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教义与中国

上章已经把中国宗教背景略加说明,这里应当与基督教教义互为比较。不过详细地比较,已有中国基督教学者如吴雷川、徐宝谦诸先生著成了专书,如《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之类,用不着在这里噜苏。在这里只根据我个人的观察,提出几点重要的道理,来研究到底基督教在中国宗教的思想与习惯上有无融通的可能。现在先从思想方面说起:

(一)基督教的一神崇拜,与中国固有的对天观念,本没有多少冲突。在中国的对天观念中,虽不免有多神崇拜的倾向,然而认群天之中,有一至高至尊的昊天上帝,执掌着统治全世界的大权,与基督教所信仰的上帝,是一个创造宇宙管辖万有的主宰,初无若何分别。且看中国古人怎样解释这个“天”字。《说文》说:“天,颠也。”含有至高无上的意义,《诗经》一类的古书里,有不少“上帝临汝”、“赫赫上帝”等句子,可以证明古代人民具有认天为主宰的信仰。到了春秋时代学者思想中,才有一部分人从哲学的范畴中,把主宰的天变成为义理的天了。如孔子的天行思想、老子的自然主义、庄子的天钧天倪、孟子的天与人归等等,确已修改了对天神的观念。但是孔孟并不把天神崇拜根本推翻,还承认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的主宰。即机械主义的老庄,犹有“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其有真君存焉”一类的话。特别是那个保存古代信仰的墨子,他的《天志篇》里所表现出来的天,不独是一个赏善罚恶的主宰,直是一个爱人利人的父亲。那种思想,影响于后来的学者与一般的人民,实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且看汉儒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宋儒张横渠的“乾称父坤称母”等等理论,何莫而非是古信仰的遗传?历来虽然也有不少唯物思想的意见,像荀子的天行有常,像王充的天道自然,范缜的神随形灭等等,不承认有精神界的存在,但却没有影响到最大多数的民众信仰。所以一般社会,还是认天为人类的根源,上帝是宇宙的主宰,在森罗万象之中,有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具体的神明。

(二)基督教的教义,包括在一个“爱”字里,从基督的牺牲,彰显了上帝的爱。上帝是爱,这个道理,在约翰的三封书信里,讲得最明白了。他说:“上帝是爱。”“上帝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上帝既是这样爱我们,我们也当彼此相爱。”“爱神的,也当爱弟兄。”这可以说把基督教的根本道理说得很透彻。全部的《新约圣经》,都不过是阐明这个道理罢了。一方面讲明上帝怎样爱人,一方面讲明人应该怎样爱上帝。上帝看不见,爱弟兄就是爱上帝,所以说“不爱看得见的弟兄,怎能爱看不见的上帝”。但是怎样爱弟兄呢?约翰又说:“我们相爱,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总要在行为和诚实上。”这是根据耶稣自己的话:“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们作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实际地怜悯人的困乏,是爱的表现。但这犹不足包括爱的全体。约翰又说:“主为我舍命,我们从此就知道何为爱,我们也当为弟兄舍命。”耶稣说:“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待他好,咒诅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可见在基督教爱的道理里,不单是赒济贫乏,还有两点重要的意义,就是(一)为弟兄舍命,(二)爱仇敌。保罗在《林前》十三章阐明爱的意义中,更包括着自我的道德,在消极方面,他说:

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欢喜不义。

在积极方面,又说: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又可见爱不单是对人,也是对己的。在自己没有完备的道德,如何能真实的爱人,所以说:“爱不可虚假,要恨恶爱善。”能真实爱人,便是爱上帝,也便是“用心灵诚实拜上帝”。这种道理,在中国古圣贤的教训里,也有许多相同的说法。孔子所主张的“唯仁”的道德中,也有“仁者爱人”的说明。张西铭“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的思想,不即是基督教济困扶危的爱么?尤其是墨子的兼爱主义。他所说的“兼相爱”,必须从“交相利”上去实行,也有“退睹其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等与耶稣相同的话。孔孟的“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即是基督教牺牲的爱么?老子的“以德报怨”,不即是基督教爱仇的道理么?从理论上讲来,原无多大的分别,即从历史上讲,也有不少真正“杀身成仁”、“以德报怨”足以动天地感鬼神的事实,而一般民族精神,尤都认“乐善好施”为高尚的美德的。

(三)基督教的道德主张,首先叫人明白人生的价值,不是在物质方面,乃是在精神方面,耶稣说过:

人若得着了全世界,失去了灵魂,有什么益处呢?

人活着不是单靠饼,乃是靠上帝口里的一切话。

见得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重要,同时,也并不叫人看轻肉身生活。保罗很明白地要人知道:

身体是上帝的殿,若有人毁坏上帝的殿,上帝也要毁坏他。

可见身体是何等的宝贵,必须保全自我的身体,来完成上帝的旨意。所以基督教的人生观是积极的,是奋斗的,是乐观的。凭着这积极的奋斗的乐观的人生观,改造自我,改造世界,努力实现天国主义,达到世界大同。从个人的改造到世界的改造,这见得基督教的道德,并不是“独善其身”的个人主义,而是“兼善天下”的世界主义。

但是如何改造自我?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悔改,在祈祷的含义里,最重要的成分,是检查自己,叫人觉悟已往的错误,立定一个未来的新志愿。然后努力向上,追求到完全的地步。“你们要完全,像上帝的完全一样。”以个人完全的道德为建立天国的基础。总之,从对己方面言之,爱人如己为道德的标准,悔改信仰为建德的力量,祈祷默念为修养的工夫。从这点上说到中国,注重精神生活,注重道德修养,与基督教比较,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视富贵如浮云,求精神之逸乐,几乎是大多数人的人生观。“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非功利态度,也可以说是数千年来所共守的准则。儒家所主张的“反身而诚”、“慎独克己”,正无异于基督教之祈祷忏悔。儒家之人格阶梯,包括于“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三语,圣人是人格上的完人,而圣人却是法天的。尤其是道家、墨家,更明白地以道以天为道德根源,这又与基督教以上帝为道德标准无异。要建立完美的道德,先须从自我起头,所谓忠恕,所谓絜矩,莫不是正己而后正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个人而及于社会,可见中国在道德上的主张,也不是自私的个人主义,而是利人的大同思想。现在且进而研究到这一点,看看两方面的主张怎样?

基督教是要建立起地上的天国,没有国家的界限,没有人种的区分,是一个绝对平等的世界主义。这是基督教的特点,也是中国人所服膺的教训,我们看孔子的大同思想,所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与孔子的“视人国若其国,视人家若其家”等等主张,何莫而非“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世界主义,这正与基督教若合符节。

我们从上述的三点说来,无论在信仰方面,道德方面,不能否认有互相融通的可能。然而基督教输入中国的历史上,为什么有若干冲突的现象呢?这在我的观察,觉得这种冲突,大都发生于表面上的习惯,决不是根本上的不相容。第一,中国有崇拜祖宗的习惯,在宗法社会家族制度的原则上,祭祖实是一件维系“以家族为单位”的良法,且为一般人所视为极重要的问题。从基督教看来,实与“除上帝外不得崇拜别神”的信条不合,所以基督教乃排斥祭祖为迷信,而中国人却以反对祭祖为忘本,由此而发生了误会。第二,中国自信文化之高,视中国以外的民族,其文化水准皆甚低,所以有“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的自尊。这不但对基督教有此态度,即前此反对佛教的理由,亦大都出发于“戎狄是膺”的这一点。尤其是近百年来,在国际上所受到的侵略,往往与教案有多少关系,所以一般人便怀疑到基督教乃是帝国主义的先锋,引起了许多误会。第三,中国人民浸润于儒、佛教义,历时已久,一以纲常礼教为伦理的中心,一以三世因果为社会的信仰,而基督教所主张的自由平等,予儒教以打击,所主张的现世生活,予佛教以难堪,其抨击偶像反对迷信诸端,皆足以动摇两教的地位,因此遂有不可免的龃龉。第四,中国乡村生活中,每以迎神赛会为唯一的娱乐与团结,且亦认此为公民对社会的责任,而信奉基督教的人,反对参加此种举动,便被认为破坏团体生活的不良分子,乃至群起而加以攻击。第五,中国伦理,以孝顺父母为中心,养生丧死,实子女的惟一任务,基督教携来的西方小家庭制度,每发生儿子与父母分居的事,父母死后又不举行追荐祭祀等仪式,以为大有背于孝道,至斥为名教罪人。第六,中国人对于宗教信仰,向抱宏量态度,一个人往往可以信仰几种不同的宗教,既信儒,又信佛道,本无足奇的,而佛教又能迎合固有的儒教,而变更其性质。基督教为保持其独特的本质,不肯有丝毫迁就,对于中国固有的宗教习惯予以排斥,乃至被视为固有宗教的破坏者。第七,基督教自身,亦有予人以怀疑之点。除上述第二点国际关系之外,莫如宗派的分歧,而且各派之中,往往有互相攻击的情形,不独有所谓希腊的、罗马的天主教,又有传自英、美、法、德等不同的国别,乃至被认为含有政治背景。此外如初期教徒的借教行私,引起教案,尤给人们以不良印象。至于传教方式,如当众宣讲,男女杂沓之类,非中国人民所素习。而且负宣教之责者,又为社会上不甚重视之人。凡此种种,为过去基督教在中国发生冲突的因素。降至今日,基督教教义已渐渐为人们所了解,此种冲突,似皆不复存在。例如第一点,宗法制度,已渐崩溃。第二点,排外态度,已渐改变。第三点,社会迷信,已渐破除。第四点,团结民众,已更方式。第五点,道德价值,已经重估。第六点,各教思想,已渐融和。第七点,基督教自身的缺陷,业亦逐渐改进。尤其是基督教所举办的社会事业,如学校,如医院,如青年会,如各种慈善团体,本其牺牲博爱服务精神,予国家社会以新生的力量,一般社会人士,类能表示同情,误会日渐消释,感情日趋融洽,基督教在中国的前途,当有无穷的希望。惟有一点,为基督教人所当特别注意的,即基督教中心教义中的复活与永生问题,在中国的固有习惯中所不甚熟悉的。虽曾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格言,究与基督教复活永生的意义不甚相同。所以今后基督教在继续其已往的社会服务工作而加倍努力以外,尤为注意此种教义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