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华从会计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会计先生歪歪斜斜填写的墨迹未干的收据。异样的感触占据着他的心。这时候距离开学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催缴学费的通告张贴了三回,问起同级的同学,差不多十分之八九是缴过了;他只好回去同母亲商量。原来的预算,枚叔到了四川的学校里该有钱寄回来,学费就从这笔钱里支取。但是枚叔到了那里之后,只来了两封平信,报告起居杂况。薪水呢,却说学校里尚未送来,也不便预支。母亲知道再延迟下去将使乐华难堪,便把她自己的有限的储蓄悉数拿出,又从家用里支出一点凑足了数,说道:“你去缴了吧。从此以后,我自己手里没有一个钱了。你爸爸常常说的,他从前进学堂不曾出过一文钱的学费。哪里知道现在进学校要这样一批一批地下本钱!且不要说将来能不能加利收还,我只巴望每一次开学都付得出本钱。”接着的是低微到几乎听不清的一声叹息。乐华接钱在手,这钱仿佛有千斤的重,非但手心有重甸甸的感觉,连胸口也像被压得透不转气来。他跑到学校里,偏过了脸把钱授给会计先生,待换到了一张收据的时候,心头突然一空,好像凭高的人偶尔失足,身子掉在半空中,不知落下去将得到什么结果的样子。

“乐华,看见了壁报吗?”

乐华从怅惘中清醒过来,回头看见拉住他的肩膀问话的是胡复初,鼓鼓的两颊现出红色,眉棱耸起,表示非常兴奋的神情。

“今天星期一,原来是壁报出版的日子,”乐华自言自语,“我还没有看过,我才缴了学费。”说着,颓丧地扬一扬手中的收据。

“今天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叫作《谁愿意迷恋骸骨》,非看不可。大家在那里抢着看,差不多要把揭示屏推倒了。”

“那篇文章说些什么?是谁作的?”

“是谁作的可不知道,因为题目下面只署了‘宗文’两个字的笔名;可以断定必然是高中的同学作的。说的是高中新请来的那个国文教员主张教学生专看古书、专读古文的事情。”

乐华忽然想起来了,“他是本地国学会的干事呢,也怪不得他要作那样的主张。那个国学会有四五十个会员,都是些地方绅士、旧学老先生以及官私立学校的国文教员。今年上半年,有人来邀我父亲入会,不知我父亲为着什么竟没有答应。又不知我们的王仰之先生有没有加入那个会。”乐华侧目凝想,同时把收据藏进衣袋里。

“哈哈,”胡复初对于他自己所发见的矛盾感到了兴趣,“国学会的干事,却是个穿西装、梳西式发的漂亮人物。旁人不知道,总以为他是个英文教员或者美术教员呢。”

“这原是你的错误。”乐华表白他自己的经验说,“服装与思想、见解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好古守旧的人也常常穿西装。你只须到城隍庙里去看,可以看见许多穿西装的人跪在城隍座前的拜台上呢。”

“可是总觉得不很相称。”

乐华不等胡复初说罢,便穿过甬道,向大礼堂那方面跑去。揭示屏前拥挤着大群的学生,清秋的朝阳斜射着他们的项颈和背部。朗诵声和嘻笑声错落可闻。及到加入他们的群里,看见《谁愿意迷恋骸骨》那一篇编排在壁报的开头,便从头默诵。那篇文章的第二节也就讲到了那个国学会:

国学会抱着怎样的目的组织起来的?依普通的想头,无非为着研究国学而已。实际却并不然。他们要借着国学的牌子,收得“正人心、隆世道”的效果。他们以为中国社会所以弄到这样不可收拾,不是什么经济的关系,也与所谓帝国主义没有关联,而只在于一般青年抛弃了国学、抛弃了礼教的缘故。他们梦想一个古代的封建社会;他们就组织起来,并合力量,追求他们的梦想。国学会是从这样的根源产生的。请看会里的分子是些什么人。地方上的绅士,顽旧的老先生,中等学校的国文教员。古语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现在,这一批同声同气的人成了群、结了党了!

父亲不肯加入国学会,大概不与那批人同声同气的缘故吧。这念头闪电似的在乐华心头通过,他继续看壁报的文字。

他们欢喜集会结社,他们梦想古代的封建社会,只要对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不去管他们,好像人家在那里抽鸦片、吞红丸,我们也不去管他们一样。但是,他们要在我们身上发生影响,要使我们作他们的牺牲,我们就不能不放开喉咙,大声地喊着“反抗”!

我们是现代的青年,我们是现代中国的青年,我们需要在现代中国做人的知识和经验。儒家的哲学虽然一直被认为维系世道的工具,但是照我们的眼光看来,至多是哲学史的一部分材料罢了,老、庄的玄想也于我们没有用处,徒然累得思想在漫无涯岸的境界中乱跑野马。然而,目前我们的国文功课,《礼记》和《庄子·内篇》被选定为精读的书籍了!

我们自忖也并不至于那样脆弱,一读这些书籍,思想、行为上就受到多大的影响。可是,我们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读了这些书籍,就分去了其他方面的学习和研究的精力和时间,这宗损失是非常重大的。还有,要我们读这些书籍的那一副心肠,在客观上是不可容恕的。它要我们成为时代错误者;它要我们成为封建残余的支持分子;它要我们忘记现实,把“九一八”和“一·二八”,反动政治和帝国主义,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好像没有这回事;它要我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甚至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知道读书呀,读书呀,作一条埋身在古书堆里的蠹鱼。这样的“盛情”,除了痴呆的人,谁甘心领受呢?我们再喊一声,谁甘心领受呢?

须要知道,现代中国的青年是不愿意迷恋骸骨的了,即使你使着魔法……

突然间,“嗤”的一声,大半张壁报到了伸过去的一只手里,唏豁唏豁,急速地被团紧了。乐华和许多同学仿佛打了一个寒噤的样子,暂时耳根边寂静,可以听到运动场送来的呼笑声。顿了一下之后,大家才想到回转头去看。一个藏青哔叽西服的背影正在移远去,坚强的,挺挺的,是一个含着愤怒的背影。这是绰号“机关枪”的训育主任黄先生。

“发生问题了!”一个学生幽幽地说。

“嘘!”大家禁抑地呼着气,徐徐散开。

“‘机关枪’撕了那篇文章,一定跑去告诉校长,‘这成什么话’呀,‘学生批评教师的功课还了得’呀,这样地开一阵机关枪。”

“校长的办法该是查究谁作那篇文章吧。”

“那是查究不出的;只要谁都不承认作那篇文章,那是查究不出的。”

“谁都不承认,这怎么行?壁报有负责的编辑人,校长问到编辑人,编辑人能说不知道谁作的吗?”

“我想编辑人老实说谁作的并不要紧,就是作那篇文章的人先自跑去承认也不要紧。文章上的话并没有错呀。谁愿意迷恋那些骸骨似的古书?我们的精力和时间的确有限,当然要用在最有意思的事情上边。”

“那篇文章到底是谁作的?”是悄悄然的声音。

“动笔的是高二的小李,”声音比发问的更为幽悄,“意思是由高二的七八个人拼凑起来的。”

“喂,任方,假使小李被黜退了,你们高二将有怎样的表示?”

叫作任方的坚决地回答道:“我们将要告诉校长说:‘文章虽然由李某写,意思却不是他一个人的。你要处罚不能单罚他一个人。你说黜退,好,我们一块儿走!我们原不稀罕骸骨一类的东西!’我们这样说,看他怎样回答。”

大家感到将有带着英雄气息的故事在学校里发生,各自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高兴,脚步不觉改得轻快了,寻到交好的同学,便把刚才看见的一幕描摹给他们听。一会儿,训育主任撕了半张壁报去的消息传遍全校了。全校学生毫无忌惮地谈说着这一事件,时时插入一两声感情激动的笑和叫喊,仿佛说:我们这里快要闹风潮了。

在运动场上,乐华又遇见了胡复初,说道:

“文章看过了。意思确然很好,把迷人眼目的障翳都揭破了。只是先生们一定不高兴那一番话;对于新请来的那个国文教员,也太教他过不去了。恐怕——”

“你说恐怕那个小李会吃亏吗?”

乐华倚着栅栏,一只脚拨弄着开在栅栏边的菊科的小红花,沉思了一歇,慢慢地说:

“也许要吃亏的;‘整顿学风’是当今的口号,而这事件,他们必然认为大足以破坏学风的。——我又在这里想,我们的王先生对于这个问题不知作什么评判;如果我们升了高中,如果他还是我们的国文教师,他也要教我们专看古书、专读古文吗?”

“等会儿我们可以问他。”胡复初爽直地说。

“我看要有适当的机会才可以问他。”乐华很老成的样子,“既已出了刚才的那件事情,在课室里当众问他,恐怕会教他为难的。”

“唔!”胡复初点头。

上午第二课是国文。王先生讲授朗读方法已经两回了,这一课令学生作朗读练习。各个学生手头的选文上都加上了关于读法的符号,就依照着符号所指示的轮流朗读。读文言文时声调铿锵,足以传出原文的情趣。读语体文时就同话剧的演员在舞台上念诵剧词一般,贴合于语言之自然,表情说理,都能使听者不但了然,而且深深地印在心坎里。朗读的几篇文字原是上一学年读过了的,现在经这样地指导,读来便觉得有不少的新意趣。直到下课钟响了,大家走出课室,每一颗心还是沉浸在这种新意趣里,把早上传遍全校的事件也忘记了。

午饭后,乐华提早到校,胡复初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便一同到王先生房里;原来他们两个在上午约定了的。

乐华问王先生有没有看见壁报上的那篇文字。王先生说早上走过大会堂的时候,那篇文字已经被撕去了,只约略听得同学在那里谈它说些什么。乐华便把那篇文字的全部内容告诉王先生,末了问:

“请问对于那一番话下什么评判?”

“这又是一场新旧之争呀!”王先生抚摩着下巴说。

“我们觉得那一番话说得不错。现在有一批人要把我们青年制造成同他们一样顽旧的家伙。那篇文章却把他们的毒害都指出来了。”胡复初说着,像对一个同学说话那么自由;他们这一伙和王先生太稔熟了。

“然而过分露着锋芒了。”王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被骂的人哪里肯承受这样的谩骂呢?‘给你们读一点古书总是好意;古书又不是毒药,竟会这样胡闹起来,这明明是不识好歹呀!’他们一定从这一条思路想开去的。”

“王先生,”乐华亲切地叫着,“你如果担任了高二的国文课,要教学生精读《礼记》和《庄子·内篇》吗?”

王先生闭目想了一想,回答道:

“整部地教学生读这些书,我是不主张的。——我想国文科的教材该以文学作品为范围,一本书,一篇东西,是文学作品才选用,不是文学作品就不选用。高中学生应有一点文学史的知识了。文学史的知识不是读那些‘空口说白话’的文学史所能得到的,必须直接与历代的文学作品会面,因此,古书里的文学作品就有一读的必要;如《诗经》和《左传》里叙述几回战役的文章,即使不能够全读,也得选几篇重要的来读。换一句话说,高中的国文教材应该是‘历代文学作品选粹’一类的东西。”

“好像他们还有‘学术文’呢!”胡复初接着说。

“‘学术文’,指一些说明文、议论文而言。像《庄子》的《天下篇》,说明当时各派思想的分野,《荀子》的《性恶篇》,阐发一己对于人性的认识,这些都是‘学术文’。可是,提起学术就得分科归属;笼笼统统混合在一起读一阵,实在不很妥当。就像刚才说及的《天下篇》和《性恶篇》,归属到历史科里作为参考材料岂不更好?修习历史本要研究周秦诸子的流派和思想的,参考了这些文篇,知解自然更见真切。所有的‘学术文’差不多都可以照样归属到各科里去。那么,国文科里也就无所谓‘学术文’了。”

王先生喝了一口茶,咂着嘴唇,意兴颇浓地说:

“照这个说法类推,也就无所谓‘国学’。”

乐华抢着问道:

“王先生,你不是国学会的会员吧?”

“我怎样会是呢?‘国学’是一个异常不妥当的名词。文字学是‘国学’,历代各家的本体论、认识论是‘国学’,《尚书》和《左传》是‘国学’,诗、词、歌、赋也是‘国学’。好比不伦不类的许多人物穿着同一的外衣,算什么意思呢?按照本质归类,称为文字学、哲学、史学、文学,岂不准确、明白?”

“你的意思我很能够了解,”胡复初端相着王先生说,“不过,他们那些人总欢喜‘国学’‘国学’地闹个不休,只消看各书馆在报纸上登载的广告,加上‘国学’两个字的书籍非常之多,我们H市又有一个国学会,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你要查问那缘故吗?”王先生微笑着说,“缘故当然不止一端,而把本国的东西看得特别了不得,对它抱着神秘的崇奉观念,却是重要的一端。如果按照本质归类,称为文字学、哲学、史学、文学等等,不是别国也有这些花样的吗?见不得神奇。统而名之日‘国学’,这含含糊糊的称谓里头就包藏着不少珍贵的意味;差不多说,谁要去亲近它,是只许从它那里拾一点宝贝回去的。——我想起那篇文章所用的‘骸骨’这一个字眼来了。既然有人把‘国学’看作珍贵的宝贝,自然来了反响,另外有人把它看作腐败的‘骸骨’。实则双方都是一偏之见。”

“为什么呢?”乐华与胡复初的疑问的眼光同时向王先生的脸上直射。

“我知道你们要问的。你们以为那些古书已成为‘骸骨’是无疑的了。不知道对待思想、学术不能凭主观的爱憎的,最重要在能用批判的方法,还它个本来面目。说得明白点,就是要考究出思想、学术和时代、社会的关系;它因何发生,又因何衰落。这样得来的才是真实的知识,对于我们的思想、行为最有用处。在这样的研究态度之下,古书就和现代的论文、专著同样是有用的材料,而并不是什么‘骸骨’。单说一部《礼记》,要研究古代民俗和儒家思想就少不了它。不过那是专门家,至少是大学生的工作;中学生是不负那种研究责任的。”

“高二那位国文先生要学生精读《礼记》,大概和你所说的研究工作不是同一的事情吧?”胡复初问。

“这个我却不知道。”王先生似乎不愿意谈到这上边去。

乐华和胡复初离开了王先生的房间,听得同学间在那里纷纷传说,作那篇文章的小李和壁报的四个编辑人被“机关枪”叫去了,都在校长室里。不知将有怎样的结局,也许来一个极端严厉的处罚吧;如果这样,那是太专制了,非出来打抱不平不可。大家心头都这样期待着、激动着。

但是事实上的结局并没有料想的那么严重。第二天,小李的家长接到学校送去的一封通知书,说小李思想不纯,言论荒谬,应请加以注意,如果不能悔改,学校就无法容留他了。每星期出版两次的壁报呢,依然容许出版;不过先须送请教师检阅,而负责检阅壁报的教师就是那“机关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