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四川的战争发生以来,乐华在家里日日盼望父亲的来信,一到校里就先到阅报室看报。平时不甚关心的内江、大足、新津等的四川地名与田颂尧、罗泽洲、黄绍缵等四川武人的名字,都一一地熟习了。每次上课预备铃一摇,在阅报室中的学生都即把报纸放下就走,乐华常是最后走出阅报室的一个。

星期六下午,第二堂国文课照例是讲演的练习。王仰之先生处置讲演一课有两种方法,交互参用。一是预先限定话题,指定讲演的人的;一是并不限定话题,临时叫一人自由讲演的。照顺序,本星期是自由讲演,全班的学生,除几个已经被指派过以外,都在肚子里预备着讲演的材料,恐怕被指派着。上课预备铃才摇过,教室中的空气已非常紧张了。

乐华走进教室时,见有许多人围绕着一个名叫杜振宇的同学。大文、志青、锦华、慧修也都在他座位旁。杜振宇今年十七岁,在全班中年龄要算最大,平日不多说话,一向未被大家注意。本学期以来,王先生好几次在课堂上称赞他作文有进步,上星期的作文,王先生评他是第一,把他的课卷粘在壁上叫大家阅看。于是他就成了全体同学目光的焦点了。

“请把你用功的方法告诉我们。为什么你的进步这样快?”胖胖的胡复初正在央求说。

“我自己并不觉得什么进步不进步,说不出什么来。”杜振宇谦逊地谢绝。

“你的进步,一定不是偶然的事。能把经验告诉大家,是于大家有益的。前次乐华不是很坦白地讲过‘触发’的题目了吗?”慧修从旁劝诱。

“咿呀,不是不肯说,实在无可说。”杜振宇搔着头皮回答。

“不要卖什么秘诀啊,哼!”

教室的一隅发出低微的讥诮声。杜振宇顿时脸红起来。大家回头去查究说这话的人时,王先生进教室来了。接着就听见上课的铃声,这才各人就位。

王先生从教室的空气中感到有些异样,问方才有过什么事,志青立起身来说明方才的经过情形,并提出意见道:

“我们很想听听振宇的用功方法,今天的讲演,就请王先生叫振宇担任,好不好?”

“好!振宇,大家既然希望你讲,就讲吧。”王先生笑向振宇说,“你近来作文很有进步,我也颇想听听你的经验呢。”

振宇仍是搔着头皮。复初坐在振宇背后,用手轻轻地推他起身;在他前面的慧修也回头向他使眼色,催他快上讲台去。全教室的人都把注意集中在他一人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立起身来走到讲台上。

振宇上了讲台以后,就态度一变,不再扭扭捏捏了,他很爽朗地开起口来。

“承先生及诸位同学说我作文有进步,要我把近来用功的经验讲给大家听,我自己觉得并没有十分用功,说不出什么有益于大家的经验来。我在这半年中自己比较注意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的作文成绩果真有进步,这进步也许由这上面来的。现在待我讲出来,供同学们参考。”

“来了!”复初低声叫说,把身子竖得笔直,张了口好像预备去吞咽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其余的人也都怀着迫切的期待。

振宇把方才的一段话作了引言,略停片刻,又继续说道:

“这半年来,我所注意的就是辞类的收集和比较的一方面。王先生屡次对我们说:‘文章的好坏,可从三方面来观察,一是文法上有无毛病,二是用辞适当与否,三是思想的新鲜、正确、丰富与否。’思想内容是靠多读书多体验的,普通人只有普通人的思想,无法可求速效,只好终身修养。一般人平常所犯的毛病是文法的不正与用辞的不当。试看《中学生》杂志的《文章病院》,凡是入病院的文章,所犯的病症差不多有十分之六七就是文法不正与用辞和本来的意思不合拍。我的写文章,于文法上虽一向尚能留意,但用辞不当的毛病是常犯的。王先生在我的文课簿上曾好几次加着“用辞未当”的批语。这才使我留意到辞类的收集和比较上面去。

“我近来于读书或一人默想的时候,每遇一辞,常联想到这辞的相似或相近的辞,使在我胸中作成一个系串。譬如说,见到‘学习’这个辞,同时就想起‘练习’‘研究’‘探讨’‘考究’‘用功’等辞来,见到‘怒’这个辞,同时就想起‘愤’‘恨’‘动气’‘火冒’‘不高兴’‘不愉快’等辞来,见到‘清静’这个辞,同时就想起‘干净’‘清淡’‘安宁’‘寂静’‘恬淡’等辞来。我把这些一串一串的辞在胸中自己细加比较,同一串的里面,哪个范围最广?哪个范围最狭?哪个语气最强?哪个语气最弱?一一要弄得很清楚。这是我近来新养成的一个习惯。我在以前初读英文ABCD的时候,自以为在‘研究英文’,对别人也会这么说,在作文的时候也会这么写。现在可不然了,我决不至再把初读ABCD当作‘研究英文’了,我一定会说‘学习英文’或‘练习英文’了。因为我已明白了‘学习’‘练习’和‘研究’诸辞的区别了。我案上有一部辞典,胸中别有一部辞汇,每遇一个辞,未解的就翻辞典,然后编入我胸中的辞汇去,每用一个辞,必在辞汇中周遍考量,把适合的选来用。这就是我近来暗中在做的一种功夫。”振宇说到这里,把话带住。

大家听了振宇的话,才明白他进步的由来,不禁都暗暗佩服。在这番谈话上,振宇对于其他的同学俨然取得了先生的地位,全堂肃静得如王先生在讲话。乐华至于暂时忘去了在战乱区域中的父亲的事情。

“现在再把我做这功夫的诱因来说一下。前几星期乐华君讲过‘触发’的话,我的做这步功夫,也可以说是一种触发的结果。”振宇又继续说。

大家总以为振宇的讲演已完了,及听他继续说,都喜出望外似的重又凝神静坐,期待他另有发挥。

“同学中有几位是知道的,我家里光景并不甚好,衣服一向是马马虎虎的。自从进了中学校以后,终年都穿制服,平常单夹棉各种的长袍,就是布的也不完全了。有一次,记得是今年三月上旬,亲戚家里有喜事,非去道喜吃酒不可。那家亲戚是一个很旧派的人家。制服已脏得不堪,即使不脏,也不便着了去。家里长袍不全,母亲翻箱倒箧,寻不出一件合身合时令的衣服。论季节是应着夹袍,我却不得已只好着了一件较新的自由布单袍去,那是前年秋季为了去送人家的殡裁成的,短得几乎及膝。我着了出门时并不觉得什么不好,一到喜庆人家,就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了。满堂的贺客之中,年老都着的驼绒袍子,年轻的或是衬绒袍子或是哔叽的夹袍子,身段适宜,色彩材料也都和喜事很调和。我因这衣服的不称时地身段,就想到文章中的辞类的事来了。俗语说:‘富人四季衣穿,穷人衣穿四季。’衣服可以比喻辞类,什么时地该着什么衣服,和文字中什么意思该用什么辞,情形相似。衣服是要花钱做的,我们是穷人,不得已只好照了‘衣穿四季’的俗语,用一件自由布长袍去送殡,去道喜,不论春夏,不论秋冬,都是它。至于文字上的辞是无须花钱的,尽可照了富人‘四季衣穿’的态度,尽量搜罗,使其恰合身段时令与场所。胸中辞类贫乏,张冠李戴,把不适切的辞来用,等于把一件不合身段的自由布长袍单夹棉通用,喜吊都是它,怪难看的。我们做穷人的,衣服不周,常会被人原谅,不以为怪;至于辞类是用以达意的,用得不适合,就要被人误会,我们自己的本意也就因而失去了。我们在衣服上或可甘心做穷人,在辞类上却不妨是富人。诸位以为何如?”

振宇在同学的笑声中结束了讲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多数的同学把他注视了一会,表示佩服。同时又把眼光齐向着王先生,看有什么说的。

王先生含笑对振宇看了一会,即转向大家说道:

“振宇的话很有道理,可以供大家参考。让我再来略加补充。振宇方才所讲的是关于语汇的话,语汇要求其丰富。我所谓丰富,比方才振宇所说的情形要更进一步。语汇是因了地方及阶级而不同的,某地方人有某地方的语汇,某种阶级的人有某种阶级的语汇,使用时要各得其所,才亲切有味。譬如说,‘白相’是苏州人的用语,如果写入广东话或北平话中,即使意思不错,就不相入了。学生口中常说的‘婚姻问题’,如果出诸不识字的乡间农妇之口,也就不对了。‘作弊’与‘揩油’,‘白相’与‘玩耍’,‘结婚’与‘成亲’,彼此意义虽同,情趣很有区别,这是值得注意的。我有一位朋友,他选择配偶,第一个条件是要同乡女子。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如果不是同乡人,彼此之间谈话起来趣味很少。这话很妙。近来的白话文,在语汇上是非常贫乏的,因为它把各地方言的辞类完全淘汰了,古文中所用的辞类也大半被除去了,结果所留存的只是彼此通用的若干辞类。于是写入小说中,一不小心,农妇也喊‘革命’,婢女也谈‘恋爱’了。”

王先生的话被全教室的笑声打断了。王先生摸出表来一看,急忙继续道:

“振宇方才所举的辞类,似乎着眼只在普通用语,并未注意到语汇因地方与阶级而不同的一方面,这是该补充的一点。我们真要语汇丰富,只留意普通用语是不够的,须普遍地留意各地各种人的用语才好。此外,还有一种功夫应该做,就是对于辞类的感觉力的磨炼。方才振宇说,他每遇一辞,要连同相近的辞作成一个系串,编入胸中的语汇去。用辞的时候,要在同一系串中辨别其语气的强弱与范围的广狭,择最相当的一个来使用。这话很对。要做这步功夫,非对于辞类有锐敏的感觉力不可。两个辞的意义即使相同,情味常有区别。譬如说:‘他逃走了’,‘他溜走了’,‘逃’与‘溜’虽都是走掉的意思,但情味很不一样。‘老屋’与‘旧屋’,‘书简’与‘信札’,有雅俗之分。‘似乎俨然’没有‘像煞有介事’的轻松,‘快乐’较‘欢喜’来得透露显出。振宇方才用衣服来比辞类。讲究着衣的人,不但注意到材料的品质,并且注意到花纹与颜色。讲究用辞的于辞的意义以外,还须留心到辞的情味上。辞的情味可从好几方面辨认,有的应从字面上去推敲,有的应从声音上去吟味。‘书简’与‘信札’的不同,似出于字面。‘萧瑟’与‘萧条’的不同,似由于声音。每遇一辞,于确认其意义以外,再从各方面去领略其情味,这是很要紧的功夫。振宇只就辞的意义说,似乎忽略了这方面,所以我再来补充。”

王先生随讲随在黑板上摘写要点,讲到这里,黑板上差不多已写满了字了。

“振宇,你可把这番话写出来到校刊上去投稿,题目是——”

王先生在下课时急忙对振宇这样说,同时在黑板前端空隙处加写了“语汇与语感”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