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六十年前封建時代的社會階級制度,差不多是現代的中國人所夢想不到的。古代中國的儒家思想,和印度的佛教思想,宣傳了許久,但是極平和的佛教,到了日本以後,順應著封建時代的人心,也變成了一個強性的宗教。或者是為宗派打仗,或者是為擁護一派的護法大名打仗。僧侶的本身,都帶著薩木來的臭味。佛教愛人愛物無抵抗的精神,在日本封建時代,一變而為犧牲的爭鬥精神。把羅漢道殺內賊的工夫,用在殺外敵的上面,也就和武士道沒有衝突。把天龍八部人非人的觀念,應用在階級的制度上面,也就覺得階級的存在,沒有什麼不應該。所以我們可以曉得,一個宗教的制度思想的變遷,完全適應社會生活的要求,同是一個宗教,他所行的地方不同,所支配的階級不同,他那一個宗教的思想和制度,也就完全跟著變易的。在日本語言裡面,有很多話是從前佛經的用語來的,然而和佛語的本義,完全兩樣,譬如兩人相打的時候,常用的畜牲!覺悟罷!就是一個很明顯的證據。

我們要在日本的純文學裡面,去看佛教的感化,材料是多得極了。本來日本吸收中國文化,一大部分是由佛教來的。最初的留學生,十個九個都是僧侶。他們借用中國文字記述日本語言,造出一種所謂假名來。假名這兩字的意義,已經是很深長的了。而最初所制的伊呂波歌就是很純正的佛教諸行無常的思想。文字排列之巧妙,實在是很值得稱讚的。我們再看日本人的飲食,他們能吸收去的中國食品製法,實在都是僧侶的常食品。如像豆腐、豆腐皮、豆腐衣、豆豉、鹹菜、麥麩種種。現在的日本人忘記了,以為是日本的特產。中國人到日本的,也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麼來歷,然而我們可以確實曉得,這是完全由僧侶吸收去的文化。

在民間的文學裡面,在貴族的文學裡面,我們都看得出很多的佛教關係來。就是日本最古的一種能樂,這是和神教有密切關係的,而他們後起的謠曲,有許多題材,是采諸佛教裡面的故事傳說。可是我們在任何方面,都看得出日本人的佛教思想,絕對和中國的兩樣。他們的佛教,在貴族裡面,確是含著不少積極的犧牲的精神。而在民間方面,又含得有不少的人情世態的趣味。比起中國艱苦而枯寂的佛教來,的確是大不相同。

印度的佛教,經過中國,傳入日本以後,我們看得出,明明白白,分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神佛對立的時期。本來日本人是崇拜神教的,神教是什麼東西呢?就是宗法社會裡面必然應有之義的祖先崇拜。這一種拜神思想,本來是很幼稚的。然而部落的權力,漸漸擴大,到得諸部落統一於一族的時候,當然要生出一種調和的理論,組織的體制來。日本的文化是在中國文化傳入之後,才有統一和組織的工具。於是中國敬天敬神敬鬼的思想,給他們的神教,充實了不少的內容。然而這個時代,中國的佛教文化與中國的道德文化,同時輸入進去了。並且佛教的輸入,更佔了很重要的地位。這兩種不同的思想,在政治上,在社會上,當然不是容易調和的。一個是世界無差別,一個是九族分親疏;一個是冤親平等,一個是正名定分嚴體重刑。此時神佛兩教,在輸出國的中國,已經是最大的衝突期,在輸入國的日本,更不是容易調和的了。

然而久而久之,應於他那社會的必要,不能不想出種種的調和方法來。歷史上的後進文化上的先進的佛教便運用著很微妙的經義,造出一種本地垂跡說來。在實際的勢力上,要把幼稚的拜神信徒,拉到佛寺裡來,便先在理論上,把佛教的信仰投降到神的威力下去。某神就是某菩薩的體現,這一種的混合信仰,便由此而生了。這是第二個時期。

日本人如果是弱者,如果四圍有了強固的信佛威力,這神教的信仰,或者就會絕滅了。然而四圍的情況不是如此,日本國內的情況也不是如此。所以隨著漢學的進步,封建制度的完成,與武家勢力的膨脹,日本古學派哲學突然創興起來。直到日本維新的時代,日本民族一方面拋棄了日本三島的封建制而加入地球的民族封建制下去活動,一面就很嚴密地定出神佛的區分,這是第三個時期。由對立而混合,再由混合而對立,這是兩個很大的變動,他們應該從裡面學得許多的教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