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H市八里有一座山,并不很高,却多树木。因为没有别的名胜古迹,那座山就成为H市一般人游赏的目的地。到那边去可以步行,沿河的一条道路颇宽阔,而且是砖铺的,一路走去很安舒;也可以乘船去,那河道直到山脚下才转弯,所以一上岸就登山了。

这一天,沿河的道路上,乐华和大文在前,枚叔在后,在那里对着山走去。他们换穿了轻薄的夹衣,身体松爽,步履非常轻快。枚叔手里虽然拿一根手杖,却并不用来点地,只把它当作游山的符号而已。

可是枚叔这当儿的心情远不及他的步履那么轻快。失业像伤风病一样,一会儿就碰到了;什么时候才得同它分手,却难以预料。妻子的脸一天愁似一天,又加上时时续发的低低的一声叹气。叫她不要发愁、不要叹气吧,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看她发愁、听她叹气吧,更把自己的心绪搅成一团乱丝。每天看报纸,又填满了令人生气的消息,敌人着着进迫,当局假痴假呆,无非这一类。想到中国前途的苦难,就觉得个人的失业真是不成问题的微细事情。然而这只是理智的想头,实际上还是时时瞥见那黑色的影子——失业,感受到它的强烈的压迫。坐在家里气闷,正好是星期日,乐华和大文不到学校,就带他们出来游山,借此舒散一下。然而也并不见得有效果,四望景物,只觉怅然;“草长花繁非我春”,意识中渐渐来了这样的诗句。对上一句什么呢?他思忖着,就走得迟缓了。

乐华、大文平时难得离开市镇。现在依傍着活泼的发亮的河流,面对着一抹浓绿一抹嫩绿涂饰着的山容,路旁的柳枝拂着他们的顶头和肩背,各色的花把田野装成一副娇媚的笑脸;他们好像回复到了从前的乡村生活,彼此手牵着手,跳呀跳地走着;他们和枚叔的距离就渐渐地加长了。

“你看,那苍翠的山在那里走近来迎接我们了。”大文用欣快的调子说。

“我们走得更快一点,那山要更快地迎过来呢。”停了一停,乐华又说:“山是不动的,是人走近山去,这谁不知道?然而我们此刻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山在那里迎过来。这是很有趣的。”

大文指着河面说:“那印在河里的是柳树的影子,谁不知道?然而我此刻有这样的感觉,像一个头发细长的女子在那里照镜子。不也很有趣吗?”

“今天回去,我们要写一篇游记。”乐华突然说。

“各写一篇呢,还是合写一篇?”大文问。

乐华不回答大文,继续说他自己的话:“我们不要平平板板记述走过哪里,到达哪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我们要把今天得到的感觉写出来。感觉山在那里迎过来,就写山在那里迎过来;感觉河里的柳树影宛如镜子里的女子,就写河里的柳树影宛如镜子里的女子。这样写的游记,送给别人看,或者留给自己将来看,都比较有意义。”

大文跃跃欲试地说:“好,我们一定这样写。”他又说:“那么,当然各写一篇了。我的感觉和你的感觉未必相同,如果合写一篇,就要彼此迁就,这是不好的。”

“各写一篇好了。就请父亲给我们批评。”乐华说着,回头望枚叔,说:“我们走得太快了,父亲还在后头。等他一下吧。”

待枚叔走近,乐华和大文就让他介在中间,三个人缓缓并行,长的身影斜拖在砖路上。

乐华把他们要怎样写游记的意思告诉了枚叔。

枚叔说:“游记本来有两种写法。像你所说的,把走过哪里,到达哪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平平板板地记下来,这是一法。依了自己的感觉,把接触到的景物从笔端表现出来,犹如用画笔作一幅画一般,这又是一法。前一法是通常的‘记叙’,后一法便叫作‘印象的描写’。”

文说:“那么,我们刚才约定的写法就是‘印象的描写’了。什么叫作‘印象’呢?这个词儿时常碰见,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确切的解释。”

枚叔说:“这原是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解释也不止一个。最普通的解释,就是从外界事物受到的感觉形象,深印在我们脑里的。所以,你第一次遇见一个人,感觉到他状貌举止上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就是他给你的印象;或者你来到群众聚集的大会场,感觉到群众的激昂情绪有如海潮的汹涌,有如火山的喷发,那么‘海潮和火山一般’就是这群众大会给你的印象。”

“我说山在那里走近来迎接我们,这也是一个印象呀。”大文看着枚叔说。

“谁说不是呢?作文如果能把印象写出,就不仅是‘记叙’,而是‘描写’了。你们能说出‘记叙’和‘描写’的区别吗?”枚叔的两手同时轻叩乐华和大文的肩膀。

乐华接着回答:“我可以用比喻来分别它们。单就游记说,仅仅‘记叙’,结果犹如画一张路程图;如果能把印象写出,却同画一幅风景画一样,这就是‘描写’了。”

枚叔点头说:“不错,从这个比喻,就可以知道‘记叙’和‘描写’对于读者的影响很不相同。人家看了你的路程图,至多知道你到达过哪里,看见过什么罢了。但是,人家看了你的风景画,就会感到你所感到的;不劳你解释,不用你说明,一切都从画面上直接感到。所以,‘描写’比较‘记叙’具有远胜的感染力。”

走了几步,枚叔又说:“从前我在学校里教课,一班学生作文,不懂得印象的描写,总是‘美丽呀’‘悲痛呀’‘有趣呀’‘可恨呀’接二连三地写着。我对他们说,这些词语写上一百回也是不相干的,因为它们都是空洞的形容,对于别人没有什么感染力。必须把怎样美丽、怎样悲痛、怎样有趣、怎样可恨用真实的印象描写出来,人家才会感到美丽、悲痛、有趣和可恨。他们依了我的话,相约少用‘美丽呀’……那些词语,注重随时随地观察,收得真实的印象,用作描写的材料。后来他们的文字就比较可观了。”

乐华忽然指着山的左边说道:“看了这条小溪沿着山脚往下流的景色,就知道柳宗元观察的精密。”

小溪在山脚下转弯向左,开始曲折起来。从较高的这边望去,有一段是看得见的,反射着白光;忽地一曲,河身给田亩遮没了;但是再来一曲,便又亮亮地好像盛积着水银;这样六七曲,才没入迤长的一带树丛里。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不是有这样一句吗?”乐华继续说,“‘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这‘明灭可见’四个字是多么真实的印象呀!我们现在要描写这条小溪,似乎也只有‘明灭可见’四个字最为适切。”

枚叔对于乐华的解悟感到欣然,说道:“柳宗元的山水记本是古来的名篇,他差不多纯用印象的描写。”

大文昂头四望,用歌唱的调子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觉得是很好的印象的描写。”

枚叔和乐华不觉也抬眼眺望。平远的原野的尽处,明蓝的天幕一丝不皱地直垂下去。

枚叔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一句固然是很好的描写;可是在这一首《敕勒歌》里,末了一句尤其了不得。”

“‘风吹草低见牛羊’。”大文又歌唱起来。

“这是极端生动的一个印象。这七个字组合在一起,是比较图画更有效果的描写。北方的牧场,我们没有到过。可是读了这一句,就仿佛身临北方的牧场。”枚叔挥动着手杖说,“你们想,丛生的草,苍苍的天,单调的北方的原野;风没遮拦地刮过来,草一顺地弯着腰;于是牛呀羊呀显露了出来,一头头矗着角,摇着尾巴,奔跑的奔跑,吃草的吃草,这些景象,从这七个字上不是都可以想见吗?”

乐华大文听了枚叔所说的,再来吟味“风吹草低见牛羊”七个字,一时便神往于北方的牧场,大家不说什么。

走了一程,大家微微出汗了。枚叔用手巾按了按前额,又说:“像柳宗元的山水记和刚才说的《敕勒歌》,好处都在捉得住印象,又能把印象描写出来。你们试作游记,预备用印象的描写,这是不错的。不过我们一路谈话,收受印象的机会未免减少了。”

大文说:“不要紧,我的游记预备从登山写起,现在还没有登山呢。”

乐华说:“我预备从出门写起,到登山游览为止。下山走原路回去,就不写了。我一定要把柳宗元描写河道曲折怎样精妙的话带写进去。”

枚叔称赞道:“你们这个主见也很有意思。像这样截取一段来着手,叫作‘部分的描写’。大概印象的描写同时须是部分的描写。如果要一无遗漏,从出门写到回家,就难免有若干部分是平平板板的记叙了。”

前面小港口跨着一座石桥,矮矮的石栏正好供行人憩坐。枚叔跨上石级,说:“快到山下了,我们在这里歇一歇,预备登山。”他就在石栏上坐下,把手杖搁在一旁。

乐华大文坐在枚叔的对面,回身俯首,看小港汩汩地流入河里。

枚叔补充刚才的话道:“你们要记着……”

乐华、大文才面对着枚叔。

“也不限于游记;除了说明文字和议论文字,都可有两种写法,一是通常的记叙,一是印象的描写。你们刚才想起了描写风景的好例子,更能想起描写人物的好例子吗?”

“那是很容易从现代人的小说和小品文中去找的。”大文向乐华说。

“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了。”乐华高兴地站了起来。

“你说几处给我听听。”枚叔微笑着说。这当儿,他宛如在从前教授国文的课室中,心神凝集于彼此的讨究;他把满腔的牢愁暂时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