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創造,有很多歷史的因緣,決不是靠一兩個人的力量創得起來,不過領袖的人格和本領,也是創造時代的一個最大要素。創造時代的領袖人物,不一定是在事功上,有的是以思想鼓舞群倫;有的是以智識覺醒民眾;有的是靠他優美的道德性,給民眾作一個信仰依賴的目標;有的是靠他堅強的意志,一面威壓著民眾,同時作民眾努力奮鬥的統帥者。至於智仁勇兼備的聖哲,不是輕易得來的,並且在很多政治改造的時期當中,這一種智仁勇兼備的聖哲,往往做了前期的犧牲,再供後代人的瞻仰,而不得躬與成功之盛。日本的明治維新,在思想上、社會上、國際上的種種背景,前面已經大概講過了。我們看它,雖然是千頭萬緒,異常複雜,到底作民眾活動意識中心的政治思想,只有很簡單的幾種趨勢。而這各種趨勢,卻是像百川歸海一樣,順著德川氏以來的民族統一國家獨立的偉大要求,把日本人歷史傳說的王權神授思想,作了中心。明治維新當時幾個大的運動,一方面有生活的切實要求,作它的分因,一方面有一個共同的信仰,作它的歸宿。我們試把日本維新前後的歷史,整個的通看起來,簡直沒法曉得,當時最有力量的領袖,到底是哪一個?如果要在活動的人才當中去尋嗎?活動的人才當中,只有尋得出幹部,不能尋得出領袖。維新史形式上的開篇,當然要從明治前一年十二月發佈王政復古的詔書算起,當時在京都參與這大運動的一般人,正好像一個亂蜂窩。宮中的一些公卿舊臣,外藩的一些藩士,拉拉雜雜,塞滿了一城。當然,那時候主張一切的人,並不是後來尊為維新大帝的小孩子。公卿當中,算為頂能幹的是巖倉具視,然而講起實際力量來,依然不過是長袖中的破落戶。就第一批發表的人物表裡看看,議定十幾人,參與幾十人,究竟誰是中心人物,誰是掌權的領袖呢?藩兵的勢力,以薩藩為最,當然薩州藩士領袖人物的西鄉隆盛,佔了糾合群雄的地位。然而在名分上,還是一個陪臣。所以我對於日本維新成功的歷史,認為主要的成功原因,完全在於兩點。一是有時代的切實要求,二是有人民共同的信仰。而這兩個原因,又通同歸結在歷史上日本民族統一的發展能力已經確實具備的一點。民族的統一思想,統一信仰,統一力量,這就是日本維新成功的最大元素。
如果我們把這一個基本的要點看差了,單純在一二領袖人才上去尋他的成功原因,固然是尋不出,而且要拿人才的比較,去尋幕府所以倒的原因,更尋不出。至若兵力財力等討論,更是無用了。最奇妙不可思議的事,就是王政之所以復興,各藩勢力之所以能結合,幕府之所以能倒,封建制之所以能廢,主力既在薩藩,而人物的偉大,亦不能不推西鄉隆盛。至於他下面的人才濟濟,更不用說了。此外四大藩當中的土、肥兩藩的人才,也不算差,而且思想上的代表人物,都被土藩佔盡。偏偏在征韓論破裂之後,薩、土、肥三藩的勢力,倒得乾乾淨淨。當日一般維新功臣,到得後來,都弄到殺的殺,逃的逃。而掌握了中樞的兵財兩權,直造出後來軍財兩閥勢力的,卻是不乾不淨幾個長閥貪官,這不是很奇怪嗎?說到這裡,我們更可曉得一代歷史的創造,不是簡單的東西,成功失敗,不是絕對的問題,人才的良否,力量的大小,不是可以做絕對的憑據。在全時代的歷史當中,一代革命的成敗,民族勢力的興衰,文化的隆污,是整個的東西。個人事功上失敗的,倒往往是時代成功的原動力;而個人事功上成功的,往往是享受失敗者的福。我們試把日本這幾十年的歷史通看起來,西鄉隆盛失敗了,然而他的人格,化成了日本民族最近五十年的絕對支配者。各種事業的進行,都靠著他的人格來推進。當時隨著他失敗了的土肥兩藩的勢力,一化而為後來民權運動的中心,直到今天,他的餘蔭,還是支配著日本全部的既成政黨。那事功上成功的長藩,一方面既不能不拜倒在西鄉的人格下面,一方面也不能不隨著民論的推移,定他的政策。即以事業說,西鄉的征韓論,直到死後十八年,依然成為事實。到死後三十年,公然達到了目的。假使明治四年西鄉的征韓論通過了,也許是闖下了一場大禍,日本的維新事業,完全付之東流,而西鄉的人格,也都埋沒乾淨。
所以我們如果要讀一代的歷史,千萬不可被事實迷住,不可被道德迷住,不可被理論迷住。我們要看得透全部的歷史,然後讀書才是有用的。我們相信中山先生所主張的三民主義,的確是現代唯一的革命理論,他不但在事業上,指導我們的將來,他的理論,自自然然地替我們解釋了一切的歷史。日本自豐臣以來,直至條約改正,這三百年間的努力,民族主義,的確是在無形中成了一個指導原則。從廢藩置縣解放農民直到今天,是一部民權鬥爭的歷史。現在已進入民生問題要求直接的普遍的組織的解放時代了。再把他橫溯上去,推論將來,不外是一部為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生存,國民的生計,群眾的生命而努力的歷史。這經過當中的是是非非,都不可執一而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