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生活,除了信仰生活而外,最要緊的,要算是美的生活罷。據於禮,成於樂,依於仁,游於藝,……這四句話說明文明的要義,可算是精微了。禮是什麼,就是社會組織的制度。社會不能不有組織,組織不有制度時,他的組織力是不確定的。人類的生活,決不是無情趣的、無機的一個形骸,他成為生活的緣故,是要有一個生活的機能。生存意識是生活機能的主體,而生活的情趣更是推進生活的動力。所以一切生物,號為有情,真是很巧妙的學語。一代的革命,是改革一切社會組織的制度。但是在社會組織的制度未改革之先,推動社會生活的情趣,必然先起一種變化,生一種的改革。信仰生活的革命和藝術生活的革命往往先社會制度的革命而起,後制度革命的改革而成,到得它完成時,又是變化將起的時代了。這樣遞換不已,就成社會的進化。我想要於論日本人信仰的生活之後,接著論他們的藝術生活了,詩歌、音樂、繪畫、雕刻、園林、建築、衣飾乃至一切生活的形式,無處不有美的必要。美是人類文化的一個最大的特質,也是一個最大的需要。把美的意義卻除了的時候,將無從去尋人類文化的原素。我們看一切生物,它都具備特殊的色香,而這特殊的色香,一面是它生存必須的工具,同時更是推進它的生活的動力。性是生命的起點,所以美的表現,更常常和性的生活成密切的關聯。這一個事實,我們尤其是在禽類的形態聲音當中看得最親切。雌雄競爭最劇烈的鳥類,他的聲色美特別比競爭不劇烈的鳥類彰著。在人類當中,美術進步而普及的民族,也就是創文化能力最大的民族。
我們並且看得見,民族的特性,表現得最明白一點不容假借的,是在他的信仰生活和藝術生活兩方面。同是一個宗教,傳到異民族的社會裡,它的性質,完全會變了一個。
中國佛教和日本佛教的不同,是很明顯的。不單宗教如此,宗派也是一樣。中國的禪宗和日本的禪宗,無論僧侶居士,都完全不相同的。中國的禪和尚禪居士,不是晉人的清談,便是宋儒的性理,等而下之,便是借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參微妙,不借修為為口實,偽造禪機欺騙大眾。日本的禪和尚禪居士,何嘗不是有很多的毛病、很多的虛偽。在武家時代那一種真創的鬥爭社會中,坐禪、劍術、柔術,都成為鬥爭的精神訓練的要義,而禪定可以變為軍隊的最高統率,劍術的最高的秘奧,戰鬥的最高策略。無論你自己說是怎樣高明的禪師,要在戰鬥和死的考試上不落第,才可以算為初等及第。
藝術生活上,看出的特質,也是多極了。他的特質如何,我們可以看出兩點:一點是戰鬥的精神,超生死的力量;一點是優美閑靜的意態,精巧細緻的形體。前者是好戰國民戰鬥生活的結晶,後者是溫帶島國之美麗的山川風景的表現。如果用時代來說,前者是武家時代的習性,後者是公家時代的遺音。就地方來說,前者是表現東國和西南國的短衣,後者是表現京都的長袖。固然這種分別都不是絕對的,而且橫的交通、縱的遺傳的變化,經過很長久的時期,已經由混合而化合,造成了一種不易分析的日本趣味。這一種日本趣味,很不容易以言語形容,也不容單講一兩點所能概括。然而我想稱讚他一句話,就是日本人的藝術生活,是真實的。她能夠在藝術裡面,體現出他真實而不虛偽的生命來。我遠想稱讚他們一句話,就是日本的審美程度,在諸國民中,算是高尚而普遍。如果我們從他的德性品格上去分析起來,崇高、偉大、幽雅、精緻,這四種品性,最富的是幽雅精緻,缺乏的是偉大崇高,而尤其缺乏的是偉大。中國古代人說起美的對象,總是舉出日月星辰,碧霞蒼穹來,什麼滿天星斗煥文章,也是用來形容美術的慣語。大平原的國民,審美的特性,當然如此。至若山川美的豐富,在這樣一個大陸的國家,更非島國可比。日本人標榜為美的極致,不過一個富士,偉大祟高,也不足比中國諸名山。不過他在一個海國山地當中,溪谷岡陵,起伏變幻,隨處都成一個小小丘壑,隨地都是供人們的賞玩,而這些山水,都是幽雅精緻,好像刻意離琢成功一樣。這樣明媚的風光,對於她的國民,當然成為一種美育,而自然的賞鑒,遂成為普遍的習性。
《徒然草》的序文上說:在花間鳴的黃鶯,水裡叫的青蛙,我們聽到這些聲音,就曉得一切有生的生物,沒一樣不會作歌。這一種自然審美的趣味,在日本的確是很普及。不過氣局褊小,沒有平原廣漠,萬里無雲,長江大河,一瀉千里的氣度,是他一般的缺點。日本人一與中國人交際,最令我們感覺不愉快的,就是這一個性格。然而決不是一、二百年乃至三、五百年所能變革的。日本人這一個民族,至少也有了二千幾百年的歷史。他在這二千幾百年當中,不斷地受著氣候、地理、歷史的感化陶融,連好帶破,成了今天這麼一件東西,好是他的習性,壞也是他的習性。我們現在所最需要知道的,不是他的好壞,而是他是什麼。一個民族在信仰生活和藝術上面,長處短處,都是不容易拋棄更變的。我們看許多亡了國幾千年的民族,乃至移轉了幾萬里的民族,而至今仍舊能保存他多少古代藝術的面目和審美的特性,如果具備這一種能力的民族,她的保持民族質量的力量,都具備相當的偉大。並且我們要曉得一種特殊的美術的成立,必定是要經過很長的年月,很多種類、很多次數的文明混合。而在調和和創造的上面,又必須保持著一種或數種民族要素的純潔性,尤其最要緊的是她的血統的純潔性,然後才能夠達到文化的爛熟期而成就一種特殊的美術。
日本的美術構成的成分是很多種的,中國美術和印度美術,不用說是最基本的要素。但是尤其要緊的是日本民族的特殊性。只要是稍微對中日兩國的美術有過一點經驗的人,無論是對於哪一種的作品,或是音樂、或是繪畫、雕刻、盆栽、插花、書法,都能夠一眼便看出它是中國的或是日本的。這一個特點的發現,比之發現中日兩國人身體面貌的差別,尤其容易而確實。正好像中國書法中,個性特質的表現一樣。一千個學王羲之的人,絕對是一千個樣子,各人的異點,是一點也不能隱藏、不能虛飾的。
日本民族一般比中國人審美的情緒優美而豐富,這恐怕是的確的批評罷。我們走到中國的農村去,看得見的美術,只有一塊石頭上畫著頭大於身的土地神,一塊木頭上刻著的財神、五通神、三官大帝、關老爺神像的壁畫、門神、門錢,紅色的春聯上寫著文不對題而又別字連篇的聯句,甚至除了安放一塊石頭以外什麼都沒有的社壇。但是這些地方我們還能夠從千篇一律毫無自然美的陶融人造美的創造當中,體察出一種素樸的意義來。城市裡面那些闊家的不透日光、不適空氣的四方五平的建築,和花園裡很辛苦地盤製出來綠葉中顯出白人頭來的花神盆景,乃至瓦房裡面掛著什麼草堂,城市裡面刻著什麼山館一類的匾額,名副其實的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園林構造,這許許多多名堂,我們在日本是絕對看不見的。日本人對於自然美的玩賞,是很有一種微妙的情趣的。最使我們注意的,是造園、盆栽、生花。把某處的天然風景縮小若干分之一成為一個園林,把某處的某一株松柏的奇古形態作標本造一個盆栽,把某一家的畫法作基礎開出一種生花的流義,這些還是頂普通的外形。在這當中,更潛伏著很特殊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使死的東西添出生意。胡床邊的籬落,決不使我們生城市山館的厭氣;優美的茶間當中的瓦壺竹檔,決不使我們發生瓦蓋草堂的惡感;村落間牆壁上貼著的浮世畫,決不令我們覺得有看三官神像那樣的劣等情緒;乞食的窮和尚,吹著古韻悠揚的尺八,比之我們聽宣卷,要生幾十倍的耽想中古時代歷史。這種種地方,都是人人很容易覺察得到的。
中國文化輸到日本,二千年的當中,發展的成熟期,大約可以分為兩個段落。第一個段落是完全模仿唐制的公家時代,所謂平安朝的文化,可以算是最成熟的時代。這一個時代裡面,一般人民所接受的中土文化,只有被支配的法令、被宣傳的宗教。所以由統一的典章制度和學術的宗教信仰兩種很艱深的文化成熟起來的藝術,是貴族的專有品。從種種方面看,我們都認識得出他們的內容決不淺薄,形式也決不鄙劣。然而範圍是很狹隘而氣力是很微弱的。到得這一個文化爛熟了,便發生本身的破產。公家制度的衰頹,就是他文明腐化的證據。很像中國建康臨安時代的金粉文明,一樣是充滿了亡國敗家的氣象。於是政治上的統治,當然不能維持而變為群雄爭伯的時代。制度文物在殺伐爭戰的當中,黑暗了幾百年,直到得太閣統一群雄,家康繼承霸業,丟開了腐敗墮落的西方,在荒野的東海之濱,造出一個簇新的江戶文化,這是我們很值得注意的。我們要看得見日本文明的建設,是在很低級的民族部落時代,硬用人為的工夫,模仿中國最統一最發達的盛唐文化。這一種建設,當然不容易使民眾咀嚼得來的。由統一的公家制度變為分裂的封建制度,就中國的歷史比較起來,很像是開倒車。其實把當時日本社會組織和文化普及的範圍看來,便可以曉得封建制度的產生,是各地方需要文化,普及的自然要求。所以後來德川三百年的治世,不特把日本民族的勢力結合起來,而且把從前壟斷在京畿一帶地方少數貴族手裡的文化,普及開來。就藝術上,在德川中葉以後,民間文學民間美術的發達興起,是日本空前的巨觀。而且這一個時代的特色,是一切文藝,都含著豐富的現實生活的情趣。同時一切制度文物,也都把人情當作骨子。日本民眾好美的風習和審美能力的增長養成,確是德川時代的最大成績。研究他的現象和因果,是日本史上一個最專門而且重要的問題。我沒有作詳細批評的能力,也沒有作精深研究的工夫,我只提出這一個注意點來,要大家十分注意。
一個人如果不好美不懂得審美,這一個人的一生,是最可憐的一生。一個民族如果把美的精神丟掉,一切文化,便只有一步一步向後退,而生存的能力,也只有逐漸消失。美是生存意義當中最大、最高、最深的一個意義。除了信仰生活而外,美的生活,要算是最重要的了。人生的重要生活條件,中山先生舉出五樣,是食、衣、住、行、印刷。這一個分類,是就產業為主的分類法。便以此著想,無論哪一樣,都要是不僅只有,還要美,不僅只要美,還要不斷的要求美的發展進步。這樣的人生才是一步一步向上的人生。如果有了蕃薯吃,便永不再想吃米麥;有了棉布穿,便再也不想絲織;有了茅屋住,便再也不想高大華屋;只要披荊斬棘的走得通,便再也不想造路;有了雕刻黎棗的印刷術,便再也不想機器印刷。這種生活意識,說什麼文明,說什麼進步呢?並且在道德生活方面,好美的關係更大極了。一個人要求道德生活的進步,他的心理和好美是一樣的。不懂得好美的人,決不要求道德的進步。即使有一種要求,也是很空虛、很錯誤的。中國講修身,把外的生活丟開,專講性理。結果不單物質的文明不得進步,連精神的文化,也一天一天倒退。把民族向上發展的能力殘破得乾乾淨淨,都是為此。
所以我論日本民族的特點,和尋他所以能發展進步的原因,第一我確實相信日本人具有一種熱烈的信仰力。這信仰力的作用,足以使他無論對於什麼事,都能夠百折不回,能夠忍耐一切艱難困苦,能夠為主義而犧牲一切,能夠把全國民族打成一片。保守的人,他真能頑固到用性命去維持他所要保守的目的物。革命的人,他真能夠把生命財產一切丟開,努力作前進的戰鬥。日俄戰爭時候他們那一種肉彈的精神,無非是信仰力的表現。第二個特點,我就舉出好美這一件事來。這和信仰同樣是民族最基本的力量。有了這兩個力量,一個民族一定是能夠強盛、能夠發展。只要這兩個力量不消失,民族決不會衰亡,我希望中國的青年們要猛醒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