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立腳在理論和歷史兩個重要的問題上面的人,我們一切的批評,只有事事根據事實,事事根據理論,我們不曉得有恩怨,不曉得有私交,不曉得有客氣。我在日本有不少的至友,不少的先輩,或者可以說,我之社會生活,在日本還多過在中國罷。但是我們到得立腳在評論國事的時候,我們不能管那些,我們只有說明事實,闡發主義。
田中大將也要算是一個很熟的朋友了,他的幕僚部下當中,更有不少的至交。我在未批評他們之先,我想附帶講一句話,就是希望他們看見了這一篇文字之後,要深刻地反省,要曉得我的敘述和批評,是顧不得世俗之所謂客氣的。
民國二年的春天,總理中山先生特地訪問日本,那時我隨從總理做秘書,在日本六十天的時間中,一切演講、宴會、訪問、交涉,事事參與,那時一切經過,我至今還是很詳細記憶著。因為那一回每事都是我做翻譯,每一件事都有聽兩次說兩次的機會。以後關於日本的交涉,總理常常命我去辦,卻是每一件事只有聽一回說一回的機會,記憶反而減少了。
那一年在東京四十天的當中,最值得我們記憶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中山先生和桂太郎公爵的會見。桂太郎這一個人,大家都曉得,他是日本軍人政治家當中,最有能力而當權最久的一個人。日本自有內閣制度以來,沒有他做總理那樣久的。伊籐博文組閣三次,總共不過六年十個月,他也組閣三次,卻有了七年十個月之久。他第一次組閣,是明治三十四年六月到三十八年十二月。在這幾年當權的當中,他所幹的兩件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日英同盟和日俄戰爭。從外交史上看,大家都曉得英國是標榜榮譽孤立的,在百年以來,英國沒有和任何國家締結過同盟。這一次把百年政策之一的榮譽孤立拋棄了。和日本聯盟,這自然是他認為有民族興衰、國家存亡的大關係,才肯出此的。至於日本,以一個東方新興的國家,才從不平等條約的束縛下面,解放了不過十年,便和世界第一個強大的帝國結成攻守同盟,造成他戰敗世界第一大陸國家的歷史,這真是日本民族最大的奮鬥成功。不特此也,這一件大事,可以說把全世界都整個推動了。由日本戰勝的結果,打破了東方民族不能戰勝西方民族的催眠術。全東方的民族,都活潑地動作起來,世界民族革命的新潮,從此開始。因為俄國戰敗的結果,才造成英法協商和三國協商,繼續五年死亡二千萬的世界大戰,以及俄、德、奧、土四大帝國的倒塌,都由此而起。無論是非如何,桂太郎這第一次登台四年零七個月當中的成績,的確要算是世界史上空前的偉觀了。
桂太郎的事跡,世間所知者大都如此。而不曉得他在日俄戰爭之後的計劃,更屬可驚。他的高識遠見和通權達變,的確不是日本現在一切政治當局所能望其項背的。在中國排滿革命成功之後,他特意派人對中山先生表示親近的意思。及中山先生到了日本之後,那時他正是第三次組閣的時候,他特意約中山先生密談兩次。這兩次密談的當中,他和中山先生都可算是盡傾肺腑的了。而自此以後,桂太郎之佩服中山先生和中山先生之佩服桂太郎,可到了極點。兩人之互相期望,也到了極度。桂太郎死後,中山先生歎氣說:日本現在更沒有一個足與共天下事的政治家,東方大局的轉移,更無可望於現在的日本了。當桂太郎臨死的時候,他對在旁視疾的最親信的人說:不能倒袁扶孫,成就東方民族獨立的大計,是我平生的遺恨。由這兩個人的感情上,大家總可以瞭解,桂太郎的心胸和氣魄了。何以一個帝國的大軍閥領袖,一個民國開國的革命領袖;一個軍國主義的權化,一個三民主義的宗師,會如此互相諒解呢?他們兩人的互諒和互信,不是在學術思想上,不是在國家思想上,而是在以東方民族復興為根據的世界政略上。桂太郎和中山先生密談,前後約計十五六小時,桂太郎的話的要點,我可以記出來:
在清政府的時代,東方的危險,固然到了極點,同時失望也到了極點。那樣腐敗的朝廷和政府,哪裡還可以有存立發展的希望。而西方的努力尤其是軍國主義大陸國的俄國,以最強的武力從北方壓迫下來,海上霸王的英國,以最大的經濟力從南方壓迫上來。這個時候的日本,除了努力圖自存而外,更無他道。而自存的方法,斷不能同時抗拒英俄。幸而英俄兩國,在亞洲的地位,立在極端衝突的地位,使我得以利用英俄的衝突,和英國聯盟,居然僥倖把俄國打敗了。俄國這一個敵人,不是東方最大的敵人,而是最急的敵人。打敗了俄國,急是救了,以後的東方,便會變成英國的獨霸。英國的海軍力,絕非日本之所能敵,而英國的經濟力,絕非日本之所能望其項背。我在日俄未戰之先,極力想法造成日英同盟。現在日俄戰爭的結果既已分明,而日英同盟的效用,完全終了。此後日本絕不能聯英,而英國更不用聯日。在太平洋上,英日兩國,完全立於敵對地位。此後日本唯一之生路,東方民族唯一之生路,惟有極力遮斷英俄的聯結,而且盡力聯德,以日德同盟繼日英同盟之後,以對英作戰,繼對俄作戰之後,必須打倒英國的霸權,而後東方乃得安枕,而後日本乃有生命。此生命問題,非獨日本,從韃靼海峽到太平洋,全部東方民族的運命,皆以此計劃的成敗而決。現今世界只有三個問題,土耳其、印度、中國是也。此三國皆在英國武力與經濟力壓迫之下。然而只須解除其武力的壓迫,則經濟力之壓迫,完全不成問題。蓋此三國皆真可以成最富的生產國之要素,此三國皆不能為日本助。中國有可以為日本助之道,而此數十年來,內政既不修明,利權復任意放棄,且持其遠交近攻之策以臨日本。中日之戰,中國如強,則絕不會有日俄之戰。中國若強,則應為中日俄之戰,或中俄之戰,而不致以此犧牲,歸之日本,我可斷言。此兩戰者,日本不過以人民死生拼國家存亡,豈足以言侵略。若中國不強,而甘受歐洲的侵略,且將陷日本於危亡,是可恨耳。
我有鑒於此,故前年有俄都之行。余之赴俄,世間謂余將作日俄同盟。余誠欲修好於俄,然同盟何能成,成又有何用。我所計劃者乃是日德同盟。我因既不能以此事假手於人又不敢往德國,惹人注意,故與德政府約在俄都討論政策,乃剛到俄都,先帝病駕,速以急電催回,事遂一停至今,真是一個絕大恨事。但我一日握政權,終必做成此舉。此為余之最大秘密,亦為日本之最大秘密。倘此事有半點洩漏,日本將立於最不利的境地。在日德同盟未成之時而英國以全力來對付,日本實不能當。我剛才聽見先生所論、所勸告日本之策略,不期正為我志。我在日本國內,從不曾得到一個同志,瞭解我的政策。今日得聞先生之說,真大喜欲狂。中國有一孫先生,今後可以無憂。今後惟望我兩人互相信託以達此目的,造成中日土德奧的同盟,以解印度問題。印度問題一解決,則全世界有色人種皆得蘇生。日本得成此功績,決不愁此後無移民貿易地,決不作侵略中國的拙策。對大陸得絕對的保障而以全力發展於美澳,才是日本民族生存發展的正路。大陸的發展,是中國的責任。中日兩國聯好,可保東半球的和平,中日土德奧聯好,可保世界的和平,此惟在吾兩人今後的努力如何耳。
現在中國的境遇如此,國力又不堪用,先生的羽翼又未成。剛才所云助袁執政云云,以我所見,袁終非民國忠實的政治家,終為民國之敵,為先生之敵,然今日與之爭殊無益而有損。如先生所言,目前以全力造成中國鐵道幹線,此實最要的企圖。鐵道幹線成,先生便可再起執政權,我必定以全力助先生。現今世界中,足以抗英帝國而倒之者,只有我與先生與德皇三人而已。
這一件事,在政治道德上,中山先生和我始終守著秘密。直到桂太郎死,歐戰發生,日本對德宣戰,先生才對親信的同志談過。我們把桂太郎的話看看,再把歐戰前後的事情想一想,假若桂太郎不死,東方的局面,可說絕對不是今天這樣的。現在日本這一般政治當局,無論是政府的大臣,是政黨的領袖,都是些隨波逐流,沒氣力、沒志氣、沒計劃的普通政客。一天到晚,只把如何取得政權、如何保持政權作成唯一的目的。日本民族的將來,東方的將來,世界的將來,他們絕沒作過打算。政治人才拂底的日本,前途的確是可危極了。至於中國今天在政治上的人們,或是永不讀書,或是讀一句書,喊一句口號。政治是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業,又豈是這樣所能成的,真可歎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