有一部《白香词谱》,先读哪一部好?”锦华问李先生。

“这也都是很好的词选。先读《白香词谱》吧。那里面是一百个曲调,每个曲调选着一首词。这一百首都是名作,熟读了这一部,就可记得一百个常见的曲调和一百首好词,很经济。”

“方才先生说,词以表现境界或抒写感情为主,词的内容不外乎情境。今日读过的两首《菩萨蛮》中,温飞卿的一首似乎是以境为内容的,辛弃疾的一首似乎是以情为内容的。不知道对不对?”振宇问。

李先生微笑点头,似乎表示赞许。过了一会又道:

“境与情原是关系很密切的。只写境,言外也可引起情来,要抒情,也不能全离开境。温飞卿的词虽偏重在写境,而艳情已包含在内。辛弃疾的词虽着重在抒情,究竟也不能不写及‘江水’‘山’‘晚’‘鹧鸪’等等的境。所以还是不要强把情和境分开来说的好。这两首词,如果要说区别的话,原也有着一种很重大的区别。词里面有两种显著的风格,一种是细致的,一种是豪爽的。温飞卿的词属于细致的一类,辛弃疾的词属于豪爽的一类。这个区别比较来得扼要,将来你们多读几首词,自然能辨别出来的。——呀!天快晚了,我还要画《母亲》呢。怎么讲了这许多时候的词?哈哈,我今天又在替王先生教国文了。”

李先生立起身来,从热水瓶中倒出一杯开水来喝,急急地披上了染有许多颜料渍子的画衣,走到画架旁去。李先生画《母亲》已近两个月,一壁画一壁修改,有时候自己觉得不惬意,就全体涂了开始重画,或竟连画布也换过。学生中关心这幅画的人很多,特别是爱好绘画的慧修。她前几天曾见李先生已在画衣服,全体快要完成的了,这次和大家退出房间,立在门外回头看时,见又换了一个新的轮廓了。

“为什么又要重新改画呢?”慧修独自再回进来问。

“将来再告诉你。”李先生停了画笔这样回答。

慧修追上走在前面的三个,兴致勃勃地说:

“把刚才的谈话扼要记下来,寄给乐华看,你们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