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学的衰落与王学的兴起

宋儒理学到朱熹才算大成,自朱熹以后理学就取得正统的位置。元朝虽是野蛮民族,对于理学也不曾反对摧残过,并且相当的加以提倡,如元仁宗时定制,以宋儒《四书》注及经注试士,是宋学获得政治地位的开始期,因此理学就越加发达。到了明初,仍然是他们的世界。明太祖时代的开国文豪宋濂,也就是明朝提倡理学的第一人,他是金华朱学的嫡系,他的门人方孝孺在当时也有程、朱复出之誉,不过后来以节义显,对于理学思想上反没有什么发明。因为社会潮流仍然趋向理学,所以帝王们也就利用这个趋势来表彰宋儒,藉以保护他们专制的地位。明成祖御制《性理大全》、《四书大全》等书,将宋儒的学说为系统的编集。因为有科举制度的保障,所以明、清五百余年之中,朱注的经书在学校内始终奉为规范,虽经过阳明学派及清代考据学者的屡次批驳,而实际上丝毫不能发生影响,可见其潜势力之大了。

宋濂、方孝孺以后,承继宋儒理学的正统者有曹端薛瑄吴与弼吕柟诸人。曹端是河南渑池人,为学以躬行为主,在思想上无甚新发明,但因他是明代正式讲理学的第一人,在他以前,宋濂、方孝孺虽言行近于理学,但均不以理学家名,故后人颇有推尊他的。薛瑄是山西河津人,也是以躬行实践著名,他在当时声名极大,门生也很多,故为明代程、朱学派的唯一大宗。吴与弼是江西崇仁人,也是明代程、朱学派的大师,他的学问自言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可见其用功之刻苦,但其学以涵养天趣为主,与薛瑄之一味实践不同,故再传到陈献章遂超出程、朱的范围自成一家了。吕柟是薛瑄的四传弟子,其学仍是薛学风采,不过更加严紧一点。他是陕西高陵人,故关学受他的影响自成一派。

总之明朝中叶以前,思想界大体仍是程、朱理学的世界。这些程、朱派的理学家共同的长处在躬行实践,一毫不肯苟且,短处则在谨守古训太甚,思想上毫无新的发挥,并且因为拘谨太过,演成迂阔的行径,处处惹人讪笑而无补于世务。况且朱熹的学说本从格致入手,格致是要他们“即物以穷其理”,这本是科学的方法,而不幸后来的程、朱学派儒者,忽略了他这种治学的方法,只知道拿些空虚不着边际的理气等说翻来覆去“玩弄光景”,因此人心自然不免要对之厌倦起来,而有别寻途径的要求了。

在这个宋学不能餍服人心的时候,第一个首举别帜的是陈献章,他是广东新会人,学者称白沙先生,曾受学于吴与弼,但其学能于与弼之外,别有创获。黄宗羲明儒学案》说他:

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

又说: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何故也。

他自己复赵提学书,论其生平为学之经过说: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可见其宗旨之一斑。大抵白沙的气象天分皆与阳明为近,但较阳明更为疏阔一点,所以结果成为狂者一派,专以天趣为主,有类乎宋之邵雍,而末流就变成道家思想了。

陈献章的门人最有建树的是湛若水,学者称甘泉先生,是广东增城人,与王守仁同时,彼此交好,而学问宗旨不同。湛氏的学主张随处体认天理,注重学问思辨的功夫,他批评阳明学说的弊说:

……兄之格物云正念头也,则念头之正否,亦未可据,如释、老之虚无,则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诸相,无根尘,亦自以为正矣。杨、墨之时,皆以为圣矣,岂自以为不正而安之。以其无学问之功,而不知所谓正者,乃邪而不自知也。其所自谓圣,乃流于禽兽也。夷、惠、伊尹孟子亦以为圣矣,而流于隘与不恭,而异于孔子者,以其无讲学之功,无始终条理之实,无智巧之妙也。则吾兄之训,徒正念头,其不可者三也。论学之最始者,则《说命》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周书》则曰“学古入官”,舜命命禹则曰“惟精惟一”,颜子述孔子之教,则曰“博文约礼”,孔子告哀公则曰“学问思辨笃行”,其归于知行并进,同条共贯者也。若如兄之说,徒正念头,则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学之不讲”何耶?止曰“默而识之”可矣,而又曰“学而不厌”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问学”者何耶?所讲所学所求所好者何耶?其不可者四也。

此说切中王学之敝,王氏之所谓良知,其实并无一定的标准,野蛮人杀人为祭也自以为是良知所许,何尝是真可靠呢。湛氏随处体认天理之说,即朱熹即物而穷其理之说,宗旨原不差,可惜没有穷理的方法,因此不能战胜王氏罢了。

王守仁自然是对于程、朱学派最大的革命家,他是浙江余姚人,学者称为阳明先生,故他的学派亦通称阳明学派。他自幼豪迈不羁,出入佛、老之学,为刑部主事时因触犯权奄刘瑾,谪为贵州龙场驿丞,他的平生学问基础即筑于此时。后巡抚南赣,平宸濠之乱,声名大起,而学问也遂成熟。黄宗羲说他: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辞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心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功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这段话说阳明的学问经过,很有道理。

王氏之学,虽有三变,龙场得道以后,专讲收敛,江西以后,始提出“致良知”三字,晚年则更有进步,但其主要宗旨仍在“致良知”之说。什么叫良知呢?试看他自己说:

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自娶与其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答顾东桥书》

因为他以为“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所以才有“知行合一”之说:

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着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见得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工夫,则始或未便融合,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答友人问》

这个头脑是什么呢?就是良知。

王守仁的才气在历来儒者中算是杰出的,他的地位又高,故能号召一时的人心,造成一个新派。他的主张致良知,是从内向外的工夫,与朱熹的穷理主敬尚注重外面工夫者,颇有不同,故他对于朱氏特别攻击,他解《大学》“格物而后知”的“格”字是“感格”之格,与朱熹的训格物为“研究物理”之意不同,他并提出“大学古本”以为证,又搜集朱熹的言论与他宗旨相近的,名之为“朱子晚年定论”,这都是他的习气未净之处。但在当时迂拘矫诈的程、朱理学空气中,得此一番新的洗刷,人心自然不能不为之一振,故他身后不久,王学遂遍于南方,许多光明俊伟之士都出在他的门下了。

王守仁是浙江人,而其一生事业多在江西,故他身后弟子虽遍于长江以南各省,但以浙江、江西两省为最多,无形中也就分为两派。浙江的王门弟子之著名者,有徐爱、钱洪、王畿诸人,除徐爱先死,未及闻良知之说外,钱、王二人对于良知之说发挥甚力。他们学风偏于直捷活动,以为良知是不待修养而成的,故不主张从静处去用功。钱氏说:

未发竟从何处觅。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

王氏说:

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弃其用也。

这都是针对主静过甚的流弊而言的。故此派的末流勇于任事,富于责任心,颇能发挥王学的长处,但也略近于禅宗。王畿常提出阳明的四句教以为教学的宗旨,四句教是: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无善无恶心之体”,这实在是含有佛学色彩的话。

较浙江派更彻底近于主动的,还有一个泰州派,这派的首领是王艮,他所标的宗旨是“自然”,是“学乐”,他是有志于用世的,他的弟子中也纯向这面发展,他们都是平民哲学家,樵夫、陶匠都有,末流如颜山农、何心隐虽不免过于放荡,但精神的勇猛却为前此哲学家所不及。阳明学派所以能在思想史占很高的位置者,就靠他们能和实际发生交涉的这一点上,这是我们所不可不注意的。

浙江派和泰州派这样过于主张向外活动而忽视修养的结果,自然引起正统派王学的不满,因此江西一派的学者便起来纠正他们。这一派的著名学者有邹守益罗洪先聂豹、邓以赞等,邹氏拈出“戒惧慎独”四字,罗氏拈出“收摄保聚”四字,都用以主补救浙江派的偏荡的。盖浙江派把“致良知”三字只记得“良知”二字而忽略了“致”字的工夫,故其末流小人得以假借之肆无忌惮去作恶,而以良知为辩护之具;江西派则特注重“致”字,以为良知不能忽略修养的工夫。就王学本身而言,江西派实在是正统,流弊较少些。

自明朝中叶以后,王学虽然披靡一世,然而实际上不满于王学的还是很多,试引几段评论于下,可以见当时反王学议论之一斑。如汪俊说:

道一本而万殊,夫子之一贯是矣。以学言之,则必有事于万殊而后一者可幾也。曾子之随事力行,子贡之多学而识,皆亲受业于夫子之门者也。颜子之博文约礼,而后如有所立,《易》之知崇礼卑,而后成性存之,皆一说也。程子论学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子伸明之曰:“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进而本益固。”可谓尽矣。陆氏之学,盖略有见于道体,虽欲单刀直入,以径造夫所谓一者,又自以为至简至易,立跻圣域,故世之好异者靡然趋之,而不知其相率而陷于异端之说也。张子曰儒者穷理,故率性可以谓之道,释氏不知穷理,而自谓之性,故其说不可推而行。程子有言曰格物而充之,然后可以至圣人,不知物格而先欲意诚心正者,未有能中于理者,据此可以断陆氏之学。

何瑭说:

儒者之学,当务之为急,细而言语威仪,大而礼乐刑政,此物之当格而不可复者也,学问思辨一旦卓有定见,则物格而知至矣。由是而发之以诚,主之以正,然而身不修家不齐未之有也。至究其本原为性命,形于著述为文章,固非二道,特其缓急先后各有次第,不可紊耳。今曰理出于心,心存则万理备,吾道一贯,圣人之极致也,奚是外求;吾恐其修养治平之道反有所略,则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于古人之道不免差矣。

黄佐说:

德性之知本无不能也,然夫子之教必致知而力行,守约而施博,于达道达德,一则曰“未能一焉”,一则曰“我无能焉”,未尝言知而废能也。程子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又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大学》言致知系于人之问学者也,孟子言良知必兼良能,本于天命之德性者也。惟宋吕希哲氏独以致知为致良知而废良能,则是释氏以心之觉悟为性矣。《圆觉经》以事理为二障,必除而空之,则理不具于心,心不见于事,惟神识光明而已。反身而诚,似不如是。

以上这些说法都切中王学之敝。大抵王学虽提出“良知”二字,当下指点,可以启悟人,然究其所谓良知者实在并无此物,不过在光景恍惚间耳。所以在当时就已经有很多反对的论调,这一般反对的潮流,一直到明末清初才光大起来成为后此三百年的主潮。

王学到了明朝末年,势力虽披靡一世,而流弊也就渐渐发露了。许多有革命性的青年固然打着良知的旗子,到处勇于为善,但矫伪的小人也可以打着良知的旗子,到处勇于为恶,因此弄得所谓“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的狂禅,滔滔于天下,结果自然会使人心不满。因此王学到明末便有了两个新方向。一派是刘宗周的证人学派,刘氏是以继承王学自命的,但他鉴于王学末流之失,故特拈出“慎独”二字以为宗旨,他的慎独的意思是:

盈天地间皆气也,其在人心一气之流行,诚通诚复,自然分为喜怒哀乐,仁义理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节,自能,不过其则,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谓之性善,即不无过不及之差,而性体原自周流,不害其为中和之德。学者但证得性体分明,而以时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觉有主是曰意,离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独矣,故愈收敛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处停顿,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种说法,虽仍未脱王学的窠臼,但不失为一种改革运动,可惜刘宗周死后,明祚已移,学风也改了方向,故这种运动实际上没有多大的影响。另外有一派却影响很大,这就是东林党的干政运动。

东林党的主持人物是顾宪成高攀龙。他们都是神宗朝的大臣,因为时政紊乱,退归林下,遂讲学于东林书院。他们的讲学的宗旨是:

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

他们的宗旨既然是要与世道发生关系,因此自不免臧否时政,而当道忌之也日甚。顾、高二人死后,东林的运动仍不停止,其时明熹宗专任魏忠贤,与君子为敌,凡与魏不合者,无论与东林有无干涉者,一概指为东林党人,因此东林的声势反倒日张起来。到明毅宗末年,又有继东林而起的复社、幾社等运动。这一般人,在思想上直接并没有什么建树,思想的体系仍承之王学,但后来清初的经世致用思想却由此开其端,故讲思想史的,也不能忽略了他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