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输入

当汉朝在中国本部建设了统一大帝国的时候,北方蒙古地方也兴起了一个大帝国,就是匈奴。匈奴最盛的时候,势力东面扩张到满洲和朝鲜半岛,西面直达到新疆和中央亚细亚。那时新疆和中央亚细亚建设了许多小国,成为东(中国)、西(希腊、罗马)、南(印度)三方面文化势力和政治势力的接触地。匈奴和汉朝争持了多少年终于被汉朝将他战败,到东汉初年匈奴的主要部分已降伏汉朝,南迁至塞外,余民数十万落在蒙古的,尽为东北方面的鲜卑民族所吸收,从此鲜卑遂成为庞大的民族。至于中央亚细亚地方,自西汉末年,兴起了一个大月氏帝国,这个帝国本是东亚民族,由黄河套搬至中亚的,所据的地方则系希腊民族所建大夏帝国的故地,而尤可令人注意者,这个大月氏帝国跨兴都库什山而建国,一部分在山北中央亚细亚,一部分则在山南北印度,因此印度的文化就借这个帝国之力灌输到中亚诸国来。印度自公历纪元前六百年左右,佛教兴起以后,战胜了旧有的婆罗门教,就成为印度的中心思想。这时分为南北两派,南派由锡兰岛传至后印度半岛诸国,就以锡兰岛为根据地,北派则由大月氏传至中亚诸国,大月氏就成了北方佛教的中心了。西汉末年,大月氏使者来中国,哀帝使博士弟子秦景宪从之受浮屠经,这是佛教输入中国之始。至东汉初年楚王英在宫中私祀浮屠,可见佛教势力已侵入宫庭。自此以后,民间传习者渐多,不过尚属宗教的性质,于学术思想无大关系。到西晋末年,鲜卑、匈奴、羯、氐、羌五种民族侵入中国,号称五胡乱华之祸,这五种民族在未入中国以前,本来都已受过佛教的感化,既入中国以后,遂将佛教间接介绍给中国人。加以自异民族侵入以后,西北交通复开,中央亚细亚与中国的接触日繁,印度的佛教文化遂由这种种的机会传入中国了。

这一期的佛教,主要的工作在翻译事业。因为佛教初入中国,内容尚未尽为华人所窥,因此不得不致力于这层工作。这时担任翻译事业的人,大半系外国的高僧,有来自印度的,有来自大月氏的,有来自其他各国的。这些外国僧人初来中国,对于华言未尽通达,翻译颇为困难,因此不得不另物色中国人为之笔受。大致由外国僧人口译,再由中国人由笔记录下来,或者有时更请文学家为之润色一下。翻译既然须经过如此许多困难,自然不免谬误,就中翻译最有名的要算鸠摩罗什。鸠摩罗什是天竺人,生于龟兹,自幼精研佛理,名闻东西。当时中国有一个高僧叫做道安,对于佛理也深有研究,常常慨叹佛经翻译的多有错误,因发起迎鸠摩罗什来华。前秦王苻坚容纳他的意见,派大将吕光去迎他。恰好苻坚不久就因兵败而死了,鸠摩罗什赶到长安的时候,已是后秦王姚兴的时代。姚兴也是个信仰佛法的人,他用政治的力量保护鸠摩罗什,赞助他大规模地做翻译事业。因此鸠摩罗什得以放手进行他的工作。他的翻译卷数既多,内容又很正确,因此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极大。除鸠摩罗什以外,外国僧人在中国很有名的有安世高、佛图澄、菩提达摩等人。

当时东西交通既便,不但外国僧人来中国的很多,就是中国僧人也有到西方求法的。当时的东西交通约有两路,一条是陆路,就是从新疆经中央亚细亚以达印度,另一条是海路,从广州出发,坐海船经后印度半岛以达印度的锡兰岛。外国僧人来中国的大半系从陆路,惟菩提达摩是从海道来的。当后秦的时候,长安有一个和尚名叫法显,发愤往印度求法,由陆路出发,凡经三十余国始抵印度,在印度住了十五年,由海路返回中国。带回的经论很多,并著有《佛国记》一书,详记他的经历,这部书在后来宗教史和地理学上都很有价值。在法显前后往印度或中亚诸国求学的僧人很多,据梁任公先生在《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一文中考证,自三国以至唐初往西求法的高僧其确有姓名可考者已有百零五人,佚名者尚有八十二人,在当时旅行困难,危险非常之多的时候,能有这许多人牺牲生命光阴去做这种事业,可见时代潮流之一斑了。

除了出国求法的高僧以外,在国内也出了许多有名的和尚。在东晋末年有一个高僧道安,本姓卫氏,后改姓释,他在南北传道多年,弟子非常之多,欢迎鸠摩罗什来华的动议就是他发起的。中国佛教的基础可以说自他以后才确立起来。他的弟子慧远在庐山结白莲社,研究佛理,南方佛教的发达,他与有功焉。

当时信仰佛教的不但是和尚们,就是在家的居士也很多。原来佛教输入中国以后,其初政府尚禁止中国人出家为僧,故信仰者多属居士。自三国以后,此禁才开,于是在家、出家两途遂分。居士中信佛的著名者如与慧远结社的刘遗民等十八人,如宋初的谢灵运、颜延之等,对于佛法的普及都很有关系。

当时佛教传播之速,于政治势力的保护很有关系。自五胡乱华之后,侵入北方的异民族大半系信仰佛教的,他们的政治首领多努力奖励佛教的传布。如同后赵主石勒,前秦主苻坚,后秦主姚兴都非常提倡佛教。北魏诸帝除太武帝外,也都信佛,末年的胡太后尤崇佛法,建筑佛寺甚多,又遣宋云、惠生到印度求经,得百七十余部而还。北魏一代佛寺的兴筑非常之多,读《洛阳伽蓝记》一书可见梗概。南方的君主虽系汉族,但受了异民族的影响,也非常崇信佛法,就中东晋孝武帝、宋文帝、梁武帝、陈武帝等尤为著名。梁、陈二武帝都以开国雄桀之姿,不惜几度舍身僧寺,祈求福泽。南朝建筑寺庙之多,不亚北朝,政治上的如此提倡,正是时代思潮的反映。

佛教自西汉末年输入中国,历时二百余年,到东汉末年民间已传习甚广,但都是宗教的信仰,于学术思想无甚关系。加以当时翻译事业初开风气,外来的僧人对华言素不通习,辗转传译,错误甚多,专门术语也未经成立,因此翻译的经典不能引起一般人的注意。直到五胡乱华以后,外国的高僧来华者日多,带来的经典也较前多了,中外僧俗彼此相处日久,情意融洽,所翻译者自然较前正确,从此东土的人,才得睹佛教之真正广大的面目,又恰当思想烦闷饥渴的时候,焉能不立刻风行全陆呢?佛教在印度本分大小乘两派,当中、印交通的时候,值大乘业已盛行中亚之后,因此移译的经典以大乘者为多。其初尚没有枝派可分,到后来传习既众,不免有门户之见,于是大乘之中又分出许多枝派,大致都是以西土的经典为主,如般若宗依据《大般若经》,摄论宗依据《摄大乘论》,地论宗依据《十地论》,律宗依据《律藏》之类。原来大乘在印度本分两派,龙树一派从实相方面立观点,主张“法体恒空”,无著世亲一派从缘起立观点,主张“万法唯识”。其输入中国也分两派,鸠摩罗什所译的般若三论之类,尽属空宗经典,故此派先盛于中国,到陈时真谛三藏东来,译出《摄大乘论》等有宗的经典,于是唯识法相之说才稍有萌芽。而此宗又分两派,在北方者谓之地论宗,在南方者谓之摄论宗,其实大旨相同,不过大小互异而已。以上这些派别,都尚系承继印度学派,直到昙鸾创净土宗,智顗创天台宗之后,中国才有了自创的佛教哲学,佛法就越发光芒万丈了。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东汉一代是神秘思想发达的时代,佛教在当时也不过是许多神秘思想中之一种,此外本国自创的秘密宗教尚多,大致不出方士妖妄之说,而其中有主符箓的,有主丹鼎的,有主梵咒的,细细分起来,派别也很多。今日道教所托始的张道陵,在当时也不过是这些秘密宗派之一,后来流为五斗米贼,仅盛于四川一带。这些秘密宗教最初与道家本无甚关系,到东晋时候,有一个葛洪出来,著了一部《抱朴子》,将当时的神秘思想整理出一个系统来。东晋本是老庄之学最盛的时候,因此这些神秘思想就与道家相结托,借老庄的哲理以为后盾,他们的基础才渐渐稳固。到佛教盛行以后,受了佛教的影响,模仿佛教的组织,将这些神秘思想组成一个完全的宗教系统,从此以后就有了“道教”的名目,能够与佛教对抗成为二大宗教了,这个时代约当北魏的初年。

自老庄之学盛行后,与儒家旧说显相牴牾,学者已感取舍之困难,佛教输入以后,又添了一个新学派,这三派思想之间,怎样调和分别,问题甚多。因此学者有著论专主一家的,有谋调和三教的,但大势已趋于佛教思想,这些主张无甚大关系,故不赘述。此外如梁范缜所主张的神灭论,虽立意颇为新颖,但在当时和后世都无影响,也就不足轻重了。